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陽光飽滿,烘暖寒冷的冬日。

這麼美麗的天氣……菁木想,這一定是好預兆。

玻璃窗,耀著金色日光,在那片耀黃的日光中,她看見醫院種的綠樹,在光中顫著,搖蕩著……醫生的聲音,低低的,溫柔的說著──

「剛來的時候,顱內大量出血,壓迫到神經才會陷入昏迷。手術很成功,但是後來肺部感染十分嚴重,不過在處理后都改善了。有時腦部遭到突然的重創,是有可能昏迷一陣子,但是血塊已經取出,腦水腫的情況也改善……」

所以會沒事的,會好起來的。菁木想著,勸自己不怕。

得到律師許可后,她有權接手關於夏澤野的一切,在最快時間收拾行李,趕到醫院,找主治醫生懇談,她要儘快熟悉夏澤野的病況。

「為他做過穴位脈衝電刺激,按摩刺激,神經促通刺激,以及各種輔助蘇醒藥物,神經營養藥物……很遺憾,夏先生始終沒有蘇醒的跡象。」醫生保守道:「站在醫師立場,我們也不希望將他的情況判讀為植物人,畢竟他的身體狀況還相當良好,四肢也沒有萎縮的情況,腦部傷口也長得很好,但是如果繼續昏迷下去……」

「他不是植物人,他會醒。」

醫生面有難色。「剛開始我們也沒想到他會昏迷這麼久,可是再這樣下去,會越來越不樂觀,你最好有心理準備。」

「什麼意思?」

「竇小姐,外傷性腦部患者在不同時期意識恢復率不一樣,一到三個月意識恢復率為41%,三到十二個月是11%,一到兩年變成6%,兩年以上就是0。所以昏迷時間愈長,意識恢復率愈低,目前,他蘇醒的幾率有是11%……」

離開醫師辦公室,菁木拖著行李箱,搭電梯上樓,到護理站報到。出具證件填寫陪病資料,請護理長將劉小鷺聘僱的看護員辭掉。

「三班都要辭掉嗎?要不要保留夜間的看護?」胖胖的護理長好心勸道:「照顧這類病人,家屬很累的,要抽痰清潔病患身體,你一個人負責會累垮……」

「我沒問題,麻煩你了。」她不要再讓那些陌生人碰夏澤野。

辦好手續,走過長長走廊,停在走道底特等病房外,她瞪著緊閉的門扉,聽見自己的心跳,劇烈怦響著,感覺到皮膚的血脈都沸騰起來。

好想他……

這麼多日子,被剝奪看護他的權利,連好好碰面,看看他都不行。

現在可以了,可以了。

緩緩轉動門把,藥水味湧上來,先看見的,是窗外一大片白亮的天空。那裡,病榻上,她看到深愛的男人,他貪睡著,賴著床不醒。

拖著行李,走向他。喀啦,喀啦,滾輪轉動,發出呻吟,她聽起來,那是愉悅的聲響。

菁木停在床邊,在見到夏澤野時,胸腔漲滿喜悅。她鬆開行李箱的拉杆,熱淚盈眶,凝視著那張消瘦的臉,他好蒼白,眼睛閉著,嚴肅的睡容,像在思考什麼大問題。

「我來了,是我……」菁木撲到他身上,哀哀痛哭,淚水泛濫,濡濕他胸前衣服。

菁木揪著他的衣服,哭得好響,將這段日子沒辦法向他說的話,滿腹委屈,藉這痛哭跟他說,在痛哭中,彷佛有雙無形的手,張開,將她抱滿懷,強壯手臂,厚實有力,將她抱得緊緊,就像過去那些美麗夜晚,她枕在他暖熱的胸懷,被攬抱著,安心地酣睡著……

美麗的錯覺,只是她的想象。

此刻,擁抱她的,是冰冷的空氣,空調單調的頻率,醫院消毒水味,以及這動也不動的身軀,但是,她能感覺到他胸膛的起伏,這個人是活著的。

貼在他的胸膛,菁木望著窗外,那片白茫茫天空,漸漸換成暗暗的黑,星子燦藍,一彎月雪亮亮。她枕著哭出來的一汪淚漬,手橫過澤野胸前,環著他。她微笑,低聲道:「你醒不醒都沒有關係,活下來就好了,嗯?放心,我會把你弄醒,一定把你叫醒!」

