第五章
因為目前距離行省中心的安善非常之近,車隊不忙趕路,所以大家商量后,決定於帕薩加第過一晚再上路。
在驛館用了午膳,休息片刻,房廷好不容易勸服依迪絲留在館內午睡,自己則打算隨著居魯士一行微服去到市集。
但以理和撒西金是理所當然的一路隨行,倒是沙利薛似乎仍對之前的事件心懷間隙,這回乾脆連招呼都沒有,直接不跟來了。房廷本來就對他沒有什麼期待,所以也不在意。
原本的目的只是為了購置馬具,結果買齊了所需的韁繩鉤、鈴、馬嚼和轡頭之後,房廷卻被帕薩加第的市集吸引住了。
街道上瀰漫著各種鮮甜的果品氣味。
迦南的羊毛、細麻、蜂蜜和無花果,波斯本地生產的棉花、茶、桑、柑橘,撒拉遜(阿拉伯的古稱)的生薑、肉桂和寶石玉器,埃及的玉米、草紙、雪花石膏和黑曜石,巴比倫的掛毯、香油,希臘的雕像……
一面感受著古代市場的紛擾喧鬧,一面看著琳琅的商品目不暇接。銅器、銀器、馬具、織物、木工製品,每一樣看起來都是那麼新鮮,而且可能是因為異族長相的關係,房廷走不到幾步,都會有小販主動上前兜售生意,這情境教他不由得聯想起闊別已久的普洛采西大道。
「啊,是『洛勒斯坦』!」
在看到一副青銅製的甲胄時,但以理不禁興奮地大叫,雖然他年紀尚小,可由於常年隨商隊在迦南、西奈行走,亦是見多識廣的。
波斯的「洛勒斯坦」因構思神奇而舉世聞名,這種甲胄不單堅固而且輕盈,據說在鐵鎧出現之前,為波斯的上層武士所熱衷穿著,是種身分的象徵。
房廷看了看甲胄,雖然因老舊氧化,表面出現了點點綠斑,但仍可以看得出嶄新時它的做工之精緻。
腰帶上和鎖扣的部分綴有玫瑰的花紋裝飾,可以想見原來這甲胄的主人應該是個地位崇高的人。
「好可惜……如果寶石沒被挖掉的話,應該可以賣個好價錢的。」但以理指著腰帶上幾處醜陋的凹陷處,這樣嘆道。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後方的居魯士聽到這話,忽然插話道:「如今在波斯,就算擁有『洛勒斯坦』也不值得炫耀。武士們窮困潦倒,只得賣掉甲胄上的寶石來維持生計。
「只因這個『國家』太『貧窮』了!」
說到「貧窮」這個字眼的時候,居魯士的語氣忽然變得無比嚴峻,作為聽者的房廷也不禁動容。
「殿下……不要說了。」米麗安近前扯了扯他的襟擺。這才舒了一口氣,緩了緩口勢,道:「對不起,這些話不應該說給你們聽的……」
「哪裡……」房廷擺了擺手,雖然口頭上說不要緊,可是,難得看到一向從容的居魯士也有這樣激動的時候,想要不介意都不行。
「咦,為什麼會貧窮?明明那麼熱鬧……」一時還搞不清狀況,但以理貿然發問。
「有些事,用眼睛看到的並不就是真實。」
房廷忽然想起那日自己第一次於馬車上,看到愛克巴坦那的七重城牆與金殿時,撒西金曾說過的「不過是窮奢極欲罷了」,其實一點都不假。
人人都知道波斯的礦藏豐富,土地肥沃,可是整個「國家」卻並不富庶,原因其實很簡單。
「波斯整個成為米底的行省之後,王被廢黜,軍隊解散……商農賦稅數額龐大,各個城市每年還要向首都納貢。再加上與呂底亞的戰爭一直在持續著,這些都需要巨大的財富支持,所以……」
剩下的話,也就不言而喻了。
「不愧是伯提沙撒大人,說得沒錯。」居魯士贊道,接著話鋒一轉,「不過,這樣的情形恐怕用不著多久,就不復存在了,至少在『帕薩加第』是這樣。」
他故意念重了「帕薩加第」,而這個單詞在梵語中乃是「王權所在」的意思。
只一句,就使得原來的氣氛立刻急轉直下——聰明一點的人,都知道他在暗示什麼。
房廷驚訝地望向居魯士,少年卻好像並不覺得自己說了什麼不妥的話,神情自若,甚至還衝著他別有深意地笑了一笑。
再過三十年,居魯士便會在帕薩加第締造盛極一時的波斯帝國,就連日後的亞歷山大大帝也會蒞臨此地憑弔他的豐功偉績,但現在就說這些,難道不嫌操之過急了么?
