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開門，脫鞋，點亮燈。

屋子裡冷冷清清，一如過去的這半年，她依然是第一個回到家的人。杜曉唯吁了口氣，失落感淹沒了她。

虧她還期待了一整天，猜想著他會記得嗎？他會替她安排什麽樣的計劃？在這樣的日子，他總該會提早回家吧？雖然，這兩天他什麽也沒提，但她以為他是想給自己一個驚喜，直到打開門的這一刻她才知道，仲勳是真的忘了。

忘了她的生日。

思及此，她露出苦笑，沉重地踏進家門，然後將包包一甩，癱進沙發，打開電視茫然地盯著，電影台正在播放侏羅紀公園第二集。

什麽樣的男朋友會在交往一年之後就忘了女友的生日？她對電視里的恐龍根本毫無心思，腦子裡只在意著自己的生日被他遺忘，與其說是哀怨，不如說她是愈想愈生氣。

進了廣告之後，她決定打通電話給他。第一次撥打的結果是無人接聽，她看著手機，想了幾秒決定再試一次。

「喂？」

這回他接了電話，卻聽來有些匆促、焦急，這令杜曉唯突然有些退縮，好像是自己不識相，打擾他工作似的。

「呃，那個……」方才的理直氣壯已經不復存在。

「怎麽了？」雖然是柔聲詢問，但還是可以感覺到那一絲絲的不耐煩。

「你還在加班？」她怯聲道。

「當然。」

「今天不能早點回來嗎？」

「怎麽可能。」彷佛聽見什麽笑話，他嗤笑一聲，「今天如果不把問題解決掉，明天客服部一定會死得很慘。」

「可是—」

「好啦，其他的回去再說，我還要忙，掰。」

幾乎沒留給她反應的時間，對方隨即斷了訊號。

杜曉唯盯著手機，那感覺是震驚嗎？似乎不是，比較像是被澆了桶冰水、被推下山崖，或是吃了一記悶棍、被掃地出門……

她像是冷不防被突襲了一樣，還是被最心愛的人。

可是今天是我的生日。她甚至連「提醒」他這句話的機會都沒有。

原來，二度期待所產生的傷害會是原來的四倍之多，他是真的忘了這個特別的日子，而且忘得非常徹底。

今天一整天，她收到了好多生日祝賀，但不管是手機的簡訊也好，臉書的也罷，就是沒有來自他的，甚至診所的同事下午特地買了一個小蛋糕為她慶生，她也像個白痴一樣，擔心仲勳晚上會帶她去吃大餐，根本沒吞幾口，連晚餐也不敢吃，結果呢？

思緒到了這裡，她鼻頭一酸，有些想哭，但隨即深呼吸，忍住淚水，堅持不掉淚。

她其實也知道自己不該為了生日這種事情鬧脾氣，畢竟仲勳是在努力加班工作，而不是出去玩樂，她應該要體諒他才對。

這些她都明白，真的，她都明白，只是……唉。

她嘆了口氣，拿來遙控器關掉電視，索性出門到樓下的7-11去買了幾枝關東煮來充當晚餐。

坐在落地窗邊的位子上，她咬了一口煮得白嫩的蘿蔔，有一下沒一下地嚼著。她撐著下巴，看著外頭那一對情侶在摩托車旁卿卿我我十幾分鐘，一副難分難捨的樣子，好不恩愛。

她想，她和仲勳兩個人也曾經那樣子吧？

就在去年的夏天。

她記得，有一次他騎著機車載她上山去看夜景，回到平地已經是半夜十二點多，他們停在7-11門口，他買了一瓶冰果汁給她，兩人就這麽窩在便利商店前，東扯西聊又膩了三個小時，最後才依依不捨互道晚安。

那是一段很甜蜜的回憶，可如今想來，杜曉唯卻覺得那段回憶中的愛侶根本不是他們，她甚至懷疑那些愛得死去活來的記憶其實是她幻想出來的。

突然，口袋裡的手機響起。

她嚇了一跳，又驚又喜，肯定是仲勳打來的！她趕緊咽下嘴裡的食物，匆匆掏出手機一看—

不是他。

這一刻，再也沒有任何有關於「失落」的字彙可以完整表達她的心情。

她沒好氣地接起。「喂？」

「喲，美麗的壽星，今天晚上有沒有過得很激情呀？」彼端傳來故作的淫邪笑聲，一聽就知道是古愛桔那個沒什麽正經的女人。

「激情？激個鬼，連人都沒看到要跟誰激情？」杜曉唯重重啐了聲，繼續啃她的竹輪。

「欸？沒看到人？怎麽……」像是開錯了梗，古愛桔收斂玩鬧態度，換上正經的口吻，「你不是應該和你的男人出去慶祝嗎？」

「他在加班。」簡單四個字，道盡她這半年來守活寡的日子。

「又加班？」

「是，又加班了。」

「呃……他不知道今天你生日？」

「他知道。」

「那怎麽會—」

「但是他忘記了。」

然後電話里一陣靜默。

也許是因為同樣身為女人，所以完全能夠體會這種「生日被愛人所遺忘」的悲哀，古愛桔在另一端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該打哈哈輕鬆帶過，還是該認真撫慰好友受創的心靈。

