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十一月五號,「寵物戀人」全劇殺青。
寬哥包下雲海飯店二樓,舉辦殺青宴。香檳、紅酒,一瓶瓶開,大老闆上台致詞,感謝某某跟誰誰,長話連篇,大家哈哈哈哈哈哈捧場哈下去。
女明星們盛裝出席,穿低胸套裝,一桌桌敬酒,不停彎腰,賞心悅目,養肥老闆經理主管眼睛。有的穿超短迷女裙,這邊坐大老闆腿上,那邊跟經理擠同一張椅子,花枝亂顫地笑,香汗淋漓。
氣氛熱烈,演男主角的偶像明星,抓麥克風上台高歌,努力不懈,讓大家知道他除了演技還有歌喉。這一唱,那歌聲果然讓大夥覺得被割喉。
夏澤野叼著煙,坐在暗處,看男明星扯著嗓唱──
「想念已經走到邊緣……錯覺還在身上纏綿,不知不覺……我是捨不得,曾經你的陪伴……」
夏澤野捻熄香煙,捻不熄心中火焰,小小火焰,還燙著心。
喧嘩嬉笑中,只有他,默默飲酒,喝了很多很多,想藉酒精沖淡心頭不斷湧起,某人的身影。他起身,腳浮浮,到洗手間,扭開水龍頭,朝發燙的臉潑冷水。抹去水痕,凝視鏡中自己,雙目疲憊殷紅,他勾起嘴角,他笑,笑看自己的狼狽。
「好熱鬧啊是不是,真開心噢對不對……」編劇小馬,忽然現身在他身後。面色斯文白凈,對他微笑。「這齣戲好成功,聽說給老頭們賺了不少,對不對?」
夏澤野回以疲憊的笑容,轉身,離開。
「大編劇果然不屑跟我說話。」小馬陰沉道。
夏澤野頓住腳步,回身,面對小馬。「有事?」
小馬瞳眸閃爍不定,面孔異常蒼白。「我想恭喜你利用我的故事,然後成就你的事業。現在你是大紅人,大紅人啊,寬哥指定下一部戲也讓你寫,你很過癮吧?對不對?對不對?」
夏澤野挑起一眉,咧嘴,冷冷笑開。「你要感謝我嗎?挽救你混亂的故事,不必,我心領了。」他喝醉了嗎?覺得眼前小馬的臉模糊了,四面牆為什麼在搖晃?
「你搶我的故事……」小馬走近,盯著夏澤野,眼睛火紅,「那是我的……被你卑鄙地搶走了……我的故事……你們叫我不要寫,偷我的東西還不准我要回去,你們對嗎?這樣對嗎?不對嘛!這不對的!」
「不是吧?」夏澤野失笑道:「這中間有誤會,你問寬哥,還是,你去問王叔……」懶得理,他轉身離開。
小馬吼他:「少裝了,寬哥說是你要寫的,是你要我不用寫,你很好了,每個人都說你厲害沒人知道是我的,都是我的!你賠我……你賠我才對……這樣才對!」
夏澤野震住,電光石火間,都明白了,轉身,面對他。「是你?打電話一直騷擾我?」
小馬笑,白牙,燈下閃著冷光,他面露得意,身子左右搖晃。「對嘛對嘛,就是我啊,我讓你知道,這行業還是要講道義的啊,搶別人的東西,就別想安心過日子嘛,這樣才對,這樣才對!」
「呵……」原來如此,電視台頭頭們,兩邊都不得罪,讓他們各自誤會,真奸詐。好意幫小馬收爛攤子,現在竟被當成卑鄙小人。無妨,無妨,連深愛的女人都罵他卑鄙,再加個小馬無所謂。
夏澤野抽取擦手紙,懶洋洋地揩凈手中水漬,低垂眼眸,淡漠道:「很遺憾,讓你這麼痛苦,但是能力不足,遷怒別人是沒用的。」抬眼,正視他,笑道:「與其浪費精神,打電話去恐嚇別人,有那個力氣,不如好好檢討自己寫得多爛。」
他扔掉手紙,轉身離開。
小馬爆紅雙目,抓起鋼料垃圾桶,就朝夏澤野後腦重擊。
哐──
頃刻,夏澤野看見雪白磚牆,開出一朵朵紅艷艷嬌滴滴的花兒。
玫瑰?紅玫瑰嗎?他遺失了最深愛的那一朵,軟軟地,撲倒在地,頭痛欲裂,嘴卻噙著抹笑,他聞到鐵的氣味,或是血腥味?
