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近幾年的景氣實在不太樂觀，雖然最近已有好轉的現象，不過公司行號裁員的現象似乎並沒有減緩，有些大公司是趁此機會換換新血，有些小公司則是因為捱不住長期的虧損逼不得已再度縮小規模。
就在康若華慶幸找到新窩正打算安居樂業時，裁員風波居然卷到他頭上了。公司要裁員時通常是不留情面的，尤其他原本待的中小企業原就福利不全，就連被裁員時拿到的遣散費也不夠他一個月的伙食費，這下子他可要面臨斷糧危機了。
輕聲嘆一口氣，康若華非常認命的拿起今早買的報紙，開始圈起他未來的工作。
單身公寓的早晨時光，大多是住戶與房東共享早餐與閑聊的時間，雖然公寓守則並沒有硬性規定早上大家得聚在一起用餐，不過早在搬進來第一天聞到早餐香味時，康若華與簡伯宇這兩個堅守君子遠庖廚原則的男人就被房東的手藝拐出房門，從此每到早餐時間必定準時報到。
在端出最後一道蛋餅時，黎復文注意到康若華用紅筆圈點工作欄那個項目。
「先吃早餐吧，找工作這種事要急事緩辦，早餐時間這麼用功可是會消化不良的。」黎復文解下廚房專用圍裙，將康若華的早餐推到他面前，並且很好心的提醒他早餐時間到了。
「咦？你在找工作？需不需要我幫你注意一下？」向來事不關己則心不動的簡伯宇很難得放下手中三份娛樂報，關心起同居人的生活。
「謝啦，我自己來就好，這種事旁人幫不上什麼忙的。」康若華還是沒放下報紙，隨手拿起一片吐司就開始嚼起來。
「如果你真找不到的話，不如來我公司上班吧。」見到康若華如此認真的模樣，簡伯宇頗感興趣地放下娛樂報，說出口的話隱含曖昧。
「到你公司上班？你公司缺人嗎？」康若華放下報紙，一臉疑惑，他記得簡伯宇待的是個人工作室，頂多需要個人助理，不過前兩天他不是已經找到人了嗎？
「我公司不缺人，可是我缺一個小情人……唉唷，復文你干麻拿調羹敲我？」吃了一記暗器的簡伯宇一臉酸梅樣，逗笑了黎復文。
「這裡是單身公寓，不準勾引我的房客，當心我把你趕出去。」黎復文的語氣很溫和、笑容也很溫和，不過字裡行間可就一點也不溫和。
從搬進來第一天開始，他們兩位房客就了解只要不犯到黎復文的忌諱，凡事好商量，可是只要犯了他的忌諱，他翻臉不認人的功夫可是天下無雙。
而單身公寓裡頭，禁止房客互相勾引，黎復文喜歡彼此之間乾淨的關係。
「開玩笑的嘛……看在室友的份上，我會幫若華注意一下職缺的－－對了，你想找什麼樣的工作？不妨說來聽聽！」
「工作……」康若華沉吟了會，最後才說出答案。「我沒什麼特別要求，文書處理、業務、人事、品管我都可以，不過，最好跟貿易有關，其它的東西我懂的不多。」他以前待的小公司什麼都要做，基本上可以一人兼業務、客服、出貨及品管等多項職位，只要能把人力榨乾的事他老闆都非常樂意做。
雖然這樣造成康若華時常加班的不良後果，不過經過數年的鍛煉，已經練就一身適應力超強、處變不驚的神功了。
「哇！你這麼行啊？業務也行品管也行？不像我，我註定只能走設計這一條路，若是要我去跟那一堆數字奮鬥我一定會昏倒。」簡伯宇做了個誇張的翻白眼動作，彷彿他正在跟可怕的數字搏鬥。
「也還好啦，反正多少都有一些經驗，不過這些工作可替代性高，我也沒什麼優勢可言。」所以當前任老闆找到一個更耐操薪水又低的台佣后，就直接把他解僱了。
「別這麼悲觀，我記得最近工作機會很多，你慢慢找，總會有滿意的。」
早餐的會談時間到此結束，十分鐘過後黎復文開始收拾桌上的碗盤，而簡伯宇也出門上班了。
臨出門前，黎復文敲了康若華的房門。
「請進。」一手端著早餐剩下來的熱牛奶，一手拿著當日報紙，康若華對於時間的利用可是毫不馬虎。
