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鉚上女霸王
「來,一二三,我開始咯——」她回頭看他一眼,便徑自對著黑漆漆的海面大聲道,「我被退稿啦!」接下來是「大哥我想你」,再接下來是「我要回家」,
到後來竟然變成了「I\'mthekingoftheworld」,聽得他直打跌。
畫稿被退了。
說是不夠惟美,不夠浪漫。
她知道這次的風格確實不太合適,於是也不至於很失望,只是一時有些難以接受而已。畢竟之前那幾次都修修改改過了關,還以為可以稍微放手畫
一下自己喜歡的東西了,誰知道還是時機沒到。
商業化的操作就是這個樣子,不符合市場需求,就得滾蛋。沒有資格埋怨人家市儈,如果不是想拿稿費,又何苦挑這條捷徑來走。她真正醉心的藝
術,其實和現在經營的畫風差很遠。理想追求到底不能當飯吃,精神層面的東西,還是到填飽肚子衣食無虞之後再說吧。現在還好,大部分的經濟來源
都是靠家裡,自身的負擔不重,但是早些樹立起憂患意識,總比被推進社會之後被現實連骨頭帶皮吃掉,連抱怨一聲都來不及要好很多吧。
像趙孟頰那樣一生平順的藝術家,幾百年也就才出那麼一兩個而已。
她既不是皇親國戚,也沒有太好的適應能力,凡事就只能靠自己咯。
一個人走路的時候,她就是很自覺地會去想這些有的沒有,的,說實話,想有什麼用?自我暗示再多,遇事的態度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只不過也就
隨便想想打發時間而已。
不知道別人單獨走在路上的時候,心裡會想些什麼。也像她一樣想東想西想南想北,還是一門心思花在走路上只知道奔著目的地前進?
今天回去之後,好好地睡它一覺,然後起來刻一方小小的閑章,上回那個用得太久,弄得她都有些審美疲勞了。
不對,明天好像還要交一份生命科學導論的作業,好險,差點忘記了。一想到這個,一陣無力感升上來。破學校,開哲學課就算了,搞藝術的總要
對生命有一點特殊領悟才行;體育課說是希望他們有一個足以跋山涉水尋找靈感的強健身體,她也認了;天知道幹什麼還要必修生命科學,半點都不搭
嘛,動物植物、細?胞機能、克隆之類的東西,就算是安傑利哥、達芬奇也不需要知:道那麼多吧?真是莫名其妙。
「容與!」
思緒正行進到抱怨多莉出生帶給整個世界的災難,突然間一聲激動的大喊把她的腦袋往後牽引了過去。
飄逸的白裙罩在瘦骨伶仃的身子上,看起來分外荏弱嬌小,一頭長發隨著奔跑的動作不斷飛揚,完全無愧於古典美女的偉大稱號。
「終於找到了。」美人香汗淋漓,氣喘吁吁,我見猶憐。
容與怪異地看著眼前的宣琦。
她倆什麼時候這麼熱絡了?
「有事嗎?」
「來來來,幫我個忙。」美人用不符合形象地大力拉起她的手臂,往某個方向走去。
「有——」
她還沒組織好問句,美女就連珠炮似的蹦出一連串話來,聽得她暈頭轉向。
「是這樣的,我約了人在Starbucks談事情,但是又想起來這之前還和另一個人約了同樣的時間在曉園,但是沒辦法兩邊跑。你能不能幫我去跟他說
一下,別說我又約了別人,只要說我臨時有事所以你替我去就可以了。」她才想起來有這麼回事,容與就出現在眼前,真是救命稻草啊。
容與決定認為這件事不是很麻煩,就幫忙她一下好了,雖然不是很鐵,同學之間做點人情也是應該的。
「好吧。那我是要幫你去曉園還是星巴克?」主要是兩個地方都不太遠,她才會不覺得麻煩。
「當然是曉園!」宣琦做了一個很可愛的鬼臉,「星巴克比較難得耶,有人主動送上門來的機會怎麼能放棄?」
原來大美女也是人,對於高消費的誘惑沒有招架之力。「好我知道了。就跟人家說你有事去不了了對不對?」這麼一句話,其實打手機說一下就可以
了,不知道是那人沒手機還是美女為了表現某種教養才需要派人去通知。
「不是啦。」宣琦揮揮手,「我是想讓你幫我跟他說,我跟他只能做朋友,沒有辦法更進一步。」
容與瞠目。
不會吧?這種極有可能害人跳樓自殺的話竟然要她一個旁人去傳達,是不是太那個了一點?
