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對於第九胸椎完全性損傷的病人而言,治療性的步行訓練並沒有什麼實用價值。因為神經不可逆的損傷,再如何努力,也不再會有健步如飛的一天了。奇迹,是指萬分之一、乃至百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成真的情況。而當可能性為零時,就連奇迹也沒有機會發生;如果真的發生,那就該叫做「神跡」了。
不過,在支拐器具的幫助下,經過復健鍛煉還是能做到站立並移動,獲得行走的感覺,從而得到強大的心理支持。就行走鍛煉本身來說,對健康也大有好處,像是增強體能、減緩骨質疏鬆、改善回圜等。
正因為對身心兩方面的益處,所以李桓強才堅持要韓洲做復健。
一開始,李桓強的確被他沉穩的態度騙了。心情複雜的承認,這位昔日好友比想象中要堅強許多,甚至鬱悶自己沒有乘虛而入的機會了。
但四年的朋友畢竟不是當假的,漸漸他還是看出,韓洲並非像表面上那麼無懈可擊。果不其然,當復健開始后,他焦躁絕望的一面浮出了水面。
韓洲的脾氣不止發了那麼一次,看他那麼難過,李桓強心裡也不好受。
一次次用無比堅定的語氣在他耳邊說:你不想走路,沒問題,我抱著你走一輩子。
這近乎告白的鼓勵,幾乎每次都奏效了。混亂中的韓洲,會感激歉疚的對著自己道歉。李桓強忍不住猜想,這是不是說,他對自己的依戀更深了?
無論韓洲的感情究竟為何,總之他學會了站立,然後開始慢慢挪動,再之後越走越遠了。
「成功!哦也!」
比了個牛氣衝天的手勢,李桓強高興得蹦離地面。畢竟能在一個月間,從零開始到現在靠著助行器獨立行走三十米,簡直就像是橫渡大西洋一般的奇迹。
比起他的欣喜若狂,出差剛回來就收到這麼一份大禮的韓柔,徹徹底底的驚呆了。過了會她眼淚狂涌,其勢之猛簡直能聽到「嘩嘩」聲響。
氣喘吁吁的坐回輪椅,韓洲被推到妹妹跟前,這才發現小丫頭哭得不成人形。
「小柔你哭什麼哭,再哭要變脫水蘋果啦。」
不合時宜的玩笑一點沒有起到止淚作用,反而讓韓柔又哭又笑像中了邪。
唉……女人就是難搞啊,韓洲無奈地抬頭望了望李桓強。
接受到他的視線求助,李桓強走上前輕輕摟住韓柔肩膀,勸慰道:「你哥是想讓你高興,你要是哭,他以後都不敢練了喔。」
韓柔終於止住了眼淚,胡亂的擦擦臉,害羞的看著眼前兩人。
「李大哥,謝謝你。真的是太謝謝了,我都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好啦,我知道就是了。誰叫你哥那臭脾氣,只有我這豬倌才製得了。」
聽出他拐彎抹角罵自己豬,韓洲不客氣的給了他一鐵拐。
「哎喲哎喲,謀殺親夫啦!」
「找死!」
惱羞成怒的韓洲,舉拐做再打狀。嘴上佔到便宜的李桓強,看見他又羞又惱的神色,忍不住繼續逗弄。
韓柔在旁看他們打打鬧鬧,心情有些複雜的微微泛酸。
這兩人的世界,沒有他人進入的空隙。
出差一回來就想下廚房的韓柔被攔下,李桓強做東請韓家兄妹到外面用餐。
自從韓洲出院回家休養后,這一年多,他再沒有在外吃過飯。
原先他和韓柔住的地方沒有電梯,平時別說出門了,就連去醫院復健,也是拜託同城念書的表弟過來抱他上下樓。
和李桓強同居的一個月,每天太陽落山後李桓強就推著輪椅,帶他出門散步。夜幕籠罩下,路人的視線不那麼刺人,韓洲對身殘的自卑感也淡化了許多。
他在小柔面前放不下「哥哥」的架子,逼著自己強顏歡笑故作堅強。而在李桓強面前則不必再這麼辛苦,反正復健過程中,最難看的一面早被他看光了。
現在,他已能適應他人的視線,輕鬆的出門了。
找餐廳、選座位、點酒菜。這些工作都由李桓強一手包辦。他一進大學,就是出了名的八面玲瓏,像這一類的交際安排向來公認由他負責。他總能安排得舒服妥帖,因此一說起「李桓強」的名字,無論生人熟人,第一印象就是──這小子頗有能力。
難得在外吃飯,正所謂無酒不歡,不來點酒精飲料總覺得不盡興。韓柔表示也想來點啤酒,李桓強就點了半打。等到開喝,他吃驚的發現韓柔酒量比一般男人都要好上許多。
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韓家全民好酒,一到夏天冰箱里的飲料就是啤酒。直到韓洲出事後醫生囑咐少飲,從此才戒了。
聽完這話,李桓強不由苦笑連連。
大學時,他曾幾次想借酒精來實施罪惡陰謀,結果先醉倒的總是他,從來沒看到過韓洲的醉相。想他酒量也算不弱了,卻不料對手是酒罈子里泡大的。唉,難得他夠膽動壞腦筋,偏生老天爺還從中作梗。
酒過三巡,李桓強乘著酒酣耳熱之際開口:「小柔,有件事想和你商量。雖然你出差回來了,可我在想,你哥是不是繼續住在我那裡比較好?」
剛說完,韓洲先叫了起來:「不行,已經麻煩你這麼久了!現在小柔已經回來,我一定要回去了。」
沒來得及回答的韓柔看了眼李桓強,心想:你都沒和我哥說好,怎麼一開口就來問我?
