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傍晚,在用過膳之後,驚芸便丟下哭喪著臉的小進,獨自一人來到河堤邊漫步著。
繁星點點,垂柳依依,美景當前,但驚芸卻無心欣賞。
這半個月來,總有一道身影在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只要一想起那個笨蛋,心裡老是泛起一種甜甜的感覺。
老實的性子、關懷的言語、輕柔的動作,全都牢記在驚芸的腦海中。
那如終佔據著驚芸心頭的人就是——曲翊!
可驚芸亦是氣曲翊的,他氣曲翊耿直過頭的作風、氣曲翊不知變通的腦袋……
他親眼見曲翊鎮日勞累,卻政令不達;見曲翊日漸消瘦,卻強撐辦公;每一日的夜裡,當他偷偷站在曲翊房外的窗邊時,他總氣到想乾脆踹門進去,教他如何解決昌州的所有困境。
但他更氣的是自己!
明明曲翊是因為討厭他而將他趕走,為何他偏偏放不下那個老實過頭的笨蛋,還夜夜摸進他府里,就只為了瞧他一眼?
縱使曲翊變瘦了、精神亦倦了,可仍舊每晚細心批著公文,一副願盡螻蟻之力為民造福的模樣。
驚芸實在是不明白,出身書香世家的曲翊,為什麼會不同於一般的官家子弟呢?
一個有著不愁吃穿背景的人,為何願意過簡樸淡泊的日子?
一心效忠的帝王將他貶謫至此,他為何不怨;誠意想救陷於水火之中的百姓不領情,他為何不怒?
驚芸真的是不解哪!
想想他乃是一介罪臣之後,被先帝貶為庶人,並嚴令子孫終生不得赴京考取功名。
一夕之間,他們驚家從雲端墜入泥沼,親友避之唯恐不及;婉轉婉拒者有之,落井下石者有之,栽贓迫害者亦有之……
在他年幼模糊的記憶里,最後父親自裁以示清白,而可憐的母親則為了生計過勞而死。
那年,他八歲。
在此後的數年,顛沛流離與災厄困頓都不足以形容他所遭遇的情況的萬分之一。
一個八歲的娃兒,為了求生存,什麼都肯做,不論汲水、劈柴、挑糞、拾荒、乞討……
只要能求得一口飯吃,他全都咬牙擔下。
輕視的語氣、鄙夷的眼神……他全嘗過。
曾經餓到吃土充饑,以致肚痛到地上打滾;也曾經因為偷雞被抓,被人吊在樹上鞭打到體無完膚;更曾經被惡人賣至相公院,幸虧當時又黑又瘦,毫無姿色可言,才能逃過遭人蹂躪的下場,單純地做個小僕役。
驚芸怒過、怨過,也恨過。
直到十三歲那年,遇到了傳授武藝與學識的師父,他才終於從掙扎求活的泥沼中脫離,也是頭一次被當成「人」來對待。
縱使他有滿腹的經論,但他從不覺得當訟師是屈就。
只要能賺錢,功名又有何用?
一想到他父親徒有功名,最後竟是自裁了結一生;倒不如像他這樣當一個手腕高明的訟師,舒服妥當地過一輩子。
人罵,就由他去罵;人厭,也由他去厭。
名聲值多少銀兩呢?
清廉如父、居官如父,還不是論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他汲汲營營、錙銖必較的性情,連師父都猛搖頭地認為要是早幾年遇到他,或許就能消除掉存在他腦子裡的那種凡事以錢為尊的想法吧!
可不論師父待如何好,也全磨減不了那五年間他曾經困苦過、挨餓受凍的日子。
金錢對驚芸而言,帶來的不只是心安,更讓他知道不會再同以前那般過著三餐無著落的窮困日子。
驚芸在溫飽之後,他發現金錢帶來的不僅是這些,更為他帶來了尊嚴與別人的重視。
輕賤的表情換上討好的模樣、鄙夷的目光變成了羨慕的眸光,驚芸終於了解到金錢的力量、嘗到了掌握權勢的甘美。
有一段很長的日子,驚芸搖身一變成為多年前欺侮他的那種自認為有錢即是大爺的人,他甚至用錢侮辱他人的尊嚴,如同他曾經受過的遭遇。
那段日子,驚芸成了人們口中的「驚堂木」。
唯利是圖、黑心訟棍、見錢眼開……等等的名號,在昌州不脛而走,而他甚至認為自己名利雙收地沾沾自喜,直到遇見小招為止。
大雨下不停的黃昏,一個弱質女人蜷曲在路旁,身著破舊的衣衫,凍得發抖的身軀,整個人瑟縮在牆腳,但那掙扎求生存、不肯與餓寒妥協的神情,自小招的眼眸之中綻放出來。
那幕熟悉的景象,那種再熟識不過的神情與相同的心境,在遇見小招之時,全數湧入驚芸的腦海中。
倏地,一道春雷轟隆作響,劈倒路旁的大,也劈開驚芸塵封在心底已久的記憶。
驚芸恍惚地抱著幾欲昏厥的女子狂奔回府,親自照料她三天三夜。
在那幾日里,驚芸的心裡除了懊悔、頓悟與羞愧的情緒之外,更多的是對自己的唾棄。
曾幾何時,他竟然也成了不齒之徒?成了以嘲笑別人落魄,來維繫自我虛假尊嚴的小人?
