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我點頭,轉身進屋,輕輕躺在他身邊,閉上眼。

暗道:看樣子要在宮裡耗一天了,說不得還要幫他處理政務。曹明殊已經開始練我傳的內功心法,由他陪著璇兒也好,省得那孩子老是離不開爹。

據《宮廷秘錄》記載,天豐三年6月,帝外出遊獵,偶遇一民間女子,帶其回宮,賜月華宮,封為"影妃"。天豐四年10月,影妃誕下一子,是為三皇子劭。

劭十七歲,其母病故。

劭以容貌俊美聞名天下,喜著翠衫,愛竹,生性孤傲冷僻,長相酷似其母,最得先帝寵愛,封為寧王。

第一次見到劭,是在寧王府。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冬日的黃昏,俊美無匹的少年,站在竹林中,身穿一件翠綠儒衫,目光悠遠,神情淡漠。我從不知一個人穿綠衣能如此的美。

那天我也是一身青衣,一向自負相貌過人,那一刻卻生平第一次感到自慚形穢,從此再不著青衣。而且那天之後只要看到有人穿綠衣,就會不由自主地想,這樣的人怎配穿綠色的衣服?

那天是他請我過府一敘,看到我,卻連眼皮都不抬,斜倚修竹,吹起簫來。一曲帶著滿心歡悅和些許愁緒的《相見歡》,讓我沉醉其中,不能自拔。我也從不知一個人能將小小玉簫吹奏得如此動人心魄。

不由暗暗感慨:天下怎會有如此高潔清雅的人?若他是天上的雲,那幺所有人都只能是泥。

一曲完畢,他將手中玉簫遞給我,淡淡一句:"你來。"

我搖頭:"聽王爺一曲,薦清從此再不敢吹簫。"

他收回手,目光清冷,溫潤如玉的臉頰上掛著一絲譏諷的笑,冷冷說道:"原來葉薦清也會阿諛奉承。"

我怒氣上涌,拂袖而去。

後來得知,他的簫是任何人都不準碰的,他能讓我吹奏,已是天大的賞識了,我卻沒有領情,他才會出言譏諷。

當年幾位皇子悉數被擒,我不願他被刀劍加身,一個人前去,他仍是一身翠綠衣衫,仍是站在寧王府竹林之中吹簫,看到我,仍是將手中玉簫遞過來,淡淡一句:"給你。"

然後飄然退開幾步,舉頭看天,瀟洒美態,皎如玉樹臨風一般,微笑道:"吹奏一曲吧,我要走了。"

那時我便知他存了一死之心,卻沒有說什幺,執起玉簫,低低吹奏,恰是方才他奏的一曲《訴衷情》。

他嗓音圓潤低回,曼聲唱道:"永夜拋人何處去,絕來音。香閣掩,眉斂,月將沉。爭忍不相尋。怨孤衾。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

歌聲越來越弱,手扶翠竹,慢慢滑倒。

我繼續吹奏,默默看著他如紛飛飄落的花,倒卧在最愛的竹林中,沒有出手相扶,沒有想辦法施救,甚至沒有太多的悲傷,他這樣的人,寧死也不願低頭,何況是受那牢獄之災。

"清,知道他詐死,你有何感想?一定很高興吧?當年你可是他唯一看上眼的人。"

瑞從床上坐起來,伸了個懶腰。然後志得意滿,神采奕奕的走到我身邊,挨著我坐下來。口氣卻有些酸。

什幺時候了,還有閑情捻酸吃醋,他大概早就醒了吧,卻不過來幫忙。

我皺眉,將奏摺往他面前一推:"陛下休息夠了,何不辦點正事?"

他一笑,隨手拿起一個奏摺,漫不經心的看著,又道:"顧左右而言它,你在心虛嗎?當年我不小心弄壞了那根玉簫,你可是好幾天不肯見我呢。"

我冷笑:"不小心?陛下確定是不小心嗎?"

他又是一笑,溫和而慵懶,道:"我這個三皇兄,一向孤傲,目中無人,竟然還有這樣的身份?他的武功應該也不錯吧,這幺多年竟然絲毫不露。原來那幅冰清玉潔、不食人間香火的樣子,都是裝的。清,連你也被他騙了。"

現在是誰在顧左右而言它?想起被他故意失手弄壞的玉簫,不由嘆氣,我的陛下,使性子時也是一幅溫和又無辜的樣子,誰能比你隱藏的更深?

你既要吃這捕風捉影的飛醋,那幺再多吃一些有何妨?

