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冬風強勁地吹拂著,臨安城裡是一片簫瑟的景象,颳得街道上的人潮全躲進了溫暖的家中。
然而,近來無所事事的尋朝敦卻總是騎著馬往觀府去,不為別的,只是因為日子過得太閑了,令他難以忍受,加上他對觀仁偟近來新納的妾極有興趣,到觀府去晃晃,也可以消磨時間。
他這個兄弟觀仁偟從不曾動過情,閑來無事幫幫他,也算是好事一樁,他又何樂不為?
想著,尋朝敦隨即直入北苑,想要找他聊聊,順便逗逗他;然而還不到主屋之前,便聽到一道耳熟的嗓音。
尋朝敦不禁好奇地加快腳步,走到種在人工水池旁的柳樹后,遠遠觀看著前頭兩位姑娘。
咦?其中一個不就是薛金荷嗎?
「你千萬別想不開!」
聽到背對著他的姑娘喊了這一聲,他的心不禁震了一下,難道……薛金荷是想要尋死不成?
他原想要上前探問,然礙於還有另一個做下人打扮的姑娘在場,他又不好意思太過明目張胆地靠近薛金荷;否則原本想幫她,卻反而適得其反地害了她,那他豈不是罪該萬死了?
尋朝敦不動聲色地站在柳樹邊等著另一位姑娘離開,然而瞧她們七嘴八舌扯了一堆,看來沒那麼快離開。
不過,說來也怪,觀府裡頭的婢女個個恃寵而驕,眼睛全都長在頭頂上,一向只認得大爺和銀兩,又有哪個人有這麼好的性情,居然願意救她,甚至還對她曉以大義的?
他思忖著,在一旁聽著她倆的對話,愈是感到那位婢女的聲音益發耳熟,彷彿在哪裡聽過,然現下要他回想,偏又想不起來。
「你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裡?」
聽她輕聲問道,尋朝敦驀地恍然大悟。
難道是她?
這嗓音、這背影……在這觀府裡頭,唯有跟著季家小姐嫁入觀府的裘瓶靜才會如此擔憂別人的安危;肯定是的,除了這陪嫁來的婢女,這觀府里又有誰會在乎薛金荷的生死呢?
倘若真是裘瓶靜的話,那倒是無礙,依她的性子,是絕不可能到外頭碎嘴的。
不過,他也真是的,居然把她給忘了。記得前些日子,她才替他處理過他的衣袍,他怎會如此容易地將她給忘了?
想著,他便釋然地往前走去,替薛金荷回答了她的疑問。
「她是你大少爺的妾。」
他帶著笑意的嗓音一響起,眼前兩位姑娘隨即噤若寒蟬,而裘瓶靜瞠大雙眼的模樣,惹得他笑意更深。
「真是對不住,我……」她的雙腳立時跪下,為自個兒的不識泰山感到難為情;她原本是打算到北苑去找大少爺的,碰巧見到她蹲在人工池子邊,還以為她是要尋短見,於是好意想要救她。沒想到她竟然是大少爺的妾,那她方才所說的那些豈不是太唐突,也太逾矩了?
