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這一天兩人騎著馬,終於來到了雲燕湖邊。兩人下了馬,沿著湖邊緩緩而行。

沈靜舟心裡惆悵無比,只好拚命的去想自己馬上回到家中,和爹娘相見,不知會有多麼快樂,可是不管如何努力去想那些高興的事情,心裡依然烏雲壓陣,一句話都說不出,只怕一開口聲音就會哽住。要是在他面前落淚,恐怕不單他要嘲笑自己,連自己都會瞧不起自己。

曲天虹見沈靜舟一直不敢看自己,也不說話,便微笑道:「有人要和心上人暫別,難受得話都說不出。」

沈靜舟聽了這話,臉漲得通紅,說道:「你少胡說八道!我什麼時候有心上人了?我又哪裡難受了?」

曲天虹笑道:「我說有人,又沒有說你,你急成這樣,莫非心裡有鬼?」

沈靜舟又羞又急,又不知道如何辯解,轉過頭去,淚水卻流了出來,落進了濕潤潤的泥土之中。偏偏曲天虹還要看著自己,更是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沈靜舟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拚命壓著顫抖的聲音說道:「就送到這裡好了。」

曲天虹笑道:「也好。這裡和你家也是很近了。」沈靜舟眼淚又要流了出來,曲天虹微笑道:「不要難過,我一個月之後就來看你。」

沈靜舟點了點頭。曲天虹微笑道:「難怪凌風說你最怕離別,他曾和我說起,每次見到你,離開之時,你都像生離死別一般。他都不知如何寬慰你。」

沈靜舟聽了這話,終於笑了出來,臉上卻是淚痕未乾,曲天虹笑道:「你這個樣子,虧得只有我看見,要是別人看見了,這顏面就丟大了。」

沈靜舟看了他一眼,又不敢多看。曲天虹忽然將沈靜舟抱住,在他臉頰之上輕輕一吻,說道:「一個月真的太長了。你還有我來勸慰你,誰又來勸慰我?」

沈靜舟本來已經收住了眼淚,此時又覺得鼻子發酸。他慢慢推開曲天虹,說道:「這裡雖然僻靜,來往的人還是有許多,不要這樣。」

曲天虹說道:「你的意思,要是來往的人不多,就可以如此了?」

沈靜舟臉上發紅,說道:「我要走了。」曲天虹又在他唇邊吻了一下,這才鬆開了他。

沈靜舟一個人急急的向前走,也不敢回頭,曲天虹看著他的背影,半天都是一動不動。那雙如夢如幻的眼睛,也蒙上了一層淚霧。

***

沈靜舟那天回到沈園,見了父母,沈老爺子和夫人心中已不知是喜是悲,兩雙淚眼看著沈靜舟,卻都是一句話都說不出。清書先是大叫大笑,過了一陣,又一個人跑回房去大哭。沈靜舟只得安慰個不住,從房中把他拖了出來,清書忽然在沈靜舟身上打了兩拳,哭道:「上次和你說了,要去闖蕩江湖也要和家裡說一聲,你又來個不辭而別,害的老爺夫人……」說到這裡,又號啕大哭了起來

沈靜舟勸了半天,才讓清書安靜下來,又見父母兩鬢斑白,衰老了不少,也是心中酸楚,多日不回沈園,此時也是恍如隔世。在家裡東看看西看看,只覺得又是熟悉又是生疏,心中百感交集,眼淚不停的流了下來。

這一晚沈老爺子特意開了家宴,席上沈靜舟說了些別後情狀,怕爹娘害怕,便隱瞞了大部分,也不得已編了些事情,之前沈靜舟旅途之中,亦寫了幾封家信,只說在和江湖朋友在外地遊玩,還曾要曲天虹想個法子命人送到家中,此時一問之下,果然俱已收到,故此沈老爺子和夫人心中雖是挂念,到底並未憂心如焚,此時聽兒子講些江湖閱歷,雖是輕描淡寫,卻也知道受了不少的苦,只聽得不斷拭淚,沈靜舟只得又出言安慰。