慚愧的冷汗在他的衣襟內涔涔淌下。
後來,小招成了驚府的女管家,驚芸又撿了一個不進入府,而他的師父又接著丟來兩個孿生子……
驚芸洗心革面,如同一個渾身污泥的旅人,在大雨過後沖凈一身塵土,也洗潔心靈上的污穢。
從此,驚府有了歡笑,也有了溫情。
漸漸地,驚府開始由奢華轉為簡仆,但驚芸仍改不掉愛錢的個性,他依然覺得跟錢過不去的人是全天下最笨的傻子。
只是從前染上的晦暗與我行我素的行事風格,如今卻帶著明亮幸福的色彩。
月娘高掛,灑落一地銀光。
驚芸拍拍衣服上的塵土,甩甩一頭柔順的青絲,他悠悠地起身,腦子裡轉過幾種可以用來逗弄小進的方法,不禁覺得有趣地揚起唇角,正轉過身準備離去,誰知一個沒注意絆到地上的石頭,原以為自己會跌個灰頭土臉,誰知卻是倒在一個溫暖厚實的胸膛里。
「怎麼這般不小心呢?」
驚芸揚起螓首一瞧,怎麼會是曲翊?
「你怎麼會在這裡?」
曲翊關心地看著懷中的人兒,語帶憐惜地道:「幸好我接著你了,不然你要是摔疼了,可怎麼辦?」
驚芸頭一甩,推開曲翊摟住自己的雙臂。
「誰要你接住我?就算我摔疼了也不關曲大少爺的事!我不是很屑跟我這種人在一起嗎?我這就走,省得礙大人您的眼。」
忽地,曲翊笨拙地雙臂一張,攔住驚芸的去路。
「怎麼?我要離開也不許嗎?曲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啊!」驚芸冷冷地看著曲翊,嘲諷地道。
曲翊按住驚芸瘦削的雙肩,誠懇地看著他,「我向你道歉!」
驚芸不禁呆愣住,他以為曲翊還會說些氣煞人的話,沒想到竟會是一句道歉的話。
驚芸倒也不是第一回遇到有人向他道歉,但是像曲翊這麼大刺刺地對他說,可卻是頭一遭哪!
每一次,他所遇到的要不是矯情做作,就是阿諛諂媚,再不就是枯腸思索、用了許多瑰麗詞藻修飾過的道歉話語,像曲翊這樣用簡潔的一句話,沒有任何的修飾,卻讓人能完全了解他誠心誠意的態度。
曲翊以為他沒聽清楚,於是又重複說了一遍:「我想跟你道歉!那天我的態度是有點過分,惹你不快,希望你能接受我的道歉。」
「哈哈!」驚芸望著一臉正經向自己道歉的曲翊,忍不住地笑出聲。
對於驚芸突如其來的笑聲,曲翊不知道自己究竟說錯了什麼。
驚芸一邊抹去眼角笑出的淚水,一邊扶著曲翊以免自己笑到癱軟倒地。
「哈哈!我真是服了你!活這麼大,這還是我第一次看不透人心呢。」驚芸搖著頭笑說著。
「你說什麼?」曲翊不解地瞅著驚芸。
驚芸撫著笑到隱隱發疼的肚子,好不容易才斂起誇張的笑容,柔聲地說:
「官定佃額與貨價之事,我雖然已經想到法子解決,就不知道你肯配合我到什麼樣的程度。」
驚芸突然間轉移話題,曲翊不禁一愣。
「唉!我雖然不懂你在想什麼,但不表示我就不懂別人的想法;況且昌州歷年來的弊病,再怎麼說也曾是我攢銀子的門路,我又怎會不知道?至於怎麼知道你是為了此事而來找我,那是因為……」驚芸忽地閉上嘴,不再說話。
「因為什麼?」
幸好他反應快,不然差一點就說出自己這幾夜老去人家房外窺探的事。
驚芸臉蛋頓時紅透,所幸月娘恰好給烏雲掩了去,不然他可真是丟臉丟到家。
刻意逃開曲翊的追問,驚芸問道:「我只問你打算做到什麼程度?是想輕描淡寫地帶過,從此讓百姓對你稱讚不已就好;還是決定連根拔起,徹底解決昌州的問題,但得背負罵名?你打算選哪一個呢?」
曲翊沉吟了片刻,「既是你的生財之處,你又為何肯幫我?」
驚芸自嘲地聳了聳肩,「你終究還是不信我!算了!你信與不信,都跟我無關,但我敢說此事非同小可,依你這種耿直的性格,非但無法解決事情,甚至還會遭來批評。就當我銀子賺飽了,想當一回散財的假善人行了嗎?」
「我信你!」曲翊肯定地對著驚芸說。
旋即,他便懇切地伸出大掌;於是驚芸也伸出一掌,雙掌互擊,二人達成了協議。
半年後——
昌州吏治大興,尤勝以往。
務農的家畜興旺、農作物豐收,尤其縣官曲翊改革了過往地主私自徵收的高額佃租,佃戶們只需繳交官定佃額,其餘皆歸已有。
不僅增加了佃戶的收入、改善貧困的生活,更因為溫飽而獲得滿足,不再因餓貧而為盜匪,連帶地消減了以往禍殃人民的賊寇。
貨流通暢的南運北送,剷平了高低不一的貨價,嚴禁商賈投機哄抬價格。
