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成書之後

幾日之後，黃明晰寫了幾個月，花了無盡心思的《物理學》終於成書雖然只是薄薄一本，包含的知識量不及中學物理的十分一，但已經形成了一個條理分明講究邏輯的自然科學學術體系，這一點才是真正的無價之寶。

但是他欣喜若狂的心情很快低落下來，他發現如何將自己的書推銷出去又是一個難題。

名氣是一個原因。濂學的周敦頤被後世認為是理學先行者，兩漢以下至宋中葉，首先得聖賢不傳之學的第一人，奇怪的是他在北宋並不出名，起碼程老夫子就沒怎麼提過。若不是有朱熹推崇，說不定他會深深埋沒於歷史長河。

儒家注重修身養性齊家治國的傳統思維也是一個原因。正如他一開始寫的兩本數學和一部管理學書籍，老夫子和學子們雖然大大驚訝一番，但重要性上他們認為還不如他講的鬼怪故事。

起碼數學還涉及到現在當權的「新學」一派推崇的理財術，而《物理學》在儒家眼中恐怕只是一本無足輕重的雜學，猶如卑微的工匠那般，無論他們創造出什麼時代的奇迹。

邵雍曾主動提出向二程兄弟傳授象數學，程顥認為不是儒家正宗學問，不值得一學，推託說：「要學，須是二十年工夫」，「某兄弟那得工夫?」

二程認為：「堯夫之數，只是加一倍法，以此知《太玄》都不濟事。」他們覺得邵雍從術數上推演事情很無聊，指出是「術家之所尚，非儒者之所務也。管輅、郭璞之徒是也」。象數學源於周易，是孔子推崇的學說，可是仍然被程門的儒士歸之於不值一學的異學。

由此，黃明晰可以輕易推測到程老夫子對自己這本花耗大心血寫的書的態度。

最重要一個原因在於官本位主義。道佛始終不如儒家的原因就在此。在中國，想做人上人，只有當官。學儒可以當官，才是儒家大興的根源。

同樣道理，《物理學》如果給不到他們這點，就說不定一場小動亂就斷了繼承。在後世，《孫子兵法》的正本是從日本找回來的。《菜根譚》明時風靡一時，最後在中國還是絕了傳，又是從日本尋回來的。

如何讓自己的學說在這片土地上生根發芽，這是很現實很棘手的問題，他很鬱悶的是記起一點，即使是「理學」，其官方地位的確立，也是在朱熹死後。

野菊花爛漫地綻放。青竹在風中搖拽。黃明晰穿過學堂地走廊。入了程家地正廳。

張老道士地確不是吝嗇之人。他請程老夫子來大謝島雖有依仗權勢之疑。但給老夫子地待遇一分不少。程家屋子建得大而寬敞。家什門帘器物一點不缺。若在院子搞點假山流水甚麼地。以海島風光。未必比江南差到那去。

屋子是半土半木。北宋時期北人多用土坯。江南多用木頭。至於青磚地使用還沒推廣。據傳開封地城牆就是土中裹磚而建。大概是這個時代地粘合物還未研製出來地原因吧。明清兩代磚石流行后。用地粘合物是糯米石灰黃泥蛋清等等混合物。若能在此時研製出水泥。大概很受歡迎吧。

