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程府家宴

黃明晰連忙躬身喊：「老師！」

程納也和他妹妹程玉娘一同施禮，動作規矩得不得了。

老夫子見到黃明晰臉色頓時怪異起來，剛剛那個笑話，他也聽到了，對這個鬼精靈的學生他真是好氣又好笑。咳了一聲，對黃明晰點點頭，可是輪到兒子時，立刻臉色冷得凝霜，理也不理地自顧走到餐桌主位坐下。

程納原本一副畏畏縮縮，這時卻犟著脖子，也沒低聲下氣。

兩父子就好像爭奪骨頭的兩條餓狗，絕不向對方服軟。黃明晰可想象墨守成規的老夫子當初對兒子的苦口婆心到傷心失望的歷程。

某種意義上，老夫子讚賞並努力培養黃明晰這麼一個陌生人，既有培養學問繼承人的意思，也有充當兩父子調和劑的原因。

不過，黃明晰對程納走向他心目中的科學發明家之路給予的支持和幫助，是老夫子絕對沒意料到的。在學問上，如果說以前兩人還可以互相影響，現在經過黃明晰努力灌輸的現代觀念下，程納和老夫子早已不知不覺中背向而馳。最大問題是，兩人對此毫無意識。

各人依主次之位坐下。玉娘則開始分菜了。不像後世的大鍋飯，宋代宮廷採用的是分餐，民間也比較盛行，這點與西方的習俗十分相似。

菜式不多，荷葉飯在面前，一碗魚羹擺在右側，東坡肉和一碟空心菜在左側。按禮儀，肉類放遠些，醋和醬類放在近處。蒸蔥等伴料放在旁邊，酒漿等飲料和羹湯放在同一方向。如果還有干肉、牛脯等物，則彎曲的在左，挺直的在右。

即是《禮記·曲禮》所說：「凡進食之禮，左餚右被，食居人之左，羹居人之右。膾炙處外，疏醬處內，蔥片處右，酒漿處右。以脯俗置者，左朐右末。」

上菜時，要用右手握持，而托捧於左手上；上魚餚時，如果是燒魚，以魚尾向著賓客；冬天魚肚向著賓客的右方，夏大魚脊向賓客的右方。

君子不近庖廚。程家又沒請僕人。除了粗重地事臨時請個短工。一切家務都是玉娘一手負責。

黃明晰見玉娘一絲不亂地想給老夫子上飯。然後給自己和程納上飯。手腳麻利。低頭垂眉。神態安詳。動作優美。讓被服侍地人看之即心情舒適。黃明晰雖見得多了。但每次還是不禁咋舌古代男人懂得享受。現代地女性恐怕就是酒店服務員也沒這般專業。

將三個男人地飯菜上好后。玉娘將自己地捧上來。並坐在下首位。按規矩女性是不可以在有客人地時候同桌共食。而應在旁邊侍候地。黃明晰是老熟人。身份特殊才沒這個計較。

荷葉飯地清香裊裊。羊肉羹地肉香味。東坡肉表面是橙黃地金色。熱騰騰地更是誘人。可是黃明晰也只是端坐不敢動手。按程家家規。吃飯前必須由老夫子訓導地。有時是詢問學業。有時是說些仁義道德。有時是澄清一些禮儀要點。無非就是封建禮教潛移默化地措施。

程老夫子掃視三人一下。神色淡淡地說：「今天地菜太豐盛了！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愣了一愣。黃明晰率先笑說：「以前島民想買東西。都是等到趕集時託人去登州。往往三五天才有一次機會。妥為麻煩。最近桃花塢組織了一個批發商場。每天從登州購買一些生活用品。以低價轉銷給島民。也算是方便民眾之舉。今天地豬肉羊肉都是自批發商場買來。不算貴。」

自從桃花塢建成后，按黃明晰的吩咐，每天都有新鮮肉類送到程府，作為學生孝敬老師的。初時老夫子是拒不接受的，黃明晰以「子曰：自行束修（古人多解做『學費』，亦有人解為『檢點約束』）以上，吾未嘗無誨焉！」為由，硬是當作慣例定了下來。

程老夫子點頭說：「登州山多田少，賦稅又重，民不聊生，落草為寇者多矣。你出開作坊工場，給黎民尋條生路也算難得善舉。不過畢竟是商賈營運，重逐利，寡恩義，切勿過多參與，迷了本性。」