「這樣好像不太妥當——」
「我知道不太好,但是這幾天我忙著跟所有人說清楚,已經搞得快瘋掉了,你就友情支援我一下啦。」
「所有人?」她一下子跟每一個追求者攤牌說只能是純友誼?難道是看破紅塵要去當尼姑?
「是啊。現在才知道被這麼多人追一點都不好玩。我男朋友一聽到我的電話。向就很生氣的樣子,如果再不和他們說清楚,我們是不用想得安寧了
。」宣琦攤攤手表示無奈,臉上的幸福神情卻在不經意間表露無遺。
「你有男朋友了?」宣琦什麼時候交的男朋友?這絕對應該成為藝術系的年度新聞,她怎麼都沒聽說?太孤陋寡聞了,真是愧疚。
宣琦被她的大叫嚇得瑟縮了一下,美麗的臉蛋上泛起紅暈,連容與一個女生看了,都有瞬間的恍神。「我、我們也才交往沒多久,他是那種很成熟
的男人。肯定不希望被傳得沸沸揚揚,所以我想還是暫時不要公開比較好……」
言下之意,Byaccident知道她的感情動向,應該是感到很榮幸。
成熟的男人——那就肯定不是余旸了。
容與已經可以想象接下來幾天被人煩死的悲慘景況——那是指如果某些人還沒有肝膽俱裂從此一病不起的話。
「所以說你這幾天一直在到處趕場?」容與覺得好笑,美麗果然也是一種錯誤。
宣琦被她的形容詞說得有點不好意思:「我不跟你說了,就這樣啦,你進去幫我忙吧!」
說著把她朝前方一推,自己就跑掉了。
容與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和她走到了曉園門口。
曉園是學校正門邊的一家餐廳,據說現在的老闆是一位非常精明能幹的大三師姐,餐廳的價位菜色之類都以學生需求為導向,生意倒也相當不錯。
當然,這種小本經營的買賣肯定不能跟星巴克比,否則宣大美人就不會捨近求遠,巴巴地跑去那邊赴約而把某可憐的准失戀男扔在這裡拉她來招呼
。
咦?宣琦好像沒有把那位追求者的相貌形容給她聽嘛,那怎麼找?
剛打算拿出手機來問個清楚,眼睛掃到的一個不安身影讓她停止了動作。
容與的嘴角忍不住勾起。
很明顯的,余旸就是那連攤牌都見不到正主的准失戀男。
哎,他們倆的孽緣是不是有點邪門了?走哪都撞上。
不時向門口亂瞟的余旸晚一步看見容與。一和她對上眼,立刻將原本的心神不寧代之以睥睨一切的倨傲姿態。
容與帶著微笑走過去。
不能幸災樂禍,那是不道德的——但是但是,面對一張如此欠扁的臉,實在是很難不期待他接下來的精彩表情,絕對不能怪她。
「你幹什麼?」見她竟然直直朝自己這邊走來,余旸戒備地看著她質問,還隨手抓了個調料缸來防身。
容與大馬金刀地在他對面坐下,拿了雙一次性筷子在手中把玩。
「等人?」
「關你什麼事?」完全不用經過大腦,余旸不假思索地屈擊。
「如果你在等的是曾經被人站崗兩個月零二十四天之久的宜姓同學,那麼建議你正視本人的存在。」雖然結果都是一樣的,但她也許會看在吵架N多
場的分上,好好安慰一下他受傷的心靈。
「你認識宣琦?」余旸懷疑地瞪著她,連自己都不能確切記得什麼時候開始追宣琦的,她怎麼算得那麼清楚?
「顯然是的。」她心不在焉地回答,忙著把筷子一手一支拿好,開始演奏「小人本住在蘇州的城邊家中有房又有田」現場版,至於那段Rap嘛,心裡默
念就好了,那個在門邊調戲服務員的就是校警,所以還是注意一點會比較有人身安全。
她那種滿不在乎的樣子把余旸所剩不多的耐性完全磨光:「你到底有什麼事?現在就給我說清楚,沒有的話趕快滾蛋!」
他受夠了!為什麼身邊每個人都陰陽怪氣支支吾吾的?從他家裡的那三個,到要死不活的簡單,再到眼前這個總是在奇怪場合出現的豬頭女,每個人
都把他玩弄於鼓掌之上折騰得夠嗆,他已經開始懷疑是不是他們在聯合起來耍他?