沈老爺說道:「你每次都說,你是和江湖上的朋友出去。你也大了,我也不好再責備於你,只是你此次去的實在太長,也曾請了幾個江湖上的朋友幫我探詢你的下落,說也奇怪,那些江湖上的朋友要麼是毫不知情,要麼就是滿臉恐懼之色,一句話都不敢多說……總而言之,也不知怎麼回事,竟是毫無音訊。」

沈靜舟見父母此時說的尋常,當時卻不知道有多牽念。眼睛又是一陣發熱。

閑談了一陣,沈靜舟忽地想到一事,心中猶豫到底該不該說,又想此事遲早要讓父母知道,當下一狠心,將自己再不能生育的事情慢慢說了出來,自然是並未全說實話,只說被人下了毒,後來偶然遇見神醫解了,不能生育之外,已無後患,沈老爺子和夫人只聽得不停拭淚。

沈靜舟也流淚說道:「爹,娘,孩兒已是這樣,也不忍心害了人家姑娘,孩兒準備就此獨身一人,不再婚娶。至於沈家的香火,孩兒打算老了之後,領養一兩個孩子。」

沈老爺子和夫人見唯一的兒子受了這麼多苦,心疼的無以復加,又聽到說兒子已不能生育,雖是心中難過,卻也知道這已是無可奈何之事,索幸性命保全,毫髮無傷,兒子說的,也未嘗不是一個辦法。

何況兒子漸漸長大,很多事情,也就不好再勉強,當下沈老爺子也是流淚說道:「你今日平安回來,於我已是天大的喜訊,我們沈家又不是世代官宦之家,那些繁文縟節,詩書禮教之類亂七八糟的,我們沈家也從不在意,你可知當年大夫說你娘身體虛弱,只能生一個孩兒,你娘懷孕時,大夫又來診脈,說這一胎是個女兒,你娘還苦勸我納妾,以免絕後,被我罵了一通,我說,哪怕只有一個女兒,也是我的孩子,若是納妾,家中便要生出多少事端,我可不是那些迂腐的讀書人,從少年之時我就看開了,自己日子過得稱心如意就行。

「所以這些事情,你也不用放在心上,你受了這麼多苦,我這個做爹的,心心念念只是盼你不再受一點委屈,再說你也長大了,爹也不能什麼事情都代你作主,要怎樣做才高興,就儘管去做。我這個兒子長得又好,心地又好,幾個人能有我這樣的福氣?虧得有我這樣寬仁豁達,英俊瀟洒的老爹,才能生出這樣的兒子。」

沈靜舟聽了這話,心中感激難言,當即離席拜倒在地,沈老爺子趕緊伸手相扶,沈老夫人也是又哭又笑,一家人心中雖然仍是有凄楚之意,卻也覺得無盡的歡喜。沈老爺子是個豁達之人,此事居然從此再不提起。

***

在家住了幾日,沈靜舟卻過得神不守舍。

他書也沒法看進去,吃飯也是食不知味,有時候晚上睡了,手便不由自主的抱了過去,卻總是抱了個空,有時候以為有人抱著自己而眠,醒來卻發現只是被褥,這個時候就再也沒法睡,眼睜睜的坐著,坐了一陣,便索性燃燈看書,可是看書卻也百無聊賴,只得又上床躺著,看著木格窗外一鉤殘月掛在天上,倚紅樓里凄清的笛聲依然沒有變更,只是此時此刻聽來,卻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了。

有好幾個晚上,沈靜舟好不容易睡著,卻夢見和那個人離別,夢中自己都在拚命忍住眼淚,一醒來就覺得無比惆悵。

他沒有數過日子,他心中有許多許多不願意去想的事情。

這一天他在後院之中看花,心中卻又不自主的想起了一個人,正出神間,忽覺身後略有響動,一回頭,吃了一驚,此人自己卻絕沒有想到是誰。

那人雖是年紀甚大,卻是長相英俊,精神矍鑠,一雙眼睛更是炯炯有神,乃是沈靜舟在雪衣教內曾經見過一次的人物。沈靜舟記得清清楚楚,這是日月星三公之一的冷月公。可是他來找自己做什麼?想到那個人,心裡不由得一跳,難道是那個人要他來的?