黃明晰對士人關於商家的歧視十分無奈，雖然不以為然，但他不願輕易出言忤逆，所以連連稱是。

老夫子說：「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我等現今囊里有錢，卻不可不知禮守禮。」

「是。」眾人齊應。

「開動吧！」老夫子一聲令下，三人開始努力填起肚子。程老夫子和程納不約而同都對東坡肉敬之不敏，唯有黃明晰吃得不亦樂乎。

吃飯也有禮儀，正如《禮記·曲禮》載：「共食不飽，共飯不擇手，毋搏飯，毋放飯，毋流歌，毋吒食，毋嚙骨。毋反魚肉，毋投與狗骨。毋固獲，毋揚飯，飯黍毋以箸，毋捉羹，毋刺齒。客絮羹，主人辭不能烹。客歉醢，主人辭以簍。濡肉齒決，於內不齒決。毋嘬炙。卒食，客自前跪，撤飯齊以授相者，主人興辭於客，然後客坐。」

「米飯在荷葉里熏得正好的，香氣清新如晨露，聞之精神一震，好似夏夜裡洗的一頓冷水澡，渾身舒暢。羊肉羹的香味混合著木桂的氣息，不濃不淡，濃則過於膻腥，淡則因木桂功高蓋主，濃淡適宜則兩者皆諧而更香矣。東坡肉放入嘴裡迅速變成熱流，滋潤干扁的肚子。我開始覺得自己成了饕餮，忍不住將一切吞掉。」將可口的飯菜努力吞咽，黃明晰稍稍滿足自己的胃，開始說話了。拐彎抹角將玉娘誇獎一番。只將玉娘說得臉頰紅紅，眉眼彎成月牙兒。

程納嘆道：「每次聽完大哥的評語都能讓人食慾大振，聽聞蘇秦憑三寸不爛之舌六國拜相，我看言辭之威未必及得上大哥。」

黃明晰嘻笑道：「飲水思源。衣時感針者之苦，吃時憐農者艱辛。曾子說：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蘇秦憑舌之威，而我憑仁德兩字，兩者高下自見。」

「切！不要臉！」程納學足黃明晰的神態去噓他，有黃明晰在轉移老夫子的注意力，他感覺自在多了。

程老夫子木吶的臉上升起一絲笑容，說：「古注講，『慎終者，喪盡其哀』，人死為終。『慎終』是指父母的去世。「追遠者，祭盡其敬。」遠，指祖先。追遠，敬祭祖先。『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即謂之『謹慎地對待父母的去世，追念久遠的祖先，會使黎民忠厚老實。』，其本意是以禮來感化萬民。東邪的飲水思源一說，雖穿鑿附會，但能品出新意，亦屬難能可貴。」

北宋疑古的文化氣氛十分濃厚，儒士們質疑當時的古典書籍受到兩漢後人的篡改，並試圖用自己的觀點為經典書籍做注，以復古之意發揮自己的新觀念。後世的西方學者稱這個時期是中國的文化復興。所以黃明晰的胡言亂語並沒有讓老夫子不悅，反而欣喜有加。

程納一見，立刻服了。這黃大哥厲害啊，老爹發笑的次數十年來屈指可數，黃大哥一到，卻不時讓他現出笑容，讓人不服不行。

黃明晰瀑布汗，這也能扯到經義上，老夫子走火入魔了。得老實說，在老夫子家吃飯不是件舒服的事，兩父子的「非暴力不合作」行為導致的沉悶是食慾最大的敵人，黃明晰每次被邀請過來吃飯時必定說些笑話怪談，活躍氣氛，這個已經成了定例。

一路妙語連珠，大家說得痛快，吃得痛快。飯後，所謂茶餘飯後說點怪聞逸事是國人的自古有之的習俗。

程老夫子首先打破屋內和諧的氣氛，他冷不丁地問：「最近有傳言，說東邪誓言要北伐契丹，不知是否有這回事？」

黃明晰笑嘻嘻的面色立時一凝。馬擴當日的話，他只當是年輕人一頭髮熱的說法，畢竟在後世這些熱血誇張的言詞早見多了，向來雷聲大雨點小，而市井間出現的流言，也是不著風影的事，一兩日就會消失。

可是事情發展出乎意外，一日之後，忠勇之士程門弟子黃東邪誓言渡海北伐，以復我漢家故土的傳言迅速在登州城傳了開來，而至現時整個齊魯之地只怕也傳遍了這個消息。

一時之間，齊魯好似沸騰的開水，儒士們交口稱讚，連日來，甚至有不少仁人義士過來投奔。黃明晰一躍成為士林和布衣間最閃亮的明星。

情勢的急變讓剛剛完成《物理學》的黃明晰應接不暇，大感不妙。這個事情承認不是，否認也不是。如果有幕後黑手，這個招數真夠陰險，用漢語一詞形容，叫「捧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