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碧海鴻蒙
一年容易,冬盡春來,又是百花爭妍的初春。
山陰道上,一個身影蕭索的男子騎著一匹馬,踽踽上了傷心谷。
這男子正是一戰而天下知的鳳江城。
自龍玉麟中箭身亡之後,他一人獨行江湖,如斷梗飄萍,流雲孤鷹,飄然無所定止。以前他隻身孤影,並不覺得寂寞孤單,反而感到自由安樂。之後和龍玉麟結伴同行,一路上給他帶來諸多麻煩,甚是覺得責任壓肩;而今伊人已杳,他獨行天涯,只覺說不出的虛清和空落,再沒有往日的了無掛礙。
鳳江城十歲離家習武,一年泰半時間都在師門,這一日他路經浮梁山,於是拐了進來,上山探望數年不見的師父鞠九思。
走到傷心谷口,入口處矗立著一塊石碑,他下馬來拂去碑上盤生的青蘿,上書七個大字--傷心谷前人傷心,是鞠九思親手所題。
他悄立一會,口中默念,這七個字在口裡似有千斤重一般,令人唏噓不已。
既下了馬,不再復上,牽著韁繩走進谷內,小道兩邊種滿紅花,花香撲鼻。記得以前這裡是荒草一片,鳳江城奇怪不已,師父向來不愛弄這些花花草草,這幾年不見倒轉性了。
小道已到盡頭,再前方一些左首一棵大杉底下有一座小小的屋子,就是鞠九思結舍安居之處。不知師父在是不在?
正要繞到屋前探看,忽然一個熟悉蒼老的聲音響起:「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該來的終是要來,你打算怎麼辦?」是師父的聲音,他在和誰說話?
答話之人聲音不大,鳳江城的腦中卻如同響了一個霹靂。只聽那聲音輕輕嘆道:「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即使只有短暫的相守,我也無恨了。」
這聲音,這聲音……
鳳江城一步跨上三級石階,轉過屋角,談話的兩人聽到腳步聲,齊齊轉過頭來。和右首那人一照面,鳳江城驚喜得幾乎險些暈去;那秋水般的瞳子,櫻瓣似的紅唇,是他刻骨銘心的笑容,無日或念的倩影。真耶假耶?夢耶幻耶?
他呆愣在原地,不敢移動半步,如果這是夢,他寧願不要醒來。
「三哥!」龍玉麟走過來,那呼喚他的口吻如昨依舊,這竟不是夢。
她伸出手碰觸他的手,鳳江城怔了一下,反掌將她小手包在手心;她的手溫暖柔滑,這竟是真實的嗎?她沒死的事實令他一時激動難制,淚水不自禁滑了下來。
龍玉麟見他落淚,真情不問可知,心中一酸,也跟著落淚。流淚眼觀流淚眼,傷心人對傷心人,這一對歷經生離死別的有情人,執手淚眼相對,竟無語凝噎。
「玉麟,真的是你嗎?」龍玉麟活生生就在眼前,鳳江城仍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見。
她凝視著他風霜滿面的臉龐,輕聲道:「三哥,你瘦了。」
他握著她的手,啞聲道:「我為你眠食俱廢,焉能不瘦!」
兩人相視而笑,同時輕呼一聲,投進彼此的懷抱,緊緊相擁,心中真有說不出的甜蜜。
過了良久,鳳江城才憶起鞠九思在旁,放開龍玉麟,仍握著她的手,向師父問安請罪。
鞠九思捻須而笑,扶起他來。他這個愛徒最是淡漠剛強,本以為他這輩子註定要打光棍,看到他對龍玉麟愛重情深,難分難捨,油然生起有子長成的喜悅。
三人在屋前的小石桌邊坐下。
鳳江城提出心中的疑團,當日他明明親見龍玉麟死去,並且是由他親自蓋棺,為何她竟死而復生,而且出現在傷心谷?
