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對峙,如刀劍交錯,火花四淬。
一片落葉緩慢飄至兩人中間,竟滯留了一下,隨後在無聲無息中被兩人之間洶湧暗動的氣流絞得粉碎,散亂一地。
玄昭驀地站起,狀極慵懶地伸了伸腰:「也差不多是早朝的時候了,我要擺駕回宮。」他看看面色陰冷的軒轅昊,笑道:「你若有興緻,不妨與我一同回去。還是說,你想回王府?」
「不勞費心。」軒轅昊語如冰珠,霍然轉身,大踏步向外走去。
玄昭叫住他:「明日宮中有宴,你一併來吧。」他慢吞吞地笑道:「我知道你向來不喜歡宮裡的繁文縟節,不過你好歹是個王爺,總該露個面罷。……那班朝臣都快忘記朕還有你這個皇弟了。」
軒轅昊頭也不回:「那些俗物與我何干?」步履忽停,略一沉吟,道:「……也好。」寬袖一拂,揚長而去。
手指緩緩撫上左頰傷口,玄昭目光閃動:「你不去怎麼放心呢?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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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公子……」小廝輕輕附在房門外叫喚,卻不敢拍門。已經晌午,冷公子還未出房門,這可是從沒有過的事,他不禁想到昨晚好似聽到公子房內有些動靜,心裡一急,又叫了幾聲,嗓門也大了起來。
「公——」門突然大開,小廝下一個字便哽在喉嚨里。冷夜語披著白衫,頭髮凌亂散落腰背,氣色甚差。小廝與他冷冰冰的眼光一對,不由打個寒戰,他脖子一縮,吃吃道:「公子,要,要小人現在伺候您梳洗么?……」
「不用,你忙自己的事情去吧。」冷夜語一關門,徑自走回桌邊坐落,頭一垂,不知靜靜在想些什麼。
房內仍殘留著絲縷淡淡的血腥味,冷夜語慢慢抬起頭,望著床上,被單床褥都已煥然一新——昨夜直到四更,他才緩過勁,將那些沾了血的衣被拿到後院僻靜處,一把火燒個乾淨。看著一切在肆虐的火舌中化為灰燼,他心裡彷彿有什麼東西也消失了,在夜風中呆立半晌,才回房換上備用的寢具,一番折騰,將近黎明,實在撐不住疲憊,一路睡去。
他木然片刻,起身去外間沐浴。褪下衣物,白皙的大腿內側交錯著一道道血線,早已乾涸,暗紅的顏色卻刺得冷夜語眼睛發疼。他疲倦地一閉眼,舀起一瓢冷水便自頭頂澆落。皮膚被寒意一激,毛孔都收縮起來,股間撕裂處又開始隱隱作痛。他罔若未覺,兀自一瓢瓢的不停澆在身上。忽然一丟水瓢,用力搓擦著腿間的血污,但血跡干透緊粘肌膚,極難拭去。他益發用勁,直擦得泛紅生疼方才罷手。望著微紅的血水蜿蜒流下,冷夜語仰首,長長吐了口氣——
都看不見了,已經結束了,什麼也不要再去想了!
