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7

英厚做了個夢。

這是什麼地方?

英厚緩緩坐起身來,環顧四周。軟綿綿的床支撐著他的身體,渾若無物的毛毯溫暖地包裹著他。

英厚終於看出來了,這是很久以前他和敏燮一起來過的公寓。

是的。對了,英厚,在去監獄之前的那個晚上,你跟敏燮在這裡達成了重要協議。

現在,敏燮把房子給了自己。

英厚打開衣櫃的門,衣櫃里掛著幾套衣服。

半身鏡子裡面映出另外一個英厚。

短短的頭髮,乾枯瘦削的臉,肆意瘋長的鬍子,毫無生機和活力地鑲嵌在兩隻乾巴眼眶裡的眼珠,還有雙頰上的密密麻麻的皺紋。

英厚久久地凝視著自己的臉。

可憐。他突然感覺鏡子里的男人非常可憐。英厚伸出手,撫摩著男人消瘦而憔悴的臉。

沒關係,英厚。

英厚喃喃地說道。

頭髮很快就會長出來,你會長胖,也會恢復血色。過不多久,一切都會恢復到從前的樣子,除了歲月,除了夢中又長一歲的年齡。

英厚匆忙關上衣櫃的門,然後跑向冰箱。

冰箱里裝滿了食物。他感到飢餓,看見什麼就吃什麼。

人總是要活下去的。

英厚貪婪地吃著,他想起在監獄里一直在想的一句話。

他瘋狂地吃光了冰箱里滿滿的食物,然後再次感到了睏倦。

英厚又躺到床上。

一陣嘔吐的慾望涌至喉嚨口,他彎下腰去,伏在浴室馬桶上吐出許多穢物。

這時,他聽見有什麼聲音,仔細聽去,是門鈴在響。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為了徹底吐乾淨,他把手指插進喉嚨。門鈴一直響個不停。

英厚走到客廳,剛才稍微停頓片刻的門鈴又繼續響起。英厚把眼睛貼向貓眼,這個誇張的貓眼把門外的情景折射180度,全部收入視野。英厚看見一個女人站在門口,一個未曾謀面的女人。

英厚遲疑了一下,把門打開。

「這算怎麼回事?」

女人的聲音很尖利。

「既然在家,為什麼讓人家等這麼久?」

女人通過半開的門走進來,大聲說道。

「啊!」

進門之後,女人突然發現對方是個陌生人,連忙後退一步,大叫起來。

「哦,對不起。」

女人用手上的小提琴盒子擋住身體。

「我以為你是敏燮君呢。」

「我是敏燮的朋友。」

英厚為了讓這個慌張的女人安心,溫柔地說道。

「你是來找他的嗎?」

「是的。」

女人一邊拿手給長發分了分縫,一邊笑著回答。她穿一件用緊身腰帶束起來的柏帛麗大衣,顯得格外高挑。

「我把東西落在這裡了。」

女人毫不遲疑地把小提琴盒子放在桌子上,然後在房間里翻騰。最初的慌張已經沒有了。看她的動作,似乎經常到這裡來,對房子的結構非常了解。而且她還表現出從容不迫的鎮靜,似乎她和敏燮的關係遠比英厚更近,理所當然地在自己家裡找東西。

女人找遍房間的每個角落,沒有看英厚。

「如果你見到他,請你轉告他,讓他和我聯繫。」

「我……」

英厚沉重地說道。

「我不知道你是誰,今天是第一次見面。」

女人轉過身去,面對面地看著英厚。那是一張白得耀眼的臉,盈滿陽光的臉像漂白過的白紙。這不是病態的臉,而是像透明的玻璃製品一樣流露出玲瓏美。

兩人目光相遇的瞬間,一道寒光之箭飛快地掠過英厚心中。就像走在日暮的街頭,偶然間轉過彎去,便迎面撞見對面建築物的玻璃窗尖銳地反射出晚霞的光芒。

「可是,你不是說你們是朋友嗎?」

英厚點了點頭。

「你找什麼?我可以幫你。」

「一本樂譜。」

女人又轉過身去。

「你先坐一會兒,我來幫你找。」

女人輕輕地點了點頭,算是表示謝意。

英厚開始尋找女人的樂譜。但他根本不知道該從哪裡下手,腦子裡充滿困惑。

英厚打開房門,翻起了壁櫥。

她是誰呢?

英厚一邊尋找樂譜,一邊在心裡想著這個問題。

突然,門外的音樂聲撕破了房間里的靜寂。那是擺弄小提琴琴弦所發出的聲音。

英厚把眼睛貼到微開的門縫,偷偷窺視女人的身影。燦爛的陽光透過窗戶射進來,女人的手指擺動著夾在下巴底下的小提琴琴弦,琴弦像匕首一樣閃閃發光。逆光的女人熊熊地燃燒了。眼睛、鼻子、嘴唇,所有別具特色的面部線條統統不見了,女人的輪廓燃燒成另一個光芒四射的影子。

「吱」地一聲,英厚打開房門,走到客廳。

聽見英厚用力關門的聲音,女人轉過頭來看著英厚。

「找到了嗎?」

「沒有。」

女人把樂器放回盒子,搖了搖頭。

「我明明把樂譜放在這房間里的……」

女人嘆息著說。

「我得走了。」

女人漫不經心地看了英厚一眼。

「對不起,給你添了這麼多麻煩。」

女人拿起小提琴盒子。

「早知如此,我應該先打個電話再來。」

「請稍等。」

英厚的手抓住剛剛轉過身去的女人肩膀,擋住了她的腳步。女人驚訝地回頭。兩人的視線短暫地相逢。女人似乎感覺到氣氛不對,便迅速地後退一步。

「請稍等,我再找找別的房間。」

「不必了。」

就在剛才,男人的眼睛里還閃現著短暫的火花,流露著不尋常的眼神,然而轉瞬之間已經消失殆盡了。面對男人陡轉急下的行動和語氣,女人有些茫然,她遲疑片刻,臉色微微發紅。

「我走了。」

驀地,英厚伸出雙手抓住女人轉過頭去的身體,將她推向雪白的牆壁,慌張地尋找著她的嘴唇。他知道女人必將強烈反抗,就用雙手緊緊箍住女人的身體。英厚把嘴唇貼向女人透明如玻璃的香頸。

出乎意料,英厚很快碰到了女人冷冰冰的脖子。她的脖子並不活動,就像骨折後用繃帶石膏固定的病人,紋絲不動。他們的嘴唇相遇了,英厚把自己的嘴唇在女人的嘴唇上蹭來蹭去。女人的嘴唇很快就張開了。女人做出了反應,英厚卻沒能聞到從她體內散發的甜索索的腐爛的香氣。女人矗立如雕像。

英厚從女人身上挪開自己的臉,急切地去看女人的臉。英厚看見了,女人的眼睛里充滿了諷刺和嘲笑。她正怒目瞪著英厚。

「瘋子!」

女人充滿厭惡地罵道。

英厚突然不知所措了。他感覺自己不能就此退卻,於是向前邁了一步。

霍地,女人的手飛向半空。劇烈的疼痛在英厚的左臉濺起了火花。英厚捂住了左臉。

女人走了。英厚站在那裡,一種冷冰冰的新鮮感在胸口綻開。

那天夜裡,英厚在床頭髮現了女人要找的樂譜。

MOZARTVIOLINKONZERTENR。3InGMajor,K。216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火鳥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外國文學 火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