龍玉麟喟嘆一聲。
其實她那時只是屍蹶,並未真的死去。入殮之後,有那宵小之徒知道她陵墓內一定陪葬許多金銀明器,於是潛入盜墓,搜括一空,猶不滿足,還撬開棺木偷盜。龍玉麟被這一翻動,吐出胸中瘀血,醒了過來,嚇得盜墓之人東西也不敢拿了,落荒而逃,歸家之後頭疼腦熱,說是冒犯聖女,不久一一死去。而龍玉麟循著盜墓賊挖出的地道爬了出去,因體力不支,昏倒在口,正巧鞠九思路過,喂她藥丸,將她救起,帶回傷心谷。
「你既沒死,為什麼不回宮去?」他有此一疑。「皇上必會行文尋找通知我,我們不就能早日相見?」
龍玉麟有片刻的遲疑,咳嗽了兩聲,說道:「我受了極重的箭傷,師父也沒把握救好我。你已為我斷腸一次,我怎忍叫你再傷心?所以我沒回宮去。」
看她氣息微淺,大是怯弱不勝,看來那次的箭傷使她受創甚巨。鳳江城憐惜不已,感於她深密的用心,對她更增情意。
「現在我知道你安然無恙,不管如何,從今以後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嗯。」她低下頭,眼神一黯。
龍玉麟好端端活在世上,鳳江城歡喜得坐立難安,將她小手握在掌心,只覺怎麼看也看她不夠,興奮欣喜之情溢於言表。
鞠九思微笑道:「你們年輕人卿卿我我,我老人家別在這兒礙眼,還是進去的好。」
「師父何出此言?」鳳江城忙道:「師父救了玉麟,對我們有再造之恩,徒兒謝您都來不及。」
「你們有什麼打算?老人家屋子小,可容不下三個人。」鞠九思打趣道。
「我想帶玉麟走遍大江南北。」鳳江城看著龍玉麟的眼神,深情無限。「然後找一個鄉下地方,結廬為舍,養雞養鴨,耕樵為生。」
鳳江城無欲寡求,甘於平淡。龍玉麟想像著一幅男耕女織的家園圖,嘴角不覺浮上一抹微笑。
「師父。」鳳江城忽萌一念,道:「徒兒和玉麟情深義重,今生今世萬萬是分不開了。您是我們的大恩人,就請您在此為我們主婚,讓我們結為夫婦。」
「在這兒?」鞠九思愕然笑道:「你不怕玉麟委屈?」
鳳江城搖搖頭,對龍玉麟露出一個愛憐橫逸的笑容。「雖然沒有鳳冠花燭,但只要我們兩情相許,這就夠了。」
龍玉麟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好!好!不愧是我鞠九思得意的關門弟子。」大笑聲中,鞠九思口中施令,兩人向上叩了三個頭,以茶代酒,交杯合巹,一場簡單又莊重的婚禮完成,兩人成了夫婦。
在傷心谷中住了三天,鳳江城帶著新婚妻子龍玉麟即將離去。鞠九思送到谷口。
鳳江城一掃入谷時的凄凄冷冷,滿身喜氣,笑容不曾稍減。「師父,您請留步。」他屈膝落地一拜。「徒兒告辭了。」
鞠九思扶他起來,道:「不用這麼多禮,路上保重。」
鳳江城稱是。
鞠九思抬頭和坐在馬上的龍玉麟,互視了一個彼此才能意會的眼神,沉默了一會兒,道:「多多保重。」
「多謝師父。」她知道此去相見無期。
鳳江城向鞠九思深深一揖,牽著馬緩緩步出傷心谷,兩人一馬身影愈來愈小,終於消失不見。
鞠九思仰頭望著頭頂蔚藍無雲的天空,低頭看見那塊寫著大字的石碑--傷心谷前人傷心。一語成識,怎不叫人撫心悲慟?