呵~~
是幻覺。不是紅玫瑰,是自己的血。
「你再說啊,再說嘛,你不是說我有種出來?我打你這樣可以嗎?對了嗎?」小馬在他面前蹲下,眼色瘋狂,和他的眼睛對望。
夏澤野看著看著,看不到小馬,看到是想念著的,那張柔美的臉。而沿著額頭淌下的,是熱熱濃稠的紅。漸漸地覆蓋眼睛,漸漸地害他張不開眼睛,緩緩跌入黑色深淵。
誰還在唱?那首歌?為什麼旋律在腦海徘徊?
難忘你的擁抱……難忘你的美好。錯覺……錯覺……
我是捨不得,曾經你的陪伴。難忘你的擁抱,難忘你的美好……錯覺……
他暈眩,劇烈的痛楚,令他的身體抽搐。
迴光返照嗎?他又想起兒時那個雨天,在遊樂場,看菁木縱身一跳,倒懸單杠,像頑皮猴子,倒吊著,搖晃著,對他笑。
他看著,神魂顛倒。他伸手,摸摸她的臉。
他求她:「不要玩了,下來好不好?」
她吃吃笑,她一直笑……
然後……
他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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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忽然大雨。
菁木被雨聲吵醒,起身關窗,看見街角,橫半空的電線,被暴雨打出銀紫的火光,滋滋作響。好象有條鞭子,在菁木心上抽了一下。
這雨聲,打得菁木徹夜難眠,輾轉反覆。連夢裡,也下雨,也看見黑暗天空,火光激烈,怵目驚心,閃得她心慌。
翌日下樓,菁木看爸爸揪著早報,看到她就說:「還好你沒跟他在一起,太可怕了,電視圈的人就是這麼複雜,才會……」
菁木坐下,一時還不明白爸爸說什麼。
敏阿姨湊過來,指著早報說:「搞不好會變植物人,腦袋被打破欸,活不活得成還是個問題!就算醫好了,能工作嗎?最可憐的是他的未婚妻,現在不知道要照顧他到什麼時候……弄成這樣,還會跟他結婚嗎?」
菁木拿報紙看,看完報導,不發一語,靜靜吃著早餐。
章文敏跟竇父使眼色,他們納悶菁木反應冷淡。
「所以那句話怎麼說的?」竇父安慰女兒。「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是不是?你沒和這個夏澤野在一起是對的,不然現在,在醫院顧的就是你了。」
「唉,真是可怕。」章文敏滔滔說著:「我姑丈的兒子動腦瘤手術,沒弄好,變植物人了,不是開玩笑的,整個家都拖垮了……」
「我吃飽了。」菁木回房,坐在床上發獃,不知不覺,坐了很久很久。
下午,竇父上樓找女兒,打開房門。看見床上,散著衣服,衣櫥開著,一片凌亂。床頭,女兒留了字條──
我去台北,別擔心。
菁木買了五份報紙,機艙里,一遍遍重複看著關於夏澤野的報導。
記者採訪劉小鷺,圖片里,劉小鷺戴黑色大墨鏡,神色哀凄。對記者說:「我現在心情很亂,不管夏澤野變成怎樣,我都愛他,對他的心不會改變,我會好好照顧他,謝謝大家關心。」
記者贊劉小鷺品行高尚,感情堅貞。
菁木盯著報紙,思緒混亂。
我去幹麼?我在幹麼?他有劉小鷺照顧啊!
