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詭譎的霓虹燈充斥在這間不到三十坪的酒吧,空氣間飄滿康若華最討厭的煙味兒,吧台旁的幾名男子向他遞來的媚眼他當作沒看見。
他不喜歡來這種地方,奈何當他向室友宣布找到工作的好消息時,他的好室友堅持要帶他出來慶祝,只是他沒想到是在這種地方慶祝。
「不早了,我們該回去了吧?」縱使這裡出入的都是同類,可惜他這人生來沒什麼艷福,面對這種情形只有坐立難安四個字可形容。
在康若華的認定中,來這種地方尋歡大多是空虛寂寞的圈內人,在這種荒唐的情境下容易做出錯誤的判斷,例如發生一夜情這種事,他就覺得是一種傷害自己的行為。
「才剛來你就想走?你可別跟我說你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啊。」坐在他旁邊的簡伯宇早就釣到一名長相可愛的男生,該男孩看起來像是個學生,正待把他灌醉然後一夜春宵去也。
「我的確是第一次來這種場所。」正因為對這種地方不熟悉,所以才會讓簡伯宇有機會連拐帶騙拉來這裡。
他不懂,這種地方除了用來釣男人外,到底有什麼好玩的?
「不會吧!」簡伯宇一臉誇張的表情,彷彿他眼前的室友是一頭史前大恐龍一樣。
「十個Gay有九個來過這種地方,第十個是雙性戀,所以泡的是一般酒吧,怎麼你的生活如此枯燥乏味呢?既然來了就好好認識這種地方,你沒看到四周有許多人已經對你表示有興趣了?不喜歡的你就拒絕,要是遇上喜歡的說不定就能展開一場纏綿悱惻的愛戀……」
不理會簡伯宇滿口的胡言亂語,康若華只當室友在說醉話。這種地方要是能夠遇上什麼好男人,那麼全天下的曠男怨女只要一下班就來這種地方泡著就好了,包準在最短時間內找到如意郎君--才怪!
酒色財氣容易誤人,不管是哪種人都一樣,雖然他們的性傾向會讓他們的情路比一般人難走數倍,並不代表他們就有荒唐的理由。
而他既不想放縱自己,更不會異想天開到在這種地方找對象,其實單身也沒什麼不好,一個人溫飽全家溫飽,一個人快樂全家快樂。
「如果你不想走的話,那我先走好了。」雖然錢包里已經沒什麼錢,但是叫一台計程車回到公寓還是夠的,不然搭末班公車也是不錯的選擇。
就在他準備起身離開時,卻在酒吧入口處見到一抹似曾相識的人影。
那個人很面熟,可惜在方才的驚虹一瞥中沒能實時喚醒他的記憶,可是真正讓康若華在意的是,他認識的人當中除了簡伯宇這個異類外,沒有任何人會跑這種場所。
所以,方才那熟悉的感覺挑起了康若華的好奇之心,他決定看看那人究竟是誰。
*
也不知打何時開始,只要他一不開心,就會想找個陰暗的角落把自己藏起來,反正他才剛回國沒多久,在媒體上曝光的次數還不到家喻戶曉的地步,所以他不怕被認出來。
才剛坐下,江承倫就點起一根煙開始吞雲吐霧,他向侍者點了幾杯馬丁尼,雖然向來不喝酒的他酒量淺薄,不過他今晚有不醉不歸的理由。
回到台灣后,生活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工作向他施加壓力、父親向他施加壓力,就連伴隨他走過四年情路的BEN也對他施加壓力,他敢打睹,縱使是最親密的人也無法體會他此時此刻所背負的壓力。
他明明就不是從商的料,父親卻希望他能撐起一片天,他明明就只愛男人,可是保守古老的家庭絕不容許他出櫃,偏偏BEN又對他遲遲不對家人出櫃感到不諒解--從小在美國生長的BEN是不會了解台灣這個彈丸之地有多保守,縱使商業已經發展到跨國際的地步,可台灣人對一些觀點依然抱著守舊的態度。
他很明了家中兩老絕對無法接受獨生子只愛男人的事實,縱使出櫃了,父親那霸道的個性也只會弄得他們兩敗俱傷。