冷月看著他,兩人默默的對視,慢慢的說道:「沈公子,無事不登三寶殿。我此次來,只是為了告訴你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

沈靜舟心中一跳,靜等他說下去。

冷月嘆了口氣,說道:「沈公子可知道教主為什麼要將你請進他的雪衣宮么?」

沈靜舟默然搖頭,冷月拿起他左手,指著那三個紅點說道:「就是因為這個。沈公子你服食過淇玉山上的靈芝,而教主正在練天陽神功,若是和你交合,武功就會大進。」

沈靜舟聽了這話,幾乎站立不穩,過了半天,才說道:「如此說來,我只是一個……」再也說不下去,胸中氣血翻騰,卻沒有半滴眼淚。

冷月說道:「現在教主神功已成,他對你心生愧疚,一直將你留在身邊,帶你尋醫,可是你若是以為教主對你另有他想,未免……」

沈靜舟搖頭說道:「你放心。我什麼都沒有多想。」

冷月原本以為他會哭鬧一番,沒想到他卻是如此絕決,倒也是出乎意料之外。又接著說道:「教主對沈公子縱然有憐惜之意,只是他身邊從來不缺侍寢之人,便是現在,也是夜夜有人侍寢。沈公子就不必掛心了!」

見沈靜舟仍是沒有說話,便說道:「老朽的話,沈公子儘管細細思量。老朽就此告辭了。」

沈靜舟輕聲說道:「不送。」

***

沈靜舟一病不起,而且隨著時日的推移,病勢日漸沉重。沈老爺請了無數名醫,葯也是撿名貴的開,卻絲毫不見起色。急得每日只是流淚。兩夫妻倆相對無言,這唯一的兒子總是讓人懸心,而大夫也都說不出所以然,有幾個說是心病,沈老夫人曾經特地去問兒子,靜舟卻是什麼也不說。

清書每天在沈靜舟的房中服侍他,看著他一日比一日消瘦,心如刀絞。他自小被買進沈家,服侍少爺,卻從沒挨過一句罵,心裡早把少爺當成最親的人,少爺失蹤的那段日子,著實是度日如年,此刻見到少爺如此,恨不得代受其苦。

這一天他坐在床邊給沈靜舟喂葯,他仔細的將葯湯吹溫,再輕輕的送到沈靜舟嘴邊,沈靜舟看著他這樣溫柔體貼的樣子,忽地全身一顫,說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清書吃了一驚,說道:「是不是我做的不好?公子責罰我吧。」說著跪倒在地,沈靜舟微微一怔,獃獃的看著清書,忽然嘆了口氣,說道:「清書你起來,我剛才神志不清。沒有怪你。」

清書這才起來,半跪在床邊,忽然哭了出來,沈靜舟強笑道:「哭什麼呢?」

清書哭道:「公子你現在這個樣子,我的心好疼。」說完再也忍不住,號啕大哭。

沈靜舟費力伸出一隻手,摸了摸清書的頭髮,說道:「我沒事,我過幾天就要好起來了,你不用擔心,你就這麼陪著我,念詩給我聽。」

清書含淚答應,拿了本詩集過來,沈靜舟倚在床上,說著詩名叫他念。清書念了幾首,聲音仍是微顫,沈靜舟喃喃的道:「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這書上早就說的明明白白了,只有我……」清書正在那裡念著,忽見少爺怔怔的倚在床上,眼淚卻濕了整個臉頰,清書放下詩集,伏在沈靜舟的被子上大哭起來。

這一哭登時將老爺夫人引了過來,兩夫婦心驚膽戰,見沈靜舟並無大礙,心中稍定,清書擦了一把淚,忽地跪在地上磕頭道:「老爺,我是和少爺一起長大的,知道少爺這是心病,我斗膽出個主意,懇請老爺買下雲燕湖邊的那個周家的別院翠微小築,讓我和少爺十天之後搬過去,每天看看湖上景色,說不定少爺心情會好些。那裡距此極近,一應大小事情,都很方便。」

沈老爺看了眼夫人,說道:「也好。」看了眼病骨支離的兒子,不由得老淚縱橫。

***

這一天沈靜舟精神好了些,清書服侍他喝了半碗粥,沈靜舟就搖頭不吃了,倚在桌邊出神,也不知在想什麼。清書說道:「公子,我們過幾天就搬到雲燕湖邊去住了。」

沈靜舟仍是恍如沒有聽見,清書見他這個樣子,心中又難過了起來,走到自己房中,又去大哭了一場。

沈靜舟正在那裡怔怔的坐著,忽然聽到窗外一個聲音吟道:「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沈靜舟聽到這個聲音,扶著椅子站了起來,他也沒有和清書說,自己從後院悄悄的走了出去。