不願再想——
他回房剛擦乾長發,封衍下了朝,回府聽小廝說冷夜語似乎身體不適,便急急趕來。見他果然面色蒼白,一迭聲地叫請大夫。冷夜語連忙阻止:「義父,夜語只是有些累,不用麻煩。」
封衍一臉擔憂:「我就說你之前四處奔波,太過操勞了。」
冷夜語聞言,唯有苦笑不語。
封衍細細看他,確實並非患病,只是有些精神不振,這才放下心來,拖了他去偏廳用飯。
冷夜語撥弄著碗里菜肴,又開始恍惚,忽聽封衍道:「今早上朝,皇上說最近京城有些亂,宮內也要儘快加多人手,囑我今日就帶你入宮……」
他這一說,冷夜語才想起還有護衛皇帝這檔事,慢慢放下碗筷。封衍和聲道:「你今天身體欠佳,便不要去了,皇上那邊我自會回復——」
冷夜語一搖頭:「義父,不礙事,我隨你入宮便是。」他心中憂鬱,只想找些事情來轉移思緒。
封衍見他堅持,也就答允。
用畢膳,冷夜語回房換了件新衫,梳著頭髮,見到桌上軒轅昊贈他的那支白玉簪,一陣惆悵。摩挲半晌,終究是放不下,想束髻別上玉簪。但冷夜語的頭髮素來只是隨意用絲帶一紮了事,在雪櫻軒也都是軒轅昊或侍女幫他梳洗,此刻自己梳了半天,仍是束不起來。他微微嘆氣,放落玉簪,頭髮也不扎了,起身出門,同封衍一起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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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召冷公子御書房晉見,容奴婢為公子帶路。封大人請回吧。」宮人低眉順眼地站在冷夜語面前,恭恭敬敬道。
封衍知冷夜語不擅言辭,又小心叮囑他幾句,便自行回去。冷夜語默默跟著那宮人前去。
時值隆冬,宮內卻仍是花團錦簇,一派春意,一路行去,盡見多少奇葩異草。只是偌大個皇宮靜悄悄一片,只聽得兩人細碎的腳步聲。冷夜語正暗暗稱奇,突然身旁樹頂「哎呀」一聲,抬眼見一團翠綠的事物直直掉落——
他不假思索伸臂抱住那團翠影,見是個十三四歲的嬌小少女,一身翠綠綢衫,服飾華貴,一張小臉受了驚嚇有些發白,睜大了烏溜溜的眼珠看著冷夜語。
「啊——奴婢見過公主殿下——」宮人跪倒行禮,暗自嘀咕,公主怎麼又在爬樹?難怪一路都不見人影,原來是給公主支開了……
冷夜語一怔,將懷裡少女輕輕放落,微笑道:「公主,沒有嚇著你罷。」
那翠衣少女毫不理睬宮人,仍望著冷夜語,忽地一拍手,笑道:「你反應好快啊,以前那些奴才個個笨手笨腳的,每次都接不住我,害我疼半天。」冷夜語心道,你自己頑皮爬樹摔交,怎麼還怪起旁人?但面上微笑依然,自然不會去和這小女孩計較。
少女見他笑容,又喜道:「你笑起來真好看,不像父皇,有時皮笑肉不笑的……」她說話肆無忌憚,聽得冷夜語一陣尷尬,那宮人在一旁猛咳,少女理都不理,抓起冷夜語袖子:「你陪我去抓樹上的雀兒……咦,你好面生,是剛進宮的?……」她連珠似的問了一通,也不等他回答,拉著冷夜語就走。
「……咳咳,公主,這位冷公子是剛來的護衛。奴婢正帶公子去御書房,皇上等著召見呢!」宮人忙替冷夜語解圍。
少女滿臉失望,嘟起小嘴。
冷夜語微微一笑:「微臣得閑,再陪公主,可好?」
「一言為定哦!」少女眼一亮,登時笑逐顏開:「我住翠凝宮,你一定要記得來找我玩啊。」蹦蹦跳跳地又跑去御花園。
宮人見她一走,吁了口氣,重新帶冷夜語上路。到得書房門口通稟后,領冷夜語入內跪拜。
「起來吧。」倚坐在檀香書案后的黃衣男子語調十分溫和。冷夜語起身垂著頭,只看見他衣服下擺,但熟悉的聲音入耳,不由心中一動。
溫熱的體息突然迫近:「冷卿,我們又見面了。」
冷夜語猛抬頭,一下瞪大鳳目:「你,你……」眼前的男子,眉目清俊,威儀天成,竟是趙公子。
玄昭見到他一臉震駭,不禁哈哈大笑。冷夜語驀然回神跪倒:「臣失態,請皇上恕罪。」暗罵自己糊塗,像玄昭這般氣勢排場,早該看出他並非常人,這「趙」不就是取昭字諧音么?