而BEN想與他公證結婚的想法,除了偷偷摸摸進行外別無他法,可惜BEN無法接受一輩子當個見不得光的地下情人。
他又何嘗願意如此?他也知道要是不早點擺明自己的態度,相信父親很快就會往他懷裡塞一個商場聯姻的未婚妻……只是,他還找不到一個能夠和平攤牌的機會。
侍者很快就送來兩杯馬丁尼,江承倫拿起其中一杯就往嘴裡灌,雖然酒無法解決事情,卻能讓他暫時忘掉那些壓力,就算消解不了壓力,至少也能讓他今晚有個好眠。
以往他失眠時,BEN都會替他倒一杯薄酒讓他容易入睡,可惜回到了最陌生的祖國后,再也沒有人能夠替他倒杯薄酒,也沒有人能夠陪他宿醉一場……
*
雖然燈光昏暗,雖然男人的外表明顯經過偽裝,可是擁有好記性的康若華還是一眼就認出正在飲酒的人正是他未來的上司。
難以想象白天辦公室內意氣風發的年輕人與眼前藉酒澆愁的男人是同一人,不過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一段故事,不管是快樂還是悲傷,都不容旁人分享。
其實他很想就這樣走人,因為未來的上司不在他的關懷範圍內,即使他將在這人手底下工作,並不代表他就可以介入上司的私生活,不過可惜,他的親人中有人是因為酗酒而去世,所以他非常不樂意見到有人因酗酒而失去健康。
桌上的酒杯愈堆愈多,轉眼間,江承倫已經喝掉六杯馬丁尼,雖然眼前的視線已經開始模糊,可是他已經失去了節制,只想用酒精麻痹全身的感覺。
康若華在他身旁坐了下來,順手把剩下的酒杯挪出他的視線範圍外。
「先生,你再繼續喝下去的話,本店可是不負責幫您招計程車的。」再三思量下,康若華決定以店家立場來勸阻,畢竟以一個陌生人的立場來勸酒,十個人有十一個人會翻臉。
「唔,別管我,我會自己開車……」江承倫已經醉到認不出眼前人,找不到酒喝的他開始像個孩子一樣發脾氣。
把心事藏在心裡頭太久,如果找不到適當的管道發泄,他會瘋掉的。
「開車?你醉成這個樣子,撞死自己就算了,可別撞到路人啊。」聽說這位總經理最近才學成歸國,之前在美國待了十幾年,他是不清楚國外對於酒駕的看法啦,可是他很確定台灣對於酒駕絕對是深惡痛絕。
「唔,你是誰呀?憑什麼管我喝不喝酒開不開車?」終於,江承倫找回一點理智,開始懷疑起身邊這個多嘴的傢伙。
「……我是這間酒吧的酒保,你若是在這裡出事我們要負責任的,所以不管你願不願意,我們都有插手的義務。」康若華把江承倫喝剩的馬丁尼退回給酒保,雖然這種東西會害人,不過浪費向來不是他會做的事。
「酒保?唔,我不記得有這麼多事的酒保呀……嗝……」江承倫開始打起酒嗝,一般人若是出現這種現場就是代表了──他要吐!
「你是不是想吐?等一下,我扶你去洗手間。」康若華不是沒應付過酒醉的人,可惜他的動作還是不夠快,才剛把人扶起來,穢物就已經傾倒在他身上……
「惡……惡……」等不及走到洗手間,江承倫已經吐得康若華滿身都是,只見江承倫把一半以上的體重掛在對方身上,雙手緊抓住康若華的衣服在他身上大吐特吐。
一旁的酒保原是想上前來幫忙,不過在見到江承倫吐個不停后,他決定當作沒看到,開玩笑!他一個月才領多少薪水,沒必要天天應付那種爛醉如泥的客人吧?
眼見洗手間已經沒有必要去了,而身上的衣服也毀得差不多了,康若華只好苦笑接受未來上司吐在他身上的事實。
伸出右手輕輕拍撫江承倫的背部,康若華知道這樣會讓他好過一點,不過他可沒有放過對方耳朵的打算。
「如果沒有那個酒量就別喝那麼多,喝得爛醉如泥再造成別人的困擾很好玩嗎?也不想想你家人會擔心……」說到最後康若華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以後在這人手底下做事,他會不會成為全職保姆啊?
