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沈靜舟問那店小二要了件乾淨衣服,對曲天虹說道:「煩勞教主穿上它。」

曲天虹滿臉驚訝,說道:「你幹什麼?」

沈靜舟二話不說,就去解開曲天虹的衣服,曲天虹臉上登時一紅,說道:「今天沈公子熱情的很……」

再看沈靜舟時,只見他臉上漲的通紅,似乎連這句話都沒聽見,神色異常激動,這才心下瞭然,說道:「我自己來。」當即換下了衣服,邊換邊說道:「我的靜舟要去大顯才華了,還是為了別人的姻緣美事。」

沈靜舟臉上一熱,曲天虹和他說話總是持之以禮,此時竟然說「我的靜舟」,實在是過於親密,沈靜舟頗覺不好意思。又見他穿了如此素淡的衣服,忍不住一笑,左看右看,忽然搖頭道:「你雖說穿的是這樣的衣服,但是……」話說到這裡,臉微微發紅,沒有再說下去,拿過一塊方巾,蒙在曲天虹臉上,只露出眼睛,說道:「要是別人問起,你就說你病了,得了風寒,吹不得風。」

曲天虹無可奈何,點頭答應。

沈靜舟看著他的眼睛,忽然目不轉瞬,看的呆住了,曲天虹問道:「怎麼了?」

沈靜舟這才回過神來,臉上更紅,忽然拿過一支筆來,蘸了濃濃的墨,就要往曲天虹的眼睛上塗去,曲天虹忍無可忍,將方巾一把扯下,說道:「你要將我變成醜八怪,何必如此徹底?」

沈靜舟只得放下筆,滿面委屈之色,說道:「不如此,誰會信你是我的書僮?」

曲天虹對他狠狠看了一眼,這才將方巾戴上。

兩人出了門,一路問到王狀元府上,只見果然氣勢巍峨,好大一座宅邸。

那下人見沈靜舟衣飾華貴,言語之間便頗為客氣。沈靜舟照著曲天虹叮囑的胡說八道一番,那人居然將他放了進去。

兩人進了大廳,只見果然賓客濟濟一堂,都是些儒雅人物。王老爺也坐在其中,白面微須,更是顯得儒雅端方,沈靜舟看著他,心中說道:「好一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便不再搭理。再看時,只見那些書生也都坐在廳中。

酒過三巡,王老爺站了起來,說道:「各位今日光臨寒舍,不勝榮幸。閑話少敘,今日不才就出幾個題,李家公子不來,他的朋友同好相答亦可。哪一位先來?」

那些書生都是面有怒色,有幾個人已經準備站了起來。

王老爺呵呵一笑,說道:「今日來的都是儒雅之士,貴胄名流,各位如何應對,自然會讓人銘記於心。」他此言一出,有些人就沉默了下去。

原來這些書生都是貧寒之士,雖說出於一腔義憤,但也沒想到王老爺能請來如此多的達官顯貴。就算這些貴客中有些和王老爺的私交一般,自己若是出了丑,必然貽笑大方,連累了仕途,則此生完矣。心中雖然憤怒,卻是不敢強自出頭。整個大廳一片沉寂。

忽然一個清亮的聲音說道:「小可不才,願意答題。」

這聲音清亮優雅,在這沉寂的大廳里陣陣回蕩,眾人都覺得全身一震,齊齊望向了那個說話的人。

那人長身玉立,身穿華服,這大廳本已是明亮之極,但眾人望向這人時,卻覺得他的容顏光彩照人,讓人覺得這大廳都更加明亮了起來。

這人自然就是沈靜舟了。他看了眼望向他的眾人,卻絲毫沒有膽怯之色。

王老爺微微一笑,說道:「請問公子尊姓大名?」

沈靜舟說道:「小可姓周,名靜沈。無字。」

曲天虹心下暗笑:「他居然將自己的名字倒了過來。」

王老爺仍是滿面微笑,說道:「原來是周公子。」又拈鬚一笑,說道:「不知周公子的字體如何?」

沈靜舟微微一笑,並不說話。

那王老爺笑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廢話,請周公子大展才華,寫上五種字體。」

沈靜舟說道:「是不是不拘寫什麼?」

王老爺笑道:「這道考題,只為考究公子的好字。」右手輕擺,僕人將文房四寶送上。

沈靜舟微一沉吟,拈筆在手,寫了下去。過不多時,便已寫完。僕人將那幅字拿起,面向眾人。只見那清雅的花箋之上寫了一首詩:「絕代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國與傾城,佳人難再得。」