玄昭微笑扶他起身:「冷卿不必多禮,朕與你可算有緣,就不用拘泥了。」
冷夜語知他是指為自己解毒療傷之事,想起曾在天子面前赤身裸體,不由赧然,略顯蒼白的臉染上淡淡一層暈紅,竟出奇魅惑。
玄昭看得一呆,眼一轉,彷彿猜到他心思,笑道:「朕一早說過,你我同為男子,有何干係。冷卿怎這般小兒女態?」
冷夜語更是窘迫,囁嚅道:「皇上取笑了。」
他此刻連耳朵都羞紅了,玄昭只覺心神一盪,自己都未覺察,便已又向前跨近一步,幾乎貼在冷夜語耳邊,輕笑道:「朕的身體你不是也一樣看過了?」
嘴唇翕張間,似乎不經意碰觸到冷夜語敏感的耳垂,濕熱的氣息立時噴上頸項,頭皮一陣酥麻。冷夜語驚得後退,一腳踩得急了,竟踏住衣衫后擺,整個人向後跌倒——
玄昭手一伸,已攔腰抱住冷夜語,將他穩穩扶定,似笑非笑地望著他漲得通紅的臉龐:「怎麼朕的一句話就把你嚇成這樣了?」
「……臣,臣只是……」冷夜語已窘得不知說什麼才好,感覺玄昭的手仍曖昧地環在他腰間,還有意無意地緩緩游移著。若換了別人,冷夜語早就擺脫,但偏生面前這人是當今天子,總不能一拳打去吧。當玄昭手掌滑過他腹側時,冷夜語氣息一促,渾身輕顫,緊握雙拳道:「皇上……」
玄昭猛然抽回手,笑道:「好啦,朕不逗你了。」再不鬆手,只怕冷夜語就要惱羞成怒了。
書房內隨侍的宮人個個張大了嘴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向溫和平實的皇上今天居然破天荒地露出捉狹戲謔的表情,還在戲弄一個男人——雖然昭帝有不少嬪妃,也蓄男寵,可從來沒看見他如此舉動。看來這位俊美的公子……宮人們眼裡閃過同情,卻又都很快垂下頭——他們不過是奴才,不該管的事就當沒看見。
冷夜語盯著玄昭,臉上紅暈因他的話漸漸褪去,心裡鬆了一大口氣:是的,玄昭只是在逗他而已。他心情平定下來,斂容道:「請皇上勿再戲弄微臣。」
呵,真是個沒警覺的人!難怪軒轅昊那麼緊張——玄昭眼裡飛快掠過一絲詭秘笑意,轉瞬即逝。正色道:「朕此番召你入宮做朕的貼身護衛,從今日起,冷卿就搬進宮中住罷。」
啊!——冷夜語一呆,雖知道既然做皇帝的護衛,自然要隨侍宮內,但想不到玄昭這麼快就要他搬入。他微一遲疑道:「皇上,能否寬限幾日,臣——」
玄昭一擺手,截道:「眼下正值用人之際,朕要越快越好。冷卿若是擔心你義父封尚書那邊安危,朕自有安排。」他看了冷夜語一眼:「這樣,朕許你明日再入宮執事,你今天回封府收拾一下罷。」
知道事情已無迴旋餘地,冷夜語心底暗嘆,只得告退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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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衍聽他明日就要搬去宮中,也極是不舍,但見冷夜語楸然不樂,反而安慰了他幾句。兩人都心頭鬱悶,一頓晚餐索然無味。
冷夜語返回房內,想起玄昭的舉止神情,總覺得一陣莫名不安,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他心思剔透,偏在情事上比常人遲鈍許多,玄昭的用心可說一目了然,冷夜語卻仍渾渾噩噩,真當玄昭捉弄而已,只隱隱感到不妥與煩躁,和衣往床上一躺,睜大了眼睛望著窗外夜幕——
一定是因為有時玄昭的笑容語氣同軒轅昊太相似了,自己才會有那種曖昧的錯覺……
軒轅昊……
心情沉重起來,冷夜語一閉眼,唇角微露苦澀笑意:趙公子原來是當今天子,那軒轅昊又該是何許人?天生的王者氣度,與玄昭神似的眉眼舉止……
——至今你仍沒有告訴我你究竟是什麼人,軒轅昊……
已決定不再想你,可我沒有辦法不想你……
一陣細細的痛楚從胸口擴散開去,滲到腳底,透進指尖。冷夜語抬眼看著如水月色——
「……我不阻你休息了,明日再來看你,可好?……」——為何現在你還不來?因為我昨晚的拒絕,你要放棄我了么?你,不願再等我了么?……
