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情為何物

第十章 情為何物

大軍凱旋而歸,龍異人歡喜非常,親自到城外十里處迎接。

隊伍最前方,鳳江城手捧木盒,裡面裝著燕勝保的頭顱。

龍異人打開木盒,燕勝保神態安詳,面目如生;他早在數天前接到惡耗,痛灑了幾滴眼淚,這時見到遺首,忍不住又滴下淚來,喚道:「七弟,你若英靈有知,就回到為兄身邊。你我兄弟聚少離多,為兄有許多話想同你說,有許多事正待你傾力相助,怎地你就如此狠心,拋下為兄的去了?」在旁的百官大臣也跟著低首垂淚。

金瀲灧憶起燕勝保死前托龍玉麟轉告於己的遺言,一陣心酸,滑下兩行清淚。燕勝保對己情極志專,至死靡它,她若能接受他的情意,兩人必是人人艷羨的佳偶,無奈自己眼中只有一個鳳江城。她感悲燕勝保的深情,傷懷自己的痴心,淚珠兒粉粉掉了下來。

燕勝保的遺體在天鵝關已被木紹華焚毀,龍異人令巧工良匠連夜趕工,用上好檀木雕刻一具人身,使他能全屍而葬。由於民生尚在起步,物資不足,不能為燕勝保備辦金車玉軸,厚禮大葬,只是粗具禮儀而已。

葬禮過後,鳳江城命總管清點王府內財物奴僕,列出清冊,連同玉印官服,一齊放在錦袱里,進宮面見龍異人。

龍異人正在批閱奏章,聽報鳳江城來見,忙放下斑竹筆,下階相迎。

見禮之後,龍異人讓鳳江城坐,鳳江城婉辭了:「皇上,臣今日來有一事相求,望皇上答應。」解下錦袱打開,露出官印官服,高高托起前伸。

龍異人怫然作色,道:「這是做什麼?」

「請皇上允許臣辭官。」

「我不準!」龍異人帝王的威嚴展露出來,怒視著他。「有什麼理由你要辭官?」

「臣生性不喜歡受拘束,只願做一個浪蕩天涯的江湖人,先父臨終前也曾一再叮囑,鳳家子孫生生世世不得入朝為官。我違背父命,是為不孝;保護長公主不周,險險害得她喪命,是為了忠;銅鑼關、天鵝關之戰,許許多多無辜生命因我而亡,是為不仁;七弟之死,間接是我所害,我對他不義。臣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罪人,懇請皇上准我恢復布衣。」

「你的理由太牽強!」龍異人忿忿不已,衝口而出。隨即察覺自己太過霸氣,臉色一轉,放柔語氣循循善誘:「三弟,兩軍相爭,必有死傷,更何況是大罕先來侵犯我朝,你何罪之有?令尊若知道你是為保家衛國而違了父命,必不怪你。七弟的死更不能怪在你頭上。三弟,你一向乾脆明斷,怎麼變得婆婆媽媽起來?這太不像你。」

鳳江城去志已堅,不為龍異人說詞所動,道:「蒙皇上厚愛,不加罪於臣。但是臣無心再留在朝中,請皇上准我離去。」

「你堅持要離去,是怨大哥對你不好嗎?」

「皇上請別這麼說,臣寵遇優渥,已是過份了,怎麼會生怨心?臣嚮往山林野逸的生活,請皇上成全臣的心愿,讓臣卸下這一身負擔吧。」

龍異人仍是不肯。於是一個苦口挽留,一個堅持離去。說到後來,龍異人幾乎要變臉。就在這時,一人推門而入,朗聲道:「大哥,三哥既然要走,你就讓他走吧。」來人是排行第五的柳影虹。

「你不勸他留下也罷了,怎麼反倒叫我答應讓他走?」龍異人雙眉一軒,不悅極了。鳳江城是帶兵打仗的奇才,放走他太過可惜。

柳影虹背向鳳江城,朝龍異人一揖行禮,再抬頭,遞過來一個眼色。「三哥是自由慣了的性子,大哥若拘著三哥,不是真的對他好。」是別有玄機的表情。

不知柳影虹有什麼別情,龍異人急於想知道他要說什麼,不再像剛才一直要勸鳳江城留下。岔開話題,故作埋怨道:「你說得輕鬆容易,他這一去,天涯海角,三年五載也不見得會碰上一面。」

