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他抓得很用力,齊穆韌手臂上的傷口綳裂,血漫過雪白裹布在衣袖上染出一片鮮紅刺目。
像是回答齊穆笙的問題似的,王順捧著玉罐從外頭走進御書房,他沒多看齊家二兄弟一眼,直接跪在皇帝跟前,將玉罐高舉過頭,揚聲道:「稟皇上,罪婦葉茹觀已經伏法。」
皇上清冷的聲音說道:「把骨灰交給靖王爺。」
簡短的一句話,卻像是千面萬面鑼同時在齊穆韌耳邊敲響,喧天震耳的聲音撞擊著他的耳膜,嗡嗡嗡嗡……他失去自我意識、失去知覺、失去情緒……他顫巍巍的雙手,接過骨灰罈,緊緊地、緊緊抱在懷裡……
【第五十二章退隱朝堂】
遞上一紙奏章,齊穆韌退隱朝堂。
他讓所有人開始打包,準備離開靖王府,這個王爺頭銜他不要了,這個名分爵位他不要了,沒了阿觀,什麼東西都變得沒意思。
從御書房回來,整整五天他啥事都不做,光是看著阿觀的骨灰罈,好像再多看幾眼,阿觀就會死而復活似的。
聖旨一道道下來,無法將他催入朝堂,他放棄曾經積極追求的自己。
齊穆笙怨他、恨他,連何宛心都一併恨上,可是再多的恨,都換不回阿觀的笑顏。
清風苑裡,所有的細軟通通不在了,那四個丫頭連她的一張紙、一枝筆通通帶走。
很大膽?是,可不意外,大膽的主子怎養不出大膽奴才?
她們住在京城外頭阿觀嫁妝中的一處莊園里,照阿觀的吩咐各自接來親人一起住,她們沒動用到阿觀的嫁妝,憑著自己的刺繡功夫賺銀子營生,聽說本來想替阿觀建衣冠塚的,但後來沒建成。
因為她們說:「月季作了夢,夢見主子還活著,主子最心疼銀子了,咱們得幫主子守著,等她回來。」
月季的夢,安慰了四婢,也安慰起齊穆韌。
月季作夢,齊穆韌也作夢。
齊穆韌的夢裡,阿觀站在那片空曠處,雙手無力下垂,她歪著頭,像無助的娃娃仰望陰鬱的天空。
腥紅的血像一朵朵紅艷的鮮花在她身上錠放,她的臉上沒喜怒哀樂、沒有愛恨憎欲,失去靈魂的空洞大眼睛看著他的方向,卻沒有焦距。
齊穆韌被囚車困住,他朝她吼叫,她沒有反應,突然無數冰水朝他兜頭澆下,凍得他打心底泛起寒意。
恐懼,就這樣從四面八方朝他撲殺而至,他沒有逃竄、沒有躲避,因為他無法忍受阿觀離開自己,恐懼就像附骨之蛆沾上他的皮膚、鑽進他的骨髓,順著血液侵蝕他每一分知覺。
可他是大將軍,他不允許自己害怕,他一次次喚著她的名字,阿觀卻恍若未聞。
血淚從她眼角滑下,一滴、一串……在她腳下匯聚成河。
她快死了、她就快要死去了……
他失聲大喊:來人啊!來人救救阿觀,她快死了啊!
他喊得那樣大聲,可是沒有人……沒有半個人肯救阿觀,他們圍在旁邊,一圈又一圈,他們冷眼旁觀,看著阿觀的生命一寸寸消逝。
他喊得嗓子發熱發疼,驚慌失措中一腳踩空,黑暗深淵向他張大虎口,他的身子失速下墜,千萬個驚悸,捶打得他的心臟無法負荷。
「阿觀!」猛地一驚,他彈坐起身,倉皇地望向四周……他仍在自己的書房裡,他又作夢了?
阿觀死了,她已經死了,他們的過去再也回不來,酸楚從四周集聚,絲絲縷縷如細雨浸染過全身,他痛得無法動彈。
阿觀死了,再無半分僥倖。
齊穆韌問過所有獄卒,他們親眼見到王公公領人將阿觀的屍身從牢裡帶出,仵作來了,驗明正身、開了條子,將阿觀送至化人場,所有的事情有幾十個人可以作證,阿觀死了!
「你打算繼續這樣多久?」被他的驚喊聲引來的姜柏謹問。
阿觀死了,他何嘗不傷心不難過,可是人死都死了,難不成還要多一個人來陪葬?
看著愧疚將孫子折磨得形銷骨立、憔悴無神,當外公的,心疼吶。
齊穆韌看著外公,心底浮上一絲想望。
「外公,有沒有可能阿觀回不去了,她只好附身在別的女子身上,重新回到我身旁?」
這話教他怎麼答?他又不是穿越的全能專家。
姜柏謹嘆了口氣,「穆韌,你這樣頹廢下去,阿觀會開心嗎?」
齊穆韌搖頭,他並不想頹廢,只是覺得失去上進動力,人的一生汲汲營營追求的是什麼東西?說穿了不過是幸福兩個字而已,可是他已經預知,未來不管再怎麼努力,幸福二字永遠不會降臨。
那麼努力,還有意義嗎?