千百個念頭紛沓而至,心漲痛著,目光瞬息不眨地停注圓月,怕它逝去,怕夜過去。
月升至天頂,心卻漸漸落到谷底,冷夜語黯然收回視線,闔上眼帘。失望混雜疲倦,終於睡去。
門輕輕開啟,高大的影子投照一地。軒轅昊悄無聲息地單膝跪在床畔,靜靜凝視著冷夜語即使在睡夢中依然憂鬱的容顏以及微蹙的眉尖,眼裡充滿愛意和憐惜。
——你還在為昨晚的事情生氣吧。如果看到我,你會不喜歡吧。那就讓我暗中默默地看著你好了。
小心翼翼地舉起冷夜語散落枕上的一縷墨發,輕嗅那熟悉的溫馨的淡淡發香——我會等你接受我的,我,有一生一世的時間。冷夜語……
***
衣香鬢影,觥觳籌措,雖是普通的冬例宮宴,卻已侍者如雲,道不盡帝王家奢華氣象。
冷夜語幾曾見過此等喧鬧場面,他生性愛靜,早皺緊秀眉。回頭一望,封衍正被一群同僚團團圍住。一班臣子平日里除了上朝,也沒什麼會晤機會,此刻濟濟一堂,趁著宮宴主角昭帝尚未駕臨,便紛紛聯絡起感情。
無奈地搖搖頭,冷夜語悄然退到一側樹底,方覺耳根一陣清凈。昨夜等得心力交瘁,今晨又一早起身,只覺倦意濃濃。
「冷夜語——」頭頂突然傳來輕叫,昨日所見的少女仍一身翠衣,坐在樹椏上,頑皮地向冷夜語勾勾手指。
冷夜語眼裡微露笑意,足尖一點,已輕飄飄躍落少女身邊:「公主,你怎麼躲在這裡?」
這翠衣少女正是昭帝的愛女翠凝公主。昨日回府後,冷夜語同封衍提起宮中見聞,得知玄昭至今尚無子嗣,只得一翠凝公主,乃玄昭還是太子時與宮女所生,那宮女早亡,玄昭憐翠凝自幼喪母,對她極是寵愛,養就她嬌縱個性。
翠凝烏黑晶亮的眼珠盯在冷夜語面上,轉了兩轉:「我聽父皇的侍從說,你的武功最厲害了,是不是?」
「這——」冷夜語一猶豫,他自然知道自己的武藝足可躋身頂尖高手,但還稱不上無敵,他為人謙沖,對著個小小女孩也不願撒謊,便含糊嗯了一聲,心道,你父皇的武功還說不定高過我。但料想玄昭也不會在宮內顯露身手,這小女孩自是不知。
翠凝小小臉蛋上滿是興奮道:「好極了,我正想找個最厲害的人教我武功,就是你了,冷夜語!」
「公主,你學武功做甚?」
「可以像你一樣飛來飛去,到處抓雀兒玩,也不用擔心會從樹上掉下去啦。」翠凝兩眼發亮:「冷夜語,你會教我吧。」
冷夜語在心底翻了翻白眼,溫言道:「公主,學武好累的,而且——」瞥見翠凝一臉希冀,拒絕的話到了嘴邊竟不忍吐出,微一點頭。翠凝大喜,笑道:「我就知道你會答應我的。」
冷夜語見她喜形於色,雖不想掃興,仍提醒道:「公主,只怕微臣要護衛皇上,沒有時間——」
「那容易啊,我要父皇把你賜給我就行了。」翠凝極有自信:「父皇向來最疼我,我要什麼他都會給我。」
她說得輕巧,冷夜語卻張大嘴——什麼叫把他賜給她?以為他是什麼物品么?
正自頭痛,又聽翠凝道:「對了,冷夜語,你以後不要老是叫我公主,我整天被那些奴才叫得都快煩死了。你叫我翠凝好啦。」
冷夜語正色道:「你是公主,侍從們自然要對你恭敬,否則豈非犯了欺上之罪?」
翠凝一呆,隨即嘟起嘴:「可他們個個看見我就怕得要死,我想找個人聊天都沒有。父皇又沒空陪我……」
她原本神采奕奕的小臉突然黯淡下來,冷夜語心中一動,這種孤寂的感覺他幼年也嘗過,一時覺得這嬌蠻公主甚是可憐,當下微笑道:「不如平時我就叫你翠凝,但有其他人在,我還是喚你公主,如何?」
翠凝喜得一把摟住他脖子:「冷夜語,不許反悔哦。我昨天看你笑起來那麼好看,就知道你是個大好人。」
冷夜語聽她說得孩子氣,不禁笑道:「你父皇也笑得好看,他待你不好么?」
翠凝猛搖頭:「我父皇最疼我了,不過他有時侯笑的好狡猾,我不喜歡啦。」
冷夜語忍笑道:「你以後可不能當別人面這樣說你父皇。」
「知道了。」翠凝一吐舌,黑亮的眼瞳轉了轉:「其實我皇叔笑起來比父皇更狡猾,你見過沒有?」
咦?——昭帝還有兄弟么?依稀聽封衍提過,當年玄昭也是得人輔助,排除異己登上皇位。一干皇子或死或流放——
翠凝突然叫道:「我皇叔就在那裡……」手指遙遙指向下邊。
冷夜語目光隨之轉去,一眼便看到那熟悉的身影——
縱然被層層人群簇擁著,那掩映在雍容華貴外表下的狂妄懾人的王者氣勢仍令人在千人萬人中一眼只看到他——軒轅昊!