照說李桓強不是做事這麼毛躁的人,她實在有些納悶。
李桓強無辜地看著韓洲:「我還以為這些日子,你住得挺開心的。」
「我是住得很開心,可……我的意思是,已經打擾了一個月,我不好意思繼續打擾下去。」
「你是因為打擾到我,所以想回去了?」
「是啊。」
「就是說,你沒有打擾到我的話,就不急著回去了?」
「呃,是……可是……」
「那你就放心住下吧,也免去我每天頂著大太陽往你家跑。你住下來,就是幫了我大忙啦。」
「……」韓洲明知李桓強說的是歪理,可又說不出諸如「那你不用每天都來」這般薄情寡意的話。
李桓強又笑著轉向韓柔,「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在這裡也就你哥一個朋友,他住在這裡陪我的這段日子,我真是挺開心的。而且我正打算買公寓,你哥在的話,還能給我出出主意,總比我一個人強。」
「你要買房?」韓洲再度驚訝道。這傢伙真是,存心想來個驚喜大放送啊?
「是啊,這城市我待得很喜歡,想要長住,就得先有個自己的家。」
韓柔笑道:「還真是正經事,有了房,就該努力娶老婆嘍!!」
她本是半真半假的玩笑話,結果話音一落,發現氣氛霎時冷卻,兩個男人不約而同的輕咳幾聲,尷尬得看著別處不接話。
咦咦?
還是李桓強先恢復了常態,「呵呵……是小柔自己想找男友了吧?那還不快點把你哥踢來我這裡!韓小洲同學,你說是不是?為你老妹的終身著想,你還是乖乖跟著我混吧,等哪天小柔帶妹夫來給你過目。」
「哼!妹夫?不管是哪家的野小子,想過大舅子這關可沒那麼容易!」
「喂!你們在亂說什麼!哪……哪會有這種事,真是的!」
「哈哈!小柔在害臊了。」
在李桓強的強力說服下,最後韓洲還是留在了他那裡。
送韓柔回去后,李桓強再回到家,發現韓洲已靠在客廳的大沙發上睡著了。
他輕手輕腳的上前,抱他回房,結果剛抱起來人就醒了。
「你回來了?」
「嗯。」沖他一笑,寵溺地說道:「我帶你回床上,你繼續睡你的了。」
聽到這話,韓洲點點頭,合眼靠在他胸前假寐。
把他放平在床,輪椅放置在床邊伸手可及處。知道他不喜歡開著空調睡覺,李桓強把窗戶打開通風,然後細心地幫他蓋好了薄毯。
正打算閃身出門,聽到身後喊他:
「我口渴。」
「你等一下,我去拿水。」
今天韓洲喝了不少,量他酒國英豪也頂不住拿啤酒當水灌。李桓強雖然有點擔心他酒氣上頭,但想到他從未在自己跟前露過醉意,也就不太操心了。
聽他喊口渴,知道是酒勁上來了。
「來,張口。」把他扶起,靠在自己胸前,李桓強貪戀這一刻肌膚相貼的溫度。
一口氣把一杯子水喝了個精光,韓洲心滿意足的躺回床,燈光下,殘餘的水澤讓唇瓣看起來柔嫩無比。
李桓強努力咽了咽口水,這景色太他媽撩人了吧……
他腦中的「君子」與「小人」火併慘烈,最後「小人」那派佔了上風。慢惺、慢慢的壓了下去,就快要貼上那逼人犯罪的嘴唇了……
突然,腦中劈過一道閃電,似曾相識的一幕闖進腦海。
壓抑了四年的單戀,在行將分別前夕的那個炎熱夏夜,想到即將眼睜睜地目送這輩子最愛的人和他女友雙宿雙飛,那根名為理智與剋制的神經「叮」的一下斷裂了。
同樣是被他這樣無防備的睡姿所惑,瘋狂的慾望在最後一刻爆發出來。
直到現在仍清晰的記得,當時他震驚的看著自己,一臉被背叛后的不可置信。
那個表情深深刺傷了自己,於是自暴自棄地吼叫:「你他媽憑什麼以為我想當你朋友啊!」
之後狂跑出宿舍的他,在不認識的地方瞪眼干坐了一晚。第二天到了韓洲離校的時候,李桓強沒有勇氣去送行,只是遠遠的躲在角落,看著他和小喬一起拖著行李上了車。
最後一眼,是遠去車窗中他的後腦勺,直到變成黑黑的一點消失在視野中。
再見面,已是三年後木愣愣看著輪椅中的他,過往的一切畏懼受傷都被拋之腦後。
其實現在細細一想,那只是他失態最嚴重的一次,之前不是沒有過近似的狀況,韓洲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真實心思。或許,他不想失去自己這個朋友,因此同樣在粉飾太平。而那驚愕的表情,大概是不敢相信對方會在最後一刻打破平衡的驚訝。
