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程逸岸帶著青年離開人群后,緩下速度,放開他手走在前頭,如識途老馬般,盡撿些狹窄的巷道隨意穿梭,青年心中好奇,問道:「程大哥,你住這裡?」
「不是。」不等霍昭黎再問,程逸岸頭也不回地道,「干我這一行的,點子踩過一遍,自然要牢記在心。」
青年知他所說的「這一行」就是偷盜的營生,但此時對他觀感又與月前不同,因此打不定主意如何回對,索性默然不語,緊隨其後。
倒是程逸岸又開口道:「你竟然好好活著,也算難得。」
青年聽了老大不高興,「我又不與人打架廝鬥,也沒生病,自然好好活著。」
程逸岸奇道:「你不與人打架廝鬥,幹什麼出來江湖上行走?」
青年人聽了竟然大驚,「我什麼時候在江湖上行走了?」
程逸岸被他問得皺起眉頭,看他神情不似作偽,才道:「上回做了有錢人家的護院防禦盜賊,上上回還在林子里與武林中人動手,不是行走江湖是什麼?」
「才、才不是!」青年急急忙忙擺手,「上回是他們硬拉我去,上上回是看不過一大幫人打你。我沒有要行走江湖!」
「你既然不要行走江湖,怎會拜師學藝,去練一身內力和幾招三腳貓拳腳?」
「我沒有師父。拳腳是偷看娘學的……內力是什麼?」
程逸岸大奇,「你不知道什麼是內力?」
青年搖頭。
程逸岸停下腳步,疑惑地看他半晌,指著自己胸前道:「你用力打我這裡一掌試試——」想了想,又改變主意,指向路旁一株大樹,「你還是打那裡吧。」
青年不知他什麼意思,在他目光逼迫之下,依言伸出右手,重重一掌擊向那樹。那樹紋絲不動,倒是他痛呼一聲,手也腫了起來。
「接下來你氣沉丹田。」程逸岸將行氣的路線向他說了一遍。
那青年聽了,茫然站在原地。
程逸岸心想他聽一遍必記不住,難得有耐心地又從頭說起:「氣沉丹田,然後依次行至膻中、紫宮、璇璣……」
他還未念完,青年便接了下去:「俞府、氣戶、雲門、極泉、青靈、曲澤、內關、勞宮。」
程逸岸皺起眉。這小子耍他?
誰知青年一念完,卻又撓頭道:「這些是什麼?」
程逸岸這才信了青年確實未曾如一般人那樣習過內力,走上前去,要將那些穴道的位置一個個指給他看,青年似乎甚是怕癢,被他碰到身體,便不自覺左右扭動起來,口裡邊笑邊叫著「不要」。旁人若是聽到,還不知會以為二人在幹什麼。
程逸岸想想不爽,伸指一戳,青年便動彈不得,任由他擺布。
待得指點完畢,程逸岸解開穴道,叫他再試一遍。青年似懂非懂地照做,一掌拍下去,那樹仍是毫無反應。
程逸岸正覺得奇怪間,只聽喀喇聲響,厚厚的樹皮一塊塊掉下來,再接著轟然一聲,大樹從被青年擊打的地方,攔腰折為兩段。斷口處像是被螞蟻蛀蝕般,細細碎碎留下許多粉塵,那一圈圈的年輪,竟也成了模糊一片。
青年瞪著自己的手掌,駭然。
程逸岸比他更駭然。
如此特殊的內力,並非誤食奇珍異果即可得到,而他自己分明也不知道,身上蘊蓄著何等神功。
「你說你跟母親偷學拳腳功夫?」
青年回過神來答道:「嗯,她常常趁我不在的時候一個人比劃。」說罷頗為憤憤,「我稍微偷看一下,她就生氣,後來索性她也不練了。」
二人邊走邊說著話,達到目的地之時,青年身家已被摸個清清楚楚。
他父親早逝,母親帶著兒子在鄉下務農為生,母親似乎經常偷懶,田裡的活很早都交給兒子做。有一日回家時母親已經不在,留了封語焉不詳的書信,說三個月不回,就叫兒子去找她,卻沒說到哪裡去找。青年因此便從家裡出來,四處亂走。青年初涉塵世,除了年輕力壯之外身無長物,因此這幾個月來一直風餐露宿,還常受人欺負。