菁木鬥志盎然,反正最可怕的已經過去。在高雄時,剛得知夏澤野出事,回台北的飛機上,她怕得發抖,不斷懇求老天爺,讓夏澤野活下來,只要活下來就好,只要還有呼吸,她就不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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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

斷斷續續的笑聲,響過醫院走廊,傳到護理站。值夜班的護士們,互相使眼色。

周護士說:「你去說。」

張護士搖頭。「換你去,昨天我去說過她了欸。」

「你去啦,我上次也罵過她,我都不好意思了。」

張護士嘀咕道:「唉,又要我去,壞人都讓我當。」

張護士走到病房外,敲敲門,推開,往裡邊道:「竇小姐?」

一個人影,咻地從病床翻下來。菁木面紅耳赤,急急道歉。「嘿,我知道我知道,不好意思,對不起……」

張護士本來板著面孔,看她慌慌張張地,忍不住笑出來。「你每次都說知道了,每次又都忘記,醫院晚上很安靜的,一點聲音都會聽得很清楚。」

「唉,真對不起,我一時看到好笑的……就忘了。」

張護士走到電視櫃前,屏幕閃爍著,DVD電源燈亮著。「今天看哪一部?」

「安妮霍爾。我笑死了,男主角神經兮兮的,很滑稽欸!」

「這也是那一百部電影的其中一部?」

「嗯。」

「昨天那個『小鹿斑比』也是?」這個百大電影評分的標準還真詭異。

「是啊……」

「還差幾部就看完了?」

「剩十部。」

張護士點點頭,走近病床,看看病人狀況。很好,還是一樣表情,一樣閉著眼睛,看起來像睡著了。張護士一陣心酸,這男人,可知道他的女人有多痴心?自從竇小姐接手后,他胖了,面色也紅潤了。

「他看起來怎麼樣?有比較好吧?我每天都有幫他按摩,也照醫生說的不斷跟他說話,做情感上的刺激。」

「只有情感上的刺激?」張護士瞪向床畔睡過的凹陷處,揶揄竇菁木。

菁木臉紅了。

張護士清清喉嚨,嚴肅道:「你真的很不聽話喔,我跟你說過很多次了,醫院規定病床只能給病人睡……」這是為了預防打針打錯人,竇小姐卻一直犯規,每次都趁護士不注意,爬到床上和他睡。

「可是……」菁木硬著頭皮解釋:「你不知道他有失眠的毛病啊,我跟他睡,他會睡得比較好……」

失眠?他現在是嗜睡吧?護士瞪她。

菁木笑道:「我開玩笑的,當我沒說。」

「還有幽默感,不錯不錯……」昏迷三個月了,還這麼樂觀。「你不要太累了,早上七點醫生要巡房,早點睡吧。」

「好。」

護士走了。

菁木看門掩上了,想了想,又爬上床去,躺下,抱住夏澤野。

「你你你,都是因為你不說話,我才會被護士念。你自己要跟護士說,你要跟我睡才睡得著,對吧……」親親他的眉角,親親那藏在眉間的黑痣。

她拉高被,將兩人身體蓋好。

又嘮叨著:「因為你前幾年都睡不好,所以老天爺罰你一次睡個夠,這就叫做睡眠債。但是你睡三個多月很夠了,是不是?而且我已經陪你看完九十部片子,我警告你,等我答應陪你看的一百部都看完,你就要醒,知道嗎?」

按下遙控器,「安妮霍爾」繼續放映,菁木瞅著閃爍的屏幕,講給他聽──

「你看,他們要煮螃蟹湯,活跳跳的螃蟹從鍋子蹦出來,哈哈哈,現在他們叫來叫去都不敢抓……安妮霍爾生他的氣,他們現在互相嘔氣,鬧分手……」

看完「安妮霍爾」又看了「火車怪客」,看完「火車怪客」又看了「教父」,忘記護士要她早睡,邊看邊講劇情,她累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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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這真的太誇張了喔!