噢哦,余小哥發火了哦。看來他最近的心情確實不太好,老是一撩撥就火冒三丈,不知道聽了接下來的話后,這裡會不會變成她的葬身之處?
「是你逼我說的哦。」因為被逼迫之下時間倉促,她也就懶得想什麼婉轉的表達方式了,直接把宣琦的原話背給他聽,「宣琦讓我轉告你,對於你的
追求她表示感謝,但她和你只能做朋友,沒有辦法更進一步,而且她已經有男朋友了,希望你不要再無謂地浪費心思。」
余旸的臉色從剛才的通紅轉為暗紅,再轉成紫色、深紫,正當容與猜測接下來的十秒鐘內會有殺人未遂案件發生,並且第一次感謝花蝴蝶校警天神
般的存在時,余旸的臉卻又奇迹般地轉成了正常的微黑。
數到一百,感覺心情平靜了很多,余旸深吸口氣,開口盤問:「你跟她是什麼關係?」
容與花了差不多一分鐘才想清楚他口中的「她」不是花蝴蝶校警,而是宣琦。
「我們同班。」他的復原能力會不會太好?
余旸雙眸危險地眯起:「上次你說過你是研究生學姐。」
「騙你的啦,這也信?」容與不耐煩地揮揮手,繼續研究為什麼他看起來這麼正常——正常得完全不正常。
「你!」余旸被她氣死,「你是藝術系的?大二?」
「都跟你說了是同班。」笨不笨哪。
到底他是把痛苦埋在心底了呢,還是真的不在乎,或者天性洒脫?不不不,最後一個絕對跟他搭不上邊,但是第二個也不像啊……
「服了你了,這麼點小便宜也要賺,無聊。」拐他叫聲老巫婆很有成就感嗎?腦子有問題。
「你有叫過我學姐啦……喂喂喂,你拖我幹嗎?」容與還沉浸在推算他心理活動的樂趣中,忽然被他從座位上拎起,直直往外拖去。
「本大爺心情不爽,出去走走。」
「你心情不好是你的事,拉上我幹什麼?不會是要綁架到野外毀屍滅跡吧?」
「滅你個頭!你接連兩個消息惹得我心情極度不爽,補償一下會死啊?」余旸拉著她來到幾步外的公車站牌下。
「你要去哪裡?」
「上班。」今天倒巧,剛站定車就來了。
嘎?那不就是電台?
容與留戀地看一眼曉園門口的校警,最後決定好奇心戰勝危機感,跟著他半推半就地上了車。
「你說那小姑娘是不是暗戀我?」花校警摩挲著下巴作深思狀。他注意很久了,那個留披肩發的女生一直在看他耶。
「神經病!臭美!」一大疊餐盤落到他頭上又掉下地,咣當咣當直響。
「嘿嘿嘿,你吃醋了!」花校警坐在站在餐盤堆里,呵呵傻笑。
丁丁當當——這回是湯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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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與本來以為學校電台的規模已經很不錯了,到了余旸工作的地方才知道那不過是小巫見大巫而已。四層樓的建築都屬於同一個單位,長長的走道
兩邊,門上標牌形形色色,廣告部新聞部節目部人事部後勤部等等,看得人目不暇接。
看著余旸和幾乎每一個走來走去的人打招呼,她忍不住低聲問道:「喂,你在哪邊上班?」
余旸先對一個禿頭的「張主任」鞠了個躬,才回頭說:「到處。」
到處?「什麼意思?」八成是敷衍她。
「就是在各個部門裡到處混啊。」
容與輕哼一聲:「原來是打雜。」這種班有什麼好上的?