※※※
出了傷心谷,景物和三天入谷前了無所異;但在鳳江城看來,處處透著可愛、可醉,因為此時他身邊多了一個心靈相印的愛侶,再不是孤影對千山。
兩人向東而行,沿路延賞山水風光,走走停停,腳程極慢。有時在山崖水邊一坐就是大半天,兩人依偎而坐,相對無語,卻也感到無上的喜樂。都覺得若能偕子之手相守終老,此生無憾矣。
這一天來到一座山下,鳳江城遙望林頭笑道:「你還記不記得這個地方?」
龍玉麟茫然搖頭。
「這是我隱居之所,你也來過的。」經他提醒,她恍然有隱約的印象。
「既然來到此地,不如我們上去看看。」
龍玉麟不置可否。兩人歷經生死劫難重逢之後,她的性格大為轉變,一改以前的跳脫飛揚,變得溫柔婉約。
荊莽森森,山路久無人行,雜草都漫到路上來了,變得很不好走。
龍玉麟第二次踏上此山,和上次汗重奔命的情形大不相同;鳳江城牽著她的手,慢慢爬上,還不時一步一回頭,極其呵護,將她視作珍貴無比的寶物一般。
到了山腰一處平地上,竹屋就在前面。鳳江城推開竹門,發出「呀」的一聲,屋內桌椅上蒙上一層灰塵,一切仍如他們離去時。鳳江城到瀑布邊打些水來沖洗屋內,龍玉麟則在林里繞了一圈,摘回一些野菜、野菇;鳳江城看了她兜在下擺裡帶回來的東西一眼,不禁失笑,她摘的全是一些雜草和有毒的菇,根本不能吃。龍玉麟大窘,忙把那些草啊菇的丟到草叢裡,最後還是勞動鳳江城親自出馬,去摘采晚上的食物。
用完飯後,夜風吹來不知名的花香,星夜熠熠,兩人皆無睡意。鳳江城入屋中取簫,吹奏一曲「春江花月夜」,簫聲雖低沉嗚咽,曲中卻透露吹簫者無比悅樂的心情。
坐著坐著,曲柔的簫聲催人入夢,龍玉麟本來靠著廊前竹柱傾聽,她走了半天山路,這會兒神困眼倦了起來。
鳳江城所念所思都在她一人身上,注意到她精神不濟,於是停了吹簫,伸臂到她膝彎下,將她抱了起來。
頭枕著他可倚賴的肩膀,她自瞌睡中覺醒,微微而笑,又把張開的眼睛閉上,雙臂環上他的脖頸,口齒纏綿地說:「三哥,你對我真好。」
鳳江城一笑。抱她進房,替她蓋好被子,轉身正要離去,龍玉麟扯住他衣袖,他回頭,只聽她道:「你要去哪兒?」
「我回房睡。」兩人雖結為夫婦,但一直未有夫妻之實。
龍玉麟含嗔帶怨,低聲說道:「我們已經是夫妻了,你不在這兒睡要上哪兒去?」靦腆害羞是女兒天性,她說完覺得好生羞愧,忙放脫他衣袖,背過身子,臉都紅到耳根。
鳳江城一愣,之後綻開了笑容,坐在床沿,輕輕扳過她肩頭,喚道:「玉麟。」
在他滿含愛意的目光注視下,龍玉麟更加羞不可當,拉起被子蒙住頭。
鳳江城到桌邊吹熄燭火,回到床邊放下帷簾,蹬鞋上床。
窒內一片黯寂,不甘寂寞的月光悄悄潛過窗欞,卻止息在床前三尺之地,不敢驚擾了帳中人的情夢。夜已深沉,帳里仍偶有一、兩句不宜為人所知的私語逸出,渾不知時光之易逝。
※※※
兩人都覺此地是定居隱逸之所。天下雖大,但只要對方能在自己身邊,於願足矣;蝸居亦無異於仙境,於是決定不再行游五嶺三江,就此安居下來。
白天鳳江城習練武藝,栽種菜蔬,龍玉麟則在一旁看他搭架耘田,幫他灑種掩土。興緻來時,鳳江城也教她練武以強健體魄;同樣是教武,這回師父一改嚴厲馴斥的作風,諄諄不倦地指正她錯誤所在。龍玉麟得鳳江城柔情教導,進步之大,不可同日而語。
夜來或燈下共語,或廊前吹簫撫琴;龍玉麟見鳳江城一人獨奏,未免無趣,有一次兩人下山到市集上買東西,看到有人在販賣古琴,於是便買了回來。
龍玉麟自幼秉承家學,學了一手好琴藝;她坐在琴前,手揮五弦,也只不過輕輕拂弄,冷冷淙淙的琴聲便如珠玉般流瀉而出,令鳳江城大感佩服。他吹簫是自學自娛,自然與曾受名師授藝的龍玉麟有高下之別。
兩人在瀑布旁、竹屋中,過著神仙也艷羨的日子,但鳳江城偶爾會在龍玉麟臉上看到一絲愁色。問她原因,她總露出一抹淡淡的苦笑,不肯回答,令他好生納悶,她還有什麼不稱心的事嗎?