「如果半年還是找不到,我便回家去。在外頭吃不飽,家裡田都荒了……咦?這是什麼地方?」
青年只顧著說話,看程逸岸停下腳步,抬頭一看,卻見二人站在一片老大的曠野之上,四下無人,曠野中心卻搭了一座外形像個橫放大酒桶的木屋,甚是精巧,卻也突兀。
程逸岸笑著答他:「飯館。」邁步走到「桶蓋」前,抬腳一踹,「桶蓋」應聲朝裡頭縮進,他朝青年招招手,二人並肩進入酒桶中。
一進去便聞到烹制菜肴的香味,青年餓了好半天的肚子又大鬧起來。
此時已到日落時分,左右牆壁上各自開著三個小小的窗戶,裡頭仍是亮堂堂的。二人進來的屋子當是正廳,相當寬敞。廳堂以大理石鋪地,光可鑒人,廳中別無他物,只中間有張小小圓桌,圓桌邊擺上兩張紅木椅,桌上放著三兩盤菜肴並一壺酒,那叫人垂涎欲滴的香味,想來便是桌上菜肴散發的了。
青年恨不得即刻便撲上去大吃一通,見程逸岸不動,自己又不好先動。
「死來了?」陰惻惻的聲音自地底響起般,不知何時,二人身後出現一個瘦高男子,瘦高還不足以形容,端的便是竹竿一支。此人緩緩走到向陽處,青年才看清楚他的臉。男人的臉也是又瘦又長,臉色鐵青毫無血氣,如殭屍一般,卻又偏偏掛著十分愁苦的笑容,看來怪異之極。瘦子厲目往青年清秀的眉目一掃,對程逸岸譏道:「小情人?」
這句話青年當然是聽得懂的,不禁大窘,「我、我不是……」
程逸岸全無情緒,自若地道:「我帶他來吃飯而已。菜準備好了沒?」
瘦子點頭,「就好。先吃。」簡短說完,一轉身又沒進黑暗裡,想來那裡該有一間廚房。
「如此有勞了!」程逸岸搓著手,緩緩走向飯桌,青年立時乖覺地跟上。
「小兄弟,算你有口福,」程逸岸取過酒壺替二人斟上,「剛剛那根竹竿,名叫刀維蔻,長相倒胃口,做出來的才可半點不倒胃口,算得上是當今天下數一數二的名廚,我與他今年約好煮的是荊楚菜,你既餓了,便先嘗嘗這道散燴八寶飯。」
青年正等他這句,話音未落,便抓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要酒嗎?」
青年嘴巴塞得鼓鼓的,百忙中向他搖了搖頭,又埋頭苦吃。
程逸岸失笑,只顧自己飲著酒。
過不多時,僕婦模樣的中年女人將一道道菜端上來,整個飯廳香氣繚繞,單用鼻子聞,便已是人間極樂。那青年自小生在鄉下,粗茶淡飯吃慣了,出門后更是半飢不飽,對於報的菜名,諸如「冬瓜鱉裙羹」、「珊瑚桂魚」、「滿載而歸」、「太和雞」、「梅花牛掌」、「應山滑肉」之類,皆是聞所未聞,更哪裡親見過這許多珍饈佳饌?直看得眼睛都花了,舉著筷子不敢落箸,生怕壞了廚師精心裝點的盤中美景。
程逸岸笑道:「菜燒來便是給人吃的,你吃得少,可要小心他一個不高興,在菜里下毒害咱倆。」
青年這才動手,閉著眼隨手夾起一道菜來放進口中,嚼得幾下,立時大呼好吃。
程逸岸道:「荊楚菜以河鮮為大宗。這道叫做八仙過海,乃是宜昌名菜,據說八仙曾來荊州吃過這道菜。你方才夾的是海參,刀大廚的刀工非同小可,紋理之細之密,遠過一般廚師所能。這旁邊鋪的各色菜肴,則分別是火腿、蹄筋、雞肉、冬筍、蝦米、香菇、蓮子和荸薺。」
青年憶起家鄉此時正當採摘蓮蓬之季,忍不住多夾了幾枚蓮子來吃。
「這道是秭歸菜湯汆桃花魚,秭歸是王昭君故里,昭君出塞前回歸省親,返京時正值桃花將謝,昭君與父母告別,淚灑花瓣,花瓣飄入河中變作這透明的桃花魚——不過桃花魚理當在初春捕食,現在已是盛夏,老刀如何能弄到新鮮貨,倒是十分費解。」
青年小時聽過昭君出塞的故事,一邊吃一邊聽他講這段典故,倒也津津有味。