身體不斷顫抖,她明知不應該,還是管不住自己,回台北,趕到醫院。
特等病房外,擠著媒體記者。菁木迴避了,躲在樓梯間,她顫抖著,打電話給劉小鷺。
「喂?我是菁木,我在附近,可不可以見個面?拜託。」
那邊靜了幾秒,劉小鷺說:「你直接進來。」
「媒體在,我擔心會引起騷動。」
「呵,你擔心被圍剿吧?竇菁木,你有什麼立場看夏澤野?我是他未婚妻,你呢?」
菁木哭泣請求:「拜託……拜託你……我有話跟你說……沒看到他也沒關係,我只要跟你說一下話。拜託你……」真難相信自己會這樣低聲下氣,沒有自尊,要到這地步,她才發現,她愛夏澤野,比自己以為的還多更多……
「沒想到你還有臉來。」劉小鷺冷著臉說。她讓菁木等到晚上,等媒體記者都散了,約在醫院餐廳碰面。
菁木慘白著臉,她發現自己口吃的毛病,又回來了,好好一句話,她說得斷斷續續。
「我想……我只是……是想拜託你……拜託一件事。」
劉小鷺聽了,挑了挑眉,眼色睥睨地等著。
菁木困難地清了清喉嚨,說:「夏澤野養了很多甲蟲,現在他昏迷了,那些蟲……」
「我會找人清掉,他這麼嚴重,不可能管那些蟲子。問這個幹麼?」
一聽她要清掉,菁木駭道:「給我好嗎?通通都給我!不要清掉,我來養。」
劉小鷺困惑了。「你會養嗎?要那種蟲子幹麼?」
「求求你,它們對夏澤野很重要,所以不能送人,都給我吧。那是他的心血,是他最重視的東西,絕不可以丟掉……拜託你,我可以先幫著養,等他醒來再還給你們。」
看菁木瘋狂地要求著,劉小鷺心裡詫異著,沒想到竇菁木這麼愛著澤野。劉小鷺一陣羞惱,想到自己做不到像菁木這樣,就更憤怒了,竇菁木的行為,著實令她難堪,好象她劉小鷺愛夏澤野,愛得沒她厲害。
劉小鷺故意道:「夏澤野的事都跟你無關了,竇菁木,就算夏澤野永遠都不會醒,我也不會讓你靠近他。他的蟲子我要送人,不對,我要全都丟掉,我一向討厭那些蟲子……」
菁木倒抽口氣,忍不住大聲起來。「你如果愛他,怎麼忍心丟掉他最在乎的東西?那些他養了一年多,它們……」
「你管不著,這是我跟他的事。」
菁木一陣頭昏,氣炸了。她面孔脹紅,但強忍住憤怒,仍低聲下氣哀求:「拜託你再考慮看看……還有,可不可以跟我說一下,他現在情況怎樣?我能不能見見他?趁記者都不在,我只要看一眼就好了……報上說他昏迷不醒,是真的嗎?醫生怎麼說?」
「你請回。」劉小鷺悍然道:「我會照顧他,畢竟我是他的未婚妻。」
想到夏澤野為了竇菁木對她翻臉無情,又想到夏澤野說他愛的是竇菁木,這些都因為竇菁木的出現,憤怒再一次被激發。
劉小鷺起身離開,她要獨佔夏澤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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菁木恍惚著,離開餐廳,走出醫院。
天空一顆星也沒有,四周黑壓壓的,寒風刺骨,冷得牙齒打顫。呆站在醫院門口,回想劉小鷺的話,菁木拿出手機,打給芷綾。
「姊──」
「啊?」
「是我。」
「拜託,沒事別忽然喊我姊好不好?你要嚇死我啊,爸很擔心你,你跑去哪了?我跟你說,夏澤野跟我們沒關係了,你別去醫院,知道嗎?你去了只會讓人家看笑話……」
「拜託你,拜託你……」菁木蹲下,嚎啕痛哭。
「不要哭、不要哭,怎麼了?你在哪?」芷綾急嚷。
「你幫幫我,你幫幫我……」菁木哀求。
兩個小時后──
「喂!三更半夜,你到底想幹麼?上來,你回來!」芷綾吼著,菁木跳下車,沖向路旁房子。「竇菁木?!」她到底想做什麼?