「哎呀，沒關係啦，」彷佛察覺了她的心思，杜曉唯乾笑兩聲，替男友辯駁，「反正仲勳本來就說過他不是很在乎生日、節慶這種東西，他覺得平時就應該認真照顧對方，而不是只在特定的日子用大餐馬虎帶過—」

「可是啊，曉唯，」古愛桔突然打斷她的話，「他平時也沒有認真照顧你吧？」

一箭穿心。

她被這句話給徹底擊倒，再起不能。

的確，仲勳不喜歡「在特殊日子慶祝」這種表面行為，他一向是抱著「女朋友平時就該疼愛，而不是等到特殊節日才來愛」的想法。

這話聽來有理，但坦白說，她並不覺得自己在平時有得到過什麽疼愛—呃，好吧，或許熱戀期的那前半年，她確實是仲勳的掌中寶。

「欸，說真的，你要不要找個機會好好跟仲勳談一下？」突然，古愛桔這麽提議，「我覺得你們這樣下去不太行。」

「要談什麽？」

「像是他的工作時間啦，或是一個星期要留多少時間陪你啦……」

「算了吧。」她毫不猶豫地打了回票。

其實她也抗議過，只是自己太軟弱了，始終無法堅持立場。

她曾經好幾次都想提出分手，卻總在他加班回來的時候瞬間心軟，看著仲勳疲憊的樣子，她實在不忍心再施加任何壓力給他。

「那怎麽辦？擺爛等分手？」古愛桔追問。

「就……再看看。」

「再看看？你都看多久了，再這樣下去雪球只會愈滾愈大。」

「好啦好啦，我再找時間跟他討論這件事。」

「放屁！你以為我今天才認識你？你一定會忍耐下來，然後心裡想著有一天他一定會回頭髮現你苦苦守候他，可是某天，你突然驚覺自己已經老了十歲，對方卻還是沖他的事業，根本沒發現你的存在，直到最後他認識了年輕貌美的小三，移情別戀，你什麽也沒剩下……」碎碎念碎碎念，嘮叨一大篇。

唉，頭好痛。

杜曉唯忍不住伸手揉著眉間，她很了解古愛桔的個性，標準的正義女俠風範，而且老是喜歡把事情推演到最像連續劇的那個方向。

話題到底怎麽從「忘了生日」發展到「晚年凄涼」？

「欸，愛桔。」

她決定出聲制止對方繼續幻想下去。

「干麽？」

「我要先去拉肚子了，掰掰。」

「啊？什—」

不給對方時間，杜曉唯火速收了線。

此時窗外的那對情侶不知何時已經緊緊抱在一起，男方的雙手還不安分地在女孩身上游移撫摸。

杜曉唯苦笑。

這畫面到底是算養眼還是刺眼？她搖了搖頭，早已經沒有食慾，乾脆起身收一收，回家去睡美容覺比較實際。

叮咚一聲，她踏出了便利商店，往家的方向走。

今天，是她二十三歲的生日，也創了人生的紀錄—

生平第一次，她的生日是孤單一個人度過。

「辛苦了，那我先回家嘍？」

「辛苦辛苦，明天見。」

「掰啦，明天見。」

好不容易解決了十幾個該死的Bug，工程師個個累掛，只差沒睡倒在辦公室里。姚仲勳半年前升為組長，接下前任組長丟下來的爛攤子，人人都笑他表面上升職，實際上是幫人擦屁股，暗中都在等著看他能夠撐多久。

幸虧他個性強，不服輸，硬是扛了下來，還做出不錯的成績，此一表現讓他得到了上頭的青睞。

然而，受到的青睞往往和隨之而來的工作量呈正比。他的工作量一天比一天多，責任一天比一天重，眼看他手上已經有三個案子在跑，薪水雖然三級跳，壓力卻像是多了三十倍。

「仲勳？」突然身後傳來一聲呼喚，「你怎麽還在公司？」

他回頭，是李鴻明，隔壁組的同事。不過雖然是隔壁組的，但他倆以前同組共事過，而且還是「同梯的」，所以交情算是不淺。

他笑了笑，道：「我當然還在，不然我要去哪？你沒看到我們組的人才剛下班而已。」

「呃……」李鴻明露出了有些遲疑的神情，半晌才接著道：「我一直以為你跟女朋友出去了。」

一聽，姚仲勳笑出聲。「我為什麽會跟女朋友出去？」

「今天不是她生日？」

這話才剛傳入耳，姚仲勳隨即僵住。

是，沒錯，今天的確是曉唯的生日，他竟然忘得一乾二凈！

「靠……我忘了。」他低頭揉揉眉心，語氣充滿懊惱。

「喔喔喔，你完了你，」李鴻明揚起笑容，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有人晚上回去要跪主機板嘍。」

