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還是不敢相信你竟然這麼輕易就原諒了我,我……有時候,我到現在還無法原諒自己。」紀如芬坐在病床旁,削了塊蘋果給張松年吃。
張松年吃著香脆的蘋果,笑著說:「我也不太相信你會這麼有耐性,連著幾天都來這兒看護我。」
「是我的錯嘛!要我怎麼樣都是應該的。幸好你就要出院了,真好。」
「怎麼?陪我也陪厭了吧!」
「不是的。」紀如芬又遞給他一片蘋果:「我是真心希望你好起來,你不該誤解我的意思。」
「其實傷我的人又不是你,你用不著……」
「我是真的很後悔,真的。」她說著:「我……從前的我太幼稚了,經過這次的事,我也該學著長大。」紀如芬放下手中的小刀和水果:「看見你願意為依月這麼做……我心裡……很感動,想著我自以為愛過那麼多次,但誰肯這樣待我呢?」
「別灰心,總會等到的。」他微笑。
紀如芬苦澀地搖頭:「我和你相差太多了,你是如此專情,而我……我知道大家是怎麼看我的,他們都認為我是沒有操守、亂七八糟的女人,看了你,我覺得……很自卑,很低賤……」
「你說得太嚴重了。」
「是嗎?你不覺得我真的很差勁?」
「每個人都有權選擇自己如何活在這個世上,方式不同罷了,你又何必太在意別人的看法?」張松年誠心地說。
紀如芬除了感動,也分不清自己心裡究竟是何想法。
「你……真是個好人。」她只能說,拿起刀子和蘋果繼續削著果皮。
「依月也對我說過這句話,就在前幾天。」他嘆口氣,眼神落寞:「好人又怎麼樣呢?想要的還不是得不到。」
「她……依月都和你攤牌了,為什麼你……你還能奮不顧身地救她?」
張松年笑了,又向她要了片蘋果丟入口中:「其實她和我說開了以後,我反而覺得輕鬆多了,不再去揣測她的心意,不再去注意她的一舉一動。雖然在我心裡明明白白寫著愛她,但她的那一番話會隨時提醒我她並不愛我。既然如此,那就當朋友吧!我是這麼告訴自己。而再怎麼樣,我還是希望我的朋友都健健康康的,沒病沒痛啊!」
「你……」紀如芬又遞了片蘋果給他:「你會把我當朋友嗎?」她低著頭問。
其實她哪有資格這麼問?她差點害死了他啊!一個如此善良的男孩子。
張松年接下蘋果又扔進嘴裡,含糊不清地笑道:「你本來就是我的朋友嘛!所以我也希望你好好的,別再做傻事了。」
紀如芬不記得自己曾如此被人感動得幾乎掉眼淚。
「你……畢業後有什麼打算?」她仍低著頭,手有些抖。
「服兵役羅!然後……可能會出國吧!」他說。
「那麼……如果我也要出國,我們……可以做個伴,好不好?」
他笑著點點頭,毫無猶豫的。
紀如芬心裡忽然有了一個念頭,也許是傻了些,但有沒有可能……如果她好好把握,他,這個這麼好的男人,會願意與她相互守護?
☆☆☆
林澈在客廳發獃,手上的報紙幾乎都要掉到地上了。
林秀從廚房出來,納悶地看著她這個弟弟。
怎麼了?魂不守舍的。
「阿澈!你怎麼了?回到家才兩天,每天都是這個樣子,是不是……在外頭髮生了什麼不愉快?」林秀微笑著在他身旁坐下。
沙發的震動似乎才讓林澈驚覺到是姐姐在跟他說話。他擠出笑容,並搖搖頭:「沒什麼,姐!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也不用想成這樣吧?不是躲在房裡,就是發獃,我看了都擔心。」
他明白自己這樣一定會讓姐姐困擾,可是有什麼法子呢?他忘不了依月看他的眼神。她誤會他了,而他……他覺得好難受。
「有事說出來嘛!也許我……或你姐夫可以幫你也不說不定啊!」林秀不死心地問,即使她知道自己的弟弟是個極少吐露心事的人。
林澈果然仍是搖頭。
林秀嘆口氣站起來:「你不說我也沒法子。不過,阿澈,開心點吧!我做了你喜歡吃的炒牛肉呢!」
「謝謝你,姐!」他微笑。
林秀只有搖搖頭,徑自回廚房去了。
此時謝文清走出房間,恰好看見老婆搖頭嘆氣的,於是對林澈說:「你姐姐怎麼了?」
「姐夫!」林澈苦笑:「沒什麼啦!只是擔心我。」
「你有什麼好讓她擔心的?」
「沒有。」他答。
電話鈴響起,謝文清伸手拿起話筒,傾聽了一會兒,又說了聲「稍候」,便把話筒遞給林澈:「喏!你的,是個女孩子哦!」
依月!