筆致嫵媚,墨香馥郁。王老爺細看了一遍,輕嘆道:「這一幅衛夫人簪花小楷,真是令人觀之不倦。只是周公子故意將北方二字改為絕代,可有深意藏之?此佳人者,所指為誰?」再看這位周公子時,只見他清瘦白皙的臉上微現紅暈,卻沒有回答。曲天虹站在他旁邊,心中也是一動。

沈靜舟又蘸了濃濃的松煙之墨,在一張素箋上寫了下去。未及寫完,王老爺已是輕咦一聲,待到那僕人將字展給眾人看時,讚歎之聲四起。只見那素箋之上,錄的乃是「清奇」一格:「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滿竹,隔溪漁舟。可人如玉,步渫尋幽。載瞻載止,空碧悠悠,神出古異,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氣之秋。」

王老爺拈鬚笑道:「好一句可人如玉!柳公玄秘塔碑清奇之意,盡在筆意之中。」

待得又一幅字展現在眾人之前時,很多人已是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原來暗花古箋上,正是一筆張旭的狂草。錄的是「飄逸」一格:「落落欲往,矯矯不群。緱山之鶴,華頂之雲。高人畫中,令色氤氳。御風蓬葉,泛彼無垠。識者已領,期之愈分。」那字體飄逸瀟洒,真有揮毫落筆如雲煙之致。

第四幅字寫完時,眾人已是不由自主的大聲喝采。原來那精緻之極的描金花箋上,竟然是以瘦金體書之。此種字體極為難學,這幅字卻是幾可亂真。寫道:「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樓頭殘夢五更鐘,花底離愁三月雨。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待到最後一副字時,眾人已經再也顧不得讀書人的文雅,都紛紛離席上前,細細觀看。原來在這難得一見的煙花軟箋之上,寫了韋應物的一首詩。字體卻是非王非柳,非顏非鍾。乃是獨具一格,從未見過的字體。寫到那最後兩句「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時,力透紙背,筆意縱橫,飄忽靈動,幾欲破紙而去。

曲天虹默默看著,心想:「這首詩的筆法,他竟然和我寫的一模一樣,只不知他獨自練了多久?」

王老爺拈著鬍鬚,說道:「公子如此之才,若是去應考,定當蟾宮折桂。」

沈靜舟搖頭一笑,說道:「功名富貴,於我如浮雲,但求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

王老爺聽他如此說,乾咳了一聲,說道:「公子果然好字,難得的是取法乎上,得乎其上,融會百家,了無痕迹。佩服佩服。」

沈靜舟微微一笑,說道:「心正則筆正。」

王老爺臉色微微一變,那些坐在下面的寒士卻不由的心裡暗暗叫好。也有些貴胄名流,見沈靜舟雖然俊美端方,舉止優雅,卻不是相熟的官宦人家子弟,心中都微有納罕。又見他一介書生,卻又是衣飾華貴,骨格清奇,讓人不由自主的心生敬慕之意,都不由得暗暗喝采。

王老爺面色如常,便似剛才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一般,說道:「公子的好字,各位已經見識過了,不才想請公子畫一幅畫。畫題乃是踏花歸去馬蹄香。」見沈靜舟沒有答話,又說道:「公子就不必效仿那些院師畫法了!」

沈靜舟微微一笑,說道:「那是無可再俗的畫法。」輕輕拈筆在手,調好了顏色。

待到畫好給眾人看時,有人不由得微顯失望,只見那宣紙之上,竟是滿紙的鮮花,雖說濃淡有致,花色鮮妍,到底無甚出奇之處。王老爺微微搖頭說道:「也未見長。」

沈靜舟說道:「請看背面。」那僕人將宣紙轉了過來,眾人都是驚呼一聲,原來那背面也有畫,卻不是直接畫在背面,竟是從正面影過來的一匹駿馬。竹批雙耳,神峻非凡。眾人也是紛紛驚嘆。

沈靜舟說道:「煩請在這畫上潑上些清水。」

眾人都是驚訝之極。眼見如此非凡的畫作登時就要毀了,都不由得紛紛勸阻,那僕人望著老爺,卻見老爺點了點頭,當即將一盆清水灑了上去,過得片刻,只見那畫上竟然現出奇異之極的景象。