這要怎麼辦才好?怎麼她到觀府來,總是不斷地惹出一堆麻煩?而且,怎麼每次都讓他給撞見了?裘瓶靜正思忖著不知道該如何謝罪,眼前這位長相平凡的夫人隨即溫和地牽起了她,還溫柔地安慰著她。
她無措地望了她一眼,卻不意瞥見她身旁掛著一抹笑的尋朝敦,臉蛋不自覺地紅透了。是難為情、是羞赧、是歉疚,還有許多連她自個兒也理不清的情愫在她的心底滋生,令她不敢再抬眼瞅著他。
隨意地丟下一句話,她飛也似地跑了。
尋朝敦頗為讚賞地看著她,心裡因為她良善的舉動感到意外,對她的好感不禁又多了幾分。
然一看到身旁還有個薛金荷,他才又想起正事,卻在得知觀仁偟並不在北苑之後,他也趕緊離去。
儘管北苑來往的人不多,但孤男寡女的……總是不妥。
***
碰不著觀仁偟,尋朝敦便打算離去,沿著穿廊想往中堂離去,卻在半路上聽到了一陣嘈雜的聲音。
「你要不要臉,居然纏著尋大人,還敢纏著二少爺!」
「你以為你長得很美嗎?瞧瞧你這身段吧,圓滾滾的像是一顆球似的,憑你也想要纏著尋大人和二少爺?」
「我就說,咱們觀府不知道是造什麼孽,居然接二連三地進了一堆上不了檯面的醜女,一個是被大少爺好心地納為妾,一個則是妄想著要飛上枝頭當鳳凰,真是令人不敢相信。」
「說的也是,也不瞧瞧自個兒是什麼模樣,居然敢纏著尋大人和二少爺!」
在北苑另一頭的人工池子,傳來了吵死人不償命的謾罵聲,讓尋朝敦好奇的循聲找去。
「你以為咱們府里的二少爺會像大少爺那般良善,捧著你進西苑嗎?」
「別傻了,就瞧你這模樣,你也想要同你們家小姐平起平坐?」
一群婢女將裘瓶靜團團圍住,逼得她只能不斷地往人工池子退,彷彿是蓄意要逼著她落水。
「我不懂你們在說什麼,我只是想要盡心地照顧我們家小姐,請你們不要擋著我的路好嗎?」裘瓶靜向來謹守本分,對於主子的交代,自然是放在心上的,但是對於這一群純粹想要傷害她的下人們,她不需要壓抑本性。
真把她當成病貓了不成?在主子面前,她當然得要有下人的樣子,但是在她們面前……她要讓她們知道,她裘瓶靜可不是被嚇唬大的,更不是被欺負大的。想整她,還得有本事才成。
「哎喲,你還敢頂嘴?」
「咱們姐妹是要調教你,瞧你這是什麼態度?真以為自己成了鳳凰不成?」
「別傻了,你這隻烏鴉。」
一個人面對十幾張嘴,裘瓶靜只能一步步地往後退,說真格的,這十幾個婢女倘若真要欺負她的話,她鐵定是抵擋不了;但是她別的沒有,有的只是一身傲骨,她不容他人污衊她的自尊。
至少,她是絕對不會向她們低頭。
即使真被她們給推下了水池,她也不會低頭,儘管這入冬時的水會凍死人,她仍是不會屈服在她們的淫威之下。
「是一隻烏鴉,總比一群潰不成軍的麻雀好。」裘瓶靜嘴上不饒人地吼著:「哼!說穿了,你們是在妒忌我。倘若你們真那麼愛尋大人還是二少爺的話,你們可以直接脫光了衣裳,跳上他們的床榻不就得了?仗著這麼多人欺負我一個,這算什麼?」
她知道,橫豎自己是逃不過這一劫了,那她索性放膽子和她們對上,否則要怎麼消她心頭的悶氣?
「還敢耍嘴皮子?瞧我怎麼收拾你!」
「真是不知羞恥地賤人!」
十幾個婢女七手八腳地欺上她的身,拉扯她的頭髮,讓她如瀑似的髮絲滑落,襖子被撕破,露出了大半的劣質棉絮。
裘瓶靜只手抵擋著數十隻手,她哪裡是她們的對手?只見她節節敗退,眼看著只差一小步便會落下池子。說時遲那時快,一雙有力的臂膀自她的身後將她托住,穩下她原本搖搖欲墜的身子。
而眼前一群麻雀似的婢女在剎那間消失無蹤,不禁令裘瓶靜有點錯愕。
誰啊?她偷偷地回眸,想要偷看身後的人,才轉頭,卻見到了他,「啊!」怎麼會是他?他又怎會靠她這麼近?
裘瓶靜驚叫,驚慌之餘,雙手不自覺地推拒著,尋朝敦沒料到她會這麼做,頎長的身軀毫無預警地就這麼摔落人工池子里。
「大人!」
裘瓶靜傻了眼,她忘了自個兒離水池有多近,想當然耳,站在她身後的尋朝敦必定是站在池畔上了,她怎會粗心大意地忘了他有多麼接近,還用雙手將他給推下了池子……他想必是為了幫她而來的,而她不僅沒道謝,居然還……天啊!她怎會接二連三地犯錯呀?
***
「尋大人,奴婢真是……」
裘瓶靜拉著尋朝敦一路往她的房間跑,扁著嘴,隱忍著幾欲奪眶而出的淚水,不斷地自責自己的粗心大意。
她真是的,怎麼會這樣?