此時天色漸暗,刀維蔻拿了盞頗為別緻的燭台過來,點上火后,靠著牆看二人用餐。
程逸岸兀自對青年說個不停,青年到得後來只覺越吃越好吃,越吃越想吃,連程逸岸在講什麼也懶得聽了,整個人趴在桌子上,一刻不停地夾菜。他只在剛出門時喝過一次酒,不但吐得稀里嘩啦,還被人趁醉摸走了行李,因此雖然那酒也是少見的玉液瓊漿,卻引不起他興緻。
「今天話多。」刀維蔻靜了半晌,突然開口說道。
程逸岸看向他,笑道:「我自然要在這位小兄弟面前誇耀一番學識淵博,好賺得他全心欽佩。」
「話多,毒走得快。」
話音剛落,程逸岸手中酒杯掉落桌上,渾身軟綿綿地跌倒在地,欲振乏力。
「程大哥?」青年剛咬了一口狀元油,見此情形,一時躊躇著該先吃完再去看他,還是先放下這道極品美味。
刀維蔻冷冷掃他一眼,「你莫摻和。」
程逸岸半趴在地上,神色微顯慌張,「你下毒?」
刀維蔻點頭坦誠:「我下毒。」
「為什麼?」
刀維蔻仍然是一臉扭曲的笑意,「你太吵,又不吃菜。」又看了看一旁的青年,「他吃菜,便沒事。」
青年聽他這樣說,也知道菜里大約放了解藥,是以自己安然無恙。連忙要端吃剩的一盤排骨煨湯想要去解他的毒。刀維蔻身形一晃,已到了桌邊,伸手往桌上一拍,石質的圓桌出現數條裂縫,碗碟盡數碎裂,湯汁灑得到處都是。
青年一呆,怒氣橫生,「你不是程大哥的朋友嗎?怎能無緣無故害他?」
刀維蔻搖頭,「不是朋友,他沒朋友。」
「你胡說什麼?我就是他朋友!」青年說著毛手毛腳往他臉上打去,刀維蔻輕易閃過,反手一掌印在青年胸前。
青年自然閃不過,硬生生接了,身子一搖晃,同時只聞到一股幽香,立時癱倒在地不能動彈。
刀維蔻這一掌並未用全力,只是要他暫時不能行動,卻未曾想雖然奏功,手掌卻也被他胸前一股大力反彈回來,心中不禁有些吃驚。
此時程逸岸道:「你做的菜再鮮美,我也向來都是吃不多的,這一回做什麼這樣憤慨?」
刀維蔻重新回身向他,「可見積怨已深。」
程逸岸諷笑一聲,道:「事已至此,老刀你連收了泗合門多少好處都不肯說,未免太不夠意思了吧?」
刀維蔻聳肩,「嫁女兒,沒錢。」
程逸岸挑眉,「你直接問我要不就行了?」
「借錢要還。」
程逸岸失笑,「老刀啊老刀,你果真是欠我人情欠怕了。」
「死人不欠。」
「說得也是。」程逸岸緩緩站起來,「人一死,自然恩仇一筆勾銷。」
刀維蔻臉上終於有了不同的表情,「你沒事?」
程逸岸拍了拍本就臟污不堪的乞丐裝,口中嘖嘖有聲:「杯沿里斷腸粉,壺柄上蝕心草,酒中七蟲七花,再點悲淚燭——竟然能做到無色無味,只制住我卻不傷性命、不波及旁人,你這幾年大有長進啊。」
刀維蔻憮然道:「還是不及你。」
能在這樣的情形下分辨毒性,且不知不覺化解,真是匪夷所思。
「這是自然的!」程逸岸臉抬得高高的,十二分的傲岸自信,「你要是及得上我,當年也不必被我救了。」
刀維蔻沉默一會兒,說道:「我不愧疚,隨你處置。」
「我也不指望你愧疚。你說得沒錯,我們本就不是朋友,自然也扯不上什麼背信棄義。」程逸岸笑容可掬地走到他面前,「我呢,最近養了一種蠱,剛剛已種在你身上。你就幫我試試看有什麼效果,怎樣?」
刀維蔻沉著臉點頭,「……好。」
程逸岸從懷中取出一把金葉子,擲在桌上,「這些且當作我侄女的嫁妝罷。」
轉身要走,才看到青年坐在地上。
程逸岸像是十分開心地對他說:「軟筋散好不好聞?老刀還以為他打倒你了呢。」
青年心想原來那陣香氣是你弄的。也不知他怎樣動作的,身上酸軟的感覺消退得無影無蹤。