進門后，黎復文不發一聲，直接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一個白色信封放在康若華前面。
康若華自然認得那信封袋裡裝的是什麼，那是他第一個月該繳交的房租。黎復文對房客不錯，簽約免壓金不說，就連水電也是他自己一人包下，房租錢一個月不過幾千塊就能住傢具齊全的十幾坪套房，這樣優渥的條件，若不是他寫出那些奇怪的租屋條件而嚇退不少人，恐怕早就讓人搶破頭了。
「這是什麼意思？」康若華略微皺眉，雖然他失業了，可並不代表他就需要人家幫助。
「別誤會，我只是借你一些生活費，將來你有工作了可是要分期付款的，你也別逞強，有些時候咬緊牙關只會讓旁人看了難過。」那信封袋裡的錢並不多，只不過是一個月的租金再加上兩萬塊錢，這些錢也只能夠讓康若華拿來應急，再多他就做不到了。
「我不需要……」正要把信封還給黎復文，黎復文卻頭也不回的出門了。
面對追與不追的選擇，最後，康若華選擇留下信封。
何必呢？黎復文說的沒錯，逞強只會讓自己難過，身邊的人看了也難過。之前他的逞強讓身邊的朋友難過了許久，現在換了一個新環境，也許該學著讓自己放鬆了。
*
時針指向十點鐘方向，靜悄悄的房間里只聞鍵盤敲擊聲，窗外夜半無月，只有冷風呼呼的吹。
瞪著屏幕里的自傳與履歷，康若華有股想嘆息的衝動，失業至今已半個月，找了許多份工作，雖然也有到達面試的階段，可惜沒有一家有下文。
是他的能力不足嗎？還是他工作經驗不夠？如果再過一個月還找不到工作，那他不僅繳不出房租，還得去喝西北風了。
就算黎復文願意做慈善事業收留他，他也不敢如此厚臉皮的留下來，人家也是需要工作吃飯的，犯不著收留一個不事生產的米蟲。
所以，康若華當下決定，要是半個月內再找不到工作，他就搬回去老巢。雖然那裡充滿過去不堪回首的回憶，但那畢竟是他的家－－他唯一的家。
沉思中，時針漸漸指向十點半，公寓的主人睡得早，所以平常人家會在這時段聽到的電視聲聊天聲在公寓裡頭全聽不見，另一位房客簡伯宇則是每天玩到三更半夜才回來，雖然回來的晚，不過他也是個不會吵鬧不會將麻煩帶回家的好室友。
所以，此時此刻房間內相當安靜，安靜到手機鈴聲響起時康若華竟然嚇了一跳。
驚嚇過後是疑惑，他的朋友不多，而且沒有人會在這麼晚的時段打給他，會是誰呢？看了來電顯示，居然是大學畢業就固定保持聯絡，但是交情普通的社團學長。
這傢伙少說有半年沒打電話給他了，為什麼會在這時候打來？
康若華拿起手機，在接聽前將鈴聲設定在會議狀態－－這麼晚了，他可不想再有任何鈴聲驚擾到愛靜的房東。
「喂？羅學長嗎？好久不見，有事嗎？」刻意壓低的聲音在房間內迴響，這公寓的隔音設備雖然不錯，可是這麼靜的環境下就連蚊子聲都有可能吵醒人。
『喂，小康啊，好久不見啦，我聽若亭說你搬家啦？怎麼都不通知一聲呢……好歹也出來吃個飯慶祝慶祝喬遷之喜嘛，怎麼樣啊，最近過得如何？』
熟悉的聲音從話筒里傳來，康若華聽到胞妹的名字出現時很明顯地楞了一下，隨後是放鬆的表情，看情形，若亭應該沒跟羅學長提到自己的狀況。
「還不錯，只是剛搬出來沒多久就失業了，現在正在忙著找工作，你呢？如果我記得沒錯，嫂子應該快生第二胎了……」為免學長真找自己出去敗家，康若華非常有先見之明的把自己的處境點明。
這學長人是不錯，可惜每次出門總喜歡揩油，他忘不了前年學長生日時硬是跟他要了一個名牌包包當禮物，而那個包包的價錢是他兩個月的薪水。
自那一次后，他好久都不敢再主動聯絡學長。
『啊！你失業啦？正好正好，我待的泓仁企業缺人，下個禮拜要招考新血，明天是報名的最後期限，你把你的基本資料e-mail給我，我幫你報名，唉，有困難怎麼不早說呢？』