早上七點,醫生跟護士來巡房了,他們站在床前,瞅著床上一對熟睡的「愛情鳥」,他們如膠似漆,纏著彼此,睡得忘我。

護士要喊醒菁木,被醫師制止。

「算了,讓她睡。」六十多歲的戴醫師,目光慈愛地瞧著他們。轉過頭,問護士:「要是夏先生沒插著氣管,他們這樣看起來跟一般情侶沒兩樣啊。」

「嗯,就是啊。」護士問醫生:「可是昏迷那麼久,再這樣下去……」

醫生嘆息。「出去吧,出去再講。」

也許他們作著美夢,不要吵醒他們。也許在夢裡,比較快樂……

護士拉上窗帘,和醫生們悄悄離開。

一會兒,門被推開,衣著時髦的劉小鷺走進來,看見病床景象,呆住,恍惚了。

他們,臉貼臉睡,菁木的頭,靠在澤野肩膀上。菁木的手,橫在他身上。菁木像一隻纖弱小鳥,偎在他的懷裡,纖瘦蒼白的手臂,保護似地掩在他身上,像在護著他。

她還在這裡?她還不放棄嗎?

劉小鷺震驚,震驚菁木的改變。她瘦了很多,大概因為常待在病房,面色變得跟夏澤野一樣白,長發剪去了,留著男生似的超短頭髮。而夏澤野好象胖了點,氣色好多了,身體不像之前那麼瘦骨嶙峋。

劉小鷺移開視線,環顧四周,這裡,沒刺鼻藥水味,飄著淡淡的花香,香味來自茶几上的擴香儀。茶几上還擺著一大疊的DVD,椅子堆著竇菁木的衣褲,地上紅盆子,裝著沐浴用品,窗旁衣架掛著黃色大浴巾……

這裡不像病房,倒像個溫暖的卧室。

劉小鷺心悸,臉龐熱熱地。這裡每一處,都看得見竇菁木的愛心。她在這兒,無立錐之地。她目光一凜,走近病床,動手,扯開那環住夏澤野的手。

菁木醒了,看見劉小鷺,猛地坐起。

「竇菁木。」劉小鷺沒好氣道:「誰准你辭了我請的人?」凜著臉,教訓道:「你不知道醫院規定嗎?病床只有病人可以睡。還有,你要辭掉我的看護,應該先問過我吧?」

菁木下床,打開皮包,遞出名片。「有問題,去跟他說。」

劉小鷺拿了名片看,是律權事務所嚴律師的名片。「你怎麼會有他的名片?」

「我是夏澤野的法定代理人,夏澤野委託嚴律師授權的。我有百分之一百的權力,可以處理關於夏澤野的任何事。」

「他……什麼時候……我怎麼不知道?」這個嚴律師,竟然什麼都沒和她說。夏澤野也從來沒提過,怎麼會……

「我的答覆,你滿意了嗎?」菁木扭開熱水瓶。「要不要喝茶?」

呵,夏澤野,夏澤野,你連昏迷了,都擺我一道。小鷺垂落肩膀,一陣氣餒。「不必了,我要走了,我只是來看看他的情況……」

「他很好。」

「還是沒有意識嗎?」劉小鷺無心和菁木戰下去了,她有新歡,想通很多事。她感到慚愧,她做不到菁木這樣……

愛一個人,比她想的,還要辛苦。她氣過菁木,恨過罵過埋怨過,可是如今她願意承認,苦苦不放手,是因為不甘心,對夏澤野的愛,在菁木面前,顯得那麼渺小。原以為她爭的是愛情,其實爭的是自己的面子。

「要是需要幫助,就跟我說……」劉小鷺緩了臉色,打心裡佩服竇菁木。「我知道一些機構,專門收容植物人,你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我可以安排他到──」

「他不是植物人!」菁木不悅道:「他已經越來越好。」

「你好好考慮我說的話,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我也不是來跟你吵架的。」

「那就不要惹我生氣!」

「我之前照顧過他,我知道很辛苦……」

「所以你就撇下他跟別人戀愛去了。」

劉小鷺面色一凜。「我知道,我知道你們怎麼想我的,不然呢?難道我要一輩子跟活死人綁在一起?我才二十五歲啊!你也是,你要一直這樣下去嗎?如果他永遠不會醒,你難道要這樣跟他耗一輩子?」