在山中過了幾個月,這一天早晨,龍玉麟從夢中大叫驚醒:「不要!」
這一叫,吵醒了鳳江城。他睜開惺忪的雙眼,坐了起來,只見龍玉麟額上全是汗珠,衣衫後背濕了一片,像是見到什麼驚恐的事。
「怎麼了?作惡夢了嗎?」
她驀地投進他懷中,險些將他撞倒了。她摟得那麼緊,好像生怕他會平空消失,一連聲地道:「幸好你沒事,你沒事。」
「我好好地在這兒,會有什麼事?」他輕拍她的肩。「你一定是昨夜彈琴太晚睡了,才會作惡夢,再睡一下吧。」要扶她躺下。
龍玉麟卻不肯,仰著頭急急說:「我們快點離開這兒吧!到一個人煙不到的地方,只有我們兩個人。到哪兒好呢?啊!聽說東南方海上有個島嶼,不如我們到那兒去,別人就找不到我們了。」
她的表現太急切反常,鳳江城當她是受了驚嚇的緣故;不知她是作了什麼惡夢,把她嚇得語無倫次?安慰她道:「沒事的,你只是作惡夢。沒有人會傷害你的,有我在你身邊,你安心地睡吧。」
他不知曉她心中的苦,她一急,眼淚流了下來,凄聲道:「此地是不能待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三哥,你就當我任性,聽我這一回好嗎?我們離開這裡吧!」
鳳江城見她凄苦萬狀,像是隱含了極大的憂心之事,忍不住又問了:「你到底有什麼事在瞞著我?我幾次問你,你始終不肯說。」
他這一問,龍玉麟眼淚掉得更快了,道:「你不要問我。三哥,我求你,我們走吧!走到一個別人都找不到我們的地方。」
他縱有千百個疑團,也得不到半句回答。鳳江城看著淚如雨下的龍麟,嘆了口氣,她若不肯講,他不會勉強她。
「你既然說要走,那我們就走吧。」
龍玉麟感激涕零,欣慰的笑容中淚珠又是成串掉落。
簡單收拾了衣物,就要下山。
住了這許久日子,對此地一草一木皆有感情,兩人站在屋前,龍玉麟看了又看,望了良久,之後化作一聲長嘆,揮別下山。
龍玉麟一心想離開中土,前往東南方海域中的島嶼,一路上並不停歇,向東而行,走了十多天,這一天到達了海岸。
面對浩邈大海,碧波萬頃,龍玉麟終於一掃連日來的愁眉顰顏,展露笑容,像只小鳥兒雀躍地跑來跑去。
鳳江城見她開顏,也自歡喜。
詢問之下,要出海前往龍玉麟所說的海島,漁夫們都懼海域遼遠,海上風浪會顛覆了漁船,沒人肯載他們前去。再三打聽,聽說有一般大船要下南洋做生意,路上可能經過這海島,鳳江城找到了船主人,和他商量,他答應載二人到島上去。
船期訂在下月初三,還有大半個月,鳳江城向一家民房借住房門,等待開船的日子。
閑來無事時,兩人到海邊走走,看著漁女補網曬鹽;他們看著漁女做事新鮮,漁女也看著這兩個仙人般俊美秀逸的外地人感到好奇。
「三哥,不知道那座海島長得什麼樣子?」遙指海的那一端,龍玉麟幻想著海島的模樣。
鳳江城略猜想了一回,笑道:「說不定是世外仙山,不用吃飯也會飽。」
他是說笑,她竟當起真來了,出神想了好一會兒,道:「也許真是如此。」
兩人正說話猜測間,驀然背後一個聲音響起,是無比的歡欣。「三弟、小妹,你們瞞得大哥好苦啊!」
龍玉麟全身一震,竟不敢回頭。
鳳江城轉身一看,眼前站著數人,正中央之人輕裘寶帶,裝束平常,卻掩不住他高高至上的王者風采;只見他背著雙手面露微笑,氣度雍容華貴,正是龍異人。
「皇上!」乍見故人,鳳江城驚喜不已,迎了上去。卻不知為何,結拜多年,這一聲「大哥」卻叫不出口。兩兄弟互視對方,朗聲大笑。
「小妹,你不過來見見大哥嗎?」
龍玉麟聞言,緩緩走了過來,臉上一片慘白。
「大哥。」龍玉麟頷首為禮,龍異人要來相扶,她不由自主向內縮了縮,避了開去,叫他落了個空。
龍異人愣了一下,眼神閃過複雜難解的意緒,隨即一笑釋開了尷尬。「一年不見。出落得愈來愈標緻,大哥都快認不出你了。」
她扯開笑容,卻無笑意。
「皇上怎麼知道我們在此地?」實在是天緣湊巧,再過十幾天,兩人就要告別中土,此生說不定再不相見。