沈靜舟走到那棵柳樹之下,微笑著說道:「俞大哥,好久不見。」

俞凌風本來面露微笑,此刻見他病骨支離,神情憔悴,嚇了一跳,說道:「靜舟,你怎麼了?」又見他雖然強作歡顏,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內里卻似乎受了什麼打擊。忽然想起了去世很久的阿秀,心下一陣絞痛,勉強笑道:「誰欺負了你,告訴大哥。」

沈靜舟仍是不說話。過了半天,說道:「大哥,你來看我,我很是高興,可是你不要和我談起別人。」

俞凌風怔了一怔,說道:「我這次來,就只是為了你說說話。我來之前沒有和任何人說起,過後也不會別人說。你放心。」

沈靜舟看了他一陣,忽然說道:「大哥,我心裡很難受,你陪我走走。」

俞凌風點了點頭。

兩人慢慢走到了湖邊,俞凌風笑道:「當初就是在這裡和你偶遇了,那時我被雨淋濕,還是沈公子人好,救了我這個落湯雞。」

沈靜舟微微一笑,說道:「那是我小瞧了俞大俠。」

兩人都笑了起來。

俞凌風說道:「可是從此以後,你就捲入了江湖紛爭之中,受了不知道多少苦楚,大哥心中,一直耿耿於懷,不能原諒自己。而且大哥還……欺騙了你。」

沈靜舟說道:「大哥,你千萬別往心裡去,我知道你是雪衣教中人以後,的確是恨過你,可是現在我真的絲毫都不怪大哥。」

俞凌風聽他這麼說,眼睛不由自主的一熱。只是他一向善於克制自己,當下也不說話。

又走了一陣,沈靜舟忽然說道:「大哥,你有沒有喜歡過一個人?」

俞凌風微一猶豫,說道:「有過。」

沈靜舟苦笑道:「如果有一天,你發現自己喜歡的人另有他人,你會怎麼樣?」

俞凌風一顫,說道:「我只願他活得快快樂樂。」

沈靜舟凄然一笑,沒有說話。

俞凌風忽然回過頭來,看著沈靜舟的眼睛,說道:「靜舟,你是有福之人,大哥知道,你喜歡的人,會一生一世只有你一個人。」

沈靜舟微微搖頭,說道:「大哥,你不會懂我的意思。」

俞凌風說道:「你怎麼知道我不懂?」

沈靜舟又是一笑,不再說話。

兩人默默的走著,沈靜舟忽然又問道:「大哥,你喜歡的人究竟是什麼樣子的?能夠令你如此?」

俞凌風嘆了口氣,說道:「他是我今生見過最美好的人,如果你見過他,就一輩子忘不了他。」

沈靜舟微笑道:「幸好我沒有見過大哥喜歡的人。大哥為什麼沒有和那個人在一起?」

俞凌風笑了一笑。沈靜舟說完這句話,心中卻不知為什麼開始痛了起來。

俞凌風說道:「有時候我自己都已分不清我是喜歡他,還是仰慕他,或許是仰慕也未可知。可是我永遠也不會和他說。因為他另有所愛。而且他是個極為專情之人,他只喜歡著一個人,在那個人之前,他沒有過別人,在那個人之後,他更不會有。我現在都想開了,我仰慕的人他所愛的人雖然不是我,可是他能喜歡上的人,一定也是極為美好之人,何況事實也是如此。我只會比我仰慕的那個人更關心他,更愛護他。」說完看了沈靜舟一眼,微微一笑。

沈靜舟嘆了口氣,說道:「大哥,其實這樣也未嘗不是快樂,你喜歡的那個人雖說不能和你在一起,可在你心裡,卻總是最美好的一個人,總比你喜歡一個人,到後來卻發現他三心二意的為好。」