「程大哥你沒事?」
「我自然無事。走人了。」
青年聽話地跟在他後面,走出大酒桶。
路上程逸岸一言不發,青年想他大約心情不好,也不敢說話。二人走到一里開外,程逸岸突然止步,盤腿席地而坐。
青年這才發現他臉色灰敗已極,不僅大驚失色。
「該死的老刀!」程逸岸喃喃咒罵,「小兄弟,你照我白天說的運氣方法,送些內力給我,行氣切記要緩慢。」
方才他察覺不對勁,確實已暗中服了解藥,但刀維蔻調配的幾種藥物毒性實在劇烈,須得服了解藥后便運功將毒素逼出。程逸岸如何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覺得當著刀維蔻的面逼毒便不夠瀟洒,因此才逞強到了現在。此刻腹中幾味劇毒與解藥互相衝撞,疼痛難當。
青年聞言,連忙也坐下來,照著他的話傳送內力。
程逸岸只覺一股暖洋洋的氣流自前胸緩緩流進體內,雖然雄渾卻十分柔和,待他挾著這股內力運行一周天畢,非但毒素輕易排出,四肢百骸更是無處不舒爽。他睜開眼,見青年一臉關切地看著自己,朝他微微一笑,道:「可以了。」
青年見他神色間略無痛楚,遂放心地移開了手。
程逸岸端詳他微微出汗的臉頰,沉吟道:「說起來,你又救了我一回。」
青年憨憨一笑,「其實沒有我幫忙,你也不會有事的。」
程逸岸心說那倒不一定,口中卻道:「雖然如此,你還是多多少少有點用處。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儘管開口,我大多可以弄來給你。」程逸岸防心甚重,若是對別人,必不會做這樣的承諾,但是此時已經確知青年秉性純樸,斷不會寫挾恩圖報,漫天要價,才說得如此爽快。
果然青年不住擺手,「我不是想要什麼東西才幫你的,你不用在意。」
「你這麼窮,就連要我送你幾張銀票使使都不想?」
青年搖頭,「我一個人,只要肯做事,怎樣都能過活,銀子太多也沒有用處。」
「那女人呢?你這個年紀,也能娶房媳婦兒了,我給你物色個漂亮的姑娘如何?」
青年臉上大紅,囁嚅道:「這個、這個我從來都沒想過……」完了又像是想到什麼,畫蛇添足地加了一句,「再說,又不是只要長得漂亮就是好姑娘,就像娘長得好看,但是懶得一塌糊塗……」
程逸岸噴笑,捶著他的肩頭道:「臭小子,都想到這分上了,還說沒想過!」
「我真的、真的——」
看青年急得舌頭都大了,程逸岸也不忍再調侃他,說道:「既然金錢美人你不要,我就傳你功夫吧。」心下開始盤算,哪些功夫儘管教給他無妨。
「我也不想學武。」青年頓了頓道,「我救你原本就不圖什麼,你不要放在心上。」
程逸岸有些不耐煩地道:「你是施恩的人,自然可以不放在心上。我欠了你人情,不當下還掉,多拖得一日,便多一日擔心,什麼都好,總之你快些說出想要什麼吧。」
青年仍是堅拒:「我不要你還人情。莫說你我是朋友,就算遇到陌生人有難,我也不能不去管他……」
程逸岸打斷他言語,眼睛上挑,不高興地道:「誰和你是朋友?」
青年一呆,訝然道:「我們還不算是朋友?」
「朋友?」程逸岸冷笑一聲,「哪裡來這麼便宜的朋友?你不要胡亂套近乎。」
青年被他說得莫名其妙,委屈地道:「可我覺得咱倆處得挺好——」
程逸岸再次打斷他:「什麼處得挺好?我與你認識才幾天?你知道我什麼?江湖上,不管你認識一個人多少年,都是各謀其利,隨時都可以反目成仇的。像你這樣動不動就把人當朋友的,以後怎麼死都不知道。」
青年沒有反駁,只是靜靜看著他。
程逸岸莫名其妙,斥道:「你傻獃獃地看什麼?」
「你在生氣。」