算了,現在多想也無益。
比起三年前的絕望,如今他已經幸福得不願冒任何風險了。
試想,如果三年前自己有機會能和他朝夕相對一輩子,哪怕什麼都不能做肯定滿意得感天謝地了。
人總是貪心的,得到了一點,就會想要更多。
僵硬在韓洲身上不足十公分處的人,終於緩緩撐起了身體。這好不容易握在手中的幸福,不能讓一時的衝動給毀了。他已經太幸福,再多一點奢求,就會有罪惡感。
來日方長,只要還活著,還相守著,那就還有希望。
李桓強艱難的剋制住慾望,怕自己後悔,立刻起身離開了韓洲的房間。
房門剛合上,方才一直合眼安眠的人睜開眼,鬆了一口氣。心潮起狀,就連酒精的威力都被壓制了下去。
想到那溫柔呼吸拂過面頰的感覺,心中劃過麻麻痒痒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
***
李桓強並不是隨口開玩笑,沒幾天,他果真抱著資料研究起了房產資訊。
同時,他認真的開始計畫開一家餐廳。說起來,他從十多年前就夢想著,有朝一日擁有一座充分滿足個人喜好與理想的餐廳:要有溫暖的燈光和笑容,比起挑剔的要求與服務,更重要的是舒適溫馨的氛圍;挽留住一批常客,店員與客人的關係更近似於朋友。
大學時他說給韓洲聽,韓洲興緻勃勃的和他一起妄想,甚至還認真的連窗帘布的花色都爭論過。只不過,他的夢想距離現實太遠,從沒有機會認真考慮。而現在似乎時機成熟了。
進入秋季,天氣漸漸轉為涼爽,適合出門去看房。如果是現房的話,每次他都會拖上韓洲一同前往。名義上是拜託他給意見。其實李桓強盤算的是,這可是以後兩人一起住的地方,如果韓洲不稱心可就糟了,自然要參考他的喜惡。
「這處房型是很好,可是公攤面積太大,電梯口那個廳,大得都能擺一桌麻將了,太虧。」
李桓強頷首同意,在這份資料上打了一個大大的「X」。
「那這樓盤呢──錦繡花苑──就是我們昨天上午去看的。環境、房型都不錯,可就是到市中心有點遠。」
「是有點遠……不過交通好像還挺方便,附近剛建了商業街。缺點是入住戶太少,有些配套設施還沒跟上。」
「嗯,那這份先保留,作為候選。」
開始看樓前,李桓強回了趟老家。因為和韓洲進展順利,看來要長期「同居」了,所以他將自己的小車開了過來。他們兩個都是有大把時間的閑人,兩個月就跑遍了所有合適的樓盤,還拍了許多的照片。
現在他們最重要的工作,就是選擇合意的居處。
韓洲不是辦事積極細緻的人,他往往看中第一感覺,李桓強多問兩句他還會嫌煩,經常扔過去一句:「是你要買房子,你自己決定就好了!」
每逢這種時候,李桓強只能無奈的笑笑,不和他頂嘴。
最後挑中的是套二手房,雖說是二手轉賣,但房主購入后一直閑置,甚至連裝修都還沒搞。李桓強最看中的,並非是房型或者交通,而是大樓進出口有殘障人士專用坡道。坡道角度平緩,韓洲獨自也能輕鬆上坡。
樓下有寬敞的散步休閑空間,長長延伸的林蔭道雖然樹苗尚矮,過幾年想必會變成宜人的綠蔭長廊。比起人口交通稠密的市區,郊區乾淨的空氣對韓洲的健康更有好處。
此外,他的餐廳選址也確定了,雖然位於市中心,可距離高架道路出入口不足百米,到未來的家只需十五分鐘車程。綜合了多方考量,李桓強爽快的一手買下新公寓,一手下訂金租下了商鋪。
這期間還發生了一件小插曲。
現在的居室是李桓強租下的,韓洲堅持要負擔部分租金,可李桓強怎麼肯收。協商到最後,李桓強說服他拿出部分事故保險金,兩人作為共同所有人,一起買下公寓。
看著新到手的房產證,李桓強忍不住勾起唇角。
即便真有兩情相悅的那一天,他們也無法公證結婚,確認彼此為今生唯一的伴侶。可是這張房產證,卻可以成為他們在法律上的唯一聯繫。
至少,已不再是完全無關的兩個人。
說他自欺欺人也罷,說他痴心妄想也成,沒錯,他就是為了這麼一點小交集而幸福到升天的大傻瓜。