林澈幾乎是搶過話筒:「喂?」他的心直跳,聲音自己聽了都覺得有點抖。
「喂?林澈嗎?我是慕雲啊!」電話那頭傳來以往熟悉的聲音,卻令他極度失望。
「慕雲啊!你現在在哪兒?」
「怎麼了?好象不高興接到我的電話。」
「沒這回事。」他強迫自己打起精神。
謝文清也往廚房去了,為的是給他一些隱私。
「我現在人在台北。」慕雲說著:「我……我是陪『他』來辦點事。」由她的聲音可以聽出她很開心,還有一些嬌羞的味道。
林澈這回真心地笑了,看來要不了多久,慕雲就可以重拾歡笑,迎接新的未來。
「你……決定回到他身邊了嗎?」他的語氣也帶著笑意,卻全然不是取笑,而是喜悅,為了他的朋友。
「不!我……我還沒決定。」她猶豫地說:「林澈!你知道嗎?他……他現在真的對我很好,很體貼、很溫柔。他說他不會逼我,希望我們由朋友做起,他……他說會讓我明白他的誠意。」
「那不是很好嗎?」他說。
「可是……我還是很害怕,怕……怕這不過是又一次的欺騙。當初我經歷了那麼多令我灰心喪志的苦楚,還不全都因為他、因為他的家人。現在……我想我沒有辦法輕易地再相信他。」
林澈沉默了。
其實他明白她的心情,這和他的情況有些類似。慕雲不敢回頭,而他不敢向前。
她恐懼於再受到同樣的傷害,而他,他封閉自己,以為再也不會愛上另外一個人。
事實上呢?
他們是懦弱、是膽小,不是嗎?
「你……」他嘗試開口:「慕雲!我想……你應該遵循自己心的方向。」
「心……心的方向?」
「是啊!也就是你的意願,弄清楚你究竟對他有沒有情,有沒有愛。」
「我……」
「我想你是愛他的。」林澈說道,心中竟已沒有一絲一毫的疼。他終於明白自己已從那一段褪色的愛戀中掙脫了。「否則你又怎麼會如此猶豫,如此不安?」他繼續說:「慕雲!你……可曾仔細『看看』自己的心?」
「我……我真的不知道。」她的聲音苦澀。
「好了!別太逼自己,他都答應了給你時間,不是嗎?你大可以好好考慮,只要記得想清楚自己的心究竟渴望哪裡,不要害怕回頭。」
電話那頭一陣寂然,而後慕雲的聲音又響起,似乎心中的疑慮已消失許多:「林澈!你真是個作家,每次跟你談過了,心情就特別輕鬆,我真的好感激你。」
她笑道。
「沒有這麼誇張。」林澈微笑。
「真希望我也有能力幫你,你……好象並不快樂。」
他苦笑。
真這麼明顯嗎?慕雲人在電話那端就可以感覺他紛亂的情緒,也難怪姐姐要皺眉了。
「是不是有什麼心事?我可以幫忙嗎?」她問。
「我……」他忽然想起,也許……「慕雲!你幫我一個忙吧!」
「當然。你說啊!」
「你……如果你決定和你先生破鏡重圓,能不能告訴依月這個消息?」
「可是……」
「她知道了,她……她看過你的離婚證書。」他急忙道:「你忘在家裡,而她不小心看見了。」
「那麼……她也看了你給我的那些書了?」
「什麼?」他不解。
「你送我的那些書,我把它們和離婚證書放在同一個袋子里,依月既然看見了證書,想必也……林澈!是不是……她誤會你了?」
「這……」
「她喜歡你,我看得出來。」她打斷他:「那你呢?你從不在意人家誤解你,這次為什麼這麼急?林澈!你……是不是也喜歡依月?」
他不敢開口,深怕說出來的答案人令自己也嚇一跳。又一次,他沒有勇氣面對自己的心,剛才還試圖說服慕雲的,現在換成自己,卻……「你在逃避嗎?林澈!我可不希望我妹妹喜歡上一個沒有勇氣面對現實的人,更何況……我曾經也愛過你。」慕雲說。