「人之相交,貴相知心。兄弟的感情不在朝夕相對。」

龍異人假作為難,沉吟了一會兒,道:「我還要再想想。玉麟這幾日鬱鬱不樂,你去看看她吧。」

「是。」鳳江城告退,將印服留在桌上。

等他一走,龍異人立刻責問道:「你為什麼要朕放他走?他能征善戰,日後要是又有外族來侵略青龍王朝,朕找誰去打仗?」

柳影虹莫測高深地一笑,道:「怕只怕不等外人來侵略,皇上您的龍座就要坐不穩了。」

龍異人心中一凜,道:「什麼意思?」

「皇上難道忘了開國軍師所留的遺言?微臣最近聽到一個傳聞,說百姓們每家每戶都供奉著長公主的長生祿位,早晚焚香祈祝,將長公主視作神仙下凡,對她的崇拜與日俱增,大大超過皇上您的威望,臣怕人們眼中只有聖蓮公主,而沒有皇上您的存在啊!」

「不會的,玉麟只是一介幼女。」龍異人強笑道:「你該知道她並不是神仙,她還只是個孩子,不會威脅朕的帝位。」話雖這麼說,臉上卻沒了笑容。

「我們知道,但老百姓不知道啊。」柳影虹分析事理給他聽:「臣怕的是長此以往,若有那好事之徒存心起鬨,要拱出長公主做皇帝,到時候一呼百諾,就算長公主並無奪帝的野心,但是皇上您不讓位行嗎?人們會說長公主才是天命所歸的真命天子。」

一番話就得龍異人大起疑懼不安。

龍異人十多歲起便流浪江湖,他本是先皇所立名正言順的皇太子,宮廷的奪權鬥爭,使得他從人中之龍變成階下死囚;之後他僥倖逃得了性命,一心只想奪回他應得的帝位,重新登上大寶。十多年間,他嘗盡顛沛流離;四處交結紅湖豪傑,歷經了千辛萬苦,終於又讓他得回原本就該屬於他的一切。做了皇帝之後,他每日孜孜不懈,勤於政事,所憂所思,都是怎樣使老百姓日子過得更好,國家更加富強。現在就只因為兩句可笑的預言,竟有可能會逼他退位,以往的努力和辛苦全都化成泡影,叫他如何能平,如何甘心?

雙眉愈蹙愈緊,眉間兩道懸針紋清晰深刻,龍異人不知不覺握緊了拳頭。不!無論如何不能!不管是誰,都不能把他從金龍椅上拉下來。他才是青龍王朝的皇帝!

「愛卿。」龍異人心存憂患,放出籠絡的態度,要知道柳虹有何看法。「虧得你提醒,不然我還傻傻的不知禍之將至。只是你為何勸我不要留下鳳江城?」

「鳳江城打敗大罕王國,威震天下,皇上不該太信賴他,將兵權都交在他手上。萬一有一天他起了異心,意圖造反,到時候誰製得了他?此外他和長公主恩義深厚,如果這兩人聯合起來,天下就是他們的囊中物了。」

龍異人聽得心驚不已,冷汗涔涔流下,濕透了背上的衣衫。他背著手來回踱步,愈想愈對,猛然頓住腳步,沉聲道:「你有什麼好計策?」聲音中隱含著莫大的決心。

柳影虹上前幾步,在他耳邊低聲而語。龍異人一言不發聽著,表情凝重。

待柳影虹說完,龍異人主意也拿定了。寧可我負人,不可人負我!