泓仁企業？這家公司他是聽說過，在國內的進口貿易界算是規模頗大的一家，福利也不錯，只不過是江氏的家族企業，一般員工若要升遷得付出相當大的代價。
對如今的他而言，泓仁的職缺似乎是不錯的選擇，領死薪水正常上下班，這樣的生活不正是他所嚮往的嗎？
『喂，小康啊，你怎麼不說話啦……』學長在電話另一頭的催促聲敲醒康若華走神的腦袋，清醒后抓緊手機接續了方才斷層的話題。
總是個機會，若是不好好把握的話，也許半個月後就得喝西北風了。
*
在上電梯之前，康若華最後一次整理身上正式的西裝，通過了筆試后，最重要的一關在面試，要是衣衫不整、談吐不佳或是臨時怯場，這些都是被刷下來的重大理由，縱使他沒有太多的面試經驗，也該知道只要衣著整齊面談時充滿自信，那麼錄取通知十之八九手到擒來。
不過，在這麼競爭的環境下，他也只能做最好的準備，抱著最壞的心理打算了。
臨上電梯時，遠處一抹黑影匆忙跑來攔在他身前，正是幫他報名的羅學長。
「小康，呼－－真喘，我是來告訴你主試者換人了，董事長決定讓剛回國的總經理來擔任主試官，我頭兒的主導權被奪走了，我幫不了你了，你好自為知啊。」
羅學長手裡抱著一堆文件，像是要去開重要會議的樣子，難得他還抽空來關心自己。
就算主試官換了人，他的機會也是一半一半，用不著有太大的得失心。
「我知道，不論成敗，總是個經驗啊，你先去忙你的吧，我會照顧自己的。」康若華右手還按著電梯上升的按鍵，就等著學長交待完他就要上去了。
「那好，中午我請你吃個飯吧，咱倆也好久沒一塊吃過飯了，不論成不成得了同事，我都祝你早日找到好工作！」
康若華的肩膀被鼓勵式地拍了幾下，他朝匆忙而去的學長微微一笑，讓電梯門在他面前關上。
「呼。」康若華在電梯里閉上眼，準備迎接下一刻的挑戰。
*
炙熱的陽光被落地窗擋在外頭，餘溫仍是透進屋來，江承倫望著窗外櫛比鱗次的大樓，看慣這種場景的他突然覺得那些大樓有些刺眼。
趁著面試的人還沒到，江承倫吩咐門外的秘書端一杯方煮好的咖啡進來，陳秘書一進來就見到才回國半個月的年輕總經理揉著太陽穴，不禁開始猜測這個高級主管可以經得起多久的磨練。
雖然說這位總經理是董事長的獨生子，將來不管他是庸才還是人才，泓仁的董事長位子都是屬於他的寶座，只是能坐多久？董事長花了三十年才爬上的位子，不知道年輕人坐不坐得穩？
「陳秘書，妳出神了。」看著年紀不過大他幾歲卻打扮嚴謹的陳秘書捧著一杯咖啡望著他出神，江承倫忍不住出聲提醒。
下一批面試者就要到了，這節骨眼可容不得任何人發獃。
「啊，對不起，總經理。我立刻安排下一批面試人員進來。」回過神后，陳秘書又回復原先嚴謹有禮的態度，恭敬地退出總經理辦公室。
目送陳秘書消失在黑色門扉後頭，江承倫右手微微一拉，百葉窗就將所有的陽光與溫度擋在外頭，遮住刺眼的光線后，便放鬆身體躺回他的黑色沙發椅，等待下一批面試的人選進來。
回到台灣接手家族企業，是他百般不願卻又不得不接受的宿命，所有的人都在猜他能坐上那位子多久，就連他自己也無法確定這個位子他是否能坐得穩當。
坐在這樣頂端的位子，萬一失足而落，那痛楚與凄涼絕不是外人能想象的。看著面試者魚貫而入，一字排開坐在他面前，江承倫不禁想到此次公司換新血是為了培養他的勢力以抗衡公司舊元老，要是選人不當最後慘敗的人必定是自己，為了將來立於不敗之地，他必須打起精神來。
接過陳秘書呈遞過來的個人檔案與筆試成績，一筆筆的數字看得他眼花撩亂，此次進入第二關面試的人大多是國立大學或研究所畢業的菁英，他必須在眾多人才裡頭選一個當他的助手，總經理特助的職位不高、職權不高、薪水也不是很高，卻是公司裡頭他唯一能掌握的窗口，若是能夠同心，將來總經理特助必定是舉足輕重的人物。