這樣暗自思量,房廷止不住背脊發涼。
不祥的徵兆,總覺得,會發生什麼……
***
房廷離開后不久,沙利薛在驛館內的榻上輾轉,卻如何都睡不著。
唉,當時為什麼不跟去呢?
天知道撒西金那個不可靠的傢伙有沒有好好看著那個傻東西;波斯種會不會趁自己不在的時候,對他動手動腳?還有那個猶太小崽子,沒事總愛添亂,這回會不會又惹出什麼是非來?!煩!真煩!直到人走得都沒影了,才後悔起來,可現在教自己再去尋他,似乎又很沒面子……
沙利薛氣悶地在內室里來回踱步,憋得實在是心慌,終於按捺不住,提上自己的無鞘劍正想追出去,忽然聽到門外傳來一陣騷動。
「王子……居魯士王子在什麼地方,快帶我去見他!」
什麼人,這種時候大吵大嚷的,簡直找死!要不是自己急著出去,一定要好好教訓他一頓!沙利薛心道,出門睨了一眼來人——他一副波斯騎士的重裝打扮,滿頭大汗、氣喘不止,看得出是剛從某地趕來的傳令官。
「有什麼話慢慢說……王子現在不在驛館,是哪位大人派你來的?你找他有什麼急事?」驛館的使令是居魯士的部將,他替傳令官端上飲水,這樣問道。
無聊。
這麼急著找那波斯種,也不知是出了什麼大事……不過應該不關自己的事吧。
沙利薛這麼想著,剛抬起腳步,就聽到「岡比西斯王子」這個清晰的字眼——岡比西斯?不就是波斯行省的省長么?他怎麼了?好奇地望向那傳令官。
四目相交。
驛館的使令也發現了沙利薛,頗為忌憚地「噓」了一聲,對方立時噤口。
欲蓋彌彰,鬼鬼祟祟的,一定有問題!暗暗冷笑了一記,沙利薛立時打消了出去尋人的主意,大步流星回到了自己的居處。
晚間回到驛館的時候,房廷發現依迪絲還在熟睡。想來這一趟路途真的把她累著了,所以也沒有讓女官將之喚醒。
其實,自己又何嘗不是身心俱疲?
不知道為什麼,一到帕薩加第,心裡忐忑,加上路上又不慎把滾印遺失了……這一整天都過得恍恍惚惚。
還好在用晚膳的時候並沒有看到居魯士,這般也不用刻意逢迎了。
稍稍鬆懈的時刻,驛館的侍者業已準備好熱水供他洗浴,房廷欣然答應,來人便把銅製的浴盆和換洗的衣服送到了內室。
然後就在解衣時,房廷看到自己的胸乳附近有幾點古怪的瘀紅,照了鏡子發覺不單是那裡,就連頸項處也有。
不痛不癢的,都不曾發覺。心道可能是被蚊蟲叮咬的痕迹,也沒怎麼在意,就這樣褪凈了衣服。
怎知,就在這空檔,有人冒冒失失地闖進來——看到自己赤身裸體毫無防備的模樣,對方先是一愣,然後面孔微紅地喝道:「這種時候,你還有心情洗澡?!」
居然是沙利薛!吼完這一句,他便抓起衣物丟向房廷!「快!給我穿上!」這般命令,聽得房廷感到莫名其妙,還來不及問怎麼回事,沙利薛便急不可待地一個箭步跨上前來,胡亂地將衣物套於他的身上。
就在動作間,房廷驀地嗅到了血腥氣息。
看到了——沙利薛的掌間,沒有拭凈的猩紅!觸目驚心!「血?!你……」房廷驚得猛力推開他。
沙利薛卻不容房廷呼喊,以沾血的手掌捂住他的嘴,恫嚇道:「敢亂叫,信不信我擰斷你的脖子?!乖乖聽話,不許反抗!」
房廷懾於威脅,只得依言穿戴好,之後,沙利薛還特意讓他罩上自己的大圍巾衣,趁著侍衛們都不注意的時候,催促他從驛館的後門出去。
「快上馬車!」
「為什麼?」
「不要問那麼多!」用劍柄抵著房廷的后脊,「你只要聽我的就行了!」
此時的夜晚,戶外又開始落雪,驛館後面的街巷一片凄清,沒有燈火,行人也相當少,房廷被沙利薛從後方推搡著前行——因為不知道對方要對自己做什麼,未知的恐懼使得房廷腳下發軟。