他可不想每天下班后還得陪上司藉酒澆愁,即使他不明白生活環境這麼優渥的人還會有什麼煩惱。
「擔心?要是他們真會擔心就好了……他們只擔心他們在乎的東西……」雖然只是一時氣話,可是由他口中說來就是心酸無比。
直到江承倫差不多把晚餐全吐光時,人也差不多暈了,康若華支撐著笨重的身體,聞著身上的惡臭味,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所幸,把他帶來這種聲色場所的罪魁禍首還沒忘記他的存在,縱使簡伯宇也醉得差不多了,不過他還是一顛一顛的向康若華走來。
「咦?你動作這麼快啊?哇,瞧他把你吐得一身都是……嘖嘖,真是沒酒品,我看這樣吧,先前我在這附近的汽車旅館訂了一間房,不過現在我的伴說要帶我回家,那間房間就留給你用吧,喏,這是那間房的鑰匙,錢我已經付了,玩的盡興啊,我先走啦!」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串鑰匙交給康若華后,簡伯宇就搭著男伴的肩膀離開了,留下一臉錯愕的康若華。
汽車旅館?和他?康若華忍不住嘆息,他其實很想招一輛計程車直接回家,奈何他閑事管都管了,總不能把人丟在這裡給酒吧人員處理吧?
而且他現在一身穢物,恐怕也沒有計程車肯載他吧?
「希望你明天起床不要揍我一頓才好……」康若華掏出錢包付了兩人的帳,然後非常認命的把人扛起來。
*
原本康若華以為只要把人丟在汽車旅館睡一晚,就可以解決所有的麻煩。
在門口接待人員的異樣眼光下硬著頭皮走進來已經夠讓他丟臉的了,進了房間后他直接把已經睡著的男人丟上床,然後以百米速度衝進浴室清洗──身上的異味實在是太臭了,要是再繼續聞下去難保他不會也吐出來。
可惜,麻煩的事似乎不只如此。
夜半,爛醉如泥的人開始囈語。
「BEN……不要離開我……」
康若華才剛從浴室走出來,就聽到床上的男人喊出這個名字,他一楞,直覺這是人家的私事,還是不要聽太仔細比較好。
方才把滿是穢物的衣服換下來后,因為暫時無衣物可穿,所以只好換上汽車旅館附贈的浴袍,康若華朝鏡子里瞄了一眼,剛淋浴的男人和床上睡死的男人,怎麼看都覺得很……嗯,很不妥當。
所以他還是睡沙發好了。
在床邊拿枕頭與棉被時,康若華順手幫踢被的江承倫蓋好棉被,卻不料下一秒居然被人強吻──
康若華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的醉鬼。
他哪來這麼大的力氣啊?
「BEN……求你不要逼我,我有苦衷的,我真的愛你……」細語呢喃從緊密難分的唇瓣吐出,康若華實在很佩服這個男人居然能一邊舌吻一邊說膩死人的情話……不對,他現在應該要生氣才對吧?
用力的朝那紅嫩嫩的嘴唇咬下去,終於成功讓兩人分開,康若華努力吸著空氣,他已經好久沒有跟別人有這麼親密的行為了,一時間實在難以適應。
「你認錯人了,別以為你喝得爛醉如泥就可以裝瘋賣傻,要是敢再亂來的話,我保證明天早上後悔莫及的人絕對是你!」有些生氣的吼出警告句,康若華把搖搖晃晃對他的警告完全沒反應的醉鬼推回床上。
真是太危險了,這男人喝醉時力氣還那麼大,要是他一時興起那不就……康若華不敢繼續想象,迅速拿了枕頭棉被就縮回他的沙發上閉眼睡覺。
原本以為方才經他一吼,那個醉鬼會乖一點,沒想到他才剛閉上眼,那醉鬼就摸上沙發抱住他的腰,還爬上小小的沙發與他窩在一起睡。
康若華嚇得睡意全無,他驚惶失措的起身扳開醉鬼的狼手,一邊氣急敗壞的搖晃那根本沒睜眼的頭顱。
「睜開你的雙眼,我不是你的BEN!給我看清楚一點!」可惡!他的性子雖然溫和,但也不是那一種可以任人欺負的軟柿子。
可惜醉鬼充耳不聞,那緊抱住康若華的鐵臂依然沒鬆手……
因此,康若華就這樣僵直著身體,睜著眼睛到天亮。
*
早晨的陽光透過窗欞變成點點陰影灑在長長的睫毛上,就見那睫毛的主人眼睛眨啊眨的,像是不勝其擾,最後終於睜開眼睛迎接那刺眼的陽光。
「唔……」江承倫伸了伸懶腰,伸到一半卻又縮回來,奇怪,怎麼全身酸痛?