芷綾看菁木沒敲門,闖入人家的院子,她搞什麼?要她開到烏來,以為她想泡溫泉,結果車子越開越往偏僻處去,開到這裡,黑壓壓,附近就零星幾棟房子,也不說一聲,就跳下車子。
芷綾下車,好冷,一張嘴,就呵出白氣。她走向房子,環顧四周,一個人影也沒有,走進院子,看菁木住院子右側的泥屋走。
芷綾低喊:「菁木?菁木!這你朋友家嗎?我們要不要先按門鈴?」
菁木沒回答,她彎身,吃力地,搖搖晃晃搬起一顆大石頭。
芷綾瞠目,看她往木門一砸。
哐!門砸開了,芷綾駭住,不得了,奔過去,拽住菁木就往外拖。「回來,你瘋了,你真的瘋了!」
菁木甩開芷綾的手,沖入屋子,丟下一句:「幫我把風。」
「啊?」芷綾呆在門口。「什麼把風?你不能偷東西啊!」
小屋子擺三個大鐵架,架子上放著一排罐子,還有一層放透明箱子。芷綾看看菁木拽起地上藍色的籃子,將鐵架一排排罐子掃進籃子里。
芷綾唧唧叫。「這什麼東西?誰的東西?你快住手,你想被警察抓嗎?你不要亂拿,喂……」芷綾住嘴了,她發現菁木根本沒聽見她的話,菁木眼睛面孔都像發燒般泛紅著,整個人像著魔似地,不知哪來的力量,很快地就將鐵架上的罐子全裝入籃子里,口中念念有詞。芷綾趨前凝聽,聽菁木說著──
「這是夏澤野的,這都是他的,不可以丟,不行丟,要拿走,快,快幫我……我藏起來、我通通要藏起來……」
「菁木……」芷綾愣住,眼眶潮熱,原來是為夏澤野,她從沒見菁木這麼瘋狂。她過去,和菁木合力將一箱箱籃子抬出來,抬到車上。
夜黑著,群樹默然,汽車在泥路排著白煙,轟轟等待。不知名的小飛蟲在她們身邊打轉,有一隻黃貓蹦出來,伏在屋前偷看她們,來來回回,搬了四箱。
「我去關門。」菁木跑去將木門掩上,弄得像沒人進去過。
芷綾回望後座疊著的四大箱子,好奇那一罐罐是裝什麼,拿一罐看,裡面裝著泥屑。
「這什麼啊?」翻轉罐子,發現有東西在泥屑里動著,是一條白色的……
「蟲啊!」芷綾尖叫。
砰!菁木甩上車門,系安全帶。「走吧。」
芷綾面色發青地說:「蟲,全是蟲啊!」她邊開車邊發抖,渾身爬滿雞皮疙瘩。「你竟然把蟲全搬到我車上,你太過分了……」
「那是鍬形蟲,甲蟲的一種,不怕。」不怪芷綾大驚小怪,過去,她也怕過,但這會兒豁出去了,她要保護這些甲蟲,她見不到夏澤野,但起碼要護住他的東西。
「我快暈倒了,你拿這些幹麼,這跟夏澤野有什麼關係?」
「是他養的,有一些就要羽化了……」
「又怎樣?幹麼偷?很值錢嗎?」
菁木轉過頭,盯著芷綾看,眼色熾熱瘋狂,那決絕的眼神,害芷綾頭皮麻麻。
菁木篤定道:「我要幫他顧好這些蟲子,不能讓它們死掉。夏澤野會醒來,我不會讓劉小鷺扔掉它們……」
芷綾哭了,心疼菁木。「你真的瘋了,你蹚什麼渾水?!你忘了他有未婚妻嗎?你想被抓進警察局嗎?你是笨蛋,笨透了,你自己都顧不好了,你還管他的蟲子幹麼?你忘了他害你丟了工作嗎?還有,拿這麼多蟲子,你放哪?你會養嗎?你打算養在哪裡?!」
菁木問:「你家不是還有一間空房?」
芷綾大叫:「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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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澤野動過手術后,還是沒有醒。
四天過去,報紙沸沸揚揚報導夏澤野的病況,小鷺照顧夏澤野的情形,記者們歌頌劉小鷺偉大的情操,醫生出面講解夏澤野的情況,編劇小馬被強制送醫治療。
午夜時分,獨自面對陷入昏迷的夏澤野,劉小鷺這幾天哭也哭夠了。
「你會醒的,我相信你會好起來。」小鷺親吻夏澤野的額頭,呆望深愛的男人。他還是一樣英俊,雖然頭上纏繃帶,額角也因重創而腫起,但瘀血已開刀取出,五官完好無恙,醫生做過精密檢查都認為情況樂觀,沒理由不醒的。
劉小鷺看看手錶,嘆氣,打開報紙,再次欣賞這幾天各大報的報導。照片中,她穿純白BURBERRY風衣,眼眶蓄著淚,神色憂鬱,她看著看著,連自己都被感動了。
記者們問她要不要取消婚約?萬一夏澤野變成植物人,打算怎麼辦?