直到快接近馬車時,終於鼓足勇氣地扭身欲逃,可他又怎會是身手矯健的武夫對手?當下遭攔截,還被捉著腰徑直摔進了車內!狼狽地跌趴,一陣頭暈目眩,房廷睜眼,黑漆漆一片,感到沙利薛鑽進來后,馬車便搖晃著,開始行駛!「快……快停下!」於地上胡亂摸索著想要攀爬起身,突然摸到一件軟物,唬得縮手,意識到那應是除去自己和沙利薛的第三個「乘客」,不禁驚呼:「什麼人?!」
「一個死人——是我殺的。」
這一回,黑暗中的沙利薛冰冷而快速地回答了他的問題。
房廷跌坐,冷汗涔涔。
「為什麼?」
驚嚇之後,漸漸冷靜,房廷知諳沙利薛的嗜血暴戾,可不分青紅皂白、毫無道理地殺人,也絕非他的秉性。
「哼……」
沙利薛冷笑一記,黑暗中朝著房廷挪近,他踢了踢屍體,道:「這個人,是今天從安善城趕到此地的傳令官,他從安善帶來了一個消息——岡比西斯死了。」
聽到這話,房廷感覺心臟猛地往下墜了墜!並不是消息本身讓他震驚,而是他忽然覺得,自己已經知道沙利薛接下來會說些什麼……
「那個波斯種今晚便要趕回安善繼承王位,然後聯絡愛克巴坦那的臣屬一起裡應外合,佔據首都。他還會把你和公主挾為人質,牽制身在國外的阿斯提阿格斯!」
沙利薛的話擲地有聲,字字心驚!「不……不可能!」
「哼,怎麼不可能?我剁了這人的一條胳膊,他才和我說的!信不信由你!」
這麼說來,他殺死傳令官並將屍體一起帶走,只是為了湮滅證據,爭取逃離的時間么?房廷如何都不敢置信,自己內心的臆測居然真的應驗了!可事情來得太過突然,而且對於沙利薛……他仍無法完全信任。
「如果真是如此,那你為何不與撒西金將軍商量就擅自……」
「撒西金?!」
一句話還沒說得周全,沙利薛便不耐地吼著打斷了房廷。
「他分明就是波斯種的走狗!不許再給我提那個叛徒!」
恨恨的音調,不似矯造的演技……這般,一切統統在瞬間被練成了一線。
房廷雖然不想相信,可是,這個時候他不得不相信了——沙利薛說的是真的。
「讓我回去。」
沉默了一會兒,房廷靜靜地要求,聽得沙利薛一愣。
「你說什麼?」
「我要回帕薩加第,讓我回去!」
房廷大聲說,霍然起身,可是在搖晃的馬車裡根本就站不住,不穩地再次跌倒,這回直接摔進了沙利薛的懷中!
「你瘋了么?要自投羅網?」這般道,沙利薛死死抱住他,霸道地說:「我不許你去!」
「可是公主和但以理都還在那裡!還有居魯士殿下,我必須回去阻止他……他現在絕對不能那樣做!」
房廷向沙利薛解釋著,可他卻像是根本就聽不進去般,只是將房廷越摟越緊。
「我只答應過王,就保護你一個。至於其它人,他們的死活與我無干!」
說完這話,沙利薛感到懷裡的人明顯地震動了一記,然後開始拚命掙紮起來。
大傻瓜!這種時候哪有空再顧及他人?
自己最討厭他的就屬這點了吧,明明自身難保,卻總是愛倔強地替人強出頭!王為何會青睞這個自不量力的傢伙?!越想越是忿忿不平!不過,現在這麼摟著這傻東西,感覺卻不壞呢……
甚至……比那次在馬上抱起來還要舒服。
特殊的淡淡體息,溫暖的柔韌身體,以及腦中浮現之前窺到的,衣物包裹之下的裸露胴體——沙利薛不合宜地胡思亂想著。
綺念重重。
忽然覺得下體一緊,就這樣渾身滾燙起來。
沙利薛心道不妙,理智告訴他這個時候應該推開伯提沙撒,可是手臂卻像是不聽使喚般根本松不開!偏偏這時候,處在懷裡的異族男子還在不安分地騷動著,口裡絮絮地說著教人聽不懂的語言,讓沙利薛更是心煩意亂!原本是想讓他住嘴的,於是摸索著,扳過房廷的面孔,而就在那道熟悉的熏香飄過、沙利薛腦中白光一閃,驚覺時,自己已然昏頭昏腦地,將嘴唇貼了上去——首先碰到的,應該是他右邊的耳朵,柔軟非常……還墜著一枚冰涼的瑞獸金輪。
王還曾經在這個地方留下過痕迹……
想到這裡,咽了咽口涎,沙利薛完全是不由自主地啟唇含住了那朵柔軟,大力吮舔著,感受到金輪在自己唇齒間的滾動,酥麻與甜蜜便直擊敏感的鼠蹊!