「不打緊的,倒是你……」
尋朝敦渾身濕透了,在這刺骨的寒風中跑著,雖是感到有些涼意,但倒還能忍受。
裘瓶靜粉嫩的臉上有幾條抓痕,有些甚至還滲出一些血絲,而頭髮早就散亂了,連身上的襖子也破了好幾個洞。
他真沒想到觀府裡頭的婢女竟是如此善妒,這麼一小件事情,居然也能在她們之間鬧成這麼大的事。
「奴婢沒事,要緊的是尋大人。」
拐了個彎,踏進了裘瓶靜的房裡后,她連忙將門關上,好讓這冷冽的寒風別再吹進她房裡。然而這間房,即使將門和窗都關上,仍令人感覺寒意徹骨。
裘瓶靜忙不迭生起爐火,到床榻邊拿出一條補釘過的大布巾,想要遞給尋朝敦。
「甭忙了,我說了我沒事。」
尋朝敦瞧她略胖的身子在這小房間里東竄西跑的,忙得不可開交,令他感到有些心疼。
與觀府裡頭的下人相比,她算是好上許多,懂得體恤、懂得貼心,懂得伺候主子不與人爭執;即使是讓人欺負了,她亦是全力反擊,而非像薛金荷那般過分良善得任人欺凌。
還好,至少她還知道要保護自己,不過,他實在沒想到觀府里的婢女在他面前總是千嬌百媚、曲意奉承,而實際上竟是如此地狠毒,把她給傷成這樣,真是讓他開了眼界。
「尋大人,是不是奴婢的布巾太……」
瞧他直盯著她,裘瓶靜不禁閃避著他的注視;他為什麼要這樣盯著她?難不成是因為她手中的布巾太過破舊了,他不願意擦拭?
可怎麼能不擦拭呢?這樣子下去的話,他一定會染風寒的。
要不然的話……「那請尋大人等奴婢一下,讓奴婢到東苑拿條新的布巾,你等等。」話落,她便將布巾丟到一旁,急著要往門外竄。然才踏出一步,她就感覺到一股力勁扣住了她的手腕,令她不由得回過頭。
「不用了,這個便可以了,你也趕緊換件襖子吧!」尋朝敦將她拉回自己身旁,拿起補釘的布巾擦拭著,隨即轉過身去,要她趕緊換下身上那件破襖子,否則染風寒的人會是她不是他。
「奴婢就只有這麼一件……不打緊的,奴婢一點都不冷,倒是大人,你得要趕緊將衣裳脫下來,否則真的會染風寒的。」她愧疚不已。
真是的,第一次見面便潑了他一身濕,第二次見面又把他推入池裡……唉!他方才不是走了,怎麼又回頭?她早就抱定一個人摔下池子,頂多再換件衣裳便成,哪知道他卻突然出現。
「我?」他有點遲疑,這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已算是有悖禮教了,倘若兩人皆衣衫不整的話,那豈不是……「我看不用了,天候還不算太冷,待會兒就會幹了,你就別忙了。」
再怎麼說,他可也是男人,是不?