「話說回來，」好像哪裡怪怪的。姚仲勳抬起頭狐疑地道：「你怎麽會知道我女朋友今天生日？」

「臉書會提醒啊。」

「……你有她的臉書？」

「有啊，大家都這樣加來加去，有什麽好奇怪的？」

半年前為了慶祝他升職，大夥兒出去聚餐過，那時候見過一次面，然後莫名其妙就通通變成了「朋友」。

聽了這解釋，好像也真的沒什麽好大驚小怪，這年頭大家臉書上的朋友動不動就三、五百個人，說穿了，真的熟悉的也就那麽幾個。

「好啦，不扯這些，我肚子好餓，你要不要一起去吃八德路的牛肉麵？」李鴻明換了個話題。

「不了，我要趕快回去跪主機板。」姚仲勳面無表情的說。

這句話惹得李鴻明大笑。「OK，我了解了，我明天會幫你請病假。」

「嘖，不必你雞婆，快滾吧你！」

又是幾句互相吐槽之後，兩人才相繼道了晚安，李鴻明離開了公司，辦公室里就剩姚仲勳一個人。

他下意識看了一眼螢幕右下角的時鐘，已經十一點五十六分。

再四分鐘，曉唯的生日就過了。

那個笨丫頭，什麽都不說，也不肯提醒他一下，只是問他可不可以早回家，這實在是……

思緒至此，他拿出手機，撥了她的號碼，但是對方沒有回應，或許已經早早上床睡覺了吧，他猜。

他記得明天她是值早班。

想了想，也許她不是睡著，而是生氣不接他電話。有了這念頭，他不再多磨蹭，收拾東西就離開了辦公室。

夜已深，路上的店家早就打烊了，沒有蛋糕，沒有鮮花，最後他兩手空空，只帶著一身疲勞回到他倆的窩。

客廳留有一盞小燈，安安靜靜的，顯然曉唯已經在房間睡覺。

這半年來，如果不是太誇張的加班，例如迎接隔天日出的那種，通常曉唯都會坐在客廳等他回家，然後溫柔地問幾句「累不累」、「餓不餓」之類，這次人卻不在。

她應該真的生氣了吧……

打從認識她以來，她一直是溫溫順順的女孩子，理性、懂事，有什麽不高興總是會默默放心底，不會哭也不會鬧，就算有抱怨，只要有理說得過去，曉唯通常也會點點頭，笑著說：「沒關係，我了解。」