程逸岸避開他澄澈的目光,口氣兀自強硬:「胡說什麼!你笨死自去笨死,我有什麼氣好生的?」
「你把刀大廚當朋友,他卻要害你,你心中難過,是不是?」
程逸岸仰天打個哈哈,殊無笑意,「講的什麼屁話?我程逸岸從來沒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
青年看著他,眼光溫柔,「你既沒有朋友,我便來當你的朋友,好不好?」
程逸岸正準備狠狠拒絕,再嘲笑他一通,突然改變主意。他緩緩地道:「你已知道我無喜怒無常殺人成性,還要與我做朋友?」
青年道:「我還是覺得程大哥不是壞人,你殺人,肯定是有緣故的。」
「竟然還有人為毒飛廉殺人申辯。有趣,有趣之極!」程逸岸雙掌相擊,拍手聲在這闃寂夜色里,聽來分外刺耳,「你真要與我做朋友?」
青年聽他口氣似有所鬆動,連忙使勁點頭。
「好!我們便在這裡,義結金蘭如何?」程逸岸指指二人所站的位置,詢問他意思。
青年在鄉間曾看過人唱桃園三結義的戲文,小時便對劉關張結成異姓兄弟,相互扶持,共創一番基業的事迹嚮往不已,聽他說要結拜,頓時稱善。
此時一隻蒼蠅飛來,嗡嗡嗡地在耳邊轉個不停。他這才留心看了看周圍,月光中隱約可見左右都是幾畦菜地,從嗅到的氣味來判斷,不遠處大半還有個茅廁——頓時覺得與那劉關張在春風桃李中歃血為盟的瀟洒氣概,差了何止十萬八千里?
「程大哥,不如我們明天再找個好一些的地方——」
「結個拜管那麼多做什麼?又不是娶媳婦。難不成還要特地上黃鶴樓大擺筵席昭告天下不成?扭扭捏捏的煩死了!」說完對著眼前的菜地跪了下來,又一使勁一扯,青年不由自主跟他並肩跪在一起。
「我今年二十三,你比我小吧?」
「嗯,我十九。」
程逸岸點點頭,對著那點星月,朗聲道:「蒼天在上,厚土在下,我程逸岸今日與——」轉過頭,問那青年,「你叫什麼?」
「霍昭黎。霍是磨刀霍霍的霍——」
程逸岸揮揮手懶得聽他詳細說,把誓詞念了一遍,又讓霍昭黎念。
霍昭黎說道:「程大哥你念錯了,應該是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這個我是記得的。」
程逸岸白他一眼,「我偏要說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你想怎樣?」
霍昭黎心想那不是等於沒立誓了嗎?看他快要生氣的樣子,也不敢再糾正,只是在自己念的時候,仍說成了「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說完照著戲文里的樣子,虔敬地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磕完后,他期盼地看著程逸岸。
程逸岸心中老大不願意,被他雙眼亮晶晶看得發毛,只得意興闌珊地也碰了幾下地。
兩人禮成起身,霍昭黎便頗為激動地執著他的手,激動地喚道:「大哥!」他是獨子,雖然小時后也不缺小夥伴玩耍,但有結義大哥,還是第一次,自然覺得十分新鮮。更何況他一直對此人存著些敬仰與好奇,能與他有這樣親近的關係,就算結義的地點有些勉強,還是高興得不得了。
程逸岸微笑道:「二弟叫起來太過肉麻,我就直呼你昭黎了。」
「好的,好的,大哥你隨便叫!」霍昭黎喜滋滋地滿口子答應,想來不管這位義兄想喚他什麼,他都不會有半分異議。
程逸岸道:「你先前曾說,如果半年之內找不到你娘,便要回老家去?」
霍昭黎雖不解他為何提出此事,還是點了點頭。