「我會永遠陪在他身旁,我絕不會在這個時候離開他!我會親自照顧他!」採訪時,說得慷慨激昂,連自己都被深深感動了。
她將報紙移到夏澤野面前。「你看,你背叛我,可是我呢?我對你這麼好。」她拍拍夏澤野的臉。「等你醒了,你要知道反省喔,要好好報答我,知道嗎?」
門推開,看護走進來。「不好意思啊,小姐。」
劉小鷺不耐煩地說:「怎麼搞的,說好十一點,現在都快十二點了,我還有事欸。」
「對不起對不起,上一個病人出狀況,一直到剛剛才走。他還沒抽痰吧?我馬上做……」
劉小鷺收東西,急著走。「記住,醫生說要定時幫他按摩手腳,還有拍背,你有沒有聞到一股怪味?是不是沒打掃乾淨?」
「小姐,醫院都這樣,是消毒水味。」
「很刺鼻欸。」劉小鷺嗅嗅衣服。「我渾身都這個味了,真是。我回去了,有事打給我。」
她迫不及待離開病房。想二十四小時陪著夏澤野,可是這裡的沙發床睡不著,呼,好累喔……
日子一星期,兩星期過去,劉小鷺從每天去醫院,漸漸變成兩,三天去一次。
新聞熱度退了,特等病房外花籃少了,探病的漸漸都不來了。慢慢地不再有人關切夏澤野狀況,劉小鷺的痴心守護自然也不再有人去關注。她當初慷慨壯烈的偉大情操,隨日子流逝,和夏澤野的持續昏迷,變得越來越稀薄。
她快受不了這種日子了,她跟梅姊抗議:「我又多請了一班看護,加起來二十四小時三班,錢都我出的,搞什麼啊,我是他未婚妻,為什麼不能賣他的房子?他律師憑什麼阻止我?等,要我等到什麼時候?連醫生都不保證他會醒,我幹麼耗在這個爛地方?我快瘋了!」
梅姊安慰她:「再忍一陣子吧,之前你在媒體面前表現得太好,廣告接了一堆,大家都認為你重情重義,非常偉大。你就算覺得悶,裝也要裝出來,不可以現在就撒手不管。」
劉小鷺瞪著床上的夏澤野,英姿勃發的容貌,因不能進食,現在瘦得顴骨突出,雙頰凹陷,面色蒼白,鼻子還接著氣管。事到如今,她慢慢地失去信心了。也許夏澤野就是不醒。
「要等到什麼時候?我要一直跟他耗著嗎?我還沒嫁他,為什麼要在這裡顧他?王叔跟寬哥太過分了,他們也要負責吧?是他們搞出來的事欸!這些人太現實了……」
「唉!」梅姊搖頭嘆氣。「誰知道夏澤野會這樣?真慘!本來聽醫生說得很樂觀……」
「澤野……」劉小鷺臉貼著他的臉,淚潸潸。「為什麼還不醒啊?醫生說你的腦血腫消了,不會壓迫神經了,可是為什麼還不醒?你這樣……我真的好難受……你醒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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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過去了……
計算機屏幕上,顯示著網站留言版──
昵稱:茉莉。
登!茉莉登入。
答答答,茉莉慢慢輸字──
茉莉:我已聽從各位建議,將菌絲瓶全部用報紙卷覆起來,遮蔽掉光線,現在幼蟲躁動的情形已經改善,另外我發現有兩隻幼蟲在瓶底不動,周圍擴成凹洞,是不是要化蛹了?