「喲,余旸,帶女朋友來啦?」一個笑容可掬的大胖子冷不防拍上他的肩。
余旸連頭也沒回就先叫出了對方的名字:「劉大哥,你今天怎麼在?」
「談完一票生意剛回來就讓我碰上你攜帶家眷來工作,不想死的話快請客!」
余旸反手搭上他的肩,一副哥倆好的樣子:「應該是你請客才對吧?群升的廣告提成都夠吃上大半年的了。」
那劉大哥似乎吃了一驚:「你怎麼知道是群升?」剛剛才達成口頭協定的生意,連草約都還沒擬定,他怎麼會得到消息?
余旸聳聳肩:「誰不知道你這幾天綳著個臉是為哪樁,今天這麼高興隨便猜都猜到了。」
劉大哥笑著搖搖頭:「真有你的。好,改明兒個咱哥倆去喝一杯!」
「你可別又賴了,上回說請陳姐吃飯的一直都沒兌現,人家現在不高興著呢。」余旸狡猾地擠擠眼,似有所指。
劉大哥立刻領悟到他言下之意,大笑道:「謝啦謝啦,事成之後大哥這裡重重有賞!」說完就興沖沖地往反方向走去。
容與大致猜到了剛才他們談話的意思:「你在幫忙拉皮條?」
「我這可是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余旸目送廣告部第一業務員的龐大身影,嘴角泛開一抹笑,隨即又想到自己的失敗戀情,心情恢復黯然。
「唉,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啊。」
這句話倒是很好地表達子他目前的心境——是誰念的?
環顧四周,第一個對上眼的就是容與假裝同情的眼神,欠扁;得讓他忍不住粗魯地推了一把:「你少給我落井下石!」
「啊!余旸,你終於來了!」容與正準備擺好反擊,就見電梯里一個瘦小中年男子十萬火急地衝出來,看見余旸就像是見到救星一樣,一把抱住他就往
電梯里塞,一邊還抽出空來對她說:「抱歉,麻煩你們一會兒再打情罵俏。我現在非常非常需要他!」
容與失笑,也懶得跟不相關的人爭辯關於「打情罵俏」的不實描述。看他眼紅脖子粗的樣子,生怕她會跟他搶人似的。而且看起來很饑渴,癥狀足堪
參考宋明珠服用陰極先丹后的反應。
看電梯門慢慢合上,她旋踵欲往樓下走去。
人家有事情,恐怕沒辦法帶她參觀這裡,而且他看起來精神狀況良好,不像一轉身就會殉情的樣子,那就走人咯,回去寫作業是正經。
還沒邁開步子,衣領就好像被什麼東西勾住。
「你就這麼走了?」余旸右手按住開門鈕,左手食指拎著她的后領。整體造型只有兩個字可以形容:裝酷。
有沒有搞錯?她是女孩子耶,被人在大庭廣眾之下拎著衣服,這能看嗎?「放手!」
「進來我就放手。」他歪著嘴,惡形惡狀表露無遺。
「放手我就進去。」她虛與委蛇。
「你不進來,我就不放手。」好吧,他承認是逆反心理作祟,明明跟不跟一點影響都沒有,但看她迫不及待走掉的樣子心裡就是不爽。
「我不進去。」他這不是耍賴嗎?容與寧死不屈,同時緊緊抓住前襟以防春光外泄。
「過不過來?」
「不!」
瘦小男子終於決定自己的耐性告罄,他噔噔噔地走上前去,撥開余旸的手,握住容與的手臂把她推進電梯,「煩死了,你們要吵就在這裡吵!」
余旸得意地看了氣呼呼的她一眼,放手讓電梯上升。
「又有什麼事?偉大的導播。」
瘦小男子詫異地指著自己的鼻子,問:「你是在跟我說話?」剛剛不是跟那女生打得火熱?還以為要很久很久以後才把他排上日程呢。
「不然還有誰?」這裡還有別人是導播嗎?
「我還以為你們要繼續吵架……」
「當」的一聲,電梯門開,余旸率先走出來,雙手抱胸倚在牆邊,沒好氣地說:「你可以繼續耍白痴沒關係,一會兒開天窗別怪我。」
容與看他威風八面的樣子差點沒暈倒。八成是氣瘋了才會口沒遮攔,他是菜鳥耶!菜鳥者,走到哪裡都被壓榨任勞任怨不準有半個不字的廉價勞工是
也,怎麼能對老鳥說出那麼難聽的話?
等著挨批吧他!