貴買賤賣,以官府之力穩定各種民生物品的價格,不讓奸商從中牟取暴利,老百姓們不再因日日波動的價格,而擔心自己好不容易掙得的銀兩會因奸商的設計而無端消失。
此外,有鑒於多數人都是大字不識的白丁,曲翊亦網羅昌州與鄰近縣境內的落魄儒生,以官銀開了十幾間私塾,讓適齡孩童皆能上學。
曲翊更下了禁令,不許衙役藉著官府名義私下索賄,一改以往衙役如狼的貪婪形象;他甚至還問罪幾個仗勢作威作福的衙役,公仗示眾。
至此,曲翊清廉公正、剛正不阿之名遠播,連隔了百里的百姓耳聞此人,都巴不得自己也能成為昌州子民,以享難得之福利。
半年,這樣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卻也不短,但足以革新吏治,也足以改變人心……
悄聲推開半掩的門板,躡足接近伏案沉睡的人兒,偷偷抽走仍被握在手中的毛筆,好不容易在不驚動他的情況下,將他抱離案桌。
走向內室,輕柔地將那人放在床上,正打算拉過被褥,卻瞥見一雙晶透清澈的眸子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
「你醒了?」
「嗯。」
那人緩緩坐起身,張開雙臂打了個呵欠,揉揉略微酸澀的眼睛,落足下床。
他走向案桌坐下,剛拿起一份文件要看……
啪的一聲!
曲翊微嗔的打掉驚芸手裡的公文,斥道:「你昨晚又熬夜看公文了?我不是跟你說過好幾次,公務可以慢慢來,要是你自個兒的身子弄壞了,那可怎麼辦?還有啊……」
驚芸趕緊搗住耳朵,頗是無力地哀聲求饒:「停停停!別念了!我頭都快疼死了!」
曲翊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誰知道你這個人做起事來會這般沒日沒夜的?我要是沒盯著你,天曉得你還記不記得要吃飯睡覺?我覺得自己都快變成你的娘了!」
驚芸心虛地吐吐舌頭,「好啦好啦!我下次一定會注意!」
「下次?」曲翊說話的音調瞬間變得高昂。「你以為我還會相信你說的話嗎?這半年多來,你說過幾回的下次?我要是還會相信你,那公雞也會下蛋了!」曲翊氣惱地瞪著不知照顧自己的驚芸。
公雞下蛋?這是哪門子的說法?」。
曲翊這性子還真是傻得可愛哪!驚芸頗感好笑地看著微微發怒的曲翊。
此時,屋外傳來了二道輕笑聲與二道狂笑聲。
不消說,站在屋外的正是招財進寶四人。
小招與小寶還算優雅地捂著嘴;小財及小進可就沒那麼客氣,兩人蹲著身子跪在地上狂笑,還不時槌著地面大笑。
老天爺!這算不算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
想想半年多前,一個「月高風黑」的夜晚……
咦?不是應該說月黑風高的嗎?怎麼會變成月高風黑呢?
因為,要不是這月亮高到跑得不見影子,要不是這風黑到看不清身處何方,這驚大公子又怎麼肯放棄白花花的銀子、燦亮的金子與收完的銀票,反而跑去官府的衙門當一個免費的師爺呢?
奇哉也!其「災」也!
自從驚大少爺在某個夜裡,私自宣布成為昌州首席師爺之後,隔天一大早便卷著鋪蓋,像個要與情郎私奔的小姑娘。
不過小招的這種形容並不被某個姓驚的人接受,因此……
不許說嗎?
啐!管他的!反正誰都知道在驚府里小招最大!
她姑奶奶都這麼說了,因此沒有人理會驚芸的抗議,仍沿用先前大伙兒一致認同的說法——
驚大少爺像個與情郎私奔的小姑娘,搬進了曲翊的府邸,此後一番豐功偉業,在此就不多提了。
至於何「災」之有?
起因於驚大少爺向來說話是不留口德,損人又甚為陰狠,三、兩句話就可將人氣到吐血。
現在可好了,連原本溫文儒雅的曲翊,成天聽著驚大少爺的各式穢言損語,現在不時也會來上幾句。
熟知曲大官爺耿直個性之人,沒有不笑到無力而苦不堪言,難道這還不算是一災嗎?
此時,屋裡的曲翊疑惑地問:「芸,他們在笑什麼?」
「別問啦!」
「可是……」可是屋外的那四人實在笑得很誇張,完全不把他這昌州的父母官放在眼裡耶!
驚芸板起臉孔,故作不悅地瞪著他,「都叫你別問了,你還問?你故意找我麻煩啊?」
某個心知肚明卻抵死也不願給答案的人,臉上漸漸浮起紅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