「廚房的話,門除了要加寬,還要換成橫拉式的。我仔細看過,進廚房有個小台階,這地方要弄平,改成小斜坡。」
「OK,這些都沒問題。」
「下來……嗯,是比較麻煩的地方了,所有的檯面、包括流理台、洗手池,高度全部要降低。敲掉了重砌也行,隨便你們怎麼搞,總之要配合坐在輪椅上能方便夠到的高度。」
「嗯……您的要求我先記下,回去我和工程主管商量看看,盡量滿足您的一切要求。」
「好,那你全部記下,確認過後一起給我答覆。」
「我明白了,請繼續說。」
李桓強和裝修公司的業務員討論的時候,韓洲獨自在另一頭對著電腦,從頭到尾,一句話也沒有插嘴。
其實一開始,李桓強叫他一起參與討論,不過都是他們兩人在說,只有在李桓強主動問他意見時,他才會給個肯定或者否定的答案。
他們討論熱烈,而自己被冷落在一邊,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啃嚙著心臟。然後,終於無法忍耐的他一言不發的離開了。李桓強詫異的問怎麼了,他搖搖頭,什麼也沒回答。
已經習慣了他沒理由的低氣壓,李桓強也不甚在意,繼續說明裝潢的細節要求。
討論了整整兩個小時,李桓強起身送人出門時,韓洲頭都沒抬,仍專心沉浸在電腦前。
在他背後站了會,李恆強終於好笑地打破沉默,「掃雷有這麼好玩?喲,又死了,這一格肯定有雷嘛,很容易就能推理出來,你退步了。」
韓洲的臉色一沉,將滑鼠移到右上角,在「X」處輕輕一點。然後一言不發,搖著輪椅回自己房間。
無奈地拉住經過身邊的他,李桓強問:「可不可以讓我知道做錯了什麼,才會惹你這麼生氣?總之對不起啦,你就大人大量原諒我吧。」
看了他一眼,韓洲語帶嘲諷的反詰:「你沒發現自己做錯什麼,為什麼要道歉?就為了應付莫名其妙亂髮脾氣的我?」
嘖……這傢伙真是年紀越大,脾氣也越大,越哄他還越著惱。以前在大學時,總是副風吹不動的沉穩樣,除非把他惹到極點才會發飆。不過,現在直接表現出不悅情緒的他,真是越來越可愛了,呵呵。
雖則花痴情緒再度泛濫得無可救藥,李桓強就是有本事維持面上一派正經。
祭出招牌必殺的誠懇笑容,目不轉睛地看著韓洲,深情款款的說:「對我來說,讓你感覺不愉快,就是最大的罪過。我是真心實意說這句『對不起』的。」
話音剛落,韓洲局促不安的低下頭。即便是深麥色的膚色,也清晰可見透紅的雙頰。
他……臉紅了?
李桓強見識到自己的准告白宣言的效果,激動得呼吸急促。或許未來的人生,是五彩繽紛也不一定?
「……我沒有生你的氣。」韓洲清了清嗓子,聲音弱弱地說。
「騙人,你以為我第一天認識你啊。」
「不是……真的不是因為你……」
李桓強想了想,問:「是不是因為他剛才說了『殘廢』這個詞?」
韓洲不語。李桓強猜測的的確是原因之一。真正讓他心浮氣躁的,另有他因。
在討論主卧室的時候,業務員理所當然的說:「如果將來你結婚以後,還想繼續住在這裡的話,那麼可以考慮沿牆做一排衣櫥……」雖然李桓強立刻打斷說,有獨立洗手間的主卧室是給韓洲使用的。可他在旁心中已「砰咚」一下,就像平地行走突然一腳踏空的感覺。
見他沉默不語,李桓強以為自己猜到了真實原因,嘆了口氣直起身來:「你不喜歡見到他的話。那麼這樣吧,我馬上和他們公司聯繫一下,另外派個人來談。」
操起手邊矮柜上的無繩電話,李桓強對著名片開始撥電話。
專心確認號碼是否準確的李桓強,遲鈍地好久才反應過來韓洲在扯他衣角。猛回頭,只見韓洲黑潤的眼眸直直望著自己,一臉的認真。李桓強只覺像被小股雷電劈過,全身說不出的麻麻酥酥。
「你不會結婚,對嗎?」
「對。這輩子都不會結婚。」除非是和你。
「是因為我嗎?」
韓洲雖然低著頭,語氣像在談論天氣般平淡,但眼尖的李桓強發現他的耳廓已經通紅一片。驚訝的微微張了張嘴,繼而笑了起來:「沒錯,就是因為你。從七年前就註定了。」
「哦。」淡淡應了一聲,韓洲鬆開了揪著他衣角的手指,仍保持低頭的姿勢,搖起輪椅向房間而去。
這傢伙……李桓強又好氣又好笑,把他的真心逼出來了就這麼拍拍屁股走人?哼哼,想得美!