淡淡說道:"你們兄弟幾個,哪一個沒有裝,哪一個不是隱藏很深?他的確是冰清玉潔、不食人間香火,只是生錯了地方,又或者他本就不該來這塵世。這世間的一切只會污了他。"

瑞仍然笑得溫和,眼光卻變冷,道:"當年他不也暗中培植勢力,不也是一心想坐上皇位嗎?失敗之後要靠詐死逃走,現在又派人刺殺我,冰清玉潔之人會用這樣卑鄙無賴的招數嗎?"

我站起身來,踱開幾步,搖頭嘆道:"當年先皇最寵愛他,所有人都爭相巴結,即使不想爭皇位,也會有別有用心之人將他推上去,他的母親不是甘於寂寞之人啊。何況幾位皇子斗得如此激烈,處於風暴中心的他又怎能獨善其身?詐死也是無奈之舉,他若不詐死,被你拿下,才是必死無疑。至於刺殺--"

話未說完,一支筆"嗖"一聲扔過來,直奔我的面門,居然灌注了五成的功力。我的陛下,這幺快就動怒了嗎?

我一個瀟洒的錯步,側身,用嘴牢牢將其叼住,然後恭敬的遞過去:"陛下御筆,還是不要亂扔的好。"

他訕訕一笑,伸手接過來:"清,你方才那一閃身的動作似乎是我的招式,什幺時候偷學的?"

我出言譏諷:"你一生氣就出手傷人,我想不學會都難。瑞,下一次能不能用高明一點的招式。象'落月搖清劍','夢月流霜掌'那樣的功夫才值得我去偷學。不過如此輕盈飄逸的功夫也要寧王那樣的人使出來才好看吧。"

"你--"他怒瞪我片刻,復又笑了,伸臂抱住我,輕問:"清,你在故意氣我嗎?"

我掙開他的手,正色道:"不錯。"

斜眼看著他,暗自防備他突然出手。

卻見他皺眉看我片刻,搖頭笑道:"我知道了,清,我不怪你,你昨夜到現在一直沒有休息,累壞了吧,脾氣大些也是難免。瞧,你的眼睛都紅了,我陪你睡一會兒好不好?"

我氣結,還敢提昨夜,昨夜先在摘羽閣步下重兵,又喝醉酒誘我上當。

等等,喝醉?以他的酒量,大概醉酒也是裝的,否則也不會這幺快就神清氣爽。

咬牙道:"陛下,你知不知道宿醉的人第二天醒來會頭痛欲裂?"

他退後一步,笑得無辜而促狹,佯裝委屈道:"我又沒有喝醉過,怎會知道?清,你明知我有千杯不醉的酒量,怎幺還會上當?是不是你也一直想著--"

我惱羞成怒,一拳揮過去,見他含笑而立,竟還是不避不讓,忙硬生生收住拳頭,心中更怒,飛身撲過去,將他的手臂狠狠向身後一扭,粗暴的啃咬那笑彎的紅唇。

他痛叫一聲,我停下,抬眼,卻看到他眼中滿是笑意,不由暗罵,糟糕,又上了他的當。今日怎會如此心浮氣躁?

放開手,轉身背對他,暗自氣悶。真得太累了嗎?還是昨夜的事讓我一下子不知該如何面對他?

卻聽他的聲音幽幽地傳來:"清,你不要管這件事好不好?他要的是這皇位,是我的命,就由我來對付吧。"

我停下,搖頭,斷然道:"正因為他要你的命,我不能不管。何況當初他在我面前詐死,是我失察,才有行刺之事。"

他伸出雙臂圈住我的腰,溫熱的身體緊緊貼在我背上,嘆道:"清,我知道你和他的情分,不想讓你為難。"

我的陛下,你何曾管我是否為難?好一個以退為進,欲擒故縱。

我苦笑:"瑞,你不必再試探我,也不必再用什幺心機,對他,我不會手下留情。"

腰間的手臂驟然收緊,灼熱的氣息噴在我耳邊,咬牙切齒:"你認為我在試探,在算計你,清,你真的不能信我了嗎?"最後一句卻充滿了悲哀。

我沒有動,也沒有說話,想起那夜他和福公公的對話,此後我一直沒問,他也再不提起。

事到如今,是真,是假,有什幺隱情都不重要了。

何況葉薦清不是傻子,略一思索也能猜個大概,不能苟同的只是他的手段。

見我無動於衷,他放開手,退後幾步,緩緩坐下:"對他,你不會手下留情。那對誰手下留情呢?南越宗熙嗎?"

又在試探了,宗熙,他對宗熙還是耿耿於懷嗎?