怔了片刻,冷夜語唇邊不自覺浮起一絲釋然的苦笑:自從得知玄昭的身份后,他也已隱隱猜到軒轅昊多半是皇親國戚,卻原來是貴為皇弟。
這時,軒轅昊似乎覺察到什麼,抬頭望來。視線越過人群在空中對上冷夜語清冽目光。一時都為之怔忡。軒轅昊眼角掃到翠凝一條胳膊仍摟著冷夜語脖子,不由一呆,隨即臉一沉。
冷夜語此時也驚覺翠凝的舉動太過親熱,雖然他只當翠凝是個少不更事的小女孩,但瞧在旁人眼裡,一個半大公主摟著個男子,難免引人誤會。他微微一嘆,拉開翠凝手臂,帶她輕輕躍落。
軒轅昊已大踏步走近樹底,冷夜語單膝跪地:「臣冷夜語見過王爺。」翠凝也在一旁喊了聲皇叔。
軒轅昊原本想到能見冷夜語,才來赴宴,豈知竟看到他與翠凝狀極親密地躲在樹上,滿腔喜悅登時煙消雲散。他也知道泰半是翠凝纏著冷夜語,但心裡就是說不出的彆扭,又不想對冷夜語發作,盯著翠凝:「凝兒你堂堂公主,怎麼這般不知自重?」
他語氣甚重,翠凝心頭委屈,又不敢駁嘴,眼圈一下紅了。
「是微臣失禮,請王爺勿責備公主。」
冷夜語見翠凝無故成了出氣筒,急忙辯解。他一開口,軒轅昊見他如此維護翠凝,反而氣往上沖,一下口不擇言:「冷夜語,你確實失禮,公主金枝玉葉,豈是你隨意親近的?」他怒火正盛,沒有看到冷夜語突然慘白的臉色,續道:「你方才入宮,就該好好盡你的本分才是。」
冷夜語望著軒轅昊,身子微顫——他是在諷刺自己想攀龍附鳳么?軒轅昊!你明知道我不是這樣的人,就因為我那晚拒絕了你,現在你竟用這種話來侮辱我么?
軒轅昊話出了口,怒氣稍減,頭腦跟著清醒過來,看見冷夜語面色蒼白,心知自己適才一番胡話無形中又傷了冷夜語,不由懊惱之極,但眼下眾目睽睽,也無法像平時般低聲下氣地向冷夜語賠不是。他訥訥地俯身去扶冷夜語,誰知冷夜語肩頭一縮,就著半跪的姿勢往後退了一步,垂首道:「王爺教訓的是,微臣知罪。」
雙手扶了個空,軒轅昊僵在當場,望著冷夜語墨黑流瀉的長發,臉上肌肉微微抽搐——冷夜語!我如今連碰觸你的資格都沒有了嗎?