「你……」他深吸了一口氣,還是無法回答她的問題。他是在乎依月,聽見她說想回報那個張……張松年的愛時,他幾乎有大吼的衝動。可是這是愛嗎?他並沒有把握。「依月對你也有些誤解,她……她認為你不該連這種事都瞞著家人。慕雲!你不該隨身帶著離婚證書……」
「我隨身帶著它是表示我每一次回家都渴望對家人說出事實,而我總是做不到,因為我是個膽小鬼。」慕雲激動地說:「你呢?你在避開話題,你……你就跟我一樣,只想著躲。林澈!如果你對依月不是認真的,就請你離開她,再怎麼樣,我也不許你傷害我妹妹。」
電話掛斷了,令林澈楞了許久。然後他將話筒放回去,整個人靠進了椅背,閉上雙眼,深深地嘆了口氣。
老天!事情為什麼變成這樣?他竟弄不懂自己的心嗎?
不是的,他心裡很明白。
他確實愛著宋依月。
可是……他真的好害怕,害怕這又是一個沒有結局的愛。而這一次以後,他恐怕永遠都無法自傷痛中恢復了。
☆☆☆
經過幾天住院,張松年的傷大致恢復了,終於在上午辦理手續出院。
依月發現了一件事--那就是張松年和紀如芬的感情明顯改變了。並非變成愛侶一般親密,但他們原來不過是點頭之交,現在似乎已變成無話不說的好朋友。
她其實很為他們高興。不管如芬是基於什麼理由,畢竟她幾乎花了大半的時間在醫院陪張松年,而依月很高興他們成了更有話說的好朋友。
早上張松年出院是如芬堅持去接的,依月精神不佳,也沒有和她爭。他們說好要好好慶祝,而她哪有興緻?這幾天她根本都只想一個人好好靜一靜。
眼前總是浮現出林澈那張臉,他那彷彿盛滿柔情的雙眸。依月痛苦地斥責自己,明知那些溫柔並不屬於她,為什麼還傻得去奢望?
現在夢醒了,她原以為他對她終究是有一絲在意的,結果不過是她一廂情願罷了。林澈始終是無法對姐姐忘情,從他為她寫的書可以明顯地看出來。
總之是她太傻、太高估了自己,以為她可以代替姐姐,撫平他曾有的傷口,治癒他心裡的痛。
也許原本是有可能的,可是姐姐離婚了,是個完全自由的女人,而她有哪一點可以比得上姐姐?從以前到現在,她有什麼強過姐姐?
依月苦澀地想,多可悲啊!她連一個替代者都稱不上。
電話鈴刺耳地響起,她第一個衝動是拉掉電話線,不理會是誰在她如此沮喪時打電話來。
不過她終究還沒有衝動到那種地步!但拿起話筒時她的聲音仍是非常不耐,沒想到電話另一頭傳來母親的聲音更是誇張:「阿月!你快回來,出事了。」母親像在哭,又像在尖叫。
依月首先想到的是父親,是他發生了什麼事,母親才會如此焦急?
「媽!是爸嗎?他怎麼了?」她自然也跟著急了起來。
「不是!是你姐姐,她……她說她離婚了。」
依月鬆了一口氣,這件事對她來說早已不是新聞了,何況她為此已心煩了這麼久。
「哦!」她非常輕描淡寫地應了聲。
「阿月!」母親叫得更大聲:「你是怎麼回事?聽到這麼嚴重的事就只會『哦』一聲嗎?」
「不然要怎麼樣嘛?婚離都離了啊!」
「天啊!我不敢相信你會這麼毫不在乎,她是你姐姐啊!」
「我知道,我從沒忘記過。」她苦苦地笑道。
「我不管,你立刻回來。」
「我回去有什麼用呢?不能改變什麼了,不是嗎?」
「叫你回來就回來。慕雲明天也會回來,她說會好好跟我們說清楚,是她特別交待要你也回來。」
她真不想面對那樣的場面,她根本不願聽姐姐說些什麼。就算她告訴自己幾百次那不是姐姐的錯,但依月真的不覺得她們姐妹倆能再和從前一樣,無所不談。
「我……我不想回去。」依月終於還是這麼說。
「為什麼?你難道一點也不關心你姐姐?你是怎麼了?我記得你們姐妹倆挺好的啊!