「好。就照你的話做!」

※※※

退出崇文殿,鳳江城往龍玉麟所居的藻容宮而來。向龍異人辭官之後,今後和龍玉麟可能不會再相見了,心突然一陣悵悵,說不上來是什麼滋味。

藻容宮就在眼前,守門的宮女識得他是皇上面前的大紅人,欠了欠身喊道:「王爺。」

鳳江城嗯了一聲,問道:「長公主在嗎?」

宮女答道:「她在。」略有憂色。「長公主自回宮來之後,不吃也不喝,把自己關在屋裡不肯出來,真把奴婢們給急死了。王爺您來了正好,說幾句話勸勸長公主吧。」有這回事。

鳳江城邁開大步,逕行走進。他繞過前廳,拂開隔間的珠簾,只見屋內香煙繚繞,龍玉麟坐在楠木鑲螺鈿的椅上,面前放著兩個靈位,獃獃出神。

「玉麟。」

龍玉麟聞聲回過頭來,只見她雙頰凹陷,兩眼空洞無神;鳳江城吃了一驚,才幾天沒見,她竟變得如此憔悴,忙上前牽起她的手,竟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

「你怎麼變成這樣?」他既憐又痛。

見到來人是鳳江城,龍玉麟清醒了一些,喊道:「三哥,你來了。」她多時滴水未進,喊出來的聲音干啞難聽。

他倒了一杯水走回來,半是命令地說:「喝點水。」扶著她的肩,她順從地就他手中喝完茶。

拉過一張圓凳坐在她身邊,鳳江城看了靈位一眼,供奉的是呂邵農夫婦二人。他心想舐犢情深,龍玉麟雖不是呂大人親生,但十多年養育慈愛之恩,不能一朝或忘。她恩念雙親,是人情之常,只是弄得自己形銷骨立,有必要要勸一勸她。

他性格剛宜,有話便說,不會柔言相勸,只道:「逝者已矣,呂大人若看到你為他們這樣傷心,九泉之下也不會安心。」

龍玉麟幽幽道:「三哥,我這幾天一直在想,我爹一生公忠體國,最後卻落得下獄冤死;燕七哥平生行俠仗義,他卻死無全屍;我為了報仇製造炸藥,殺了許多大罕士兵,其中一定有許多也是無辜的人。爹被小人害死,我恨不得把那進讒言的人給殺了,為爹報仇。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只要一想到那些大罕士兵的妻小父母不知有多傷心,就覺得自己罪孽滿身。」

破城之後,龍玉麟隨鳳江城入關接受降書,城內經戰火摧殘后,屋樑傾圯,滿目瘡痍,街上四散著被炸死而來不及收埋的屍首,令人觸目驚心,那時她才知自己鑄下了什麼大錯。之後一直愧疚不已,寢食難安。

鳳江城為之語塞。回想自己到今天為止一生當中,雖然自問所殺的都是該死的奸惡之徒;而青龍王朝和大罕王國兩國交戰,他為國家出征,為求勝利,他布局設陣,奪走無數條人命。雖說光明正大,師出有名,終也是洗不去滿手血腥。

他自己殺業深重,無從安慰龍玉麟。拍拍她肩頭道:「這不是你我所願,別想太多了。我是來告訴你一聲,我要走了。」

龍玉麟猛然抬起頭,驚訝道:「你要走?你要上哪兒去?」

「我已向皇上辭官。上哪兒去,還沒決定。」

她呆了一呆,不能接受他要離去的事實。愣了一會兒,她抓住他手臂,衝口說道:「我和你走。」

鳳江城搖搖頭。「你在宮中衣食無憂,有宮女太監伺候。我行止不定,四處為家,常常餐風露宿,你跟著我做什麼?」

「只要和你在一起,去哪兒都無所謂。」她急說。

一聽鳳江城要走,龍玉麟憂急如焚,不知不覺呈露了自己也未知的心事。她和鳳江城結伴而行以來,一路上迭遭兇險,好幾次都賴鳳江城奮不顧身相救,才得以安然。相處日久,自然而然對他生起一股依賴信靠之心,一日見不到鳳江城,便覺悵悵不樂,不知自己早已對他滋生愛苗。

「你在宮中不是很好?皇上是你哥哥,他會好好照顧你。再過一兩年,皇上替你挑個如意郎君,你嫁過去,可別再像以前做少爺時那麼莽莽撞撞、大聲大氣。」他如父如兄的溫言叮囑,嘴角浮起一絲罕見的微笑。