龍異人埋怨鳳江城:「我倒要問你,怎麼玉麟沒死這麼大的事,你竟不來告訴我這個大哥兼大舅一聲?你可知當我知曉玉麟陵墓被盜,屍首不知影蹤,我心裡有多急多苦?我就只有這麼個妹妹,我身為九五之尊,居然連自己妹妹都保不住,到了九泉之下,我拿什麼面目去見父王母親?」
「是我疏忽了。」鳳江城甚為歉然。他和龍玉麟重逢聚首后,全副心神只關注於她,其餘的事都不在心中。
「算了,沒事就好,看到玉麟無恙,我高興都來不及了。不過你倒是說說,玉麟怎麼會死而復生?」
海邊風大,龍玉麟身體不耐久受風吹,於是一行人到了龍異人下榻的行館。這地方的縣令是個升斗小官,作夢也想不到皇上會御駕光降於窮鄉僻壤,一時無法安排住所,忙忙將自己官邸整理讓出,自己睡到差役房伺候。
龍異人令侍衛在外守護,三人在小花廳坐下,伺候的人全都摒開。
「三弟,你可以說了。」
鳳江城將龍玉麟陵墓被盜,因禍得福,起死回生;蒙己師鞠九思路過相救,帶回傷心谷;自己回山探師,不意重相聚會之經過,要言不煩地告訴龍異人。
龍異人一直默默聽著,不發一語。
「真是老天有眼,讓玉麟活著。」龍異人長吁短嘆:「你不知道,當衛士來告訴我玉麟屍首不見時,我有多焦急傷心?我派了人到處去找,半點消息也沒有;半夜醒來,我常常傷心得掉眼淚。」
見龍異人真情流露,鳳江城心中感動。
龍玉麟坐在一旁神色綳得緊緊的,像是懷著戒慎恐懼。
「前陣子有人報告在你隱居的山下曾見過你,和一個女子同行。聽那容,和玉麟竟有七分相似,我急於想知道究竟,就親自趕下來看,哪知你們又走了,一路尋問到此,天可憐見,讓我們有再見的一日。」
絮絮談了一些別後之事。鳳江城和龍玉麟已結為夫婦,龍異人也已大婚立后,新娘是金瀲灧;鳳江城想到金瀲灧在情海中沉浮,最後能有好歸宿,也替她暗自歡喜。
「既然大家又在一起,不如一道回京去,相聚一段日子。」龍異人提議。
鳳江城道:「我們打算到東南方一個島上去。」
「怎麼?」龍異人一愕。
鳳江城把龍玉麟想遠渡重洋的心愿說出,船期定在五天後起程。
龍異人看向龍玉麟,自相見以來,她都不大說話,婉言道:「妹妹,我們分別這麼久,做哥哥的好生想念,你難道不想念哥哥?那個海島以後大可再去,我可以派遣大船護送你們,先和哥哥回京如何?」
她沉默太久,面色也不對,別說心細如髮的龍異人察覺到她的異樣,連鳳江城也感到不對勁,握住她的手,關心問道:「不舒服嗎?」她中箭傷愈之後,身體是大不如前了。
她一向不擅掩飾心事,突然悲從中來,眼眶中滾下兩滴淚來。
鳳江城著了慌,握起她的手:但覺小手如冰,更認定她身體不適,忙端看她的臉色道:「頭疼得很嗎?」
強壓下悲凄的情緒,她亦無法再強顏歡笑下去,順著鳳江城的話,扶著頭蹙眉低聲道:「我不舒服,我想先休息。」
龍異人附和說:「三弟,你先扶玉麟回房歇著吧。有話晚上再聊,你們就在這兒住下。」
鳳江城點頭。
龍玉麟嬌弱無力靠在他身上,他摟著她腰肢,由侍衛引領他們到客房去。
到了客房,他扶她躺下,掖好被子,龍玉麟握著他長年練劍而長蠻的右掌,包在兩手心裡,他也任她握著。
「三哥,我問你一句話成不成?」
他寵溺似的一笑,似乎覺她問得傻氣,道:「你要問什麼?」
她的目光越過他的肩頭,落在不知名的遠方,飄渺而憂傷。「萬一--萬一有一天我先你而去,你會怎麼樣?」
鳳江城性格嚴肅剛硬,聽她這一問,真的認真思考起她的話來。其實問題在他胸中已曾自詰過無數遍。
他隻影流浪的那一年,枕流漱石、眠風宿月,龍玉麟的倩影呢喃,始終在眼前耳邊徘徊,思念只有隨年月加深,不曾稍稍減淡。他是提得起放得下的漢子,自不會效那愚夫匹婦殉情毀身。但午夜夢回,月下獨行,卻也總忍不住期盼伊人入夢,比翼共駒;希望她能活過來,回到自己身邊。
如今鴛夢得諧,此生再無餘憾。但如果有一次硬生生將兩人分開,天人永隔,他自問真的能承受另一次椎心刺骨的打擊嗎?