韓洲看似平靜的表面下,心情已經亂得不知該如何形容。會衝動的一口氣把話挑明,是他自己事先都未曾料到的。
逼問出李桓強的真心后,他卻不知該如何應對,直覺的想逃開。只不過,有人並不讓他如意。
肩上一緊,雙臂被勒住后他無法前進,如果劇烈掙扎的話實在太難看了,只能忍耐著頸間那熱乎乎的氣息,像是小貓爪子一樣撓心。
「喂!都這樣了,再裝傻就沒意思了喔!」
「你……我、我哪有裝傻。」
「切!那你臉紅個屁啊!」
聽到這話,韓洲急忙抬手捂了一下臉,聽到頭頂一聲輕笑,這才反應過來不對勁。慌慌張張的放下手想裝作不在意,已經來不及了,他的一舉一動早就被收入背後那人眼中。
吹在他頸后的熱氣,就彷彿綿綿密密的輕吻,害他止不住的輕顫。
原以為他會說些什麼的韓洲,緊張得渾身僵硬得像塊岩石。卻沒想,等了半天,等來的是一聲嘆息。
「你放心,我不逼你。該說的我都說了,我只是想讓你知道而已,沒有逼你回應的意思。」
李桓強的聲音聽起來寂寞可憐,韓洲雖然無法開口回應,可依然內心一陣陣抽痛。
「你願意當我是朋友,我已經高興得做夢都要笑出來。其它的,你就當我在說胡話,別放在心上。朋友……就朋友吧,一輩子,我也樂意。」
胸口的力道突然加大,被狠狠的緊擁片刻后又被猛然放開。這一瞬間,居然有股失落感。
回頭看去,那高高的背影,脆弱的像個紙剪影。
剎那間,韓洲被事後稱為「神經搭錯」的衝動所主宰,用力搖了兩圈輪子追上去。
李桓強再度因為衣角被拉住,訝異地回過了頭。
這一次,還是黑潤潤的眸子,堅定真誠的望著他:「給我點時間。」
***
「老闆,有一桌客人的信用卡刷不出來,怎麼辦?」
「打電話給銀行問一下。」
「我問過了,銀行說是沒去換卡,已經過期三天。」
「哪一桌?」
「33號。」
「唔──那是常客。我認識,姓方,人還不錯。你過去解釋一下,問他是否方便用現金,如果不方便那就簽個單,以後一起結帳。總之記住,要給足客人面子。」
「OK!」
時過九點,火熱的生意終於有轉淡的跡象,李桓強疲倦地嘆了口氣,向更衣室走去。
臨走不忘了囑咐:「丁丁,我剛才看了一下庫存。待會有空你去確認一下,有哪些東西要補貨的,你打電話訂一下。哦,還有,下禮拜進店的那個啤酒,說不定今晚會送一隻冰櫃過來。如果來了,你就先讓他們放到雜物間,我明天中午喊人整理。」
「明白。您安心地走吧!」
丁丁這小子雖然有點脫線,但店裡的事情還是讓人能放心交給他打理。李桓強笑了起來,「還有什麼問題打我電話。」
「知道知道,一有機會我會不遺餘力地騷擾你啦。」
「臭小子,這個月你不打破東西,下個月就給你加薪水。」
「嗚哇!老闆我好愛你喲!」
推開湊上來的豬嘴,李桓強笑著走出後門。
站在人煙稀少的街心,呼出的熱氣轉瞬化為白茫茫的霧氣。
忙碌了整整三個月,一切終於慢慢上了軌道。生括像一列勻速行駛的列車,不急不徐的平穩前進。
站在自家樓下,仰望著那扇窗,卻沒有看見桔黃色的溫暖燈光。李桓強有些失望的進了大樓。
打開家門,諤然發現客廳一片燈火輝煌,韓洲身著厚重外套,圍巾都還沒取下。
方才低落的心情,瞬間飛揚了起來。
殷勤的打開暖氣,彎腰幫動作僵硬的韓洲脫外套,然後用雙手捂住他凍得有些發紅的臉頰問:「見過妹夫了?合眼嗎?」
瞪了他一眼。韓洲不滿的強調:「小柔可還沒嫁給他。」
「這不已經見過女方家長了嘛。」將他的雙手包入掌中用力搓著取暖,李桓強樂呵呵的繼續勸說:「女大不中留,你這大舅子就別太為難人家了,當心被妹妹一起嫌。」
瞪了他一眼,韓洲冷冷地問:「你收了多少好處來當說客?!」
「哎呀,你太犀利了,居然一眼看出了關鍵所在。」
「你皮癢就直說好了,我不介意免費為你鬆鬆骨。」
李桓強放好了熱水,把韓洲推進浴室,準備為他沐浴,同時繼續剛才的聊天。