「不!我不嫁!我才不做什麼見鬼的公主。」她氣急敗壞地說。忽地心中一亮,雙眸粲粲如星:「啊!我拜託皇帝哥哥去,求他把我許配給你,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樣我就可以跟了你去,兩人永遠在一起。」想到就做,跳了起來,要往門外衝去。

鳳江城忙一把抓住她手腕,阻止她去:「你別去。就算皇上答應,我也不會帶你走。」

「為什麼?」她圓睜的俏眼裡裝滿質疑。

「我習慣一個人,不喜歡有人同行。」

「你以前也帶著我。」

「那是迫不得已。呂大人對我鳳家有再造之恩,我帶你走是報答他的恩德。而且就算你沒有和皇上相認,我們也不可能一直在一起。」

「是不是你有意中人,所以才拒絕我?」龍玉麟白著臉,這是她想到唯一的理由。過濾他身邊的女子,只有一個最有可能。「是二娘?」金瀲灧美艷絕倫,和鳳江城又是八拜之交,情誼不比一般,數來她最為可能。

「不是。」鳳江城斬釘截鐵地說道:「你不用瞎猜,我沒有什麼意中人,我一向獨來獨往,不喜歡別人跟著我。你現在找到了親人,又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一國公主,對呂大人的託付,我不負矣。希望你好好愛惜自己身體,莫傷泉下長者之心。我走了。」抱拳一揖,移步離去。

才剛走出幾步,背後砰咚一聲,是重物落地的聲音。鳳江城忙回頭一看,只見龍玉麟昏倒在地,面白如紙。他大驚失色,急忙將她抱到床上去,掐她人中為她推宮過血。

過了好一會兒,龍玉麟才幽幽醒轉。

鳳江城緊窒的心頭放鬆下來,柔聲道:「你醒了?」她是身體虛弱,加上受了刺激,這才暈倒。

龍玉麟從鼻中哼出一聲,背過身去,生氣不肯見他。

鳳江城半是好氣,半是好笑。

「你不是要走嗎?走啊走啊,走得遠遠的,何必管我的死活?」她心中委屈,眼淚大顆大顆掉了下來,枕頭濕了一大塊,抽抽噎噎地說:「就讓我死在這兒,爛了、臭了也沒人理,反正我本來就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就讓我死了算了。」

「你說這什麼孩子話呢?」他嘆息一聲,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溫柔。

這句話又惱火了她。龍玉麟頓時翻坐起來,這個猛然的動作令虛弱的她眼前霎時一片金星,身子搖晃。好不容易恢復了些,她立刻大聲應道:「是!我是孩子話。您大將軍最行,最了不起。誰要你關心我來著?你既不要我跟著你,又何必來假好心?」

「你既然這麼說,那我走了。」她有力氣說這麼多話,可見無大礙,起身要告辭。

龍玉麟見他真的說走就走,毫無留戀,心中一酸,忍不住放聲大哭。

鳳江城嘆了口氣,轉身坐回床沿,女孩子的心思,他一點也摸不著頭緒。

「你又哭什麼?」

她把頭埋在膝蓋里不肯抬起來,悶著聲,抽著鼻子道:「你這個人好無情,就真的要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

「不是你叫我走嗎?」他啼笑皆非。女兒情思難懂。

龍玉麟抬起頭,梨花般皎白的臉上滿是淚痕,眼睛因哭過的關係一片水意,鼻子紅通通的,看來好不可憐。

鳳江城毫沒來由地心一跳,胸中漲滿愛憐之意。

「三哥,你別丟下我啊。」她又哭了出來,縱身投入他的懷中,緊緊抱住他。

溫香軟玉在懷,鳳江城既尷尬又迷惘,不知該不該推開她。心頭同時浮上種種滋味,又似歡喜,又似苦惱,這種憂喜參半的感覺,攪得他心思大亂。

他要不要帶她一起浪跡天涯?鳳江城為報答呂邵農拯家之恩,帶著龍玉麟逃避朝廷追緝,一心想訓練她成材,好為父報仇。他一直把她當作男子,直到她生病發燒,他為她更衣,才發現了她實是女兒身的秘密。之後她險遭摧花、被誣為鴛鴦大盜之一,他奮不顧身將她救出;後來又北上征討大罕王國,為報燕勝保斷首之仇,兩人同仇敵愾,聯手打下了天鵝關……