「你出來多久了?」
霍昭黎扳指算算,道:「大約三個多月了吧。」
「那豈不是只剩下三個月不到?你我兄弟相聚時日未免也太少了吧。」程逸岸不滿地責怪,倒像是霍昭黎硬拉著他結拜一樣。
霍昭黎這才明白過來,摸著頭一籌莫展,「我怎麼把這事給忘了……那怎麼辦?」
程逸岸道:「不然,你還是隨為兄的多闖蕩些時日,再回家去?保不準這一路上便能找見你娘;就算找不到,你娘也是大人了,想回家自然會自己回家,你也不用過於擔心。」
「娘我是不擔心,主要是家裡田地,我出來時拜託小黑子幫忙照看著,但是總不能麻煩他太久——」
程逸岸從不知道種田是怎麼回事,卻想到一個人,「我叫老刀幫你去看地好了,他年輕的時候種過田。」霍昭黎還待說什麼,被他擺手阻止,「就這樣說定了!你明日把你家所在畫個圖,我叫人給老刀送去!天下許多好吃好玩的事物,好看的山水,好笑的小丑,你白白出來一趟,什麼都沒見著就回了去,豈不太虧?」
霍昭黎不好拂了他的美意,一邊被他說得心動,一邊也實在想與新結拜的大哥多處些時日,因此雖覺對刀維蔻不好意思,還是順水推舟答應了。
二人正商量著日後行程,忽然背後傳來桀桀怪笑聲。
「黑燈瞎火的,我道是誰在那裡,原來有人在這裡拜天地來著。」一個嘶啞的聲音說道。
另一個童稚的尖利聲音跟著怪叫:「哎呀呀不得了,竟然是要飯的娶了個大美人呢。」
「我怎麼看這人雖美,可卻是男的?」
「如今這江湖上,女扮男裝多了去了,你老兒真是孤陋寡聞。」
「女扮男裝我自然知道,就是沒見過這樣高大的女子。」
童稚的聲音「嘿」了一聲,「你老婆不也挺高?」
「你扯她做什麼?我們也不必爭,看看他有沒有喉結就好啦!」
程逸岸與霍昭黎將二人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卻怎樣都辨別不出說話人所處的方位。從他們言談聽來,似乎是他們結拜時已在附近觀看,這許多時間過去,程、霍二人竟然都未發覺周圍有人,霍昭黎倒還罷了,程逸岸可是久於江湖之人,不由得暗暗心驚。
霍昭黎站在原地不斷游目四顧,就著月光只能大約看見前後是路,左右是田地,著實想不出那二人能藏在哪裡。他正疑惑間,忽覺脖子上一涼,毫無預兆地,一隻冰冷乾枯的手已經抓住了他的喉頭。
他忍不住失聲大叫,但一個「啊」字還沒說完,那隻手就離了開去,嘶啞的聲音大笑道:「哈哈哈,果然有喉結!我就說是男人吧!」
另一個聲音講輸了對方,不滿地嘟噥起來:「一個大男人長得這麼好看做什麼?實在是,實在是——」
話音剛落,霍昭黎只看見有一團什麼物事撲面而來,近在咫尺!算他應變能力不弱,慌忙左跨出一步,躲過了那不知名物事,誰知那東西彷彿長眼睛一般,仍直直向他面門襲來。霍昭黎只得再往旁邊閃躲。
「咦?這小子反應不錯!」這聲稚童口氣的驚嘆倒似是在耳邊響起一般,霍昭黎不禁嚇了一跳,閃躲間頓時慢了半分。只是這半分便足以致命。
那團物事覷著空,飛速直襲臉頰。
霍昭黎不由得閉上眼睛等候厄運降臨。
程逸岸這時突然「噗嗤」一笑。
霍昭黎只覺有風聲自耳畔掠過,卻未有痛感,睜開眼看向程逸岸,他指著地上,捂住嘴不住地笑。
霍昭黎低頭,看見一個黑漆漆的人偶立在腳邊,抬起頭朝他扮個鬼臉,說出了剛才未竟的話語——
「實在是惹人憐愛啊!」
程逸岸終於忍不住爆笑出來。
霍昭黎卻不那麼輕鬆。他獃獃地與那人偶對視片刻,忽然間像是大夢初醒般,往後猛躍,跌跌撞撞地站定后,顫抖的手指著那人偶,難以成言。
那個尖利的聲音,是人偶……人偶在說話?