「說正經的,韓洲啊,不該你插手的就睜一眼閉一眼吧。小柔的性格本就是柔中帶剛,而且也不是頭腦發熱一戀愛就變瞎子的人。我們旁人看來,也許認為對方配不上她,但她自己才是最清楚的人。只要她能覺得幸福,其它都不重要。」
韓洲沉默的任他抱起自己放入浴缸。熱水裹住瑟瑟發抖的冰涼身軀,他舒服得長吁一口氣,「其實我也是這麼想的。今天後來,我悄悄對小柔說,只要她覺得幸福,那麼我就會祝福他們。如果哪天她覺得後悔了,別怕丟臉,立刻來我這裡好好哭一場。哥哥我雖說沒法為她去下戰書決鬥,不過,還有你這乾哥哥在,不怕!」
李桓強笑了出來,「你還真是精明,提供溫暖胸膛的事你來,決鬥的事我來。」
「能者多勞嘛!你不是也挺喜歡小柔,為她做這點算不了什麼。對不對?」
「我當然喜歡小柔,誰叫她是我未來小姨子么……哎喲,別亂潑了!我又要收拾半天!」
「誰讓你嘴巴不老實!」
韓洲恨恨的瞪著他,不過現在李桓強已經一點都不懼了。自從知道在他心中,並不是沒有自己的存在,心情已截然不同。平時冷淡自持的他,會在自己面前露出本性中任性的一面,李桓強的感覺只能用「甜蜜蜜」三個字來形容。
「洗好了,準備起來了,你撐住喔。」李桓強幫他擦乾身體穿睡衣。
離開浴室,卧室里已經變得暖融融。離入睡時間還早,兩人半靠在床上看電視,邊開卧談會。
將開餐廳想得過於簡單的李桓強,已經遭到報應。天天有忙不完的事、打不完的電話。包括他這老闆在內,三分之二的人都是新手中的新手,常常出了問題都不知該如何應對。有時前腳剛進家門,一個電話又被叫出門。
為什麼會這樣啊!嗚嗚,他又沒指望靠這生意發財,只想圓個夢想而已。痛哭!
雖然生意興隆是很高興啦,但忙成這樣,以至和韓洲毫無進展,實在讓他鬱悶得想刨地。另外,他根本沒時間去關心正在裝修中的新寓所。
韓洲見他分身無術,不忍心事事往他身上推。有一次接到裝修業者的電話,他說明自身行動不便的情況后,讓對方過來接他,代替李桓強去處理。
有過一次獨立出門的經驗后,韓洲的膽子大了許多,很快就有了第二次。李桓強雖說擔心他的安全,但更多的還是高興。
幾個月之後,韓洲已經能夠獨自去超市購物、去菜場買菜。旁人見他行動不便,大多會體貼的為他通行提供優先。
有一天,李桓強進門看見一桌的飯菜,霎時他感動得什麼都說不出來,只覺得七年付出,回報給他得實在是太多太多。
「這個星期裝修隊就收工,我今天去看了一下,我們樓下還沒有人入住,樓上有一戶人家。這段時間打擾他們了,等驗收的時候,我們帶點禮物,順便去打個招呼,畢竟以後就是鄰居了。」
李桓強表示贊同。「好啊,正巧有人送了我一罐新茶,據說是好茶,不如拿去借花送佛吧。」
「也好。」
再過上八個月,他們就能入住屬於兩人的新房了,李桓強的感覺就像一千米跑到最後一百米──離終點線越來越近了,但就是還不能解脫。
***
Joker開張的半年裡,李桓強對餐廳的經營越來越得心應手。
他從一開始對Joker的定位就很成功。不是低廉的熱鬧餐館,也不是讓大部分人望而卻步的超高檔餐廳,普通收入群可以定期前去,有錢人也不會覺得掉身價。
再加上他用了一群超帥的服務生,各種風格應有盡有,輕鬆搞定了女性顧客。女人如果好色起來可絕不輸男人,而且從品味上說要挑剔許多。幸好李桓強鑒賞男色的眼光還是有保障的。
當然,涉及到戀愛問題的話,他的眼光、品味統統失效。
再次證明自己經營手段過人的李桓強,同時也證明了戀愛手段笨拙得嚇人。
大半年的時間,他和韓洲仍然停留在朋友的那一點。就是韓洲說需要點時間來思考的那會。