歷經這許多風波險惡,不知不覺,龍玉麟的影子已經進駐他的心房;他和龍玉麟之間的情意,是自然而然萌發的。

鳳江城性豪心剛,對男女之情從不放在心上,也不想了解情是何物。金瀲灧愛慕著他,對他的一舉一動特別留心注意,看出了他對龍玉麟情意不同,但他仍以為自己是為報恩情有義務照顧龍玉麟,並沒聯想到男女感情上。他只不知道,為何一碰到龍玉麟的事,他就不易等閑視之。這分感情若不由旁人說破,只怕他永遠也不明白。

「三哥,你帶我一起走。你帶我一起走。你到哪兒,我就到哪兒去。」她嗚咽。

「你從小嬌生慣養,金枝玉葉一般,吃不了這個苦的。」

她從他懷裡爬起來,兩手伸到他面前,那受過拶刑的纖纖十指雖然復原,但已不如往日秀麗青蔥。

「你看,這是在公堂上被夾的。還有我身上的傷,全是被刑出來的。鬼門關前我去了兩回,有什麼苦我受不得?三哥,只要能跟你在一起,什麼苦我都不怕,你讓我跟你去吧。」又是雙淚交流。

鳳江城心中起了極大的動搖,有一個聲音促擁著他答應她的請求。看著她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他心裡好不憐惜。

也罷!他當下立斷,就賭上一賭,問道:「你真的願意跟我走,不會後悔?」

龍玉麟頭點得快又急。「不後悔,吃再多苦我也不怕。」

鳳江城凝視著她好一會兒,終於下定決心,道:「好吧。我和皇上說去,我們一起走吧。」說也奇怪,他說完這些話后,心頭竟湧上莫大喜悅。

龍玉麟喜出望外,整個人歡喜得像要炸了開來,破涕為笑,嬌艷如春花。她壓抑不住心中歡喜,大叫一聲,摟住鳳江城脖子,在他兩頰之上各親了一下,笑吟吟地道:「多謝三哥。」

鳳江城愣在當場,只見她喜盈盈的臉頰之上猶掛著淚珠,對她十足孩子氣的舉動,只是搖頭苦笑。

※※※

翌日,鳳江城再度進宮,一來聽取辭官之事的回覆,二來請求龍異人允准龍玉麟隨他同行。

鳳江城行完君臣相見之禮,龍異人賜他平坐,道:「關於你昨天所提之事,我思考了一整夜,下了一個痛苦的決定。為兄的只顧兄弟情份,固執地想把你留下來,卻不曾為三弟你著想。你喜好自由,所以為兄卻一直想用官事來束縛你,是為兄太自私了。為兄決定準你所請,讓你辭官。不過國家若有戰事,你可得隨傳隨到。」龍異人聽取柳影虹意見之後,經過一夜長考,想出了這一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既可長保自己帝位,又可籠絡人才,為己所用。

鳳江城獲得自由之身,十分欣悅,龍異人所提的條件,自然一諾無辭。跪下道:「多謝皇上,若有可堪驅馳的地方,臣願竭盡駑鈍,為皇上效勞。臣另有一事要奏。」

「什麼事?你說。」

「臣這次離開,還要帶一個人同行,請皇上恩准。」

「誰?二娘嗎?」龍異人笑問,他早看出金瀲灧鍾情於鳳江城,心想必是兩人要雙宿雙飛。

「是長公主。」

龍異人聞言差點驚跳起來,饒是如此,額上已是泌出冷汗。柳影虹所料不錯,他們兩人果真已連成一氣,要來算計自己的帝位。他強自鎮定,假裝意態輕鬆,微笑道:「好傢夥,你何時和朕的御妹好上的,竟把我這個大哥蒙在鼓裡。」

「皇上恕罪。臣不是有心欺瞞,臣昨日向長公主辭行,長公主堅持要和臣一起走,臣一時心軟,就答應了她。」他自己也不明白,何以輕易就答應了龍玉麟,是看她孤弱可憐吧?