他笑意一斂,緩緩道:「生願同衾死同墳。」
龍玉麟全身一顫,喚道:「三哥--」
這句誓盟,是兩人正式成為夫妻的那一夜,在枕上鳳江城對她說的。當這個豪邁不羈的偉男子對她說出這般柔情悱惻的話時,她感動得淚盈於睫。此時又聽到這句話,她五臟六腑像是起了大震動,全身顫抖不能自己。她知道,他是那種說得出做得到的人。
龍玉麟坐直身子,哀苦地看著鳳江城英氣勃勃的面孔,心中正面臨著這一生中最艱難的抉擇--她要不要告訴他真相?
自從死後復活之後,龍玉麟就突然擁有了預知過去、未來的能力。
因此她知道了自己會中箭,是龍異人猜忌安排毒計所致。她也知道自己會和鳳江城再見面,更知道自己逃不出龍異人的毒掌。親兄長對她殘忍寡恩,她並不怨恨,也不想報復,只想平平凡凡和意中人過完這一輩子。可上天不容她擁有這一點點的幸福,她又能如何?
命實如之,她不敢奢望強求自己無事,只盼情郎能平安順遂。但聽鳳江城的口氣,竟是要和自己生死與共。倘若她拋下了他獨自死去,日後被他知道真相,以他性格之烈,一定會不顧一切去找龍異人報仇。不管是哪一個有了萬一,她怎忍見他們兄弟持戈相向?
「不管如何,我們永遠都不分開。生,一起生;死,一起死。」他堅定的語氣直如巍巍屹立的泰山。
像黑暗中赫然出現光明,龍玉麟頓時有了決定--是,永遠都不分開。生,一起生;死,一起死。既然連死都不怕了,這世上還有什麼可怕。
她一掃先前的凄苦迷惘,綻開微笑,如春花初放,朝陽乍升;伸出右手食指,沾了沾放了床畔几上的杯中茶水,在几案上寫了四個字--情實難已。這是她自道對鳳江城至死無悔的情懷。
鳳江城見了,也伸指沾了茶水,在那四字旁邊續題了四字--義無反顧。寫下他生死不渝的誓約。彼此相望,兩心互映,都覺得能活在這人世間遇見對方,實是天底下最大的福氣;能夠擁有此刻,不管過去如何悲傷苦楚,將來是否平安喜樂,都已不是兩人心中的ㄕ掛礙。
「三哥,不管水裡火里,我們都要在一起。」龍玉麟小鳥依人般,依偎在鳳江城胸膛上。
兩人雙手互握,歡然而笑,斗室之中情暖如春,融融泄泄,有情人兒心中一片溫馨。
※※※
鳳江城決定先到海島一游,再回京和眾兄弟們相聚。
龍異人勸他不動,只有作罷。
五天後在海邊,龍異人為他們送行。
龍玉麟穿了一件絳紅衫裙,顯得喜氣盈盈,倒像要做新娘子似的。站在鳳江城身邊,風吹衣袂,兩人好似瑤池下凡的一對神仙璧人。
「皇上,請留步。」鳳江城一揖。「千里相送,終須一別。至多一年半截,我們就回來了。」
見龍異人露出一個莫解的笑容,似感嘆,又似無奈;「我實在捨不得你們。」
「以後見面的日子很多,皇上請勿為我們掛心。」
龍玉麟走上前,龍異人有病在心,突然升起一陣怯意,竟不敢坦然直視她溫和、無畏的目光,只聽她柔柔地說道:「哥哥,你大婚娶妻,我沒能到場參加婚禮祝賀;二娘溫柔能幹,一定是你的賢內助。我也沒什麼東西送嫂子,這隻鐲子是娘留給我的遺物,我現在交給你,幫我送給嫂嫂,就當是我的一點心意。」褪下腕上的鳳鐲,塞到龍異人掌中。這隻鳳鐲曾經落在獄卒之手,龍異人登基之後,將它追了回來,物歸原主。