「啊!」瘦小男子像是突然驚醒過來,重新恢復剛才十萬火急的樣子,扯著他的袖子走進編號為三的演播室,邊走邊說:「你瞧我這記性,控制台好像
出了點毛病我檢查不出來,你快看看怎麼回事。還有陶然剛剛又鬧脾氣走掉了,所以今晚的Tonighttalkshow得你去頂一下,再有……」
余旸一邊檢查著控制台上的種種硬體,一邊向圍在旁邊的工作人員低聲詢問些事項。
容與有點被他專業的樣子嚇到。
原來他也有認真的時候啊,真是不可思議。
剛才導播還說什麼來著?對了,叫他頂替耍大牌走掉的DJ主持節目。還有明天早上的檢討會發言、再後來什麼評審……一個實習生需要包辦這麼多
工作嗎?好可怕。
抒情的音樂響起,播音室傳出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聽眾朋友們大家好,又到了Tonighttalkshow時間,我是余旸,很高興能和你們共同度過接下來的六十分鐘……」
如果余旸把她叫到這裡來,就是為了向她展示自己有多麼厲害的話,那麼他成功了。
容與不知道經過話筒和電波改造的聲音可以和現實生活中差這麼多。
余旸的普通話確實不錯,但是那種痞痞的調調怎麼聽怎麼不正派。
而現在入耳的聲音,音色、音調、音量乍聽之下與平常並沒有多少變化,卻似乎因為加了一些什麼在裡面,聽起來就變得誠懇而有安全感。最好的
例證,就是眼下已經佔了電話線二十多分沖之久,一直在向他傾吐婚姻家庭問題苦水的這位女聽眾。
二十到四十歲的男人,並不是很容易從聲音中辨別出年紀約,大概因為余旸的態度讓人覺得可以完全放鬆地傾訴,以至於對方把他當做一個很有生
活閱歷的人來看,滔滔不絕著自己的煩惱。其實這些打進熱線來的人,內心深處並不一定要拗到一個解決之道,更多的,只是一種情緒的發泄而已。
而余旸看來是很明白這一點的,多數時候他靜靜地聽,問或插一兩句「他讓你傷心了,對吧」、「我明白你的感受,你做得沒錯」,就能操控著對方的
情緒,從泣不成聲到心平氣和。
隔著演播台和導播室的透明玻璃,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專註的表情。「沉穩」、「磁性」這種本以為八竿子都和余旸打不著邊的形容詞,竟然一下子從
腦子裡蹦了出來。
那些話不像是老練的敷衍,反而有種感同身受的味道。如果不是知道他才二十三歲,容與都要以為那裡面坐的,是位看盡世情的寬厚長者。
已經很久沒有聽廣播了,她不知道現在的談話節目主持人是不是都這麼善解人意。但按照常理推斷,有些他人的細微的心思,決不是學過心理學課
程就能把握住的,豐富的閱歷、博大的胸懷必不可少。而余旸,顯然現場感十足。
他才那麼點大,平時弔兒郎當的德行看不出任何滄桑的痕迹,樂天愛笑的性子也不像有過什麼難以磨滅的傷痕,平日隨興但高檔的穿著更顯示他來
自富有的家庭,甚至這幾天他自己的心情也一直不好,那麼他有什麼辦法能夠體會到電話線另一頭不同身份、個性聽眾的喜怒哀樂?
玻璃那頭,年輕的臉龐時而濃眉深蹙,悶悶不樂,時而歡然朗笑,愁思一掃。他究竟只是善於摹擬他人心境,還是真有什麼特殊的經歷?