天!他在幹什麼?!房廷被這一向不睦的男子忽然施以的狎昵動作驚呆了!幾秒鐘內,腦海中一片空白!猛然驚醒,加大了反抗,對方遂鬆開唇舌,改而襲上了他的嘴唇!與其說是親吻,倒不如說是撕咬——沙利薛就像頭粗蠻的野獸,絲毫不給房廷一點殘喘的機會。嘴唇、齒列、舌尖——碰到哪裡,張口便使勁地啃嚙。
「嗚嗚……不!嗚……」嗚咽著,直到口腔里充滿了鐵鏽的味道時,房廷才猛然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被沙利薛壓倒在了馬車上!漆黑一片,車體晃蕩。
身邊躺著一具屍體,身上還壓著一個男人。
而在此時,承載著自己的馬車,正快速駛出帕薩加第城——混亂的時刻,幾乎就要不知所措!然後就在沙利薛稍稍鬆懈,結束那個折磨的親吻后,房廷卯足了最後力氣,奮力地推開他,快速地攀爬起身,沖著車尾奔去!可是才邁了一步,后腰又被抱住了!就在這時,車身顛簸了一記,幅度相當大,加上沙利薛衝力過猛,兩人從車尾雙雙跌出!身體騰空,沒一會兒又重重摔落,房廷只覺得自己被沙利薛緊緊抱著,然後在鋪有砂礫的雪白驛道上滾作一堆。
停下來的時候,房廷使勁推了推他,大聲道:「放過我吧!我現在必須回去阻止這一切!」
可覆在上方的男子置若罔聞般,沒有動彈,房廷心裡一涼,試探地撐開抵在自己胸前的肩膀,卻聽到一聲低吟,接著沙利薛便緩緩地把頭抬了起來。
滴答。
黏膩的液體,就這樣落在自己的臉上——竟是滲流的血液!「沒事吧……大傻瓜?」
瑩雪的反色,此時柔柔地照在沙利薛俊美的面龐上,他輕輕地吐出這一句,教房廷一時間蒙住了。
難以置信!那個「劊子手」,尼甲沙利薛,居然也會露出那麼溫柔的表情?!那麼問……難道剛才,他是為了自己才碰傷了腦袋么?!雖然難以忘記之前沙利薛對那猶太女童施加的暴行,可是房廷在一瞬間,確實有點動搖——或許,他……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糟糕。
起將之後,沙利薛沒有繼續之前的行為,只是默默地從後方驅趕房廷回到馬車上,然後自己包紮了額際的傷口。
面孔又恢復了以往冰冷的模樣,房廷偷偷望向他,怎麼也不明白,方才那個粗暴的親吻,到底出於何種目的?
不過,此時也不是計較這種事情的時候。
再次開口勸服沙利薛,又遭斷然拒絕,房廷知道自己仍舊無法與之溝通,十分泄氣,可轉念一想,馬車一旦進入帕蘇斯山區,這種雪天根本無法行駛,而且就算融雪,天明之前趕到下一個驛站,也不可能!果然如房廷所料,沒過多久,因為降雪馬匹已經寸步難行了。
沙利薛跳下車,同駕車的迦勒底士官說了一通,然後轉向在車上等候的房廷道:「下來,跟我走。」
「去哪裡?」
他沒有應對,跟著邊上的士官滿臉憂慮,也不知說了一句什麼,沙利薛立即臉色一變,出手扇了他一耳光,怒道:「再敢說這種話!我連你也殺了!」
房廷聽得渾身一顫,心中會意,蹙眉問道:「難道你想要徒步穿越札格羅斯山?」
「不行么?」
「……怎麼可能?!」聽到對方的回答,房廷大驚,冰天雪地的就這樣進入山區,怎麼想都是自尋死路!可是沙利薛卻不管這些,看到房廷愣著不動,又伸手把他硬拖下來,道:「不準啰嗦!你只要聽我的就行了!」
馬車和上面的屍體就這樣被留在了原地。
拗不過沙利薛的固執,房廷最後還是被攬著胳膊,半拉半扯地上路了。
天完全黑了下來,三人沿著驛道不知走了多久,呼出的熱氣也被冰雪凍結。
房廷覺得靴子里又濕又冰,腳步一深一淺,踏進沒踝的落雪裡,幾乎都要麻木,終於一個踉蹌,摔進雪地,撲了一身的雪花。
「沒用的東西!」
沙利薛停下腳步,從上方扯了扯他。
「你們走吧,不用管我……」
房廷無力地垂首低聲道,話音未落,身體一浮。
自己居然被背了起來!「說什麼傻話!就算是用爬的,我們也得趕在那波斯種追上之前離開帕蘇斯!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你成為人質!」
伏在沙利薛的肩頭,房廷陡然聽到他說出這番話來。
那一刻,雖然腳被凍得冰涼,心中卻熱得滾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