龍異人要推辭,道:「這是娘留給你的念心物--」
「這鐲子本是一對,合該在一起。」她溫和的話中含有不容人違抗的意志,他不知不覺順從她收下。接下來的一句,卻又叫他一驚。「見物如見人,以後嫂嫂看了這鐲子,就像是看見我一樣。」
話意大是不祥,莫非她知道……
不!不可能!龍異人立刻否決了這個想法,她只是離別在即,說一些懷念不舍的話是了,哪裡真的就會知曉他所安排的事?
他強笑一聲。「你年紀還輕,又即將遠行,別說這些不吉利的斷頭話,這不是叫哥哥難受?」
船家呼喊著要開船,鳳江城答應一聲,回頭喚道:「玉麟,該走了。」
龍玉麟從袖中掏出一封未封箴的信來,遞給龍異人,輕聲道:「哥哥,這封信等船走了你再看。玉麟告辭了。」最後看龍異人一眼,若有深意,表情卻是平和釋然。
鳳江城又喊。
龍玉麟輕盈地一轉身,奔到他身邊,笑著挽住他手臂,兩人朝龍異人揮揮手,走向船板登船。風中只聽得龍玉麟歡聲說:「走了,該走了。」聲音漸遠,聽不見她又說了什麼。
鳳江城和龍玉麟登船之後,站在船頭望向龍異人所站之處,兩人相依相偎;船愈行愈遠,漸漸看不清他們的身影。
龍異人好奇龍玉麟究竟寫了什麼要告訴他,等船一走,他立刻打開信箋--
異人兄皇尊鑒:
兄雄才偉略,英明決斷,青龍王朝在明君統治之下,富強可期。
唯兄晚年猜心多忌,好大喜功,屢屢誅殺親兒重臣、侵略外邦,恐社稷傾危、民心叛離,切記時時戒慎。
兄在位第十二年,國中將有大風災,致百姓流離失所,宜未雨綢繆,早自為計。龍鳳玉鐲中有開國元帝所遺留之藏寶圖,兄可剖之取寶,以賑災民。
柳氏影虹,虎狼為心,兄宜疏遠,以免反受其害。
願兄善視黎民,做個流芳萬世的聖主明君。妹虔心遙祝,兄長安泰長樂,眉壽無殃。
手一顫,龍異人猛抬頭望向已縮小成一點的船影:就在它即將消失在眼前之際,船上突然爆出火花,跟著耀眼的紅光在藍天碧海中熠熠生輝,船隻陷入了一片火海。龍異人瞪著雙眼,眼睜睜看著火光由微而旺而衰,船隻慢慢沉溺下去,最後吞沒在大海波濤之中。
※※※
三十餘年後,老病侵尋的龍異人躺在寢宮之中,覺得口乾舌燥,要叫人倒茶水來;叫了半天,只有一個年老耳背的太監來,其他人不知去向。他口講比劃了半天,好不容易那太監才弄懂他的意思,倒水給他。喝下那杯水,如飲甘泉,彷彿全身都輕鬆了起來。
望著頭頂床帳繡花垂簾,龍異人喃喃道:「玉麟,我悔不該不聽你的話;三弟,大哥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們……」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只是這時再來追悔,悔之晚矣。
龍異人頭一偏,呼吸停止。
那老太監以為皇帝倦極入睡,不敢打擾,輕手輕腳掩上房門,管自己去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