容與第一次發現余旸可能比想象中複雜得多。
在安撫完第四個聽眾之後,節目時間也恰好到了,按例說完道別詞,導播給了個OK的姿勢,片尾音樂響起,余旸摘掉耳麥信步出來。
接觸到容與審視的眼,他又恢復原來的「下*」表情,踐踐地道:「怎麼樣,我很厲害吧?」
見鬼!複雜他個大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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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班又被他拉去吃晚餐兼宵夜。說是為了感謝她對他的讚賞和崇拜之情。
神經病,只不過回答了「還好」兩個字,就被渲染成這樣,早知道就狠狠地貶損一頓——不過依照他小強投胎的打不死性格,肯定又會拗成「為了安慰
我受傷的心靈,你必須陪我吃飯」。
至少現在是他付錢,雖然只是一人一份快餐而已。
「你怎麼吃那麼多?」看她第三次起身去添飯,余旸怪聲大叫。
「我就是餓了。你有什麼意見?」反正快餐店的白米飯是隨便盛吃到飽的,又沒多花他的錢,鬼叫什麼呀。
「你吃這麼多都不長肉——」余旸用色情的眼光掃了她瘦削·的身材一圈,得出結論,「不會是甲亢吧?」
「你才甲亢呢!你吃得明明比我還多!」
「我是男生吃得當然會多!」
「你有性別歧視?」
「誰說的?我才沒有。」只不過對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這一類至理名言比較有認同感而已。
「那憑什麼我就不能多吃一點?」
余旸瞪了她半晌,用深沉的語氣問道:「我們是不是不管什麼事情都能吵起來?」
容與難得贊同地猛點頭:「有道理。」
「為什麼呢?」這個問題他苦思不得其解。他的脾氣,哪一個不翹起大拇指說一聲好——OK,這樣說是誇張了點,總之絕對沒有壞到三天兩天找人掐
架的地步,為什麼跟她碰上說不到三句就會吵起來呢?而且一般還是他挑釁的居多。
「我們命里天生相剋咯。」
「小妹妹,小小年紀這麼迷信是不對的哦。要我說啊,還有另一種可能。」他神秘兮兮地眨眨眼,「你有沒有聽說過有一種說法,叫作歡喜冤家?」
說完,他很滿意地看到容與正在扒的一口飯如預料中地噴了出來,接著又很不滿意地發現噴射口對準的,正是他那張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俊美黑臉
。
「你怎麼那麼臟啊?」好在好在,他身手敏捷躲閃得快,否則就算用松香水也洗不凈這滿臉的污垢啊。
「誰叫你說話那麼噁心?」容與毫無愧色。歡喜冤家?虧他想得出來。
這時快餐店門外有一群少年騎著山地車呼嘯而過,余旸看著他們的背影,忽然對她說:「要不要找點事情來做?」
容與看他眼睛滴溜溜地轉,心中有些不好的預感:「你是說……夜遊?」
余旸眼放光芒,拍掌大呼:「你真是我的知己啊。怎麼樣怎麼樣?」
「去哪裡?」在大街上亂晃嗎?很傻的。
「海邊。」
「你瘋了?」離這裡最近的海灘都要一個半鐘頭的車程那,就算現在還有車可以搭過去,一會兒怎麼回來?
「一句話,跟不跟?」余旸側過頭,拿眼角瞄她,已經總結出來某些人最看不過去的神情就是這個。
容與被他鄙視得熱血沸騰:「跟就跟!你不敢去我一個人去!」
哈,就知道會上鉤。
「跟我來!」他拉過她的手,扔下飯錢就往外邊沖。
接下來兩人就傻乎乎地站在馬路邊上。
「你等車?」去海灘方向的公車好像應該到對面等吧?
「嗯。」他蹲在地上,向前張望的眼神和看門狗有異曲同工之妙。
「那你怎麼——」還沒問完,只聽他歡呼一聲,跳起來擋在非機動車道上,雙手高舉招搖,嘴裡還不停地喊:「停一停!」
容與看到前方四個高中生模樣的男孩子比她還要困惑地下了自行車。
「你做什麼?」老師剛剛說過油菜花開的季節容易有花痴發病,難道眼前就是一個?
「我和我朋友想去海灘邊吹風。你們能不能借兩輛車給我們?明天我一定會來還的。」
四個男生都露出驚訝的表情:「你說真的?」現在都幾點了啊?他們看了看站在一旁瘦弱的容與,開始懷疑是不是變態色情狂企圖誘拐無知小美眉到野
外,先奸后殺。
「當然是真的!」余旸把容與拉到身邊,按著她點頭來增加說服力,下場當然是被狠敲一個爆栗。
兩人之間的「良性」互動多少降低了男生的戒心。而且夜遊耶,聽起來很好玩的樣子……可惜他們回家還要繼續晚自習兩個鐘頭——暗無天日的高中
生活啊!
「怎麼樣怎麼樣?」余旸充滿希望地盯著他們,迫切期待的表情讓人不忍心拒絕。
「但是——」把車子借給陌生人,好像不太安全,如果有借無還的話不就窩囊死了?