「媽!我不是不關心,而是……我……我在這兒還有事。」
「什麼事會比家裡事重要?啊……你等等,你爸爸要跟你說話。」
這下完了!
如果爸開口,她是絕無機會,也沒那個膽子說不的。老天!她真想告訴他們她早就知道這件事,而她不想說出來完全是為了姐姐,她認為姐姐自有她不說的理由。
可是現在,姐姐要逼她聽那個理由了,而她真不想聽。
「阿月!怎麼不回來?」父親的聲音傳來,不悅的口氣不知是為了她,還是為了姐姐。
「我……這兒有事嘛!」她依然努力想推掉。
「暑假會有什麼事?」嚴厲的語氣讓她嚇了一跳。
「那……」
「明天乖乖給我回來,這種事很重要,我要全家人都在,聽到了沒?」
「聽到了啦!」她不耐煩地應,早就知道了會有這種結果,父親的話一向有他的威嚴在。
結束了和家裡的通話,依月的心情更差了。
在她尚未有充分的心裡準備前,該用什麼表情、什麼態度去面對姐姐呢?
想到這兒,她真想痛哭一場。
☆☆☆
第二天一睜開雙眼,依月立刻記起今天要回家這件事,忍不住又是一陣懊惱。
昨晚她幾乎是在發獃中度過。睡不著,腦中又空空的,什麼也沒法子想。就這麼耗著耗著,三點多才睡著。
看看手錶,都九點多了,再不出發,恐怕老爸又要來電話催人,也許還發頓脾氣呢!
唉!如果父母知道她不願回家的苦衷,會不會體諒她一些,讓她暫時離姐姐遠一點?
以極度灰暗的心情,依月匆匆刷牙洗臉,甚至沒有抹上乳液,提起她有史以來最少的返鄉行李便出門了。是不用帶太多東西,反正她馬上就會回到台中,現在的她最不需要父母成天在耳邊抱怨任何事情,她會發瘋的。
就在她關了門,並上好鎖,踏出兩步時,聽見房中的電話鈴聲。
看吧!老爸打電話來了,傻子才會去接呢!
她扮了個鬼臉,頭也不回地走了。
電話響了足足一分鐘,林澈才死心地將話筒放回去。
她不在嗎?還是故意不接電話?
昨夜他徹夜未眠,內心掙扎了許久才撥了電話;他想如果不和依月說清楚,他或許還會失眠好些個夜晚。
她沒接電話,對他來說不知是失望還是鬆了一口氣。因為他其實一點也不知道該和她說什麼,只想著也許她一聽見他的聲音便會掛掉電話。
他揉揉酸疼的雙眼,疲憊地躲回床上。
唉!再出國走走吧!休息的時間也夠長了。不過,想起自己要帶著如此深沉的思念離開,心裡又萬分猶豫。
老天!他真想見見她,面對面向她解釋這一團亂,也許,他還可以將她摟在懷中,輕聲向她道歉。
靜靜躺了許久,林澈忽然起身,捉起上衣往身上一套,疾步走出房間。
去找她吧!或許她真是不想接電話,正躲在家裡。
在這晴朗的一天,林澈決心要把對她的感情全盤托出。
☆☆☆
回到家裡,還沒進屋呢!依月看見姐姐倚門而立,似乎在等誰。
這是最糟的一種情形了,她得一個人先面對姐姐。
「姐!你回來了!」她說,痛恨自己竟然面無表情。
「嗯!」慕雲點點頭。
「怎麼不進去屋裡?站在這兒,在等誰嗎?」
「我在等你。」
「等我!」依月皺眉:「你特意到屋外等我?」
「是啊!這樣吧!到處走走好嗎?有些事我想先告訴你。」慕雲沒等她回答,徑自慢慢往前走,依月不由得也跟著她的步伐前進。
兩人就這麼走了一段路,什麼話也沒說。
然後到了一個公園,慕雲又領著依月走進去。
「就是這兒……林澈拿了他的書,還有我的髮帶送給我。」慕雲先開口,說的竟是這個。
依月知道的,她看過紙袋中的那些東西。
「而那一天,」慕雲繼續說:「卻讓我明白我和他之間已經完全成為過去了。」
看看依月,似乎這些話完全是說給她聽的。