兩人間氣氛一下變得詭異,那邊朝臣中也有人看到,但顧忌軒轅昊,都不敢走近,只遠遠觀望著。正自僵持不下,便聽宮人一路喊著皇上駕到,一群妃嬪擁著玄昭走進御花園。
玄昭眼神犀利,老遠就見到冷夜語與軒轅昊之間的反常舉止,他嘴角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詭笑,一擺手,免了眾朝臣的叩拜。徑直走到冷夜語身邊,笑道:「今日朕設宴,是要大家輕鬆一下,冷卿不必如此拘謹。」彎腰將他扶起。他堂堂天子,居然在滿朝臣子面前親手攙扶冷夜語起身,實是前所未有的恩寵。那班朝臣有驚有羨,更有些趨炎附勢之徒已開始動起腦筋,待會如何去巴結冷夜語。
冷夜語仍是低垂頭,默默站在了玄昭身後。軒轅昊臉色越發難看,冷冷盯著玄昭,若他眼光可以放劍,早將玄昭適才扶過冷夜語的雙手剁了下來。玄昭只是笑咪咪地回視他,眼裡卻含著挑釁意味。
翠凝雖看不懂這三人間的暗潮洶湧,也覺渾身不自在,求道:「父皇,凝兒不舒服,想回宮休息。」
「那就煩勞冷卿送公主回去吧。」玄昭微微一笑,突然發現自己不喜歡看到冷夜語和軒轅昊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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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翠凝宮,冷夜語順來路返回,遠遠便聽得御花園裡絲竹悅耳,歡聲笑語,陣陣隨風飄來。明明熱鬧非凡,他心底卻孤獨冷清到了極點,腳步漸漸停下,在風裡怔了半晌,長嘆一聲,坐在路旁的石凳上,不想再走。
——他人再快樂,再熱鬧,也和自己沒有關係。
他一腳曲起跨上石凳,手肘撐在膝蓋上,以手抵額,輕輕閉目。身心一陣倦怠,恨不得就此一覺睡去,再也不欲被煩惱糾纏。
朦朧間,忽覺日光暗淡。他緩緩抬眼,軒轅昊頎長高大的身影立在面前,靜靜地望著他。
那雙細長幽邃的黑眸還是同以前一樣,將自己的心魄都吸了進去——冷夜語露出淡淡的苦澀笑容,他居然現在仍錯覺軒轅昊的眼光里充滿柔情,怎麼可能,他不是已經要放棄他了么?
「……冷夜語……」軒轅昊呢喃著,眼前是他從未見過的冷夜語——蒼白的,憔悴的,憂傷的,彷彿連心都哭泣著的冷夜語……是我讓你難過成這樣的!胸像被巨錘重重砸中,軒轅昊伸手,想把他抱入懷裡。
冷夜語猛地翻身站起,避開他的擁抱,垂首道:「不知王爺找微臣有何訓示?」
「冷夜語!」軒轅昊失落地垂手:「你還在生我的氣。」他苦笑道:「剛才是我口不擇言,你不要放在心上。」
「王爺教誨,微臣理當牢記在心。」冷夜語恭敬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
他淡漠的語氣終於讓軒轅昊再也剋制不住心中強忍多時的抑鬱,一下激動起來:「冷夜語,別再用這種冷冰冰的態度和我說話!我會受不了的。」他抓住冷夜語的下頜,強迫他抬起頭面對自己:「你看著我!像以前那樣看著我啊!不要再叫我什麼見鬼王爺!……」
——你果然還是受不了我了!冷夜語沉黑的眼眸瞬息不眨地看著軒轅昊激動的面容——是啊,要貴為王爺風流倜儻的你,忍受我這不懂討好又無情趣的人,你也很痛苦吧……你終於受不了了!
劇烈的痛楚讓心都痙攣著,冷夜語用盡全力才保持鎮定,淡淡道:「是微臣冒犯了王爺,請王爺降罪。」
「冷夜語!」軒轅昊大吼,緊緊抓著他雙肩,指尖深嵌入肉:「為什麼總是這樣拒我於千里之外?我說過多少遍,我只要你一人,我會等你一生一世,為什麼你就是不明白我的心意?冷夜語!」
他猛然鬆開手,退後幾步,搖著頭,泛起痛苦自嘲的表情:「還是說,你根本就不想接受我的心意?一切只是我在自作多情么?呵呵,也對,從一開始就是我囚禁你,強逼你喜歡我的,你討厭我也是應該的……我不能怪你,我不怪你……」
「可是……」他用勁握緊雙拳,溫柔又痛苦的眼光盯著冷夜語蒼白的臉:「我真的是很在乎你啊!我從來沒想過要用什麼王爺的身份來逼迫你,我只想你當我是個普通人那樣愛我,我……」喉頭一陣哽咽,他再也說不下去,低下頭,雙肩顫抖著——
「軒轅……昊……」冷夜語的心狂烈地絞痛著,那個始終高高在上的,強橫霸氣的軒轅昊竟然在他面前哭了——是我讓你如此痛苦嗎?他喘息著,想過去摟住軒轅昊,但腳卻像墜了千均巨石般,邁不開半步。
抬起淚痕交錯的臉,軒轅昊露出溫柔得令人心碎的笑容:「我,不會再逼你接受我了。如果我愛你卻讓你那麼為難的話,我再也不會逼你了……」他一步步慢慢後退,目光卻一直痴痴望著冷夜語,似乎想將他的樣子刻進眼瞳之中,突然一轉身,飛快縱身離去。
——不要走!不是你想得那樣!不要離開我!
