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怎麼沒見寒副統領和鐵副統領?」喜鵲開始顧左右而言他。
「先回答爺的問題。」他微眯起眸子,剛毅嘴角抿成了一直線。
「今兒天氣真不錯啊。」她索性含混到底。
「你——」范雷霆臉色沉鬱,可見她紅腫可憐的小臉,心下又是一疼,只得暫且先將千刀萬剮復仇這件事擱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她往屋內走。「寒兵和鐵戢當職,今日不會出宮。」
話說回來幾日不見,為何她開口「關懷問候」的卻是他們二人?
他心裡滿滿不是滋味,可又惦掛著她的傷勢,待扶她入廳里坐好后,自懷中取出一隻黑色小罐,旋開蓋子挖了一大坨上好治傷靈藥,輕手輕腳地為她抹上腫脹瘀血的面頰,手勢之輕柔,生怕一不小心又會碰疼了她。她傻傻坐著,屏氣凝神地感受著他憐惜的撫觸,心底又是歡喜又是茫然,渾然不知此時此刻澎湃蕩漾在全身上下的酸甜忐忑恍惚感,究竟都是怎麼了?雷霆大人為什麼連為她上個葯,都要用上這麼熱烈又心疼的目光盯著她?
他這麼做就不怕她心生誤解,誤以為他是對她——對她——
唉!他對她還能有什麼?不就是「姊妹相親」嗎?
思及此,喜鵲心念一動,忽然有些衝動想問他和那妖艷美男子究竟怎麼結下的孽緣,可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若是捅破了這層薄紙,惹得他惱羞成怒,說不定往後就再也不願見她了。
她呼吸一窒,一顆心緊緊絞疼了起來。
不行不行,再怎麼搞不清楚狀況也不能冒此大險,姊妹相親就姊妹相親好了,總比往後再也見不到他強。
喜鵲一顆心顛三倒四翻來覆去,最後只化作一聲長長嘆息。
可她始終忘了弄清楚最關鍵的一件事——
自己究竟為何為此失魂落魄至斯?難道是她打從心底一點都不想他只是拿自己做姊妹相待嗎?
「還是弄疼你了嗎?」他目光灼灼地盯著她,有些不安。
「不是的。」她低垂粉頸,也不知為什麼有些鬱鬱寡歡。
范雷霆還以為她是在記怪自己這幾日都未來看她,不由微感歉然,解釋道:「王爺後日到京,這陣子宮廷內戍務繁重,恐要等王爺一個月後回返藩地,方能好些。」
「大人不用解釋,小的明白的。」她又嘆了一口氣,忍了半晌,最終還是半真半假地試探道:「那這一個月,大人不就沒空相親了?」
他臉上歉疚之色瞬間僵凝。
她久等不到回答,不由奇怪地抬眸朝他望去,不看還好,一看之下登時寒毛一炸,久違了的心驚膽戰再度翻江倒海般當頭沒頂而來。
他他他又變臉了,又變臉了啊啊啊!
喜鵲閃過腦海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逃,可是一時之間又能逃到哪裡去?幸虧范雷霆在一番恨恨得咬牙切齒,全身骨骼發出憤怒的辟哩啪啦駭人不祥響聲后,兇猛目光瞥見那腫得像饅頭的楚楚小臉,心下抽緊,所有滔天怒氣霎時消散無形。
「別說胡話了。」他緩緩舒出一口憋悶良久的長氣,無奈地道,「有心思想著旁的閑事,不如好好將養身子。」
喜鵲眨了眨眼,小嘴詫異地張大了。「嗄?」
「餓不餓?」他面色又恢復如常。
「有一點。」