「可是……」依月想提醒姐姐她已是單身,他們兩人盡可以再續前緣。
慕雲打斷了她。
「沒錯!你知道我離婚了?」
「誰……」
「誰告訴我的你還不明白?這件事你不是對林澈說過?」
依月轉身背對慕云:「對不起!姐!我不是有意要看你的東西,只是……」
「不!相反地我很感激你沒有向爸媽提起這件事,當時我的心理建設還不夠。」
慕雲自嘲道。
「那是你的私事,我想沒有權利泄漏你不願說出來的事。」依月道,回頭看看她。
「你知道我為什麼想先跟你談嗎?」
依月搖頭,她真的不知道。
慕雲微笑:「是林澈拜託我的。」
「林澈?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你誤會他,而他就要受不了了。」慕雲說:「依月!我和他真的已經結束了,剩下的不過是一段存在多年的友誼,你不該認為我一離婚就會再投入林澈的懷抱。」她苦笑:「我承認有一陣子我曾興起那樣的念頭,但他很明顯不再愛我了。」
「不可能的。你看過他的書,怎麼還能認為他不愛你?」依月的眼裡盛滿傷痛,而她並不自知。
慕雲卻看得一清二楚:「人是會改變的,林澈也會,何況他又見到了你。」
「這和我沒有任何關係。」她倔強地說。
「他愛你,依月!」
「不!」
「如果他不在乎你,為什麼在乎你誤解他?你記得嗎?他任爸媽誤會他這麼久,一句話也不曾為自己說過,也許他一輩子背著那個黑鍋都不在意。這樣的一個男人,為什麼請求我對你解釋這一切?」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依月搖頭,不知該相信什麼,所有的事都與她想象的不符。
慕雲看看她,嘆了口氣:「你不知道嗎?我也許會回到姐夫身邊。」
紀如芬聞言訝異地抬頭。
慕雲笑了笑:「沒什麼好訝異的,我愛他才會嫁給他。只是有那麼一陣子,他深深傷了我的心。前些日子我心裡很猶豫、很矛盾,而那種感覺幾乎要逼瘋我了。我在精神極度不穩定的情況下打電話給林澈,而他一如以往,從不吝於伸出溫暖的手,拉了我一把。」
「那幾天他跟你在一起是--」
「是陪伴我,鼓勵我認清自己的心意,就像一個老朋友。」慕雲看著她:「依月!在我仿徨時,他以一個朋友的身份陪伴我,如此而已,我們之間再無友誼之外的情感了。我這所以要先和你談談,目的就是要解開你的心結,我看得出來,你很在意林澈,對不對?」
依月猶豫了幾秒,還是點了點頭,眼眶中的淚竟隨著她的動作而滑落。
慕雲嘆了口氣,向前一步將妹妹擁入懷中:「可憐的你,心裡一定不好受吧?」
「我……我好怕自己會……會太愛他了,而無法將他還給你。」依月啜泣著說,心裡那塊大石頭正緩緩放下,而那種感覺,讓她感到自己真的好傻。
愛情就是這樣的一種東西嗎?它讓人又哭又笑,像個瘋子。
「你能明白自己的心就好了,至少在你們的戀愛中有一個人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慕雲拍拍她。
「你是說……」
「林澈他還在掙扎,我覺得他在害怕,那個獃子。」
「也許……」依月的眼神暗淡了些:「……他還是不喜歡我。」
「這點我無法給你明確的答案了。」慕雲說:「我確定他在乎你,但……依月!
你應該積極一點去讓他承認他愛你。那個人是個石頭,你知道的,何況他又經歷了……和我的那一段可怕戀情。」
「我……我不曉得該怎麼做。」依月既沮喪,又覺得不好意思,怎麼她會和姐姐討論這種問題?