「我沒差……」瞪著劉小鷺,菁木堅定道:「我只要他活著就行了。」

「你還可以跟別人,跟健康的人戀愛結婚,犯不著這麼犧牲。如果你是想證明給我看,證明你多愛他,我相信,我認輸,做到這樣已經夠了,都三個多月了……」

「我幹麼要證明我愛他?我沒那麼無聊。我跟你不一樣,因為還想到下一次下下次的戀愛,所以才會覺得這是犧牲,是被綁住!」她目光炯亮,聲音篤定。「劉小鷺,我跟你不同,我這輩子的愛情只要到此為止,我只想跟他在一起。他需要我,而我能照顧他,這不是犧牲,這也不辛苦,能夠被喜歡的人需要著,很幸福……」

劉小鷺怔怔地聽著,慘淡地笑了笑。

「好,我不說了,我祝你幸福。」她轉身離開,將走出病房時,忽然停步,回過身,看著竇菁木。

「記得那次SPA時,我跟你說逼婚的事嗎?」劉小鷺淚盈於睫,苦笑道:「那天晚上,我逼婚不成,以分手做要脅。他,選擇分手……就這樣……後來我愛面子,絕口不提分手的事……」劉小鷺面有愧色。「你沒介入我們的愛情,也許,是我的自尊跟驕傲毀了我的愛情。我希望他醒過來,真的,我希望你們能在一起……之前的事……我很抱歉……」

劉小鷺說完,離開病房,站在房外,長吁口氣,心裡忽然輕鬆很多,像是把什麼終於釋放了……合攏大衣,努力暖和自己,搓搓手,好冷啊,今年的冬天,好象特別的冷。

門內,菁木也長吁了口氣,回到病床前,俯身,額頭碰著他的額頭,微笑著。

「聽見了嗎?好啦,都我的錯,怪我不相信你。等你醒過來,我再讓你好好罵嘍!」

她伸個懶腰,出去買報紙,如同每一天,讀報給夏澤野聽。

「嘿,這個新聞你一定有興趣……以德國納粹者希特勒命名的褐色無眼甲蟲,因為越來越受到新納粹收集者的青睞,瀕臨絕種危機……哇,一隻七萬四。現在只有在斯洛維尼亞的洞穴見過這種甲蟲的蹤跡,被斯國立法列為保護物種……甲蟲專家表示,希特勒甲蟲掀起搶購熱潮,收集者闖入自然棲息地抓甲蟲……你看,你看看這個蟲的樣子,這有圖噢,你睜開眼睛看看……是你最愛的甲蟲欸……」將報紙湊到他臉前,不斷喊著:「快看看啊!」

夏澤野沒睜眼,但是,眼角滲出淚水。

菁木見了,大聲叫道:「你聽得到,你聽得到對不對?!醫生、護士!」菁木奔出去喊:「他醒了他醒了……你們快來!」

醫生趕來檢查,菁木興奮地等著。

她喃喃說著:「他有意識了,我感覺得到,他要醒了,對吧?」

醫師面有難色,支支吾吾地說:「有時候……植物人會出現一些無意識的行為,包括流淚……這不表示他聽到你說話……」

「他有進步。」菁木摸摸夏澤野的臉和手,瘋狂地說不停。「他就要醒了,他最喜歡甲蟲,我剛剛一念甲蟲的新聞,他就高興得哭了,你看,他臉色這麼好,還有,我覺得他心跳得比較快,不信你們聽聽看──」菁木俯在他的胸膛,望著醫生和護士。「來,你們也聽聽看啊!」

醫生跟護士難過得說不出話,她那麼興奮,他們不知怎麼說好,怕她期待太高,最後要失望,會承受不住。

「你們不高興嗎?他進步了啊!」他們沉默不語,那難過的表情,教菁木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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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不了解你,醫生也不是萬能的,對吧?」

菁木拿著注射器,將調成糊狀的米粉、黃豆和牛奶注入胃管,讓夏澤野進食。

「可是我感覺得到,你聽到我說話了,不然你幹麼哭呢?流眼淚怎麼可能是無意識的行為?什麼話,庸醫,是庸醫,我看我們乾脆去別間醫院算了,這裡不好!」她笑盈盈地調整胃管角度。「你要加油啊,先是會哭,再來手就會動,然後眼睛就睜開了,接著就會喊我的名字……我有驚喜要給你,等一下,你不要嚇到了。」