總以為快了、快了,再等等就有結果了,哪知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現在他不禁懷疑起來,他們之間的關係真會有改變的一天嗎?按照如今的生活步調,根本連一點轉機都看不到。
究竟是毫釐之差還是千里之遙,連他自己都很迷茫。
總之,不管是忙碌還是幸福或者是焦躁,一晃眼就到了搬家的日子。
「等一下,你手上那一包,再塞兩個盆進去可以吧?」
李桓強搖了搖頭:「塞不下了,還是另外打包吧。」
「唉,我準備了這麼多塑膠大包還不夠用啊,真不知道哪來這麼多東西。」
「照我說,不用的東西扔了算了,堆到新家也是佔地方。缺什麼,再買就是了。」
瞪了他一眼,韓洲斥道:「想敗家,先踏過我的屍體吧。」
一聲哀嚎,李桓強繼續認命的打包。
過了會他又耐不住性子的提議,找兩個臨時家政員來幫忙。
「不行,只有親自整理,才知道東西放在哪裡。不然,等到整理的時候就會手忙腳亂找不到東西了。」
嗚嗚……好想哭──
約好明天搬家,可是還有一半家當沒整理。火燒眉毛的關頭,韓洲抓了李桓強通宵奮戰,不完工就不睡覺。
正在熱火朝天的當口,電話湊熱鬧地響了起來。這時間打來的通常是韓柔,李桓強接起電話直接遞給了韓洲聽。
「啊……是你。」
驚訝緊張的口氣,明顯不是在和韓柔說話,李桓強以為是找自己的電話,於是抬頭看了一眼,不過韓洲並沒有將電話交給他的意思。
咦,除了小柔還有誰會打電話到這裡來找韓洲?
心中納悶,李桓強豎起耳朵,聽了半天壁腳還是不得要領。
「明天?」韓洲一面講電話,一面看了過來。
李桓強不解其意的回視,只見韓洲避開了視線。回答道:「好吧,那就明天。什麼時候?」
韓洲會不顧明天要搬家與對方定下約會,李桓強對此非常在意。
一掛電話,韓洲主動交代道:「是小喬,她到這裡來了,約我明天見上一面。」
李桓強腦中一片空白,就像被撥了電源的電腦,什麼都蹦不出來。
倒是韓洲輕笑起來,「幹嘛一臉目送我去外遇的表情?別忘了,小喬已經是有夫之婦。」
聽到韓洲的玩笑話,李桓強回過神,堆起了一臉笑。
「絕對的沒問題,你要爬牆,我就為你搭梯墊腳,車前馬後,伺候周到。」
「呵呵,我可消受不起。有這點力氣,你快點給我整理吧。」
「啊……既然你明天有事,我看就推遲一天搬家,明天再繼續……」李桓強懶勁發作,又想能拖一天是一天。
「你忘啦?這房子還有兩天就退了。還不都是因為你拖,明天再不搬就來不及了!」說到這茬,韓洲就氣不打一處來。搖身一變為惡魔工頭,鞭子甩得劈啪響,催促他快快乾活。
等完工,已經是凌晨兩點。
衣物寢具都已入箱,於是就將長沙發拉開變成簡易床,兩人一同合衣而眠。
鼻間傳來皮革的味道,隱隱約約還有屬於身邊人的味道。
各懷心思的他和他,小心翼翼的拉開距離。可初夏時節溫暖的空氣,忠實傳達著彼此體溫的熱度。
死活沒有睡意造訪,李桓強翻了個身向外側睡。韓洲已經好一會沒動靜了,應該是睡熟了吧。他突然想去陽台抽煙,但又擔心起身會吵醒韓洲。他繼續翻來覆去,沒有睡意。
過了大約一刻鐘,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細小聲響。突然腰上一重,李恆強愣了一下反應過來,是韓洲的胳膊環了上來。
「想上廁所?」
以為他是喊自己幫他去方便,李桓強剛要翻身坐起,卻不料腰部的力量更大了。
「怎麼了?」
「沒什麼……你放心。」
「啊?」
「你放心,我和小喬已經是回憶了,別笑得那樣勉強。我看了……會心疼。」
李桓強沉默以對,背上肌肉僵硬。他只覺身後溫熱的身軀越貼越近。
「為了我,你犧牲了這麼多。我知道。你一定不樂意我說對不起。但是……總之,我會用一輩子來還你。」
一滴晶瑩的淚,自眼角滑落,李桓強面上濕濕的。
當初不計後果,做了在所有人看來不可思議的決定,其實他做夢都不敢奢望會得到一星半點的回應。