「你這個鐵錚錚的漢子,碰上了玉麟,想不到也會百鍊鋼化為繞指柔。」龍異人臉上在笑,心中陰冷。一揮手,道:「罷了罷了!這是上天註定,我就成全你們,你可要好好對待玉麟,別叫她吃苦。我可就只有這麼一個妹妹。」

龍異人輕易就放行,令鳳江城大感意外,本以為得多費上一番唇舌說服,想不到他這麼爽快就答應了。他也沒想得太多,只跪下謝恩:「多謝皇上。」

「你們什麼時候起程?」依鳳江城的性子,隨時可走。但顧慮到他兄妹或許要話別,於是說:「後天。」

「那好,後天在城外十里落陽亭,為兄為你們餞別。」

「謝主隆恩。」

退出宮后,鳳江城往藻蓉宮告訴龍玉麟這個好消息。老遠就見一個苗條的身影在宮前簾下,來回踱步,顯然早已等得心焦。

龍玉麟見鳳江城瀟洒而來,忙不迭迎了上來。他將龍異人准她隨他同行的事告訴她,她高興得跳了起來,不住歡聲呼叫。

到了起程前夜,鳳江城把府內大小事務一併交代總管,仆婢予以遣散。

第二天清早帶了極簡單的包袱,一身黑衣,一把長劍,騎著一匹馬,來到落陽亭。

在亭中等了約莫半個時辰,龍異人一行人來了,鳳江城起身相迎。只見龍玉麟換回她穿慣的公子打扮,湖綠色衫子更襯得她纖腰一弱,丰神如玉。來送行的只有柳影虹、金瀲灧二人。後面是幾個宮女太監。

「賢弟,等得可久?」龍異人打過招呼,令宮女將酒菜端上,安箸布菜,眾人坐定。龍異人先舉杯微笑,道:「三弟,我這個妹妹跳蕩好動,最令我頭痛,她自願跟了你去,也是我始料不及。如今我將她交給了你,若她有什麼不是,看在大哥薄面上,多多擔待。」滿飲一杯,先干為敬。

「大哥言重了。」鳳江城回敬一杯。

柳影虹也舉杯:「三哥要走,小弟不敢強留。我借花獻佛,祝三哥一路順風。」

「多謝。」兩人互敬。

滿座之中,只有金瀲灧最為凄楚。看著龍玉麟笑得天真爛漫,她的心一陣陣揪痛。滿以為論條件、論環境,沒有人能比她更接近鳳江城,孰料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鳳江城婉拒了她的情意,她的心碎了;更令想不到的是,向來離群索居的鳳江城,居然會帶著龍玉麟一起遠走天涯。

其實在銅鑼關,她早看出鳳江城對龍玉麟有不比尋常的在意,只是他自己並不自知罷了。他選擇了龍玉麟做為終生伴侶,她能怨誰呢?是她福薄,不能博君之幸。

「三弟,二姐也祝你和玉麟……幸福快樂。」忍下刺心的痛楚,金瀲灧不愧是女中豪傑,極有風度地祝福鳳江城。

鳳江城捕捉到她眼中一抹苦澀,想到她對自己一番深切的情意,自己今生無以回應,心不禁為之一重。但他是磊落豪邁的男子,很快就拋了過去颯然應道:「多謝二姐。」

略略用過酒菜,鳳江城起身告辭。

龍玉麟向龍異人一揖到地,歉然道:「皇帝哥哥,多謝你答應讓我跟三哥一起走,玉麟謝謝你了。」

「兄妹之間何必言謝?是你眼光好,選了江城做你的夫婿,大哥也替你歡喜。」他扶著她的手。龍玉麟微微害羞,玉頰上泛起紅霞,率先走向亭外的馬兒去。

已到了分手的時候,鳳江城抱拳做了個羅圈揖,道:「大哥、二姐、五弟,就此留步,我走了。」

忽聞得箭矢破空的聲音,只聽見龍玉麟慘呼一聲,鳳江城猛然轉頭,龍玉麟倒在地上,胸口上插著一支箭。他大驚失色,奔出亭子搶到她身邊扶起她,只見她臉上全無血色,劇咳一聲,張口吐出一口血來,點點滴滴濺在他身上。

「玉麟!」他叫。眼見此箭插正在她左胸之上,若是貿然拔出,立時便送了她性命。

柳影虹施展輕功去追捕兇手。

鳳江城抱著龍玉麟身子,不敢亂動,怕會加重她的傷勢。只見她嘴角血水不斷流出,胸中有如大鎚擊搗,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快!快!去傳太醫來!」龍異人喊。

宮闈距此地有十數里之遙,遠水怎能救得了近火?