我一怒,抬腿想走,卻邁不出一步,仰天長嘆,我的陛下,葉薦清此生只對你手下留情。

回身凝視他,正色道:"瑞,你可以試探,也可以算計,我既能為你撐起這片天,就會讓你任意翱翔。我任何事都可以為你做,但是有一條,絕對不要打南越的主意。"

他冷笑:"是啊,你什幺事都會為我做,滅東昌,戰西璜,擒拿幾位皇兄。甚至原諒我害死你的妻子,差點毒殺你的兒子,但是只要一提宗熙就勃然大怒。你回來是為他,打傷我是為他,好一個生死之交啊。"

我搖頭,怒極反而無話可說,寒著臉,緩步向外走去。

我的陛下,你要這樣想,我有什幺辦法?逼我回來的是你,用宗熙激怒我的是你,若你當時稍稍一閃,我又怎能打傷你?

天下人都被宗熙的外表騙了,但是我知道他的本事,怎會為他擔心?我擔心的是你。

當初若我不回來,先出兵的會是宗熙。你將南越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欲除之而後快。而宗熙又何嘗沒有窺伺中原之心?我只怕你和天下人一樣看錯了宗熙,會輸給他。

南越不是外強中乾的東昌,不是懦弱無能的北項,不是剛愎自用的西璜。原本就國富民強,兵多將廣的南越,這幾年又陸續吞併了幾個小國,南方大地,已盡在宗熙手中。宗熙只有一個大哥宗瞻,若說宗熙是天生的王者,宗瞻就是不可或缺的良相,當年他自願將儲君之位讓給宗熙,並一心一意輔佐扶持,有他後方坐鎮,宗熙才沒有後顧之憂,才能很快完成一統南地的大業。他二人一文一武,一動一靜,一張一弛,配合得天衣無縫,朝中重臣,麾下眾將也不乏多謀善斷,驍勇善戰之人。這樣的南越,誰能撼動?

而最可怕的還是宗熙本人,他的善於隱藏,不在你之下。若說你是以溫和儒雅為假面,那幺宗熙的假面就是豪邁狂放。而他行軍布陣,攻城略地只能也決不在我之下。

"清,宗熙離開南越了。一知你還朝,他就一個人偷偷離開,你說他會去哪裡?"

我一驚,停下腳步。怪不得他方才會突然提到宗熙,原來是知道宗熙要來找我。算算時間,宗熙若一得到我的消息就出發,應該快到了。

宗熙,天下最會搗亂的非你莫屬。這一來,不鬧個天翻地覆怕是不肯罷休。

現在不是賭氣的時候,先解除瑞的心結要緊,否則這兩人鬥起來,只會兩敗俱傷。

我走回他身邊,誠懇地問道:"瑞,你認為宗熙什幺樣的人?"

他一愣,凝眉沉思,猶疑不定地看著我。恰好福公公進來,我不等他開口,問道:"福公公,你認為南越宗熙什幺樣的人?"

福公公惶恐的看了看猶自沉思的瑞,不知如何是好。他也知道每次一提宗熙,準是在鬥氣。

我笑道:"不用看陛下,我在問你。"

福公公躬身答道:"我說了將軍不要見怪。老奴認為,南越君王狂妄魯莽,仗著是一國之君,仗著有幾分武力,任性妄為,絲毫沒有一國之君的風範。"

宗熙做的那件荒唐事,天下皆知,也難怪人們會這樣想他。

我搖頭,又問:"這樣的君主,南越還能如此強大,當真不易。福公公認為呢?"

瑞定定看著我,眼神閃爍,若有所悟。是啊,宗熙那人乍看是一張白紙,越想卻越是深不可測。

福公公又看了看瑞,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我站起身來,再問:"福公公,你是不是認為宗熙是靠前人的福蔭,良臣的輔佐才有今日?"

雖是問福公公,卻眼珠不錯的看著瑞。他緩緩笑了,沖我微一點頭,我鬆了口氣,他的聰明,是一點就通的。

福公公見瑞點頭,也忙點頭:"不錯,那宗--,南越君主的所作所為,實在是--"

我笑道:"若真如福公公所說,那幺宗瞻是長子,精明能幹,又素得民心,為什幺要將君主之位讓給這樣的人?南越有四大名將,個個有勇有謀,能征善戰,為什幺要臣服於這樣的人?以葉薦清之能,為什幺會和這樣的人成為好友?"

瑞看著我,抿唇不語,我蹲在他面前,拉住他的手道:"陛下,有我在,宗熙自問動不了我天朝,但是我也沒有把握能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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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州沉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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