深夜十點整,菁木打開收音機,關燈,爬上床,抱著他睡,在他耳邊說:「今天我們不看片子,我們來聽廣播,你聽,這節目我以前常聽,這個女DJ的聲音很好聽……」

DJ嗓音低沈沙啞,夜裡聽來,像安慰著每一顆受傷的心。

DJ說:「接下來,是住石牌的竇菁木小姐,要點歌給她的老公夏澤野聽。她說,她老公很愛賴床,常常睡到太陽曬屁股還不醒,害她每天也跟著睡好久……」DJ笑了。「竇菁木小姐希望我在節目中,念他老公以前追她時寫的情書『快樂的下雨天』。OK,我就念給大家聽,很可愛的情書呢!」

「你快聽。」菁木吻了吻夏澤野的耳朵。

DJ溫柔訴說著:「我最討厭下雨天,雨水會把美麗的花兒打濕,要是忘了帶傘,衣服被淋濕,黏在皮膚,很不舒服。下雨,就不能出去玩了,做什麼都不方便,如果鞋子濕了,骯髒的雨水,會把我的腳浸成了香港腳……」

念到這,女主持人哈哈大笑。「這真的是情書嗎?」又念下去:「而且,雨聲不管是淅瀝瀝,或是嘩啦啦,聽起來就是憂鬱,讓人覺得聽著聽著聽到很寂寞。所以,我最討厭下雨天,一下雨,我只想懶懶躲在屋裡,哪都不想去。直到那一天,我認識一個不怕下雨的女生,雨那麼大,她沒撐傘,還在雨中跑。我看她頭髮濕了,衣服也濕答答了,她不怕臟嗎?不難受嗎?

「她不怕啊,她踢掉鞋子,光著腳,溜進公園的遊樂場,她在雨中吊單杠,玩得笑嘻嘻。我問她,你不怕感冒嗎?這樣好玩嗎?她說好玩。我看她那麼高興,也跟著吊單杠,我可不覺得好玩,我眼睛鼻子嘴巴都進水啦!我累死了,可是她偏偏要跟我比賽吊單杠,我想,我怎麼可以輸給女生?就撐著一定要吊贏她。好可怕,她力氣好大,我們平手,吊到手酸頭暈。後來我們不比了,我們打泥巴仗,我扔她爛泥巴,她也扔我爛泥巴,我們扔來扔去,渾身都爛泥巴,臟透了。可是我發現,我竟然忘了正在下雨,玩到太高興,也忘了髒兮兮的雨水,髒兮兮的泥巴,髒兮兮的衣服和濕答答的鞋子。

女DJ邊念邊笑,菁木不笑了,菁木聽著聽著,就哭了。

DJ往下念:「那個女生笑得很大聲,我發現雨水會打濕花兒,可是,這個女生的笑容比花還燦爛。我還發現被雨水打濕的花兒更香了,我聞到濃濃的茉莉香,我覺得太高興了。原來,雨天有雨天的快樂,雨天也可以玩,也可以笑,也可以開心,也可以不寂寞。如果不怕陰天,不怕下雨,不怕髒兮兮,不怕爛泥巴,就一樣能玩得很開心。快樂原來是無處不在,那麼容易就可以獲得。我在我最討厭的下雨天,交到新朋友,一個不怕淋雨,很可愛的新朋友。我想,我以後不再討厭雨天,這是我的快樂下雨天。」

DJ念完了,笑著評論這封情書。「這是竇菁木的老公,夏澤野先生寫的情書,啊,好象小學生寫的啊,很可愛的情書。竇菁木小姐想點一首歌給她貪睡的老公,是林憶蓮唱的,有淚盡情流。換句話說,天空掉眼淚時也要盡情玩,是這樣嗎?現在,讓我們一起來聽這首很動人的情歌,也祝福竇菁木跟夏澤野白頭到老,永遠幸福恩愛……」

菁木緊摟住夏澤野,啞聲道:「你看,你寫的作文我背得多熟,你還記得吧?那時我看了這篇作文好喜歡啊!我知道,你是為我寫的,那是我小時候最快樂的回憶,謝謝你,親愛的……謝謝你。」

在林憶蓮歌聲里,睡在無邊黑暗裡。菁木抱著夏澤野,心頭滿滿的感動,彷佛他們要一起羽化成仙。

情歌溫暖黑夜,菁木覺得自己好似又回到那一場雨,在茉莉香氣里,作著美麗童夢,夢裡跟年少的夏澤野繼續打泥巴仗,追逐彼此,笑對方變成泥巴人,然後在雨中,種下情苗,在彼此心房裡抽芽,綿綿滋長,戀戀不忘……