剛才小喬突然出現,他像是墜入了地獄;而現在,已飛入天堂。
一輩子的許諾。無論這許諾所代表的是何種意味,都已經不重要。有他親口允諾相伴一生,上天已經太過厚待自己。
此刻的韓洲,將臉貼上他的背。
「我是瘸子,但不是瞎子。你為我做了多少事,沒人比我看得更清楚。」
對著自己的寬闊背脊,微微顫動了起來。
「如果沒有兩年前那場事故,也許我和小喬已經很幸福地在一起了。」
方才微顫的背,轉瞬間變得僵硬。
「你不要誤會我的意思,肯定我和小喬的美好過往,並不是說要否定你對於我的意義。曾經我盼望和她牽手一輩子,現在我盼望在跌倒的時候在身後扶住我的人是你──我的意思,你明白嗎?」
那僵硬的背,再度開始顫抖,且越來越劇烈,直到抑制不住的哽咽聲傳出。
李桓強蜷起了身體,用雙手包覆住那隻貼在他心口的手。多年的隱忍、掙扎、痛苦、不安,被一併點燃。
轉過身,如獲珍寶般的將韓洲擁在懷中,把哭得淅瀝嘩啦的一張臉貼在他胸口。
「對不起對不起……」
韓洲有些好笑,「我在向你表白,你道歉幹嘛啊?」
「我……我其實很久很久以前就想過,如果你哪天出了意外,那麼我就能名正言順地陪著你一輩子。沒想到……真的會發生這樣的事。要不是我妄想的意念太強烈,你應該就不會出事,會幸福一輩子……對不起……」
韓洲苦笑著嘆息:「你這個傻瓜。」
「可是這傻瓜現在很幸福。」
「是啊,很幸福,所以說足夠了。」
黑暗中,看不見彼此的臉龐,卻神奇般的知道對方有著和自己相同的表情。
***
「這三箱都放在客房。等下,讓我看看……啊,這一箱是書房的。其他兩箱是客房的,沒錯。」
手忙腳亂的搬家,李桓強獨自擔當起調度安排的重任。
天,究竟是從哪裡冒出來這麼多家當?當初他可是打包了兩箱衣物、一箱書籍郵寄后,就輕裝來到了這座城市。
後來韓洲搬來,也就帶了兩箱行李。結果一年不到的時間,居然十個箱子都不夠裝,塞滿了一輛小貨車。
原來,這就叫做家啊。
嗯嗯,雖然他和韓洲在一起沒法製造孩子,但至少可以製造很多不知打哪冒出來的家當。這樣的話,即便有朝一日有人想離家出走,也會因為收拾行李到手軟而自動打消念頭吧。
突然手機響了起來,唉唉,真是忙中添亂。
「喂!啊……是你。小喬走了?……嗯……正搬到一半,起碼還需要二十分鐘。好……啊?蔣力民是誰?你剛和老情人幽會完就要搞新外遇?喔喔,原來是我們妹夫……呃,未來妹夫,嘿嘿!你讓他送你到樓下,我下來接你。」
韓柔的男友雖然學歷不高,人也不帥,錢也不多,但是這段時間了解下來,可以看出他對韓柔是真的上心,而且為人正直,是個很努力的小夥子。日久見人心,韓洲慢慢也接受了他。
知道未來妹夫會送韓洲回家后,李桓強繼續精神振奮的投入搬家。
「兄弟們加油搬啊!在我老婆回來前搞定的話,每人都給加薪水!」
「喂喂!輕點、輕點!」
李桓強看見工人大大咧咧的將花盆往陽台上一摞,震下幾片花瓣,心臟都快被嚇停了。
白色的幼小花朵嚇得萎縮起來,在清風中煞是可憐的瑟瑟發抖。他小心翼翼的捧起枝丫,檢查后發現花苞數目沒少才鬆了口氣。
喝飽了水,茉莉花又精神了起來,清香越發悠遠宜人。
這時手機響了。
「啊?已經上來了?笨蛋,不是跟你說,喊我下去接你嘛!」
切斷通話,李桓強急急忙忙走向玄關。
打開大門。是那人的微笑──
「我回來了。」
「歡迎回家!」
兩人的心跳,在這小窩裡,漸漸重疊為一種節奏。
如果我還有一秒的光明,我願用來注視著你。
如果我還有一秒的微笑,我願展現在你面前。
如果我還有一秒的歡樂,我願與你一同分享。
如果我的心臟,還能跳動一秒,我願全部用來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