原來這畫被水一潑,那駿馬和鮮花竟然到了同一面,似乎本來便是如此畫的一般,細看之下,忽見那些花叢之中,竟然隱隱有蜂蝶棲於其上,若隱若現。眾人都是震的說不出話來,過了半天,這才不約而同大聲喝彩。達官顯貴也好,清貧寒士也好,都無不為眼前這位少年公子的才華傾倒。而他才華橫溢之外,長得又是如此俊美,行止又是如此端方,站在這明亮的大廳之中,牢牢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大廳之內一片讚歎之聲,良久不絕。

王老爺微喟道:「原來老天造人,竟然真是將福澤齊聚到了一個人身上。周公子真是謙謙君子,人中龍鳳。若是得此佳婿,夫復何求?」

沈靜舟說道:「只請老爺不要忘了自己的承諾。」

王老爺一呆,這才想起前因後果,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再也無可反悔,說道:「天意如此,也罷!」

沈靜舟微微一笑,對曲天虹說道:「我們回去。」

王老爺忽然說道:「剛才看公子筆下之意,似乎公子心中,另有傾慕之人,只不知能讓公子傾慕的人,究竟要到何種地步?簡直是不可想象。抑或只是公子意想之中的人物?」

沈靜舟仍是沒有答話,微一拱手,和曲天虹一起走了出去。大廳之中所有的目光,都在依依不捨的目送著這位翩翩少年,過了許久,仍是讚歎之聲,此起彼伏。

到了客棧房中,曲天虹換回了衣服,對沈靜舟大加稱讚,沈靜舟開始是連連謙虛,後來終究是少年人心性,聽他如此盛讚自己,也不由得有些得意。

曲天虹忽然笑問道:「沈公子今天不避嫌疑,在這麼多人面前毫不吝嗇的稱讚自己意中之人,我倒想知道,那人是誰?」

沈靜舟沒想到他會問自己如此一個問題,臉上已經紅了起來,想了一陣,只得說道:「你好沒禮數!這等私事,也是可以隨便問的么?何嘗有君子之風?」

曲天虹聽他這麼說,便連連責備自己,沈靜舟這才斂了怒色。

兩人沐浴過後,天色已晚,曲天虹便將沈靜舟抱到自己床上歡好,沈靜舟只掙扎的幾下,知道反抗無用,只得任其所為,曲天虹偏要將燭火燃著,做那雲雨之事。沈靜舟欲待將那燭火吹熄,卻總是不得手,曲天虹先將沈靜舟上衣脫去,給他脫去下身衣物時,隱約見沈靜舟的手似乎動了一動,曲天虹心中正是情動不已,便沒去留心。他將沈靜舟下身的最後一件衣物脫去,將他抱在懷中,吻了下去,卻忽覺臉上一涼。