俞凌風忽然笑道:「靜舟心裡不知道都是些什麼奇奇怪怪的念頭,一天到晚自尋煩惱,大哥好不耐煩,索性這樣,你喜歡誰,和大哥明說,大哥現在就去給你做媒。」一邊說一邊大笑了起來,沈靜舟見他笑的實在高興,心中微感奇怪,只是看見他如此爽朗的笑容,心情卻不知為何好了許多。

***

雪衣宮內一處幽靜的亭子里,寒星公和冷月公相對而坐,寒星皺著眉頭說道:「你當真這樣和沈公子說了?」

冷月說道:「正是。」

寒星搖頭道:「你也不怕教主怪罪於你?」

冷月說道:「就算拼著受責罰,我也要說。」

寒星說道:「這又是何苦?」

冷月凄然一笑,說道:「我從一生下來,就只知道為教主不惜一切,我的命又算得了什麼?對龍教主如此,對曲教主也是如此。」

寒星問道:「他信了?」

冷月說道:「他自然信了。」

寒星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冷月說道:「我和沈靜舟說的事情,倒也不全是騙他。無論如何,教主當初信了我的話,與他強為歡好,總是事實,此事在沈靜舟心中,一定是一個極大的傷痛。」

寒星笑道:「你這輩子最大的本事,就是灌黃湯,成日喝得爛醉如泥,如今老了,簡直是胡塗的更加徹底。虧得你的徒弟凌風和你一點都不相像,不然的話,那就是生生毀了一個好孩子。」

冷月一怔,怒道:「這又關凌風什麼事了?」

寒星笑道:「我就是說,凌風比你這個老糊塗好多了。沒有詆毀你的徒弟,你放心。」

這話卻是更加不中聽,冷月連連冷笑,說道:「你最近的什麼天上星星大法練的怎樣了?什麼時候老哥兒倆比劃比劃?」

寒星臉色絲毫不變,說道:「跟你比試,那實在是自貶身份。」

冷月猛地站了起來,寒星笑道:「稍安勿躁。我只是想告訴你,教主的事情,並非真的就如你所想的一樣。他其實早就知道你沒說實話。」

冷月吃了一驚,滿腔怒氣也不知到了何處,慢慢坐了下來,寒星嘆道:「教主本來命我不必告訴你,可是你如此頑固,我也沒有法子。我記得那天晚上,我有事前往教主居住之處,卻見他站在廊上,衣服之上卻全是血跡,我當時嚇了一大跳,連忙問他怎麼回事,教主竟是不答我,他說他心神大亂,隨時可能會出手傷人,當時月亮照了進來,教主忽然說道,他過不了三更。

「我嚇得魂不附體,卻又不知如何是好。我說是否沒有一點辦法?教主扶住桌子,說道,辦法是有,可是他不願意。那就是和服食過淇玉山靈芝的沈公子同床一月,就會無驚無險的散功,可是此事實在是過於令他難堪,他不願意去做。他說歷代教主都是童男之身,以至去世,他也不能例外。他一句話沒說完,又是大口大口的咯血,我嚇得頭暈目眩,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教主卻是不為所動,我無奈之下,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我說,教主你要真是有何不測,不是天壽已盡而去世,那麼在選好新教主和堂主之後,依照教規,日月星三公和十二位堂主,都須殉葬。教主你於心何忍?

「我這話一說完,就看到教主全身發抖,他說他神志大亂,竟然連這件事情都已不記得。當時他的臉上滿是痛苦之色,他一直沒有說話,我也跪在地上不起來,過了半個時辰,他終於命人給他更衣沐浴,我這才放了心。可是那一個月之中,他性情大改,什麼人都不願意見,時常一個人到泉石軒中去。有次我斗膽問他以後如何對待沈公子,他說不想與他多有瓜葛,會將他送回沈園,但卻要保得他全家大小一生平安,若是他有什麼事情,雪衣教眾定要鼎力相助。可是後來不知為何……」

冷月怔怔的說道:「難怪那一個月之中,向來溫和的教主性情大變,下令凌風一個月之內殺了七十二個人。西域十虎,天山十七大盜,也是讓驚雷數日之內,殺的乾乾淨淨。」

寒星笑道:「何止於此。教主那時忽然下令掃蕩江南各大幫會,言明三月之內,就須得讓歐陽嘯率江南幫會臣服,否則一律殺無赦。」

冷月忽地想起一事,說道:「可是我後來還特意到教主那裡請罪,他什麼也沒說。」

寒星微微一笑,說道:「教主一向是給足我們幾個老傢伙的顏面,當初你天天苦勸他喝沈公子的血,他答應了你,將沈公子抓進雪衣宮中,卻什麼也沒做。他也早就知道你的用意,卻一直沒有說破,也只是為了保全你的面子罷了。」