慕雲笑了,而且幾乎是大笑:「別擔心,我可愛的妹妹,我相信你有那種本能。」
「姐!你在笑我嗎?我……我是認真的啊!」依月抱怨道。
「我也是認真的啊!」慕雲拉著她開始往回走:「現在一切都說明白了,算我還了林澈一分情,而……你們之間的事,就得靠自己了。至於爸媽那邊……我決定要完全誠實,將所有的事說出來。你知道嗎?決心放棄一些秘密的那種感覺真是輕鬆。林澈……他為我做的夠多了,我至少該還他清白,不是嗎?」
「姐!你和姐夫……」
「他現在很努力追求我,現在正在家裡面對爸媽的質問呢!」慕雲說,臉上有甜蜜的笑容。
「是嗎?」依月也笑了:「你是說……我終於可以見到那個一直無緣相見的姐夫了?」
「對!不過我先警告你,他可是帥得很,你……不會見異思遷吧?」慕雲捉弄地捏捏依月的鼻子。
「我才不會呢!」依月皺眉抗議:「我已經有了很好的目標了。」
姐妹倆大笑著往回走,手拉著手,彷彿在她們之間從未發生過一絲不愉快。
陽光暖暖的,她們的心也是。
☆☆☆
宋家幾乎開了一天一夜的家庭會議,氣氛稱不上愉快,甚至偶爾還很凝重,不過至少沒有什麼爆裂場面出現。
宋母時而搖頭,時而嘆氣,幾次還掉下眼淚。而宋父則表情嚴肅地從頭聽到尾,只有在需要時才插問上一兩句。
依月終於見到了始終無緣一見的姐夫。他的確是風度翩翩、儀錶出眾,看得出是一個極自信、極帶傲氣的人,難怪姐姐會看上他。他就是那種女孩子最會當成偶像的那種男人。
不過依月還是仔細地挑出了他的一些缺點。例如稍微胖了些,皮膚太白,國語不標準等等。她略帶羞怯地想著,林澈瘦高的身材,中等膚色,低沉柔和的聲調依然最吸引她。
她詛咒這個冗長的家庭會議,她非常急著想回到林澈的身邊。道歉也好,企圖誘惑他也好,總比在這兒壓抑著打哈欠的的衝動,裝出一副聚精會神的模樣要有意義多了。
誘惑他?
依月露出了詭異的笑容。其實那倒挺符合她的本性;她一向不怕人家怎麼看她,想做什麼就去做。既然林澈已和姐姐成了沒有其它感情存在的好朋友,她又為何不能去追求他?
人家說「女追男,隔層紗」,她對自己簡直信心倍增。
就在她得意地偷偷笑著時,會議似乎結束了。忽然間大家都沒了聲音,依月也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來。如果她猜的沒錯,爸爸馬上要做結論了。
果然,宋父清了清喉嚨,嚴正地說:「慕雲!爸爸不想多說你什麼,相信你已經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了吧?」
慕雲點點頭。
「你錯在太自信,自尊心太強,不明白家庭的深意以及家人的重要,經過這麼多事,我想你應該會改變自己了。」
她又點頭。
宋父滿意地也點點頭,並將眼光移向他的華僑女婿。其實還是不是女婿得看他的造化了。
「你……你從前怎麼對慕雲我是不清楚,不過她既然和你離了婚,就表示你們之間的確有問題存在。現在你又想要她回到你身邊,實在……婚姻並非兒戲啊!」
宋父嘆氣:「但我也不想干涉你們,如果你解決了你們前次婚姻的問題,而慕雲也同意回到你身邊,我……我和慕雲她媽都不會有意見的,是不是?老太婆。」他轉頭問老婆。
一直在一旁沒說話的宋母點點頭:「是啊!只要慕雲幸福,不受委屈,我們會有什麼意見?不過……還是看慕雲的意思。」
「爸!媽!我的事我會處理,而且我再也不會像上一次,輕易做決定了。」依月發現姐姐看了姐夫一眼,似乎在警告他。
也許他們會破鏡重圓吧!依月想,因為姐夫看姐姐的眼神依然充滿眷戀。
「我絕不會再辜負慕雲的。」姐夫開口了。
宋父又點點頭。然後客廳又陷入一片靜。大約過了一分鐘吧!依月是真的在計算著,因為她又快悶死了。宋父才又開口:「林澈……有機會的話,請他到家裡坐坐吧!陪我……喝喝茶,下下棋什麼的。」