「到一品酒樓如何?」他記得她很愛吃那兒的菜。「好——」她突覺不對,連忙改口,悶悶不樂地道:「不好,我現在這豬頭三的蠢樣,才不要出去招搖過市徒增笑料。」
他抑下笑聲,目光溫和地看著她,「那回總教頭軍府吃?」
「貴府廚子手藝好嗎?」
他想了想。「聖上賜下的前大內御廚,應當不錯。」
她眼兒亮了起來。「我要吃我要吃!」
看著她歡天喜地的模樣,范雷霆心情頓時也大好了起來。「爺的行雷就在門外。」
「那還等什麼?」一時樂過頭的喜鵲主動拉了他的手就朝外走,邊叨叨絮絮。「雖然小的現在嘴也破牙也軟胃也疼,可喝點山珍海味熬的粥粥水水什麼的總行吧?走走走,喝湯了喝湯了,我餓死了。」
他的眸光落在那緊緊抓著他的雪白嫩手上,嘴角滿足的微笑逐漸變化成了傻笑。
不過,該辦的事他絕不會忘記。
兩日後的黃昏,禁衛軍趙冬乖乖到萬年紅娘居報到,並且帶來一個驚天動地的大消息——
總教頭大人昨天半夜三更時分,隻身一人前去砸了沐將軍府,並且把沐將軍揍趴在地,讓其斷了三根肋骨、碎了兩顆牙還折了一隻胳臂。
此事驚動朝野,言官彈劾的奏摺如雪片般飛抵皇上龍案前,要求聖明天子重懲本該戍守皇城安危、卻反倒帶頭作惡的禁衛軍總教頭范雷霆。
「然後呢?然後呢?」喜鵲驚得一把掐抓住趙冬的手臂,疼得他皺起了眉。「他要不要緊?他要不要緊?」
「喜姑娘莫擔心,頭兒乃皇上股肱重臣,地位無可動搖,至多只是受斥罰俸三個月,其他不要緊的。」趙冬連忙解釋,邊暗自抽回慘遭踝躪的手。
「都是我害的……」她臉上的五指痕已消,但瘀青的臉依然令人不忍卒睹,此刻聽見這大變故,心下又是焦灼擔憂又是自責,眼圈兒立時紅了起來。「可我什麼都沒說,他是怎麼知道沐將軍打了我一巴掌的?」
「天下沒什麼事是瞞得過頭兒的。」趙冬驕傲地一挺胸膛。
喜鵲滿心滿懷矛盾不已,既是有些歡喜他為了幫自己出口氣,甚至不惜大鬧將軍府,可又想到他是為了自己才做下那等大錯來,惹來朝臣議論抨擊,連皇上都給驚動了,她就內疚難過到極點。
如果他也和忠牛、天兵天將一樣,因為她而蒙受大禍,她這輩子都不會原諫自己的!
晶瑩淚珠在眼眶隱隱滾動,她吶吶地問:「那他現在呢?他現在在哪裡?我、我可以見他嗎?」
「頭兒現在……」趙冬眼神有一絲閃爍。
喜鵲一顆心沉了下去,眼淚就這樣嘩地流了下來。
「哎呀!喜姑娘,你、你別哭呀!」趙冬一時慌了,「頭兒沒什麼事,真的,既沒缺胳臂也沒少腿的……」
「你用不著騙我了。」她鼻頭一酸,哽咽之聲更濃重了。「他肯定被皇上下令打罰了對不對?是不是拶手指滾釘板還被鞭刑了?傷得重不重?要不要緊?有沒有找大夫醫治?你——你倒是說呀!」
趙冬被她那含悲帶憤痛哭流涕搞得措手不及,反應都反應不過來了,何況是回話?
「那你們寒副統領呢?鐵副統領呢?他們在哪兒?」她抬起淚汪汪的小臉,一臉兇惡迫切地道:「你不肯說,那我親自去問他們——」
趙冬急了,只得冒著泄漏「軍機」之罪,衝口而出:「喜姑娘,屬下沒有騙你,頭兒他真的一點事都沒有,這不,今天晚上還蒙受皇上榮寵欽點,奉旨受邀參加禮親王爺召開的盛宴呢!」啊?
喜鵲滿臉斷線珍珠就這樣僵硬尷尬地掛在半途中——
那她剛剛到底是在嚎喪個鬼啊!
七世投胎以來的第一次,她忽然強烈懷疑起,當初吞進腹里的仙丹藥渣是不是已然消化殆盡、半點藥效都不存了?