「終於醒了?」康若華粗啞的聲音像是從遠處飄來一樣,嚇了江承倫好大一跳。
「你是誰?」這個人、這個人為什麼會跟他同床共枕?呃、不對,是同沙發,而且還穿著浴袍,該不會……
愈往下想去,江承倫的臉色愈發鐵青。
康若華有氣無力地瞪了他一眼,他整晚無眠都是這人害的,他居然還有臉問他是誰?呃,昨晚他好象沒自我介紹。
「昨晚你在酒吧喝醉酒,我一時心軟就勸你不要喝酒,結果你吐了我一身又睡在我身上,我既不知道你家也不能把你帶回我家,只好把你帶來這裡了……」
好象真有這麼一回事,不過他們又為什麼睡在一起?還睡在沙發上,而且他的手……
「那我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江承倫指了指彼此,最後發現自己身上的衣服完好無缺,似乎只有一人衣衫不整。
康若華再瞪了他一眼,語氣充滿埋怨。
「還不都是你,昨晚爛醉如泥時一直喊著什麼BEN不BEN的,抱著我強吻不說,連我躲到沙發上來睡覺你都不放過我,要不是我睜著眼睛到天亮,說不定會發生讓你後悔莫及的事。」雖然他愛的是男人,不過被一個算是半個陌生人的男性抱著一整晚他也會感到委屈好嗎?
「BEN?」那是他情人的小名,要是他沒說出來眼前人絕不可能知道這個名字,難道他真的酒後亂性?
「如果昨晚的事你全都忘了,那也好,畢竟不是什麼美好的回憶,就讓我們塵歸塵土歸土吧……」一整夜沒睡,他的精神已經瀕臨錯亂的地步,現在他只想早點回到家找張床好好睡一覺。
此言一出,江承倫頓時臉紅,他不是不知道自己酒品不好,只是沒想到自己居然會這樣健忘,就連自己做過的事都忘得一乾二凈。
「不好意思,謝謝你的好意,昨晚是我不好,請你忘了它,至於你的損失我會加倍賠償,我們……沒怎麼樣吧?」
康若華快蓋上的上眼皮聽到最後一句問話頓時撐開,那驚人的反應就連江承倫也被嚇到。
「要是真有怎麼樣……你早就被我掐死了!」
伴隨著不善口氣而來的咬牙切齒聲,直至多年後仍讓江承倫難以忘卻,畢竟要在這種說好聽是善良說難聽是爛好人身上實在很難得看到真正的怒氣。
不過,這句話倒真是讓他鬆了口氣,幸好沒怎麼樣,否則他要怎麼面對遠在美國的BEN?
「對不起,你住哪,要是你肯賞光,讓我送你回去如何?」
「不用了,我知道回家的路。」露出略微僵硬的笑容,康若華移動著疼痛的身體越過江承倫下了沙發,他的衣服還晾在浴室裡頭,等到衣服穿好,他一刻也不想多留。
看著康若華踏入浴室前的背影,江承倫突然覺得這人其實很眼熟,到底是在哪裡看過呢……
下一秒,混亂的記憶回復正常狀態。
「啊--」
據說那一天,整棟汽車旅館的客人都以為裡頭發生了兇殺案,就連員工都嚇到報警,沒想到最後居然是虛驚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