他這話是對慕雲說的:「慕雲!他……他會肯吧?」
「他一定會很高興的。」慕雲說道,回頭看了看依月。
依月笑了,很真心地笑了,她明白這是父親的道歉方式。而她,她好開心林澈在父母眼中再也不是個無情無義的負心漢。
☆☆☆
情況一許可,依月迫不及待又回到台中。
一路上她都在想著該如何向林澈道歉,然後……教他學著愛她。本想直接到謝教授家的,看看自己一件T恤,一件牛仔褲,十足男孩子模樣,又覺不妥。既然要「誘惑」他,總得注意注意儀容。
就這樣,依月決定先回住的地方修飾一下自己的外表,順便把行李放下。
才推開門,有人沖了過來,嚇得她放聲大叫,閉著眼睛想象自己就要死於非命了。
「月!是我啦!」
「惠……惠伶?」依月話都說不清了,真是人嚇人,嚇死人。
「對啦!瞧你,嚇成這個樣子。」惠伶笑著,她不信依月膽子變小了。
「還說呢!你忽然出現,難道要我態度從容地擁抱你?」依月抱怨。
「喂!我可是來看你的,暑假真是太長太無聊了,如果我有男朋友,才不會來找你呢!」
依月聽到「男朋友」三個字,立刻想起了陳輝;他曾表示過想追惠伶的。心裡閃過一個念頭,不過得等她自個兒的事解決了再說。
「對了!惠伶叫道:「有你一封信,只有名字,沒住址又沒郵票,看來是親自送到的。」惠伶說著遞給她一個信封。
依月拆開信,信上寫著:依月:來訪數次不遇,想你可能返鄉未歸,不便以電話叼擾,若你見信,盼給予消息,千言萬語,見面詳談。
依月嘴都嘟起來了,什麼大作家嘛!信寫得文縐縐的,又沒有一點情調。
「月!是誰啊?」惠伶問,好奇地看著她。
依月收起信,說:「我要出去了,你等等我,晚上吃飯時我有許多精彩的故事告訴你。」
「要等到晚上?你這不是故意吊人胃口嗎?」
「沒辦法,我有急事,先走了。」依月衝出門,根本忘了自己是回來幹嘛的,在她心裡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那就是快點見到林澈。
☆☆☆
依月走著走著,不時斜眼看看跟在後頭的他。
而林澈覺得納悶。每次他趕上依月,她又故意放慢步伐,等他也放慢腳步了,她竟又走到前頭去了,她像她根本就不願意和他走在一塊兒。
她肯定是還在生氣,他想。覺得自己開始手足無措起來了。盼了幾天,好不容易見了面,她……她好象話都不肯跟他說,這使得他準備了好些天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
他又一次追上她,在她要加快步伐時拉住她的手:「依月!你……還生我的氣?」
依月放慢了腳步,沒有回答。其實她哪裡還有什麼氣好生,若真要有,也只是怨他不能回報她的愛。
「你說話好不好?告訴我你究竟在氣什麼。」
讓他這麼低聲下氣,她也覺得不該。可是一回頭,看見他擔憂的眼神,那令她日夜思念,無法忘懷的一切,所有的委屈都在-那間聚集。
她哭了,那麼突然。
林澈了手腳,好一會兒才將她拉進懷中緊緊擁著:「對不起!全是我的錯,你別哭,求求你別哭了,我……」他真受不了看見她如此傷心。
她在他胸前搖頭,啜泣,林澈心都涼了:「你不肯原諒我嗎?」
「我……我討厭你。」她哭著說。
「為……為什麼?」他也想哭了,她竟說……她討厭他!
「你讓我變得一點都不像我自己,我……我從不會為了一個男人失魂落魄……」
「對不起!」他不知能說什麼,又慌亂得無法理解她在說些什麼。
「你只會道歉……」依月舉起雙手捶著他的胸:「你有什麼錯?為什麼說對不起?那是我該說的,是我……」
「好!好!讓你說。」他安撫道,發現他們之間的對話真可笑。
「對不起!」她真的說了:「我……我又誤會你了,我以為你和姐姐……你生氣吧!氣我老是這麼不懂事。」她哭著說。
「我不生氣,我不會生你的氣,我這麼……」天!他幾乎說出愛她了,為什麼又停住?