那是她今生第一次感到幸福,就算現在他不說話,只要還能抱一起,一起睡著,夢裡相聚……

「謝謝你,你讓我覺得很幸福……」她微笑著,沉入夢裡,情歌,在夢中,不斷不斷地唱著……

因為你還在我這裡,看見我所看到的。

在來不及喚醒,已成回憶。

因為你還在我這裡,陪著我一起嘆息。

還來不及傷心,天已晴。

在夢裡,

淚,曾盡情,毫不隱瞞,落在你的胸襟。

那是我一生之中,美麗的福氣。

多少歡樂,在心裡。

因為你還在我這裡,入夢就擁抱到你。

而我知道,我也活在,你心裡。

從頭說起,怕說也說不清。

憑著你給的勇氣,讓我繼續。

因為你還在我這裡,入夢就擁抱到你。

而我知道我也活在,你心裡。

他聽見……誰一直說話?好多天了,持續溫柔地說,他困在黑暗裡,聽著,辨認出聲音的主人,是菁木啊……

他掙扎,恨眼睛不聽使喚,恨手腳不聽指揮,焦急著,卻只能呼吸,只能逼出眼淚……

我怎麼了?!

夏澤野惶恐著。

黑暗像網子網住他,綁住手腳,他掙脫不了。誰?溫柔地拍他的臉,誰?暖暖的手撫過他的皮膚。

他很想哭,是菁木嗎?

那些模糊的聲音越來越清楚了,他聽懂了,曾寫過的字句,怎麼被念出來了?又聽見菁木說著話,他是她的幸福嗎?

他好痛苦好辛苦,掙扎得好累好累,卻徒勞無功。

菁木……菁木……

歌聲多溫柔,我聽著,我聽著啊!

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越來越響,越來越快,快到要蹦出胸口了。

他好想看看菁木,他激動著,激動到身體熱燙,淚迸出眼眶,忽然一陣麻熱,如被電擊。倏地,眼睛睜開了,他恍惚地看著,看這黑暗,看見窗外流進的,微微的月光,又試著要去動動麻木的手腳,但沒辦法。有個暖和的身體貼著他的胸膛,他垂眸,努力要分辨靠在胸前的臉。

靜靜地辨認她的臉,白白凈凈,酣睡了的臉。臉的主人,眼睫濕濕的,那是令他安心的輪廓。

像經歷漫長的黑暗歲月,像終於羽化的甲蟲,他筋疲力竭,默默流淚,感覺著菁木的呼吸,暖著頸子。

我的菁木……

他睡了多久?用力呼吸,更用力呼吸,努力要出聲,終於喉嚨發出了濁重的聲響,驚醒竇菁木。

菁木睜眼,恍惚著,抬頭望,看見一對黑亮的眼睛。她怔著,愣愣地和他對望。

「你……夏澤野……」

他用力眨眨眼睛,響應她。

菁木身子一震,猛地坐起,忽然大叫:「他醒了,護士!這次是真的,護士!」

他看菁木奔出去,聽她狂喜地叫著喊著。

竇菁木看著醫生拔除夏澤野的氣管套管,她、夏澤野、主治醫師、助理醫師、三名護士,七人擠在房內,七人像都說好了,這一刻,都不說話,好象一說話,這奇迹就會飛走了。

她的左手,讓他握著,雖然力道很弱,但這次是他來握住她。

三個多月啊,都是她去握他,去握那毫無反應的手掌,直到今天……眼淚不斷不斷地落下,她太高興了,泣不成聲。

「好了……」醫師解開束縛夏澤野三個多月的氣管。

夏澤野給他們個蒼白的笑,他看起來很疲累,很虛弱。他對菁木笑,眼色矇矓。他這一笑,笑走她的辛苦,笑來她的幸福。

菁木湊過去,抱住他,兩人哭成一團。

醫師高興地宣布:「目前看起來情況都很好,傳導神經沒問題,觸感會慢慢恢復,所以你們先不要急,讓身體慢慢恢復協調性。」他轉頭去吩咐護士安排做檢查。

護士們,看他們哭成淚人,自己也都紅了眼睛,她們拍拍菁木肩膀,恭喜他們。

周護士說:「今天情人節呢!你男朋友趕上了。」

是嗎?是情人節?她在他懷裡笑,都忘了。那麼,這是她度過最溫馨、最難忘的情人節。

她永遠不會忘記,這二月十四日早晨,她的情人,給她最棒的禮物,就是醒過來,陪她笑陪她哭。

當醫生護士都離開后,夏澤野看菁木跑到窗前,踮腳,唰,拉上窗帘。她又跑回來,唰,被子掀高,長腳一跨,身子一歪,擠上床來,和他一起躺。面對面側躺,縮著身,他們看著彼此。