「要不我把手機抵押在這裡怎麼樣?」余旸拿出剛換不久的新款手機,隨隨便便拋過去,被其中一個男生接住。
「這架機子大概也值個幾千塊錢,足夠當抵押了吧。對了,我不是偷來,是買來的哦。」
容與狂叮,怎麼最後一句像是欲蓋彌彰?蠢就一個字。
男生們把手機傳看一遍確定不是地攤上的假貨,圍成一個圈商量了一會兒,終於派代表出來說:「好吧,我們把車借給你們。明天早上六點半在這
里換回來,怎麼樣?」
「六點半?」余旸哀號,「不是吧y我又不用上早自修,幹嗎那麼早起床?」
「那就拉倒。」男生們成竹在胸,余旸不得不舉手投降。
「好好好,六點半就六點半。」
交接完畢、留下聯繫方式后,兩撥人分頭走,踏上預定的路途。
余旸把一輛尺寸稍小的山地車分派給容與,準備跨上另一輛的時候,後知後覺地問:「你會騎車吧?」
容與白他一眼:「如果我說不會呢?」
「那我就載你啊。」余旸說得爽快。
「真可惜,我會騎。」她一抬腿,利落地坐上坐凳,連聲招呼也不打就沖了出去。
「喂!你搶跑犯規!」余旸大叫,奮力追上前面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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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算到了!
飆車雖然累得半死,至少讓他們用比公車更短的時間到達目的地,多虧了一路上余旸興緻勃勃的引吭高歌嚇得她一直逃命。
容與把車停在水泥人行道上,跑進海灘的範圍,跪在細沙間拚命喘氣。
呼,好累,好累。
「嘖嘖,體力真差。」余旸臉不紅氣不喘地站在她面前,無比得意。
敢跟他飆車?不想活了是不是?比車技,想當年他可是環城自行車比賽的亞軍;比體力,學校組織的毅行,他帶的隊伍哪次不拿第一?
容與累得沒力氣再跟他爭辯,只能用眼睛死瞪死瞪。
余旸誇張地把手擱在她下巴上,故作緊張地道:「小心小心!眼珠子快要掉出來了!」
容與索性別開頭,不再理他。
余旸見她真的需要休息,終於大發慈悲地放了她一馬,自顧自地往前走。夜幕中,只見黑色的身影躍上遠處一塊岩石,佇立在那裡,一動不動。容
與正猜測他是不是已經眼成穿而骨化石,就在海浪聲中模模糊糊聽到一聲喊叫——
「我失戀啦!」
他肯定叫得很大聲,否則在她這個風向的地方根本就不可能聽見。
容與的心中稍微安定了些。原來他不是不傷心,不是不在乎,而是要挑個比較合適的地點來發泄。
嗯,還是有那麼一點品位的。
余旸連喊三聲,覺得心裡舒坦了很多,才慢慢地坐了下來。閉上眼睛,入神聽著起伏不定的濤聲。有幾次心煩的時候,他會跑來這裡,嚷嚷幾聲平
靜心情,然後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做,只管聽海。
「你死了嗎?」背後陰森森的問話把他嚇得跳起來。然後是容與得逞的笑聲。
「你想把我嚇死是不是?」他火大地退開一步,怒目而視。
黑燈瞎火的,看不清表情,她卻可以想象此時余場咬牙切齒的樣子。
「我是擔心你不小心心臟病發作就這樣與世長辭了,才過來看看的。以德報怨,多麼偉大的情操,你竟然還罵我?」
「謝了,我活得好好的,暫時沒有想去死。」他話雖然依舊不好聽,心中卻有一點點暖意升上來。
至少還會來關心他一下,算她有良知。
「唉,你剛才在鬼叫什麼?我們來比肺活量好不好?看誰叫得大聲。」還是暗示一下自己沒聽見他剛才喊叫的內容比較好,否則他覺得自尊心二度受創
,一時想不開就跳下去了怎麼辦?