要不,她怎麼會有腦袋越來越蠢到家的跡象……
這是一場華麗麗的盛大歡宴。
地點選在禮親王於京城近郊購下的寬闊莊園子內,此圜靠近南山,蓊鬱綠林青翠,高山流水亭台樓閣美不勝收。
赴宴而來的都是朝中極具影響力的文武官員,各方勢力齊聚一堂,不過是各有盤算、各懷鬼胎。
諸如此類的場合,范雷霆向來是不露面的,所以今晚他一出現,立刻引起賓客驚訝嘩然。
驚訝的是禮親王竟有此份量請得動皇上身邊頭號重臣參宴,嘩然的便是這位重臣今早才被言官彈劾,說他目中無人、欺陵朝中大臣。
但見禮親王親自出迎,一張國字臉笑得眯了眼,就可知道範雷霆的參宴對他而言意義有多重大了。
「睽違一年未見,本王著實好生想念。雷霆啊,你果然還是這麼英姿煥發,我見猶憐啊,哈哈哈!」禮親王歡喜到話都說不全了,「來來來,本王今日一定要與你痛飲百杯,不醉不歸!」「王爺客氣了。」范雷霆淡淡開口。
走入大廳后,禮親王就硬拖著他上了主桌,揚袖一揮,命令道:「來啊,上酒,開宴!」
絲竹聲起,獻舞美人曼妙而出,一時間酒香菜香胭脂香,樂聲笑聲喧嘩聲交織成了一片熱鬧哄哄。
正上到第四道「百鳥朝鳳戲明珠」的當兒,但見禮親王對某處使了個眼色,絲竹聲歇,美人欠身行儀而退,文武官員們尚酒酣耳熱歡聊不絕,范雷霆握著杯子的手略微一緊,神色雖淡然,卻已是進入戒備狀態。
就在此時,輕紗簾幕緩緩拉起,在悠然的古琴聲中,一個窈窕優雅的身影驚若翩鴻、踏足若蓮花冉冉盛開般地款款而來。
剎那間氣氛一靜,所有官員皆忘了吃喝聊笑,神魂全被這宛若洛神仙子般的動人嬌影吸引住了。
范雷霆瞥了那眼熟的芳姿一眼,隨即眸光低垂,平靜地喝完了杯里的酒。著一襲杏黃色雲裳的麗人來到跟前,眼波流轉,笑意盈盈地欠身福了一福。「給父王請安,見過諸位大人。范大人,自去年一別至今,甚為惦念,不知大人別來無恙否?」
所有的人羨慕嫉妒的目光全投向了范雷霆。
「有勞郡主掛記,微臣愧不敢當。」他神色有禮而疏淡,依舊不卑不亢。郡主嬌若牡丹的嬌容浮起紅暈,眸光如醉,想說些什麼,又害羞地望向禮親王。
「呵呵呵,此乃本王的掌上明珠,也是皇上金口賜封的『福容郡主』。」禮親王朗聲笑道,一臉寵溺地牽過女兒的手拍了拍。「諸位有所不知,本王這寶貝女兒跟范總教頭可真是有緣,去年本王返京為皇上賀壽,居然有那不長眼的賊子刺客膽敢在半路對本王車馬下手,幸虧范總教頭及時現身救了郡主和本王,這才沒教那等可惡逆賊得逞。雷霆啊,這份天大功勞,本王一直記在心裡呢!」
眾官員對去年王爺受刺之事略有耳聞,可怎麼也沒想到救了王爺和郡主的,正是戍守皇城保衛天子安危的范雷霆,一時間,眾人也讚歎吹捧了范雷霆一番。
「這本是下官職守分內之事,不足掛齒。」他見禮親王把注目的焦點全引到了自己身上,不禁有些頭疼。
他又如何不知禮親王心底打的是什麼樣算盤?
看來就算是奉命而來,此地依然不宜久留。范雷霆心念甫動,就要藉辭告退,禮親王已是揮了揮手,一份金甌玉盞已被恭恭敬敬送了上來,由福容郡主親自執壺,巧笑倩兮。
「雖說范總教頭始終堅不受禮,可本王和郡主又豈是受恩不報之人?」禮親王笑吟吟道:「來來來,咱旁的客套話就莫說了,郡主親手致謝的這一杯酒,雷霆,你總不好不賞臉吧?」
「謝范大人相救之恩,僅以此薄酒一杯,敬謝大人。」福容郡主聲若黃鶯,眸光婉轉,一旁的人光是聽著都要醉了。
見眾人妒羨到眼珠子都快滾出來了,范雷霆卻是臉色越來越緊繃,可也不能當眾掃了王爺和郡主這個面子。
喝酒倒不怕,怕只怕今日這酒一喝,將來流言四起、後患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