一分鐘過去,留言版的留言快速增加中。
甲蟲迷:茉莉,危險危險!
迷甲先生:茉莉,千萬不能讓幼蟲自行在菌絲瓶底化蛹。
我的甲蟲真夠機:茉莉,你的蟲很可能自己做了蛹室!
我的甲蟲很大隻:茉莉,這很容易導致羽化不完全。
甲蟲美眉:是啊是啊,蛹是鍬形蟲一生中最無防備的階段,你必須快點將它們移到人工蛹室飼養!就是之前我們叫你添購的那一批蛹室。
我的愛人是鍬形蟲:茉莉,小心,羽化不完全,鍬形蟲的鞘翅會無法閉合,還會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快去換吧,這裡有一些資料供你參考……
屏幕上出現一串串網址。
茉莉答答答輸字。
茉莉:謝謝大家謝謝大家啊!我立刻更換到人工蛹室。
留言又繼續增加。
甲蟲美眉:你喜歡的那位先生醒了沒?
我的鍬形蟲很大隻:要加油啊!
迷甲先生:下禮拜夢蟲店要進非洲大野艷了,這次進口八隻,我們不跟你搶,你一定要記得去買,別錯過了。
我的鍬形蟲真夠機:是啊,你拿非洲大野艷給那位先生,搞不好他就醒了。
大家都替她加油呢!
為了學習如何飼養甲蟲,菁木上甲蟲網詢問各方好手,這群甲蟲迷,變成菁木的心靈寄託。菁木又謝過一遍才下線。
「阿姨,現在我們要怎麼辦?」四歲的外甥「大目」,揪著菁木的褲管問。「你問好了沒有啊?」
大目是菁木飼育蟲蟲的好幫手,不讓他參加,他還會哭咧~~這傢伙迷上甲蟲了。
「我們現在要把三隻幼蟲移到……」
「我來抓我來抓,給我抓給我抓噢!」小傢伙跳到椅上,瞅著成堆的瓶瓶罐罐。
菁木笑咪咪,求之不得哩!雖然已經快兩個月了,對於那些白肥肥的幼蟲,還是很恐懼。她取來人工蛹室,等在一旁,拿湯匙遞給小傢伙。
「我挖了喔。」大目神情專註,拿湯匙,很小心地挖取菌絲瓶底的幼蟲。一挖出來,就對蠶寶寶似的幼蟲贊道:「好可愛喔……」
「是啊,好可愛。」菁木勉強敷衍。
「我恨死你。」芷綾一進來,看兒子對肥蟲讚歎,很無力。「大目,你不愛媽媽了,一放學就跑這裡。」
在菁木的荼毒下,兒子變成標準的蟲迷,開口閉口,全是鍬形蟲如何產卵,如何成蛹,如何羽化,要怎麼做產卵木,要買什麼蟲吃的果凍餵養,要參加甲蟲比賽,要拍照片……嗚,教她這個母親,情何以堪。
「幼蟲是不好看,但是你看看──」菁木打開其中一個飼育箱,取出一隻黝亮的甲蟲,放在掌心。「成蟲好漂亮啊!你看,翅膀還反光咧,有六十mm喔。很大了,我跟大目給它取名叫……」
「海皇~~」大目興奮得嚷嚷。「海皇要比賽的喔!」
菁木撫著甲蟲硬殼。「它真是有魄力的個體,體長,大顎,整體均衡感佳……」
「我不要聽我不要聽我不要聽,你們兩個是瘋子,我沒興趣聽!」芷綾掩著耳朵,哇哇叫。
菁木和大目看芷綾這樣,哈哈大笑了。
芷綾瞪兒子一眼,拉菁木到一邊說話。「今天的一周刊你看到了吧?劉小鷺移情別戀,和企業家交往,被狗仔跟蹤,在男人家裡過夜。」
「嗯。」菁木也看了報導。