「外公,我可不可以貼紅單子,只要會背〈伯夷列傳〉的女人,便賞銀萬兩,阿觀那麼愛錢,肯定會上勾。」
幾天下來積壓的憤慨讓姜柏謹再也忍受不住,他一把握上他的雙肩,怒問:「你是故意的嗎?我在同你說東,你偏要答西,齊穆韌,你給我聽清楚,不管阿觀回不回得來,你這副樣子都配不起她。」
外公的話讓齊穆韌失笑不已,他不是這副樣子時她都決定捨棄他了,那麼他是哪副樣子,有差別嗎?
輕撫著阿觀的骨灰罈,冰冰涼涼的觸感熨貼著他的掌心,想起她的笑、她的開心,想她畫圖制壺時的專心,想她大發謬論,卻又每句話都貼入心的愜意,死了……她就這樣與自己永世隔離,她懲罰人的手段,真是殘忍又高明。
凝睇齊穆韌臉上深刻的哀傷,姜柏謹捏緊手掌,不知道怎樣才能勸動他的心。
他長聲嘆息,想起那天,皇帝的來臨-
他不記得皇帝長什麼樣子,當年在太醫院,他的品級太低,沒辦法為皇帝、貴妃診治,只曾經遠遠看上幾眼。
那年英娘回府,告訴他女兒與皇帝之間發生的事情后,他立刻從太醫院裡退下,隱姓埋名。他生怕自己成為別人的棋子,不管是用來威脅皇帝、老王爺或是皇家顏面,他都不願意。
幸好那時他沒有太大的名氣,而女兒也不過是王爺側妃而已,還不至於引起有心人的關注,而且即使是老乾爺的嫡妻曹夫人,也不知道與女兒一起鑄下大錯的男子是皇帝。
在沒有人證物證的情況下,自己暗中守護著兩個孫子一路平安活到今天,總算兩個孫兒長大,他再不必掛心。
太監王順表明了皇帝的身分,他愣在當下,一瞬不瞬地盯著皇帝看,直到他發覺不對勁要跪下見禮時,皇帝雙手將他扶起。
皇上開口的第一句話是,「這些年,你做得很好,朕欠你一份大恩情。」
姜柏謹這才明白,他自以為遮掩得很好,卻不曉得從頭到尾皇上都知道自己的存在,而他多年來能夠平安無事地度過,皇帝厥功至偉。
他與皇上聊很久,皇上說出他的感激,稱讚他把穆韌、穆笙教養得很好,他甚至說:「你比我成功,你養出兩個懂孝悌、知本分、負責任的孫子,而朕卻……」
姜柏謹沒接話,他心底清楚,皇帝可以嫌棄自己的孩子,外人卻不能詆毀高高在上的皇子。
雖然不知為何皇上會找上門,但在皇上感嘆半天後,他鼓起勇氣問:「皇上,阿觀的罪真的不能饒恕嗎?她不過是個丫頭,影響不了任何人的利益,何況做錯事的人,並不是她。」
面對他的問題,皇帝半晌后才開口,「是那丫頭說服朕,別逼穆韌接下東宮太子之位。她說從小到大,朕這個父親從未為穆韌兄弟做過任何事情,至少給他們一個機會,選擇他們想要的人生。」
「那丫頭很會說大道理,對不?」一個從小背四書五經、《古文觀止》長大的丫頭,信手捻來就是一篇道理,可惜,這個能力並沒有幫助她在這個時代中過得順心遂意。
「她是個讓人喜愛,情不自禁想要疼惜的丫頭。」
「既然如此,為什麼……」
「葉茹觀非死不可!」皇帝截下他的話,篤定說道。
「為什麼?」
「朕懷疑這整件事是個策劃精密的陰謀,它想陷害的不是阿觀而是穆韌。」
「皇上的意思是宛心丫頭……不會的,她和穆韌是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的交情。」
他還記得那孩子小的時候驕傲又任性,生起氣來像個公主似的,對著穆韌頤指氣使,心悶的時候,理都不理穆韌,但溫順起來的時候,會勾著甫從戰場上回來的穆韌甜甜撒嬌。
她既驕蠻又可愛,既天真又無心眼,她的喜怒哀樂從不隱藏,表現出來的每一分態度都毫無造作。
「朕沒猜錯的話,老大、老二、老四……也許還有更多皇子,已經知道穆韌、穆笙的身世,四皇子妃曾經對阿觀刑求逼供,意圖將下毒之事栽贓給穆韌。這意謂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