「肺活量?」余旸嗤笑一聲,「你比得過我嗎?」
「我的肺活量很大的哦。足足有三千呢。」
「哈!我四千一。」早跟她說了,身體素質方面不用來比,女生不必說,就算是男生也很少有及得上他的。不過看她小小一個人,肺活量竟然有三千,
倒也算是很驚人了。
「但是你剛才已經叫過了,肯定有消耗,我們再來比!」
「比就比!」
「這裡有點擠,我們下去吧。」說完她首先爬下了岩石。
她的目的不會是叫他下岩石吧?余旸啞然。
他看起來像是隨時會跑去自殺的危險分子嗎?就算真要自殺,這塊石頭也不夠高啊。
利落地跟著跳下來,容與已經面對著大海,擺好了狂吼的架勢。她一頭黑髮被海風吹得高高飄揚在空中,銀色的耳玎在夜空中閃閃發亮,小小的身
子彷彿帶上了一種神秘的魔魅力量。
「來,一二三,我開始咯——」她回頭看他一眼,便徑自對著黑漆漆的海面大聲道:「我被退稿啦!」接下來是「大哥我想你」,再接下來是「我要回家」
,到後來竟然變成了「I\'mthekingoftheworld」,聽得他直打跌。
被她的肆無忌憚引誘,余旸也忍不住又跟著嚷嚷起來。
「你們走掉好了!都走!」
「你們都不要這個家!」
「我沒有家!我根本沒有家!啊——」
一個浪頭打過來,兩人反射性地地往後跑,容與的尖叫聲更是差點震破兩人的耳膜。
「你臉上——被海水打濕了!」跑到遠點的地方停下,容與一邊喘氣一邊提醒他。
「哦。」余旸有些尷尬地擦去臉上的水滴,逞強般地看向她。
頭髮亂糟糟,衣服亂糟糟,她現在的樣子,一點都不像平常牙尖嘴利又沉得住氣的那個容與,反而有一種很天真很可愛的味道。
要死了,他怎麼會覺得她可愛?
基於某種怪異的情緒,余旸不自覺地打了下她的頭,打完后卻愣在那裡。
怎麼感覺那麼好?
難怪老姐愛打他的頭。原來打完後會覺得渾身舒爽,回味無窮啊。
來,再打,嗯,確實不錯,再來一下看。
「你——干——什——么?」容與眼中燃起了熊熊烈火,這個死人骨頭,把她拖到荒郊野外來上演英雌救丑就算了,竟然還真敢暴力相向,不想活了是
不是?
「很舒服的,你打下試試看。」余旸本著有好東西一起分享的兄弟精神,抓過容與的手就往頭上打下去——當然,是她自己的頭。
「我跟你拼了!」容與甩開那雙犯*的手,佛山無影腳當下踹了出去。
余旸一時沒有防備,躲閃不及,大腿上結結實實中招,痛得忍不住緊捂傷口凄厲慘叫。
「殺人啦!」
容與趁著他狼嚎的當兒又一拳打上胸口,拍拍手上的灰塵,輕蔑地道:「錯,是殺豬。」
是可忍,孰不可忍?余旸站直了身子,豪氣干雲地宣布:「等著瞧,讓你見識一下大爺我的真功夫!」
說完就撲上前去卡住了容與的脖子,不過有記著留一點縫隙讓她能說出討饒的話。
「快道歉!說大哥對不起我錯了。」
「道什麼歉?你先打我的!」寧死不屈。
「我手勁放得那麼輕,打你根本就不痛!哪像你把我往死里揍?」大腿上肯定起淤青了,而且還一定是很大塊的那種,胸前的肋骨更痛,這女人練七傷
拳的是不是?
「又不是拍在你頭上,你怎麼知道我不痛?要不我拍你試試?」
「我說不痛就不痛!再敢說痛我就再拍你!」他才不來勞子非魚之類的東西,「一句話,投不投降?」
「讓我投降,做夢去吧你!」容與偷偷伸出空著的雙手,狠命往他的腰間戳去。就不信他不怕癢!
余旸全身一僵,獃獃地看向不斷在腰間搗鬼的手指,沒反應:
不是吧?竟然給她碰上一個不怕癢的奇葩?
容與正在懊惱間,只聽「哈哈」兩聲,余旸迅速撤離她的脖子,整個人非常誇張地蹦出好幾米遠,然後落在地上打滾,一邊打滾一邊狂笑,間或還能
聽到「癢死我了」的大叫。
容與難以置信地觀賞著滿地沙礫飛揚的神奇景觀,心中不禁驚嘆——
果真是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