瞪大的眼睛直直盯著軒轅昊消失的方向,冷夜語渾身劇烈地顫慄著,想要追上去,想要跟他說自己愛他,可痛楚到麻痹的身體絲毫動彈不得。他雙手緊握,指甲都陷入手心,掐出了血,但還是動不了。
淚流滿面的、哭著微笑的軒轅昊!——是我這個愚蠢的人令你傷到如此失望的地步!是我令你不想再愛我了!……你不會再愛我了嗎?軒轅昊……
全身的力氣驟然抽離,冷夜語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眼裡一片空洞——
風吹過,都滲著絲絲陰寒,冷夜語如木塑般獃獃跪著,任風拂起他一頭黑髮,在空中狂飛亂舞,如燃燒著的墨色火焰,而他的眸子卻比冰更冷。
風越勁,路旁大樹后卷揚起一角明黃衣袖。玄昭靜靜地站在樹后,望著冷夜語墨發玉頸,還有那冰雪般清冷又脆弱的側臉,他的眼中慢慢升起一種複雜的神情——
****
月朗星稀,人聲寂靜。
華麗堂皇的寢宮內依然燈火通明,玄昭坐在書案后批閱日間積壓的奏摺,隨侍的宮人都悄聲伺候著,不發一點聲響。
批完手中厚厚一疊,玄昭一隔筆,輕輕揉了揉眉心,有些睏倦。他不自禁地看向身邊垂手玉立的俊逸男子:筆挺的姿勢、淡漠的表情從開始就沒有變過,彷彿不知疲倦,但那蒼白憔悴的臉色,還有空洞無生氣的眼眸——
「冷卿,你若累了,就先去休息罷。」溫和得異於平常的話未經思索就脫口而出,玄昭自己都怔了一下。
「臣不累,謝皇上關心。」冷夜語機械地道,他是玄昭護衛,怎能比皇帝先睡?
玄昭微微皺了下眉,似乎不願見他這般硬撐:「冷卿……」
「臣確實不礙事。」為什麼昭帝這麼熱心地要他休息,難道他的樣子真的憔悴得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么?
真是個倔強又固執的人!玄昭微嘆了口氣,回頭吩咐宮人:「朕先前囑你準備的茶水呢?快去端來。」
雪白官瓷杯中的茶飄散著熟悉的清香,冷夜語猛然收回了心神,望向玄昭。「這是冷卿最喜愛的黃山雲霧茶,朕可是聽軒轅昊提過,呵呵。」玄昭舉杯淺淺一啜,微笑著把杯遞給冷夜語。
一旁的宮人都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昭帝居然讓冷夜語與他同杯飲茶,即使是皇上最寵愛的妃子也無幸得此殊榮。但冷夜語卻根本沒有注意,他的全副心思都叫玄昭的話吸引走了。
——是啊,自己最喜歡的雲霧茶!軒轅昊曾經派人日夜飛馬去黃山採集的雲霧茶!熟稔的香氣,齒頰余芳的清醇,可惜與自己同飲的人卻不再是他了。冷夜語恍惚望著茶杯,那氤氳輕騰的熱氣漸漸迷濛了他清澈的雙眼。
怔忡一笑,冷夜語飲盡杯中香茶,溫熱的暖流注入腹里,苦澀的餘味卻留在舌尖。
好苦……他甩著頭,想驅走那不適的感覺,忽覺頭腦也開始昏沉起來,一陣無法抵擋的倦意重重圍繞全身,將他拉進夢鄉,依稀聽到玄昭溫和又遙遠的聲音:「冷卿,你可是困了?……」
怎麼會這麼睏倦?冷夜語拚命撐開沉重的眼皮,只看到玄昭模糊的臉廓。他動了動唇,卻疲倦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緩緩闔上眼帘,冷夜語身子斜斜倒下,落在玄昭伸來的雙臂間。
「冷夜語,你今天還真是失魄,連朕茶里的迷藥都辨不出么?」玄昭神色複雜地看著懷裡昏睡的冷夜語,一撫他玉白的臉龐,微微嘆息:「你對人都是這樣毫無戒備的嗎?真讓人放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