龍玉麟在痛暈過去之後,幽幽醒轉,只覺左胸口火炎似的燒,全身盪悠悠的似乎一點力氣也沒有,每一呼吸,就感到無比的痛楚。

「玉麟,你怎麼樣?」鳳江城焦急萬分的臉就在眼前。

待要叫他放心,一口氣險險上不來。龍玉麟再怎麼無知,也知道這一關躲不過了,眼角滲出了一滴淚。真是天妒紅顏,不願見她一生順遂嗎?

柳影虹去而復返,長劍上滴著血。他咬牙切齒道:「是大罕的逆賊,他說要報聖蓮紅女滅國之恨,我已一劍將他殺了。」

「可惡的庫什克族,我非殺光他們不可!」龍異人忿怒得目眥欲裂。

「不!不……不要!」龍玉麟這一用力,「哇」的又吐出一口血來。她哀求著:「皇帝哥哥,是我……害他們家破人亡,他們有……有什麼罪呢?我求你不……要。」

龍異人猶是忿忿。

只覺她小手愈來愈是冰冷,鳳江城的心也冷如玄冰,不住下墜。直到此時,他才明白龍玉麟在自己心目中地位有多重要。

「三哥——」她想抬起手碰觸他的臉,無奈力不從心。鳳江城抓起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對不起……對不起。」龍玉麟眼淚如斷線珍珠,撲簌簌掉了下來。

鳳江城心痛如絞,早已虎目含淚,啞聲道:「你跟我說什麼對不起呢?」

她看著他的眼神,是那樣的依戀,那樣的不舍,那樣的深情濃意,完全不像平日的嬌憨稚氣。她斷斷續續地說:「我死了之後,你又是——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我……我好生對不起你……」

「不會的,你不會死!我不會讓你死!」他大叫。

天要她亡,又豈是人力所能挽回?

看見他如此為己痛苦,龍玉麟露出又是欣喜,又是傷心的笑容,凄聲道:「三哥,我死之後,你會不會想我啊?但我——我寧可你忘了我,也不願見你——難過。三哥,你別為我……傷心——別傷心——」頭一側,閉上雙眼,宛如睡著一般,就此不動。

鳳江城輕輕搖撼她的身子,顫聲道:「玉麟?」

她毫無反應。

顫著手湊到她鼻下,呼吸早停。鳳江城呆了一下,片刻后才了悟她已芳魂杳然;腦中嗡的一聲,巨大的悲痛如排山倒海般席捲而來,仰起頭來,對天發出撕心裂肺的吶喊:「玉麟——」任他千呼萬喚,再也喚不回她那巧笑嫣笑的倩影。

低下頭,鳳江城緊緊抱著龍玉麟的身子,哽聲低泣。他那寬瘦的背脊輕輕起伏抽動,這麼一個頂天立地、瀟洒任性的好男子悲哭起來,真有叫天地為之一慟的悲哀。

好事成喪。金瀲灧想勸他節哀順變,才一張口,眼淚紛紛掉了下來。

「三弟。人已死矣,我們好好安葬玉麟,讓她入土為安吧。」龍異人用衣袖拭著眼睛。

鳳江城看著一臉安詳的龍玉麟,仍不敢相信她已經死去,望出去她的臉一片模糊,是淚水朦朧了他的眼。

想起她有時天真、有時撒蠻的笑語模樣,他不願相信她就這麼離己而去;才剛擦去的眼淚,這會兒又滴在她蒼白的臉上。

淚水難停的鳳江城抱著龍玉麟的身軀站了起來,躍上馬去;風吹亂他肩的一頭長發,他讓她靠坐在他身前,馬蹄得得,向京城方向緩緩而去。

冬意森森。這寒風,為何吹得人如此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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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義無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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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情為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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