「魯前輩,您可嚇著我這個小兄弟了!可否出來容晚輩們參見?」
那姓魯的嘶啞聲音還未說話,木偶卻先不高興地念叨起來:「他是前輩,我就不是前輩了?你怎麼只招呼他,卻不招呼我?」
程逸岸一笑,對著那木偶長揖到地,「晚輩一時魯莽,對木前輩失了禮,在這兒給前輩您賠不是了!」
那木偶似乎頗為滿意他的恭謹態度,將雙手負在背後,倨傲地道:「看在你還知悔改的分上,這次就饒了你——對了,怎麼一下認出我倆是誰?」
霍昭黎畢竟少年心性,見到那木偶隨身不滿兩尺,竟然能如真人一般說話動作,不禁又好奇地靠過來看個究竟。那木偶見他趨近,頓時對程逸岸失去興趣,一蹦一跳地想上去與他搭話。
霍昭黎見他走過來,又有些害怕地向後退。
那粗糙的聲音大聲嘲笑:「你長成那個樣子,人家怕了你!」
木偶先向身後厭煩地揮揮手,又用著泫然欲泣的口氣,對著霍昭黎說:「我很可怕嗎?」
霍昭黎見他傷心,自然心中不忍,急忙搖頭道:「不是不是!我只是、我只是第一次看到木偶說話,有些驚訝而已。」
「是這樣嗎?是這樣嗎?」那木偶甚是歡欣,竟突然間竄到與霍昭黎的頭同高,「啾」一聲親在他臉上,又伸雙手將他脖頸摟住。
霍昭黎先是獃滯,漸漸卻覺得十分新奇好玩,也跟著伸出手去摟住他身子。
這一摟之下才發現,原來那木偶身後牽著幾根細細的絲線。
原來不是被鬼附身,是有人在控制的普通木偶啊!
這一發現,心中驚懼去了大半。
可那操控者又躲在何處?
霍昭黎仔細去看,只見絲線消失的地方,乃是田間。
「小子,你看什麼看?」猛然間那粗啞的聲音傳入耳際,跟著只見一個五十多歲的男子似是憑空冒出來般,現身在霍昭黎跟前。此時天色已蒙蒙亮,看得清那人一頭灰發,形貌相當落拓。他站在原地也不說話,一手握著線頭,一手捧著半個西瓜大口啃咬,轉眼已然吃掉大半。
霍昭黎站在田塍之上,男子位在田地里,頭頂卻與霍昭黎眼睛齊平,這樣高大的身材,蹲在田地里吃了半天西瓜竟未被兩人發現,足見身手不弱。
「你又自己吃!你又一個人吃!」那男子明明嘴裡咬著西瓜無暇說話,稚齡兒童的聲音卻又自木偶口中發出。
男子吐出一嘴西瓜籽,惡狠狠地朝那木偶道:「你沒牙齒沒屁眼的,想吃也吃不來,給我閉嘴!」
那木偶一聽之下,似乎十分傷心,竟開始哭泣起來。霍昭黎明知是那男子自己玩的把戲,卻無法丟下木偶不理,慌忙拍著它的肩膀安慰。那木偶賣乖,把兩隻手緊緊纏上霍昭黎脖子,撒嬌地扭來扭去。
「你再哭我就拆了你!」
霎時間男子的怒罵與木偶的哭泣、討饒聲交雜在一起,男子扔了西瓜皮,作勢趕過來打木偶,木偶則從霍昭黎懷裡掙開,跑來跑去不停躲閃——若非親眼所見,任誰都不會相信這所有的言行都不過是一人包辦。
程逸岸看了一會兒,清清嗓子,朗聲道:「拜見魯前輩、木前輩。」站直了身子后,又招手把看呆了的霍昭黎叫來,「昭黎,這位是線牽木偶魯一絡魯前輩和木灰灰木前輩,你過來見個禮吧。」
霍昭黎一愣,「這兩位……都叫做線牽木偶?」
那木偶搶著跑到他跟前答道:「他是牽線的,我是被牽的,因此上兩人合起來才叫線牽木偶——美人兒小兄弟,你覺得這外號好不好?」
霍昭黎頗為傷腦筋地想著這個問題,一會兒才老實地道:「我也不知道。」
「笨蛋!」魯一絡頗為受不了地罵了一句,隨後轉向程逸岸,「這小子拳腳功夫雖差,內力倒是不弱,從哪裡來的?」
程逸岸搖搖頭表示不清楚,隨即又笑道:「大約是憑空冒出來的。」
魯一絡皺了皺眉,似乎頗厭棄程逸岸言語輕浮,打量了他全身上下,道:「你這個慣會惹事的臭傢伙,連五袋弟子的行頭也敢偷,你就不怕老鄭找麻煩?」