跨過門檻。迎面見一少年撞過來。黃明晰急手急腳避開。叫道：「大郎。你見鬼了？」

「細聲點！」少年作了個噓聲地動作。他身穿守喪地麻衣。相貌妥為端正。猶有稚氣。此刻正一臉避瘟疫地樣子。

黃明晰好笑了。道：「這裡是你家。你幹嘛像做賊一樣？」

「我到機器設計局吃飯去。」少年抬腳就要往外沖，邊道：「剛剛阿爹見了我，一言不發，只捂著嘴神色古怪地躲回房去了，怕不是又惱了我！」

「胡說八道，無緣無故他惱你幹嘛。回來回來！兩父子那有隔夜仇的。」黃明晰一把扯住。

「大哥大哥，求你了，放我走吧。阿爹最近身體不好，總是氣喘，一會見了我又要動氣，又是歹事！」少年哀求道。

「放心，清風老道說只是小毛病，注意保健即可。」黃明晰安慰道。

「大哥你······」少年急道。

「大郎，你要去哪裡？又不在家裡吃飯嗎？」一聲柔柔的問話傳來，只見一個同樣身穿麻衣的女子雙手捧菜進來，聞兩人所言，一臉我見猶憐的失落之色。

「不是的！」少年開始不知所措。

「安啦，等會我盡量轉移注意力，讓老師沒空管你。」黃明晰在程納耳邊低語，一把將人推入屋沒事。妹子煮的這麼好吃，他那捨得走！」

少年哭著臉，扯出笑容道：「沒錯。我當然要在家裡吃飯。」

女子露出燦爛笑容，笑道：「黃大哥來了？！今天的菜色有羊肉羹哦。對了，還煮了你最喜歡的東坡肉。」宋代羊肉是貴族食品，皇宮有吃羊不吃豬的習俗，大宋每年花上四五十萬兩銀子專門從遼國購買羊，以供給宮廷食用。官家如此作風，民間當然也以能吃羊肉為榮。無奈羊肉多是進口產品，十分經貴。程老夫子以前連奴僕都請不起，搬到大謝島后，每月的薪水也妥為豐足，可是身處荒島，奢侈風氣無從染起。

「哈，口水要流下來了！」黃明晰拍了拍少年一把。

女子叫程玉娘，是老夫子的女兒，外表柔弱，平時深入簡出，是黃明晰眼裡的古代女性的代表－大家閨秀。

至於少年，他叫程納，是老夫子的唯一一個兒子。前年剛到大謝島的時候母親亦即程老夫子的夫人夏氏因病去世，程納現正處三年的丁憂中，少年才十七歲，未及冠禮。（古代男子滿二十歲之後，舉行「及冠」之禮，可取表字。）不好詩書，最喜歡天文術數，每每遭受老夫子的白眼。桃花塢的機器設計局便是以他為主事。

平常他跟黃明晰十分投契，例如說黃明晰在數學方面精通，在機器方面的見多識廣往往讓程納驚羨，尤其是最近知道《物理學》的部分內容后，一直費盡心思討好黃明晰，企圖得到傳授。

程納見走不開了，摸摸頭，嘻嘻一笑，湊過來小聲道：「軸承已經試驗成功了。」機器設計局的第一件產品便是木製的風車，構造簡單，製造沒有什麼難度，不過在傳動功率上損耗過多且不穩定，乃是瓶頸所在。黃明晰雖然帶來了超越時代的鍊鋼技術，但齒輪、軸承這些基礎而精密的零件可不是嘴皮子說兩下就能解決的。

「真的？！」聽了程納的話，黃明晰當場驚喜大叫。發展機械工業首先在於動力問題，從風車水車到蒸氣機都是工業革命開始的催化劑。而且大謝島位置上雖然有這點那點的不方便，人力也不足，但它正好位於中國的三大風場之一，風力資源豐富，若開發得好，無疑是一張比糖廠更好的王牌。

「工匠們正在試裝，不過，老實說，軸承這玩意雖然好，但是小小一個，便需要十幾年資歷的老工匠近三個月的琢磨，我們可是用不起來。」程納有點奇怪黃明晰的反應過於劇烈。

黃明晰點頭說：「先制定標準化圖紙，那麼這幾個月的努力就沒白費。軸承、齒輪、螺桿，這些是將來技術發展的重點。無論風車或其他機器必定是要換上這些傳動部件的，可惜我們資金以及人才都缺乏，放不開手腳。」