裘瓶靜的體型雖略微豐腴,但是這張嬌俏臉蛋上頭,有著一對堅毅不屈的水亮眼眸,而水汪汪的眼眸上頭有著彎彎的柳葉眉,直挺的鼻樑下頭則是鮮嫩欲滴的嬌嫩菱唇。
眼前的女孩活脫脫是個美人胚子,真不知道那些婢女怎會拿她和薛金荷相比,不過這並非意味著薛金荷其貌不揚;裘瓶靜雖是豐腴了點,可他不認為她是個醜女,薛金荷亦是。
女人在他的眼中皆是美的,而裘瓶靜在他的眼裡,雖不是絕艷,但極對他的味。
他極欣賞她,就像是堤上迎風綻放的荻花,令人移不開眼,又打從心底地著迷她在風中搖曳的姿態。
「但是你的身子都濕了……」裘瓶靜囁嚅道。
難道是因為她的身份太低賤,他不願意讓她服侍他更衣嗎?但也不能不更衣呀,天氣這麼冷,倘若著了涼,可不是好玩的事。
「無妨,你別放在心上。」尋朝敦輕聲道。
「可是這樣子的話,會令奴婢愧疚的。」她不知道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但是她知道身為奴婢的本分,她絕不會做出任何落人口實的事,絕對不會讓那些人再對她無理取鬧。「大人,還是讓奴婢替大人更衣吧,否則奴婢的心會不安的。」
話落,她湊上前去,主動替他拉掉腰間的束帶,拉開了濕透的外袍,然後動手脫他的單衣。
「瓶靜,你……」尋朝敦睨著她,房裡的氛圍似乎太過於詭譎,想推開她又怕一個不小心把她給傷了。
「是奴婢闖的禍,奴婢會自個兒擔,還請尋大人千萬別以為奴婢是厚顏無恥地想要佔尋大人的便宜。」
裘瓶靜望著尋朝敦結實的挺拔身軀,小臉蛋不禁緋紅,然手上的動作仍利落的褪去他僅剩的單衣,令人看不出她的羞赧。
「夠了,我知曉你的閨名喚做瓶靜,我以後便這麼叫你,而你也別再自稱奴婢了,聽起來怪刺耳的。」尋朝敦任由她脫去他身上的衣物,直到微涼的空氣包圍著他赤裸的上身。
「可是……」她有點為難,倘若真是這樣喚她的話,那些奴婢說不準就以此為由,又要欺負她了。
她是不打緊,但她怕那些人不知分寸,若傷了小姐可就不好了。
「沒有可是,就這麼決定。」尋朝敦輕聲地打斷她的三心二意,續道:「你先忙你自個兒的事吧,甭急著替我烤乾衣袍。」
他盯著她臉上的傷還有散亂的髮絲,心底透著連他也不懂的心疼。
「我的傷不打緊,尋大人的事比較急。」裘瓶靜羞赧地道,忙著將衣袍放在架子上頭,不敢睇向他結實的胸膛。
「誰說的?」等她把衣袍架好,他便拖著她坐到床榻上去,以大手輕撥著她的髮絲,撫過她臉上的傷;瞧她不經意地蹙緊了眉,他的心彷彿也被她給揪緊了。「疼嗎?有沒有可以抹的葯?」
女孩子都愛美,她的臉傷成這樣,不知道會不會留下疤痕。
「不用擦藥了,這種傷放個兩天,自個兒會好的,尋大人別掛心了。」她羞澀地別開眼,不知道該將目光放在哪兒。
尋朝敦看著她,嘆了一口氣,又問道:「你為什麼會讓她們欺負?是她們無故找碴,還是你犯了什麼錯?」
「是她們欺人太甚。」裘瓶靜恨恨地喊道。
倘若不是她們太過火了,她又豈會動怒?沖著她來,她都無所謂,可一旦惹上小姐,她可是會盡全力保護小姐,否則她怎麼對得起死去的夫人?
「怎麼個欺人太甚?」他早已風聞觀府下人的放肆,在他的眼底,大伙兒可都是虛偽得很,他本是不覺得有什麼;可今兒個他卻親眼目睹了她們的惡行,即使是玩笑,也太過分了。
入冬的池子可是冰寒徹骨的,說不準掉下去了,恐怕連小命也跟著一起丟了。
「她們居然不給我家小姐膳食,我還未找她們理論,她們倒是先來找我麻煩,我連原因都不知道。」她咬牙切齒地道。但她猜想,她們找上她的主要原因該是為了他。
「你家小姐不是觀老爺的妾嗎?」尋朝敦微愕,觀府對待下人未免太寬容了。
「可老爺一直沒有交代些什麼,我家小姐在觀府的處境實在是尷尬極了,有時候她們連膳食都不送,唯有二少爺在的時候,她們才會按時送來。」她不禁替自個兒的小姐叫屈。
今兒個就是因為二少爺不在,她才打算去找老爺的,否則她不會到北苑去。
「是嗎?」尋朝敦頓了會兒,總算明白為什麼一個觀府下人身上會穿著一件破襖子,甚至還讓那些婢女欺負。主子都不受尊重了,更何況是她身邊的婢女?
他可以猜想得到裘瓶靜在府里的窘境,而事情不能再這樣子下去;他思量了一會兒,突道:「待會兒,我帶你上街。」
「嗄?」裘瓶靜登時瞪大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