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陳士誠先是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沒急著發表意見。原來這小女孩也已經到了「會和媽媽吵架」的年紀了啊。
「可以告訴我你們吵了些什麼嗎?」
韓思芳只是低頭玩著自己的手指,沒有回答。
她說不出口。
她怎麼能說一切都是為了他?為了他,她急著想長大,急著想讓自己變得漂亮、成熟、大方,就像他那些女朋友一樣。
為了他,她偷偷買了少女穿搭的雜誌來看;為了他,她甚至偷偷跑去學校附近的飾品店去打了耳洞。
然而這種事情當然瞞不了母親太久。
韓母很快就發現女兒的成績退步,開始在打扮方面產生了興趣,甚至不吃午餐,只為了存錢去打耳洞、買一些與她年紀不符的時尚流行雜誌。
「你這麼小就開始想著怎麼勾引男生,長大還得了!」她以羞辱的方式責罵女兒。
韓思芳生氣了,生平第一次頂嘴,果不其然換來母親的一巴掌,以及一些更加不堪入耳的辱罵。
所以她氣得跑出家門,不顧外頭正下著滂沱大雨。
「不方便告訴我嗎?」見她遲遲沒有響應,陳士誠忍不住咳了聲,試圖喚回她的注意力。
韓思芳乍然回過神,搖搖頭。
「搖頭是什麼意思?是不方便說,還是不會不方便?」
「我……」韓思芳啟唇、閉上,啟唇、又閉上,欲言又止了幾回。
如果她現在說出「其實我好喜歡你」呢?士誠哥會有什麼反應?會嚇一跳嗎?會高興嗎?還是會從此討厭她?
她曾經聽說,班上的婷婷跟隔壁班的男生告白之後,那男生就再也不理她了。這真是個悲劇,她雖然相信士誠哥應該不會這樣,但其實心裡一點把握也沒有。
「是成績退步嗎?」陳士誠開始胡亂猜測。
她搖頭否認。
「那--」
他才正要繼續往下瞎蒙,門鈴驟然大響,按鈴的人顯得相當激動,一按再按,從未間歇。
陳士誠皺了皺眉頭,以為發生了什麼緊急事件,連忙起身去應門。
門一開,外頭是是韓思芳的父母親,以及另外三個住在附近的鄰居,雖然沒有深交,但他還是認得出來是哪一戶的人家。
「你們怎麼都……發生什麼事了嗎?」
一共五個人就這麼堵在他家門口,陳士誠滿臉莫名,摸不著頭緒。
韓母怒瞪著陳士誠,喊道:「我女兒呢?我知道她在你這裡!」
他愣了愣,對方的口氣讓他困惑。是他的錯覺嗎?他覺得對方似乎在暗示女兒被他給藏了起來……
「嘖,你給我讓開!」韓父不客氣地伸手過來推了他一把,五個人趁亂擠了進去。
一進門,韓母見到自己的女兒就坐在那兒,一副剛洗完澡的樣子,穿著男人的襯衫,臉頰與脖子的肌膚還透出了顯而易見的紅潤色澤。
她幾乎是立刻就往那最不堪的方向去聯想。
「陳士誠!」她回過頭來,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真是豬狗不如!虧我一直把你當成親生兒子看待!我們家對你不好嗎?你為什麼連這種事情都做得出來」
這話罵得陳士誠莫名其妙,他眨了眨眼,回過神來,道:「韓媽,你冷靜一點,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我--」
不讓他把話說完,韓母一個箭步衝上前,粗暴地拉扯女兒的手,硬是把她往大門的方向拖。
「媽咪、媽咪!不要!」
被這氣氛給嚇壞,也被母親弄疼了,韓思芳不自覺的驚聲尖叫,眼眶飆出了眼淚。
「韓媽,別這樣!」陳士誠本能地立刻上前制止。
「你不準碰她!」
「啪」的一聲,韓母揮來一記耳光。
陳士誠被打得有些暈眩,但更多的是震驚。他撫著熱燙的臉頰,錯愕地看著對方,像是在等待一個合理的解釋。
韓母怒聲罵道:「陳士誠,你還是人嗎?她才十二歲,十二歲耶!你連十二歲都吞得下去,簡直是變態!」
聞言,陳士誠倒抽了口氣,瞬間明白對方指的是何等下流的事。
「不是那樣,你誤會了,你們都誤會了,我怎麼可能--」
「姓陳的,你給我聽好,」韓父突然一步搶了過來,擋在他面前,用力戳了他的胸膛,咬牙切齒地說:「以後你不準再靠近我女兒,聽見了沒?」
陳士誠靜靜地睇著對方。他不懂,真的不懂,為什麼事情會急轉至這個窘境?