他看著她,她望著他。他眼睛,帶著笑意。她眼睛,蒙著水氣。

「夏澤野……」她輕喊,伸手,指尖,柔柔點一下他的鼻尖。

夏澤野眨眨眼,感覺那柔軟的手指,又碰了他的睫毛,眉毛、耳、嘴、下巴,甚至搔過新生鬍髭,於是他眼裡笑意,更明顯了。因為她碰他的表情,那麼專註小心,好象他是個易碎的娃娃,必須用指尖來確認他好好的,沒壞掉。他心疼,眼色氤氳了,可見得,這陣子他把她嚇壞了。

菁木臉上的笑意不斷擴大。確定他很好,沒事,真的醒過來了,她才安心,躺下來,頭枕著手,繼續對他傻笑。菁木想著,她大概會這樣笑上好幾天吧?

「夏澤野……」溫柔柔地喊。

「唔……」被喊的人,努力擠出聲響。

「夏澤野?」再喊一次。

「唔。」好努力地再回一次。

「夏澤野?!」還可以多一次嗎?喜歡聽他的聲音。

「唔……」更努力拚力地再次響應。

好,她滿意了,他在這裡,醒著,呼吸著,存在著。兩人繼續對望,左右手握一起,都不說話,傻傻地看著對方笑。

他暫時沒辦法說──我愛你。

但愛情藏在交握的手心裡,纏在彼此對望的視線里,就在他跟她的微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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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菁木陪著夏澤野做檢查,在幾天之中,幫他進食流質食物,試著讓他喝粥,接受醫生安排的復健行程。

夏澤野終於可以講簡單的話,一天天恢復健康,雖然他只能虛弱地講簡單的「好、嗯、可以、不要、能」,但這已經夠教她歡喜。每天,他都有新的進步,每天都令她驚喜。

今天中午,喝粥的時候,夏澤野跟菁木說:「你背得真熟……」

「啊?」

「快樂的下雨天。」

「你聽得見?那時你就醒了嗎?」菁木驚詫道。

他微笑著。是啊,那個深夜,他醒了,只是睜不開眼睛。「沒想到我昏迷了那麼久……」

「原來你全聽見了……」菁木尷尬地笑著。「三個多月,發生好多事啊,你知道嗎?那個編劇小馬被強制送醫治療,還有,劉小鷺跟我說……還有,那一百部片子我幾乎都幫你看完了,有一部『安妮霍爾』笑死我了,護士還跑進來罵人,那片子說……」

夏澤野笑著,靜靜聽著,聽她告訴他這陣子的事。看她比手划腳,講得眉飛色舞,大氣都不喘一下。

這是那個小時候,講話結巴的女生?

他沒專心去聽瑣碎事,只怔怔瞅著她,貪婪地要將她每個眼神,每副表情,記在腦子裡。自從他醒來,便一直習慣性地要去握她的手。吃飯要握,睡覺要握,每天眼睛睜開,除非她離開去辦事,只要她在身邊,就急著要握住才安心。

他像個大男孩,常傻傻地笑,看著愛慕的女人,臉上是作夢的神情。他要一直握住失而復得的菁木,怕一鬆手,她就不見。他甚至感激起小馬那一擊,聽來荒謬,但他已經忘記痛,只記得現在的幸福。如果不是小馬,如果不是那場意外,菁木要到什麼時候,才肯回來他身邊?

當然,他也記起家裡那一倉庫的珍藏。

「唉……我的甲蟲都死了……」三個多月啊!