曲天虹吃了一驚,反手去擦,只見手背上竟全是黑色的墨汁。再看沈靜舟時,只見他舉著一支毛筆,臉上神情竟也似乎在驚詫自己怎麼如此容易得手。

曲天虹說道:「你怎麼如此頑皮?何嘗有君子之風?」

沈靜舟仍是舉著那支筆,口中說道:「不是我!」

曲天虹笑道:「我知道不是你,是我自己碰上去的。」說完奪過筆來,在沈靜舟臉上也畫了一團團墨汁,沈靜舟大聲慘叫,這才後悔不迭。

又過了一陣,這房中忽然傳出既似痛苦,又似歡愉的呻吟。隱隱還有求饒之聲。靜夜中聽來,真是撩人之極。幸好此時已是很晚,廊上少有人行。

***

兩人日日策馬而行,只見水荇牽風,落花依依。已是江南景色。斜風細雨中策馬緩行,令人心曠神怡。只是沈靜舟卻常常若有所思的輕嘆。曲天虹也似乎頗有心事。

這晚兩人在客棧之中,沈靜舟望著那支白燭出神,只見燈花炸了幾個,微笑道:「不知道有什麼喜事。」

曲天虹見他雖是面帶笑容,眉目之間,卻是有一股抑鬱之意,笑道:「你我天天在一起,就是喜事。」

沈靜舟嘆了口氣,忽然說道:「我身上的毒也解了……過幾日也要回去了。」

曲天虹看著沈靜舟,忽然默默將他抱在懷中,沈靜舟臉上一紅,卻沒有掙脫,說道:「這樣子未免太過荒唐了。」

曲天虹笑道:「你我所作的事情,好像不止於此吧?還有什麼好臉紅的?」

沈靜舟訕訕的開口道:「我想去睡了。你放開我吧。」

曲天虹笑道:「你有本事,自己掙開我的手。」

沈靜舟知道自己即便是練幾十年武功,也是不可能掙開,見他的手環在自己胸前,猛地低下頭去咬了一口,曲天虹嚇了一跳,說道:「你是乳狗么?常常咬人?」

沈靜舟說道:「是人咬狗。」

曲天虹忽地將沈靜舟壓倒在床上,沈靜舟嚇了一跳,說道:「我不是存心咬你……」

曲天虹笑道:「原來沈公子不小心咬人啊,真是奇了。我要做的事,也不是存心。」

扯了一床被子,蓋在沈靜舟身上,自己也鑽了進去,接著除掉了兩人的衣服。

沈靜舟身上沒有了衣服,趕緊扯了被子蓋住,見曲天虹壓在自己身上,膝蓋不由的一陣陣發軟,曲天虹低聲說道:「我真的很想和你親熱。你不做聲,我就當你應允了。」

沈靜舟沒有說話,曲天虹難得主動要求和自己親熱,雖說自己身上的毒已解了,拒絕的話卻實在說不出口……

沈靜舟閉著眼睛,什麼話都不說,曲天虹無論說什麼,他都似乎沒聽見,翻了個身將頭埋在枕頭裡。

曲天虹心中極為愧疚,回思自己怎麼會如此不知克制,大失常態,便抱住沈靜舟低聲安慰,見他一動不動,只得又在他背上輕輕撫摸,低聲說了不少道歉的情話,見沈靜舟依然將頭埋在枕頭裡,想去逗逗他,便將手伸進了枕頭裡,輕輕撫摸他的臉頰,還只撫摸得一兩下,曲天虹就呆住了,只見自己的手上竟是濕的,沈靜舟分明是在那裡哭泣。

曲天虹慢慢的將手放在了沈靜舟的肩上,低聲說道:「你原諒我。剛才不是存心這樣。」

沈靜舟仍是沒有說話,只是枕頭上的濕印卻是越來越大。

曲天虹不再說話,只是抱住了他不停的撫摸,忽然嘆了口氣,說道:「原來你還是這麼討厭我。」

沈靜舟聽了這話,忽然翻身過來,低聲問道:「我可不可以問你一件事?」

曲天虹見沈靜舟說這句話時,臉上還有淚痕,心裡也隱隱約約猜到是什麼原因,只是不好說破。再說自己心裡也未必比他好受,便微笑說道:「問什麼,你說。」

沈靜舟略一猶豫,輕聲說道:「你有沒有喜歡過什麼人?」

曲天虹慢慢的握住了沈靜舟的手,正打算說什麼,沈靜舟忽然有如火燙,將手抽了出來,翻身過去,說道:「我真的很困,我想歇息了。」

曲天虹又嘆了口氣,說道:「我知道你為什麼難過。」

沈靜舟忽然怒道:「我有什麼難過?我回到家中,從此這些江湖上的事和我再沒有瓜葛,我會過得不知道有多快意。」這句話未完,語聲中卻已有了隱隱的哽咽。

曲天虹沉默了一陣,忽然說道:「我要是真的想什麼就是什麼,那我就把你留在我身邊,一天都不分開,可是你不願意,我就不能勉強你。我也不想令你為難。」沈靜舟想說話,卻是哽咽的說不出來,曲天虹微笑道:「我一個月之後,就去看你,好不好?要拒絕我就得趕快。」沈靜舟搖了搖頭,沒有說話,眼淚不停的流了出來。

次晨曲天虹醒來,卻發現有一隻手輕輕的在自己不著寸縷的身上撫摸,那撫摸輕柔之極,帶著羞怯,又似乎怕自己發現,便閉著眼睛,裝成熟睡,任那隻手慢慢的摸到了脖子,胸前,腰上……只覺得心中又是甜蜜,又是苦楚。接著兩片溫暖的嘴唇在自己唇上有如蜻蜓點水般輕輕一吻,曲天虹雖仍是閉著眼睛,一顆心卻跳到了連自己都無法控制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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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衣公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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