「事情不是你們想的那樣。」他只能以這句話來當作最後的反抗。
「是不是這樣,我們自己會查清楚!」
一伙人離去之前,韓母還撂下一句狠話,「要是讓我知道我們家思芳已經『不完整』的話,你就給我走著瞧,管你爸媽是多有名的律師都一樣!」
然後「砰」的一聲,門被甩上。
他怔愣,整個人欲哭無淚,啞巴吃黃連一般。他茫然地坐回沙發上,呆了一陣,猛然聽見陽台傳來機器運轉的聲音,這才想起韓思芳的衣服還在烘衣機里,隨著不鏽鋼滾筒在裡頭一圈又一圈地轉著。
這一切都始於住在巷口的那位林太太。
那天吃完晚餐之後,她打著傘去附近找鄰居聊天,經過陳家時正巧目睹陳士誠在替小女孩檢查腿傷的那一幕。
她的腦海里瞬間冒出了前幾個禮拜才看過的社會新聞--那是一起關於男大生猥褻小學女童的案件。
林太太燃起熊熊的正義之火,立刻前往韓家,鉅細靡遺地將自己所見到的一切報告給韓家夫婦。
於是一群人浩浩蕩蕩的直闖陳家「營救」小女孩……
單純的事實經過謠言的洗禮,總是會變得比連續劇還精采,消息很快傳開,鬧得整個小區風風雨雨。
「真的假的?陳家那個大兒子真的做出那種事?」
「對啊,我也很意外。平常看他斯斯文文的,頭腦好、長得又帥,人模人樣的,誰知道竟然會對小學生做出那麼噁心的事……」
「唉,我聽說功課好的人平常壓力太大,就會做出一些不正常的事。」
「是喔,好像真的會欸!像上次新聞不是有報,那個什麼大學的資優生跑到附近的小學去性侵小女孩?」
「對對對,那個新聞我有印象,超可怕的!」
「哎呀,這個社會到底是怎麼了……」
「那韓太太怎麼沒去報案?」
「拜託,這種事情若報案,她女兒以後還要不要做人呀?」
「而且你想想看,陳家那對夫妻是知名律師,像我們這種小老百姓怎麼告得贏人家?」
傳言四起,沒完沒了,小區里的每個人彷彿都成了代表正義的英雄。
原本陳士誠還期待或許韓家人回去之後問清楚查明白了,便會還給他一個清白、還給他一個乾淨的名聲。
顯然,這個小區里最天真的人就是他。
被扭曲的事實開始無邊無際地蔓延,人人都忙著轉述、傳話,卻沒有人想過要回頭求證事情的真相。
陳士誠覺得很挫折。
他向來敦親睦鄰,善待鄰人,雖然不至於到可以競選里長的程度,可他自認小區若是需要幫忙,他從來沒有拒絕過。
然而鄰人給予他的回報竟是如此。
這天,他將韓思芳那日留在他家的衣物燙得平整,穩妥地包裝在紙盒子里,然後請快遞公司來收件,要他們送到隔壁的隔壁那一戶。
快遞人員給了他一記莫名其妙的眼神,他也只能苦笑以對,不打算作出任何解釋。
想想還真是荒謬,明明就是幾步路的距離,而且他不過是要將她的物品送還回去,卻必須這樣子躲躲藏藏、一副見不得光的樣子。他到底做錯了什麼?不,他並沒有做錯事。
所以他很努力地讓自己保持樂觀,抱著「清者自清」的崇高想法,不去聆聽、不去理會,心想流言總會過去。
直到這一切開始波及到他的家人。
例如,有些人會故意讓狗在他們家門前便溺;例如,幾個揚言要力挺韓思芳的國、高中男生,會在他家的門板上隨意塗鴉;又或者是寄一些很老派、很幼稚的恐嚇信到家裡來。
他終於清醒了,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做點響應,這些人永遠都不會停止傷害他以及他的家人。
這一連串的事情逼他做出了一個決定--
「我搬出去吧。」在餐桌上,他提出了要求。
「為什麼?」陳鈞德面不改色,繼續吃他的飯,看他的報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