菁木哈哈笑。「放心,都養著,全寄放在芷綾家裡。」就連來醫院照顧他,每天也都抽空回去檢查甲蟲的狀況。大目那傢伙,比她還關心甲蟲。

夏澤野滿意地笑了,用力握握她的手。

「律師有沒有給你我家的鑰匙?」

「嗯。」

「可以回去幫我拿個東西嗎?」

「好。」

「我床底下,養著我最愛的一隻,非常珍貴,羅森伯基黃金鬼鍬形蟲,你去幫我看它死了沒?死了也沒關係,帶來給我,它可以做成標本。」

「你還把蟲養床底下?!」他們曾熱情纏綿的床底?一隻什麼黃金鬼蟲?!她快暈倒了。

他笑道:「唉,你不知道,黃金鬼鍬形蟲羽化成功機率非常小,我不只讓它羽化,還養成68mm……」

「沒良心,沒良心,辛辛苦苦照顧你這麼久,醒來只記著你的甲蟲。」菁木佯裝生氣。

「拜託。」夏澤野將她的手,捉來吻了又吻。

她縱容地笑了。「好好好,立刻幫你抓來,馬上去抓,行了吧?!」

夏澤野抬手,摸摸她的發,若有所思。「怎麼把頭髮剪了?好可惜。」

還不是為了方便照顧你。她笑了笑,沒多解釋。「還會長的嘛,有什麼關係。」拿了鑰匙,交代:「我馬上回來啊!」GOGOGO!幫男友抓蟲去。

夏澤野目送菁木離開,她的前腳剛走,他就哭了。趁她不在,盡情掉淚。他的女人,瘦了好多啊!等他好起來,一定要好好彌補她。

太多太多感謝,他說不出口,那麼多感動,點點滴滴,都收在心底。他對自己發誓,要快點好起來,換他照顧她,照顧一輩子。

菁木推開屋門,扔下鑰匙,穿過客廳,走進房間。夕陽染黃房間,塵埃輕輕顫著,在夕照中飄浮。

菁木在床邊蹲下,往床底望去,看見木盒子,就是了,掏出來,吹掉上頭灰塵,掀開。眼睛一亮,她微笑了,將夏澤野囑咐的黃金鬼帶上,立刻奔回醫院,來到摯愛身邊。

夏澤野披著外套,坐在床上。看到她,招招手要她過來。

菁木過去,笑咪咪,手伸向他。「喏,最心愛的黃金鬼來了。」

他呵呵笑,握住她的手,拇指撫著那冰冷堅硬,頑固的硬殼,那被她戴在指間,閃閃發亮,是他的真心一顆。那是為她買的鑽戒,哪來什麼黃金鬼?最最珍愛的,是眼前這個女人。

他張臂,將她攬進懷裡,撫著柔密的短髮,啞聲道:「你很傻……如果我一直沒醒呢?」她要這樣一直耗在醫院,對著活死人?想到這些,好心疼。

菁木撂狠話:「那個啊,你沒醒啊,我就把你做成標本,硬放在我身邊。」又說:「你知道嗎?這陣子我常想,也許我會變成芳療師,是為了要救你。你昏迷時,每次幫你按摩,我都這麼想,這可能都是為你學的,為了將來有天派得上用場,要救你才學的,冥冥中註定好的。」

「唔,我想我會迷甲蟲,也是因為你,也是冥冥中註定好的,為你迷的。」

「少牽拖了,跟我可沒關係。」

「我的頭被這麼重重一敲,讓我想起一件事,那時躺在救護車上時,我記得快昏迷前,我還有印象。我想到很多往事,童年的事,我記得跟你在遊樂場玩,還記得你抓過甲蟲。」

「我有嗎?」

「你曾經救起一隻困在水槽里的甲蟲,還很溫柔地把它放到樹上。你還催促它,飛啊飛啊GOGOGO……」

菁木哈哈大笑,抬頭望他。

他俯望她,摸摸她的頭。「那時我認為你很愛甲蟲,而我喜歡你,也許是這樣,潛移默化,我才迷上甲蟲。」

「誤會大了,你那些蟲啊,害我雞皮疙瘩爬了三天才習慣。」

「奇怪了,我昏迷的時候,你怎麼不說?」

「說啥?」

「說快醒快醒GOGOGO!你要是這樣喊,說不定我馬上就醒了。」

菁木大笑,回頭察看房門──嗯,關上的。她爬到床上,跨在他身上,捧起他的臉,眼睛閃著頑皮的光。

「夏澤野,我要親你。」

他揚揚眉毛,歡迎極了,閉上眼睛,由著那柔軟唇兒,貼上來,壞壞地侵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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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戀不忘茉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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