「連他的未婚妻都放棄了,你也該清醒了。他可能一輩子都這樣了,你不是偷偷跑去看過幾次了?爸要我勸你……」
「他會醒,他會。」
「你瘋兩個月也夠了。你養這些蟲幹麼?你自己的生活呢?賣肥皂能賺多少錢?」
「反正我沒什麼花費。」
「沒錢就算了,那個人都變植物人了,你還念念不忘幹什麼?你要一輩子這樣嗎?你應該再認識新的人,哪有人像你這樣?除了做肥皂賣,就是窩在房間養蟲?這是二十七歲女人該過的生活嗎?爸要我帶你去看精神醫生,他擔心你有憂鬱症。」
「我沒有,我正常得很。」
「你有病,你自己不知道,你多久沒好好吃好好睡,好好去外邊晒晒太陽?虧你還是芳療師,你自己心理都不健康。」
菁木吼:「我哪裡不健康了?我殺人了嗎?我放火了嗎?我語無倫次嗎?我這樣叫心理不健康?」
芷綾火大了。「你忘不了一個劈腿,害你傷心害你丟工作的男人,那也就算了,現在他變成那樣,連未婚妻都不要了,你還在這邊發神經照顧他的蟲子?說什麼他會醒,連醫生都不敢保證,你說,你心理健全嗎?」
菁木咬牙,忿然道:「所以呢?他出事了,我應該慶幸我沒跟他在一起?那就是心理健全?所以他昏迷不醒,我立刻放棄他,那就是心理健康?所以當深愛的人生病受苦,最無助最需要關懷時把他拋下、把他忘記,就是心理健全、心理健康?!」
「你愛他?」芷綾吼回去。「你那時怎麼說的?你說你再也不想看見他,現在是怎樣?同情心泛濫?你病態!」
「那時候我氣他才會說那種話!」菁木咆道:「我愛他,我現在知道我真的很愛,從小時候就愛上了!」
「我是為你好──」芷綾揪住她的手臂,力道重得菁木皺眉。「他如果對你真心真意,你現在這麼傻,我絕不會說什麼,但是他有未婚妻,他那時還腳踏兩條船,你現在這樣就是愚蠢。」
「他跟我在一起時,跟劉小鷺早就分手了。」
芷綾冷笑。「荒謬,你腦筋不正常。現在他不能說話,你倒是願意相信他了,你瘋了。」
「我信!」甩開芷綾的手,菁木衝到桌前,拉開抽屜,捧出一疊報紙,扔向芷綾。報紙散落在地,全是有關夏澤野跟劉小鷺的報導。
菁木喘著,恨著,哽咽道:「你看那個女人,你看看她,夏澤野出事,她每天還可以打扮得漂漂亮亮去醫院,她還有心情化妝梳頭打扮,她還熱衷跟記者報告照顧夏澤野多辛苦,她多儘力。那時候,那時候我拜託她,她還是要把夏澤野最愛的甲蟲全扔掉。」
菁木哭道:「她不愛他,我不相信她愛他。才多久?兩個月,她就懶得去醫院了,就馬上跟別的男人在一起了。我竟然為這個女人放棄夏澤野,我竟然相信她失去夏澤野有多痛、有多受傷。我之前才是瘋了!我告訴你,我現在再清醒沒有了!我絕不放棄!絕不!你不支持我,我馬上搬走,就算負債、就算借錢過活,我都要養著他最愛的蟲子,我要等他醒來!」
「媽,不要罵阿姨,阿姨好可憐,你不要趕阿姨走。」大目哭了。
芷綾衝過去抱住兒子。「乖,不哭,不哭。」她哄著,自己卻哭了。「你有個傻阿姨,她是傻阿姨,她是媽媽最疼的傻妹妹,媽媽怎麼可能把妹妹趕走呢?媽媽罵她只是因為擔心她啊!」
妹妹?