程逸岸不在乎地聳肩,「找晚輩麻煩的人滿江湖都是,也不缺鄭幫主一個。」他知剛才老者必已聽見結拜時二人自敘身份,因此也無意作無謂掩飾,「倒是魯前輩歸隱多年,此番竟重出江湖,看來武林就要多事。」
「你竟好意思說!是誰在興風作浪,逼得泗合門到處拖老古董出山!」
魯一絡從木灰灰懷中掏出一張紙來,狠狠瞪向程逸岸,眼神充滿威勢,霍昭黎見了不禁暗暗害怕,被瞪的人卻無動於衷,反而用有些譏嘲的口氣道:「如此而已?晚輩可不記得,魯前輩是這樣急公好義的大俠客。」
這魯一絡當年闖蕩江湖時,憑著木偶與腹語奇術,行事亦正亦邪,算得上黑白兩道都十分頭痛的人物。
木灰灰這時桀桀怪笑,「他去泗合山赴武林大會是假,把老婆氣跑了,出來瞎找是真!」
魯一絡反駁不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反手給了木灰灰一個巴掌,轉眼間兩「人」又廝打了起來。
「敢情這年頭女人都往外跑。」程逸岸似笑非笑地看霍昭黎一眼,「不過看這個架勢,魯夫人要離家,恐怕也在情理之中。」
霍昭黎看魯一絡一邊操縱木偶,一邊與它對打入了迷,渾聽不見義兄說什麼。
魯一絡卻甚是耳尖,把木灰灰踢到一邊,過來大喝道:「死小子,別人家的事你插什麼嘴?」
程逸岸微微一笑,拱手正要致歉,魯一絡卻像是握住什麼把柄一樣,湊過身來,「剛才你並不知我是貓是狗,是黑是白,新結拜的義弟遇襲,竟然袖手旁觀,道義上說得過去嗎?」
程逸岸歪頭,挑眉,「有何不可?」說得無比理所當然。
魯一絡一呆,隨即哈哈大笑,「老夫對真小人還有幾分看得過,今天就放你一馬!」說完手微動,瞬間將木灰灰抓到懷中。
「木頭人,走了!」
「再玩一會兒好不好?我要跟美人小兄弟道別!」
「滾你的蛋!」
魯一絡催動內力,便欲施展輕功離去,冷不丁被人捉住手腕。他吃了一驚,卻見剛剛站在一丈開外的霍昭黎,不知什麼時候到了跟前。
「你幹什麼?」
魯一絡口氣難聽,待到感覺到對方手心傳來的渾厚內勁,心中卻暗暗叫苦:若他有惡意,今日就難說能否安然離開了。
「那片瓜田可是前輩種的?」
魯一絡聽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心想這小子恐怕腦袋瓜有些不對勁,啐了一口,道:「廢什麼話,自然不是!」
霍昭黎點點頭,認真地道:「那前輩吃了人家的瓜,怎能不給錢就走?」
魯一絡與木灰灰同時狂笑,兩重聲音好不恐怖:「老夫在黃鶴樓吃飯都沒掏過錢,區區幾個臭瓜,算個什麼事了?」
霍昭黎見他怒氣勃發,心中有些驚懼,咬了咬牙,仍是緊緊扣住了他手腕不放,「這些瓜是別人辛苦種的,你不付錢就吃,不就成了偷兒?」
魯一絡感覺到手上強烈勁力不住湧來,雖未抓准穴道,卻已逼得胸中氣血翻湧,「你、你快放手!」
「前輩不給錢,我就不放!」霍昭黎渾不覺自己內力給對方帶來壓力,見他掙扎,更是抓得死緊。
程逸岸撫著額頭一邊嘆息,一邊出來收拾局面,「昭黎,放手。」
霍昭黎立刻依言,放了手后又不放心,「但是他……」
程逸岸對魯一絡道:「魯前輩,我這兄弟長在田間,對於農人辛勞分外在意。您寬宏大量,就當體恤後輩,順了他這一回如何?」
魯一絡見有台階可下,重重哼了聲,手一揮,便有十個銅錢整整齊齊插在田塍之上。顧不上再炫耀什麼功夫,氣呼呼地大步離去。木灰灰趴在他肩上,不忘向二人做著鬼臉。
「真厲害!」
霍昭黎對著那十枚銅錢驚嘆。
「要不要我教你?」
程逸岸面對霍昭黎意料中的驚喜神情,笑得高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