冷月只聽得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寒星忽然問道:「你還沒有告訴我,你要沈公子離開教主的原因。難道你還在怨恨沈公子對教主下毒?」

冷月沉默不語,寒星說道:「這件事,教主是絲毫都不在意,只有你上串下跳,和瘋子沒個兩樣。」

冷月怒火又起,寒星不待他發火,說道:「你這輩子作對的事情還真沒幾件。沈公子一個文弱書生,卻有了這般遭遇,終究是我們對不起他。你心胸這般狹隘,做人毫無分寸,這幾十年的飯也是白吃了。」

冷月聽他這麼說,卻也沒有發火,只說道:「我從小到大,就是這樣做的,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對。而且我也不僅僅是這個原因。」

寒星說道:「嗯,還有一個原因是你打了一輩子光棍,見不得別人兩情相悅。」

冷月怒道:「你可知我最大的願望是什麼?我恨不得你天生就是啞巴!你這張刻薄之極的嘴,雪衣教上上下下,除了無傷那小子,有誰不怕你?有誰不是見了你,就避之唯恐不及?」

寒星嘻嘻而笑,任他發火,冷月暴跳了一陣,終於平靜下來,說道:「你可還記得龍教主?當年我們兩個還在做堂主的時候,和龍教主情同手足。龍教主有一次和我長談,說一個人要想真正的超脫,一定要遠離情劫,情之一字,傷人最深。龍教主這一生,從來沒有愛上過誰,所以他一生都活得快活無比。我也是一樣。」

寒星忽然斂起了笑容,微喟道:「龍教主當年長得那麼美,任誰見了他,都是一生難忘,可是這樣的一個人,卻是與酒為伴,與書為伴,與武功為伴,你以為他真的快活么?他一生嚴守教規,雪衣之神所要求的一個教主的聖潔,他全都做到了,他當上教主之後的半生,連別人的手都不曾碰過。可是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在房中的一面白牆上寫了無數個字,我無意之間撞見,委實是膽戰心驚。」

冷月也是一凜,說道:「那是什麼字?」

寒星嘆道:「翻來覆去,只有四個字,行屍走肉。」

冷月臉色變得蒼白無比,說道:「我還以為他那麼好酒,只是因為天性,沒想到是……」輕輕搖頭,再也說出話來。

寒星微微一笑,嘆道:「你我的一生,恐怕都有許多秘密。我當年愛上了一個女子,只因我念及自己是雪衣教中人,又是當年的天雨堂堂主,處處嚴守教規,當時那女子求我不要離開她,我卻是一狠心走了。後來我再去打探她的下落,才知道我走後的第二天,她就懸樑自盡了。這三十年來的夢中,每晚她都來找我。我不知道多少次是從夢中哭醒,這等生不如死的滋味,你嘗過么?我那時分明覺得自己的心被割的零零碎碎,從此最恨拆散鴛侶之人。我也知道,雪衣宮中,有許許多多的少年男子,是這般孤苦一生。」

冷月聽他這麼說,一雙手終於忍不住顫抖了起來。寒星說道:「你自以為是個解人,萬事都已看破,其實是一事都不曾看破,只是借著那些黃湯,渾渾噩噩的過了一輩子,龍教主那行屍走肉四個字,你正是當得起。」

冷月從懷中掏出了一個酒葫蘆,喝了一口,拿著酒壺的手卻是一直在發抖。

寒星說道:「老哥我今日言盡於此。你和沈公子見過面的事情,暫且也不要和教主去說,這些少年人的事情,終須他們自己解決,何況你即便說了,也只是給教主徒增煩惱罷了。你現下還是再多灌幾兩黃湯,做個好夢,祈求夢裡出個神仙,把這個事情幫你化解了罷!」說完哈哈一笑,起身走了開去。

冷月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裡,忽然仰起脖子,將一瓶酒全都喝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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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衣公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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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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