菁木心悸,眼眶發燙。從小,就不得繼母疼愛,誰知道老天賜給她一個好姊姊……
菁木跌坐在床上,眼淚落下來。知道芷綾是真心為她好,也清楚芷綾說得有道理,但是,就是做不到啊,心裡放不開夏澤野,她辦不到。
姊夫忽然進來,嚴肅道:「你們最好出來一下,菁木,有人找你……」
訪客是一名拎公文包,著黑色西裝的中年男子。
「有什麼事嗎?」菁木問,她不認識這個人。
男子看一下旁人,低聲說:「很抱歉,我希望跟竇小姐私下談談。」
他們進客房說話。
他說:「不好意思,可以看一下你的證件嗎?我需要確認你的身分。」
菁木感到奇怪,他遞出名片。「我是律權事務所的嚴律師。」
菁木拿證件給他,他看過後,打開公文包,取出資料,遞給菁木。
「我當事人經醫師診斷,暫時喪失行為能力,希望你能簽收相關保險款項,保險公司會先撥一百萬的保險金做為醫療補助。另外,要是醫生判斷腦死,或是我當事人身故,竇小姐可領到兩千萬壽險費用。這裡有相關的賠償條款──」一疊疊資料,陸續交給菁木,菁木當下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那些文件上,都有夏澤野的簽名。
「這是房子產權、夏先生私人資料和證件。竇小姐是夏先生授權的委託人,可以全權處理夏先生的財產,當然,包括代他決定醫療相關問題。」
「等等──」菁木被事情的發展駭得思緒轉不過來。「你確定我是他的代理人?我沒聽他提過,我……」
「這是夏澤野先生變更資料的日期。因為夏先生沒有親人可以幫忙處理行政或法律事務,多年來財產或法律方面問題,都是委託給我們處理,之前夏先生打算跟竇小姐結婚,所以來事務所變更資料。」
菁木推算變更資料的日期,那時他們正熱戀,那時那個如今躺在病榻的男人送她鑽戒,後來鬧翻了,他沒取消她的代理人資格?他不是要跟劉小鷺結婚?但代理人卻填著她的名字……
菁木怔著,想到那時夏澤野講起開刀割盲腸,找不到人簽名……她,是他最信任的人。
「竇小姐?竇小姐?」
菁木回神,律師遞出支票。
「請你簽收。」
菁木簽字,律師辦完手續,如釋重負。
「不瞞你說,這陣子,我按夏先生留的電話跟地址都找不到你。我去了醫院幾趟,也沒碰見你,又不能跟別人透露我當事人的私事,實在很費了一番功夫才找到你。」
律師一見菁木就有好感,這女子容貌清麗,衣著樸素,有一種自然散發的美麗。跟醫院自稱是夏澤野未婚妻的女人不同,那女人的美是化妝品拱出來的,他去了幾趟,那女人頤指氣使的指揮看護,又不斷逼問他的來意,探問夏澤野的資產狀況,那神氣模樣讓他很反感。
「願夏先生早日康復。」辦完手續,留下資料,律師跟菁木握手道別,感覺到她的手冰冷濕涼,微微顫抖。
「謝謝……」菁木淚盈於睫,情緒很激動。「沒想到……我沒想到他會……」
律師感慨道:「夏先生要求變更資料時,他說他要結婚了,他的老婆要受到最好的照顧,就算哪天他有什麼病痛,也要確保心愛的女人衣食無虞。竇小姐,發生這麼不幸的事我們都很難過,夏先生是很好的客戶,這些年他長期助養世展會的兒童,他是好人,我相信上帝會眷顧他的,你一定要堅強。」
這話教菁木精神為之一振。「沒錯,你也這麼相信吧?他會醒的,我會讓他醒的!」
「加油。」律師拍拍她的肩膀。「我相信像夏先生這麼好的人,他一定會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