「什麼?」她抬頭看他。
「我……我是說我這麼……這麼疼你,不會生你氣的。」
她聽了哭得更厲害,捶得更用力:「誰要你疼我?我又不是你女兒。我要你愛我,就像你好久以前愛姐姐那樣。」
她叫道。
他楞住了,萬分懷疑自己的聽覺。
「你不會的,對不對?」
「不會什麼?」他的聲音聽起來真不像自己的。
「不會愛上我這種小毛頭。」她哀傷地說。
「我……依月!我……我對你來說是太老了。」
「爛理由。」她說,淚又掉下。
他苦笑:「你……覺得自己愛我?」他的心跳得好快。
「我不覺得,我是明明白白的『知道』。」
「也許那只是……一時迷惑?」
「我知道自己的心。」她說。
他忽然緊緊擁住她,長長地深呼吸一下:「老天!如果你真的愛我,我會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你……」依月抬頭看他,深怕自己弄錯了他的意思:「你……你愛我嗎?」
他溫柔地對她笑:「別懷疑我,依月!在我好不容易承認自己愛上一個頑皮的小丫頭時,你千萬不能懷疑我。」
「告訴我。」她拉他的衣服。
「告訴你什麼?」
「哎呀!你……你在逗我。」她嘟起嘴。
林澈將頭靠著她的頭,深深吸入她那自然的發香。這個奇異的女孩,當他們首次見面,怎麼也無法想象她會變得對他如此重要。
「我愛你,依月!雖然我不會說話,但我真的愛你。」他輕聲說。
她此生再也別無所求了。
「你……我還是討厭你。」她擺出一張臭臉,然後對著他愕然的臉說:「你這個石頭,竟讓一個女孩子先對你表示。」
他釋然地微笑,低頭讓唇在她的唇上駐足了片刻:「對不起!」他說,深情凝視她。
她臉紅了,低下頭。
這個騙子,就這麼偷走了她的初吻。
依月記起了自己是怎樣一個人,於是她抬起頭,在他疑惑地看著她時,雙手繞過他的脖子,給了他一個長長的吻,雖笨拙了些,卻讓林澈整個人呆住了。
看看自己的成果,宋依月驕傲地笑著跑開。
隔了約五十公尺吧!大夢初醒的林澈才追上來,在他的嘴角,漾著滿足而調皮的笑。
☆☆☆
又一個夏日,宋依月大學畢業的當天,一切都很美好,除了校長過於冗長的畢業訓詞。
她很忙的,今天。
先是要到謝教授家,林秀姐姐做了豐盛的大餐慶祝她的畢業。然後要趕回家,陪家人再慶祝一次。
在回住處途中,依月看見張松年和紀如芬有說有笑,也看見陳輝緊追在惠伶身後,她甚至還看見「鐵牛」手拿畢業證書向她揮手。
她開心地想:她終於畢業了。回想上一個夏日,一個意外竟讓許多人都改變了、成熟了,還聚在一塊兒成了好朋友,真是怎麼都沒想到。
依月最佩服張松年的寬容,是他造成現在這一片美好、祥和。
在住處門口,林澈正等著她。他風塵僕僕,剛由加拿大歸來。
依月朝他奔去,縱身投入他懷中。
林澈輕輕吻她的額頭:「抱歉!趕不及參加你的畢業典禮。」他微笑,滿懷歉意地說。
「沒關係,反正我有了最棒的畢業禮物。」她笑著抱緊他:「就是你。」
「哦!」他笑著,感覺非常溫暖。「那我帶來的畢業禮物是不是沒人要了?」
「要!我當然要!快拿來。」她搶過他藏在身後的袋子。
是一本書,作者自然是他。在封面上有一行字,那令依月看了滿心感動,甚至笑中都有喜悅的淚。
那一行字寫著:「既有明月依身旁,何羨彩雲飄何方。」
依月抱著她的兩個「畢業禮物」,感到從未有過的充實。四目相對,他們真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