藉助祖祖輩輩世世代代傳下的工匠手藝水平，依仗現代的工商管理水平，比其他同時代的人走先一步不成問題，若想跨時代發展高科技，做夢得了！不過，雖然黃明晰短期內都不看好發展工業，但是能夠多一分資本，也是件好事。

「有了這些零件，便能組裝運轉穩定的風車，有了這風車的穩定動力，我們便可以作出簡單的機械，例如車床、鑽床、沖床、磨床，反過來可以加工出更好更精密更複雜的零件。這就是進步！」

程納深以為然。

這時程玉娘將東坡肉端了進來，屋子裡都瀰漫濃郁的香味。程納連忙走過去，殷勤地將妹妹手上的飯桶接過來，訕著臉道：「哇，好香。讓我先嘗嘗！」

女子甜甜一笑，將程納的毛手拍開，說：「饞死你！」她一邊將飯菜端上，一邊說：「黃大哥又說了什麼笑話？我聽到李小乙家嫂子剛剛談到，就是不肯細說。」

「真的？」程納很有興趣地問：「大哥快說說，小弟可最佩服你說的笑話了！」

「今早王洋家精通廚藝的娘子給他熬了蹄子，等他回去吃。我特意說個笑話增進他的食慾。」黃明晰笑道：「我想你們一定不想聽的。」

程納抱怨道：「大哥快說快說！你越擺關子，我就越心癢。」

黃明晰道：「我才不管你呢，只是怕污了玉娘妹子的耳朵。」

程納嘴一扁，望向自家妹妹，程玉娘微笑道：「黃大哥盡說無妨！」

「你們一定不想聽的。」

黃明晰見他們堅持，可憐地搖頭，咳嗽一聲，比劃著面前的美食，繪聲繪色地說：「話說登州飢荒，有二個乞丐正餓的發暈，發現了一個痰盂。於是，二個人商量一人喝一半。其中一個乞丐抱起來就喝，只聽到『嗚嗚』二聲，他一下子就把痰盂喝了個乾乾淨淨。另一個乞丐見狀大怒，他立刻痛打了此乞丐一頓。那個被打的乞丐哭喊道：他媽的太冤了，不知道是哪個龜兒子吐的痰，害老子半天沒有咬斷，只有一口氣喝了。」

程納盯著油膩的東坡肉和粘稠的魚羹，喉結滑動，臉色發白。

「老弟，老弟！」黃明晰攬攬程納的肩膀，得意洋洋地說：「看吧，看吧。我就說了你不該聽的。」

程玉娘原本也是一臉古怪的，但見黃明晰頑皮淘氣的笑容，不禁噗哧的笑了，她說：「黃大哥真是的，王秀士這次可遭罪了。不過，大哥這個笑話也有點深意吧？」

「深意？」黃明晰摸摸腦袋，搖頭道：「普通普通，特博人一笑。」

程納掩嘴道：「我寧願不笑。」

「最近宗大人正為登州**發愁，連續上書斥責皇家宗親侵犯民田，黃大哥的笑話若傳到他耳中，或許得到不少意外的幫助也沒定。」程玉娘認真地道。這個笑話誇張有趣，適合流傳，若有意在京城散說，的確能得到不少支持，吸引朝廷的目光聚焦登州這偏遠之所。

黃明晰不認為對政局有什麼影響，不過他對程玉娘倒是另眼相看，贊道：「妹子憂國憂民，點子也多，若能當官做事，說不定有一番大作為。」

「黃大哥說笑了。玉娘只是這幾天聽阿爹說多了，才有的聯想。」程玉娘一笑，轉頭對程納說：「叫阿爹出來吃飯去！」

「他啊，」程納聞言，尷尬地搓手，腳步不移一點，牢釘在地上。

「愣著幹嘛！」黃明晰搖搖頭，將程納往走廊推出去。

「咳！」老夫子現身門口，瘦小的身軀挺得筆直，腰帶服飾整整齊齊，帽子高企，左手攏袖橫在前胸右手背在身後，踱著方步緩緩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