所以，他承認這一次是他太超過。

虧她還特地打電話向他小小「暗示」了一下，而他居然不解風情地掛了她的電話，還表現得像是她打擾了他的工作似的。

想想，他也真的是滿混蛋的……

他開了房門，卧房裡昏昏暗暗的，他看見曉唯背對著門口、靜靜地側卧在床上，似乎睡得很沉。

看到這個畫面，姚仲勳心裡突然一股罪惡感湧上。

他有些不舍，走到床邊，伸手撫了撫她的髮絲，情不自禁地低頭親吻了她的額，使她因他的吻而醒來。

「嗯……」她嚶嚀了聲，睡眼惺忪地笑了笑，「你回來啦……」

姚仲勳淺淺揚起唇角，又親了她一下。

「對不起，」他首句話便是道歉，「忘記昨天是你的生日。」

昨天？

杜曉唯皺了皺眉，抬眸看看床頭上的鬧鐘—已經過十二點了。原來如此，那的確是昨天的事。

「沒關係啦，」她笑道，伸手輕撫他的臉頰，「反正只是生日而已，又沒什麽大不了。」

她習慣把自己的傷口形容得雲淡風輕，接著撐起身子，關心地問：「你吃過了嗎？」

「下午有吃一點。」

「下午那也餓太久了吧？這樣怎麽行。」她隨即翻開涼被，一副就要下床的樣子，「我去煮點東西給你吃。」

「不用了。」

他趕緊按住她的大腿，示意她躺回去，「你繼續睡，我自己弄就好。廚房還有麵條嗎？」

「可是……」

「沒有可是。」他強勢地拒絕，「你快睡，明天不是值早班？」

她靜了靜，點點頭。

他笑笑地摸摸她的髮絲，逕自轉身走出卧房。

她考慮了幾秒，又躺回床上，接著聽見廚房傳來一些鍋子、碗盤碰撞所發出來的聲響。

其實她不是擔心他的廚藝。

從前在兩個人剛交往的那段期間，當時她還是個急診室里的菜鳥護士，工時長、工作又累，家務事幾乎都是仲勳一手包下來。

包括每天那桌很豐盛的晚餐。

所以，她一點兒也不擔心他的廚藝，她只是覺得……覺得好像兩個人的交集又少了一項。

她回想起了當時。

仲勳說，不希望她工作那麽勞累、不希望她天天早出晚歸，為此她辭去了大醫院的工作，轉而到附近的小診所上班。

那個時候，誰又會料到現在卻是完全相反過來？

想著想著，她閉上眼，聽見最愛的男人就在一道牆之後，卻宛如隔了一片太平洋那麽遠。

他們好像已經很久沒有接吻了。

她指的不是匆匆應付、蜻蜓點水的那一種用來交代的親吻，而是互相渴求、充滿愛意與情慾的那一種。

真的好久、好久沒有了。

「曉唯，可以過來一下嗎？」

沒反應。

「曉唯？」

還是沒聽見的樣子。

「杜、曉、唯！」林寶慧終於忍不住揚聲一吼。

這一吼，杜曉唯嚇了一跳，這才連忙回身，「是、是！怎麽了嗎？」

「嘖，」林寶慧翻了個白眼，故作沒好氣地道：「你嘛幫幫忙，上班不要發獃發得那麽明顯好嗎？」

「呃，不好意思。」她尷尬一笑，低下頭，隨即追問，「對了，叫我干麽？」

「這個抽血報告下午你拿給王醫師，跟他說這是他上次交代的病人體檢報告，他有強調要特別單獨抽出來給他看過。」

「喔？這麽特別？」她似乎嗅到八卦的味道。

果然，林寶慧立刻換上一副神秘兮兮的嘴臉，左右環顧張望了一圈，才壓低嗓子悄聲道：「還有啊，這個病人是個很年輕的辣妹……啊，其實也不能算是辣妹，就是很年輕很漂亮。」

「所以你覺得是王醫師的小三？」

「噓！」

說時遲那時快，林寶慧立刻搶上來摀住她的嘴，「你小聲一點！那不是我說的，是你說的喔！」

聽了，杜曉唯眯起眼，真受不了這個愛八卦又不負責任的女人。

她撥開林寶慧的手，沒好氣的說：「好啦，我會記得交給王醫師，沒有其他事情了吧？」

「嗯，是沒別的事了……」下一秒卻突然想起了什麽，「啊！對了，我有東西要給你。」

有東西要給她？這可新奇了。

林寶慧在診所里幾乎算是最小氣的護士，大家都知道，她連一塊錢都會算得清清楚楚，怎麽今天突然有東西要給她？

難道她撞到頭了不成？

只見林寶慧在手提包里東摸摸西翻翻，終於抽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她露出勝利的笑容，旋身遞上。

「喏，這給你和你男朋友。」

啥？

杜曉唯接過手一看，是某家頂級西餐廳的七夕情人套餐優惠券。

她頓時靜默，沒了反應。

「干麽？送你的還嫌喔？」林寶慧故作不悅。

「不。」她回過神來，勉強笑了笑，「不是那個意思，是因為……」

「嗯？」林寶慧面露狠樣。

「那個……我覺得我們應該沒有時間過七夕……」

「為什麽？你那天不是早就預先排休假了嗎？」

診所里有六個護士，除了她之外，大家都是結了婚、老公有啤酒肚、小孩也生了一大群的歐巴桑，沒有人會跟她搶休情人節—呃，好吧，林寶慧不是，她才三十一歲，未婚，單身，但是卻已經像極了歐巴桑，所以她不列入討論。

「我男朋友應該會加班。」她誠實回答。

「叫他不要加班就好了啊，一天不加班又死不了。」林寶慧嗤笑一聲，彷佛那是多麽簡單的問題。

聞言，杜曉唯苦笑。

是啊，是死不了，但她幾乎已經可以預見他的答案。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仲勳已經完完全全把工作擺在第一順位，而且第二順位從缺，第三順位也從缺，更別說是後面的順位了。

但一想到這是同事的愛心，她還是硬著頭皮將那張優惠券給接過。

「好吧，我再問問他，先謝謝你嘍。」

林寶慧這才滿意地笑了。

「你欠我一份人情。」

「是是。」

早就算準了這個小氣婆會這麽說。杜曉唯揚唇輕笑出聲，轉身繼續忙自個兒的事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