所以，這次來應徵的人數比往常多了一倍，應該是公司里有心人已經將消息放出去了，這些人有一半都抱著野心而來……江承倫敲著鋼筆，視線停在學歷那一欄。
最後，他挑了學歷條件最差的康若華來發問。
「康先生，您到我們公司來是想應徵什麼職位？」私立大學畢業，工作經驗只有三年，是這一批應徵者裡頭最不被看好的，可是他的筆試成績卻是眾人之冠……尤其是測驗誠實的筆試那一部份，這個人拿到的成績是前所未有的高，所以他才能以私立大學畢業生的身份擠進第二層次的面試。
「行銷助理。」
行銷助理，這一批職缺裡頭待遇最低的位子，這男人看起來沒什麼野心。
「您以往待過那些職位？」
「客服、業務、品管、出貨……總經理，這些資料全都在我的履歷表上。」康若華略感疑惑，他只是來應徵個行銷助理，為什麼主試官先拿他開刀？而且問的問題還是履歷上早已註明的資料。
「我知道。」江承倫扯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在比較了康若華三年的打雜經歷與身旁兩位高材生的驚人經歷后，他已經有了腹案。
「辛苦了，面試到此為止，煩請各位回去等候通知。」這是最後一批面試的人才，他總算能夠靜下心來處理今天的公事了。
在面試者陸續離開后，江承倫按下與陳秘書聯繫的電話鍵，陳秘書公式化的問候聲從彼端傳來。
「總經理您好。」
「請立即連絡康若華先生，就說公司已經決定讓他擔任總經理特助，請他敲定可以來上班的時間，愈快愈好。」
「是的，我立即處理。」嘟聲傳來，說明極有效率的陳秘書應該已經與康若華通上電話了。
江承倫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包香煙，點燃其中一根開始吞雲吐霧，該做的努力他都已經做了，現在，只能看新來的特助有沒有讓他看走眼了。
*
才剛踏出辦公大樓的門口，康若華的手機鈴聲隨即響起，原本以為是學長打來，沒想到電話另一端傳來的卻是陌生的女音。
「喂，你好，我是康若華。」
「康先生，我是泓仁集團江總經理的秘書，在此通知您已通過面試，公司決定聘請您為新任總經理特助，煩請您儘快決定可上班日期……」
電話里的女聲依然用公式話的口語傳達著上司的命令，康若華卻早已呆若木雞。
他記得自己應徵職位欄上寫的應該是行銷助理吧？為什麼這會兒錄取的卻是什麼總經理特助？直覺的，他認為秘書小姐一定搞錯了。
「不好意思，我應徵的應該是行銷助理，小姐你應該搞錯了。」
「……康先生，總經理的確是指名您就任總經理特助，若是您還有任何疑問，歡迎來電查詢，現在可否請您告訴我什麼時候可以開始上班？」
聽秘書小姐的口氣，他錄取總經理特助好象是千真萬確的事，高興是難免的，只是，為什麼會是他？
他記得同行的面試者多的是明星學校畢業的高材生，他是唯一的私校畢業生，而且只有大學畢業，這樣的條件當上總經理特助有可能會笑掉別人的大牙。
看來如果他想問為什麼，就得直接去找主試官了，依他的經驗與學歷來當總經理特助確實是勉強了一點，不過既然人家肯給他一個機會，那麼他又何妨試試看自己的底線在哪裡。
更何況，他現在迫切需要一個工作來維持生活所需。
康若華沉默了半晌，陳秘書幾乎都要以為他已經神遊太虛了，最後她才聽到令她滿意的答案。
「下個星期一，下個星期一我會準時報到，還有，謝謝你的佳音。」康若華結束通話，深吸一口氣後轉身面對高聳的辦公大樓，恍惚之間，他好象看到剛才那個主試官在對他微笑。
不管基於什麼理由才選他當總經理特助，於情於理，他是該好好謝謝人家給他這個機會。
所以，即使知道對方不會看到也不會聽到，康若華還是輕聲說了句。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