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漸漸習慣了單調的日子,我也竟有幾分盼望這難得的寧靜能一天天重複到我死的那一刻,但一切,在冬至那天嘎然靜止。

冬至日,宮中例有盛宴。皇帝與后妃要和百官共同祭神,暢飲冬陽桂花釀,然後在新栽的梅樹下大撒碎銀,寓意辟邪祈福,沒有平日回來的早。小太監們也貪玩,更眼巴巴盼著去宴上討賞銀,我正好打發他們去了,免得聽他們阿諛奉承,落個耳根清凈。

殿內,僅得我一人坐在毛毯上,抱個檀木小暖爐焐手,聽著風裡遙遙飄來的歡聲笑語發獃。

珠簾動,有人輕手輕腳入內,低喚一聲:「蓮初……」

飛出軀殼的魂靈兒被勾了回來,我猛地跳起,滾掉了小暖爐。

是清流,滿臉的擔憂和歡喜,張開雙臂朝我走來。

「……你,你,你怎麼來了?」我狠狠咬了口手指頭,皮破血流,終於明白眼前不是幻影,也看清楚了他周身太監的穿戴打扮,不禁倒抽口涼氣:「你是買通了侍衛混進來的?」

「是啊,蓮初,我實在不放心你……」清流將我摟進懷裡,他的胸膛溫暖起伏,真實得遠離一切。「我好想你,好想你,蓮初……大哥真的好牽挂你……」

他輕輕地呢噥,飄忽宛如夢境。三年的光陰,彷彿盡皆濃縮這一剎那。

我鼻翼一酸,望出去白花花再也瞧不真切。他心底,終究還是有我一席之地,甚或甘冒奇險,入宮來探我。這份情誼,足夠我餘生回味。

「你,快回去吧!」再激動,我也未失清醒。宮裡殺機四伏,不是清流該來的地方。殿外的侍衛也在咳嗽催促。

清流依然戀戀不捨,捧起我的臉龐:「讓大哥再好好看你一眼。」

不知是否我淚眼模糊的錯覺,清流的目光帶著種我沒見過的奇特神色,他痴痴看著我,突然低下頭——

溫熱的東西從我唇上離開,我暫時真空一片的頭腦才恢復知覺,瞪著清流,全然忘記要問什麼。

他,竟然吻我?!

「蓮初,大哥不要你離開我,不要……」清流似乎沒注意到我的異樣,仍在自言自語:「我不該讓你進宮來的,我要再去跟皇上說,讓他放你回家。」

我猛一推,掙脫了他懷抱,寒氣沿著背脊直往上爬。

面前的,真是清流?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顫抖著問那個一步步向我逼近的人。

清流的腳步停頓了一下,眼神又變得飄渺起來:「我當然知道。我要帶你回家啊,蓮初,難道你不想繼續和大哥在一起嗎?」

想!我夢裡夢外,不知想過多少遍。可是——

「你明知,不可能……」莫說父皇不肯放人,即使能出宮,我有何顏面去面對李夫人那虛假的笑容?

「嫂子她……還好嗎?」我澀然提醒他。聰明如清流,怎可能看不透李夫人對我的敵意?

「她?已經死了。」清流隨口一句,我如被晴天霹靂擊中,僵直著半晌動彈不得。「……怎麼……回事?……」

我在宮中的這段時日,李府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清流望著我慘白的臉,居然咧嘴笑了笑:「對啊,你還不知道吧。那天我去求皇上放你回府,結果被重杖四十抬了回去。她就跟我大吵大鬧,還說了很多很多不堪入耳的話來罵你,我一氣,扇了她兩記耳光,說要休了她……半夜醒來,她已經弔死了……」

「……」我掩著嘴,把所有驚呼都壓了回去。

想不到,父皇那時的嫉妒心竟是如此重!也更想不到,李夫人會用這個法子來報復清流——她的肚裡,不是正懷著他的骨肉么?

一切罪孽,緣我而起。我拉起他的衣袖,想道歉,卻根本說不出一個字。

「不關你的事。」清流反來安慰我,眼裡有些水光閃爍,他應該也是傷心的,毋論是為李夫人,還是為未出世的骨血。可是他嘴角仍舊噙笑,隱隱然透著詭譎。深褐色的眸子糾結著迷惘和混亂,吐字卻異常清晰:「原本娶她就想掩人耳目,也是想給李家留個后。她卻連我的孩子也不放過,該死。」

他低低咒罵幾句,握起我冰涼發顫的手,輕鬆地笑了:「她死了也好,今後我正好借口緬懷亡妻,就算終身不續弦,也不怕有人在背後說閑話。蓮初,大哥以後又可以全心全意照顧你了,你高不高興?」天和地,都在須臾顛覆。整個人,像被拋進了混沌漩渦,狂喜的潮水蜂擁而來,可心底最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被衝垮了、崩潰了……

三年曆歷在目,他如何能掩飾得這般天衣無縫?

他的妻子,我的小雨,難道全不過是他手裡一步棋?教我考功名,成家立業,莫非也只是他希望我效仿的障眼法?

他,看著我被宮轎抬走的那刻,又想過些什麼?

我嘴唇不住抖,用盡全力甩掉了他的手,指著殿門:「出去——」

走!我不要看到那雙明澈漂亮的眼睛染上令我心冷的陌生!我的清流,是乾淨得沒有雜質的……

清流顯然不理解我為什麼對他變了態度?有一點點生氣,但很快又露出笑容:「蓮初,你是在怪我太遲來找你嗎?人在官場,大哥也是身不由己啊!可現在不同了,皇上的新鮮勁已經過去了,好多天不再要你侍寢,大哥再去求皇上放人,應該更有勝算。再不行,大哥就讓龍大將軍出面跟皇上討你做侍人。眼下蠻夷正騷擾邊關,龍大將軍手握兵權,皇上絕不會為了個漸失興趣的人和將軍翻臉的。」

他微微笑,娓娓而談,神情一如往昔溫柔。「大哥知道,你也懂得我的苦衷的,對不對?」

他說得一切,我都聽得懂。我惟獨,猜不透他的心思。三年挑燭剪燈芯,相依讀詩書,以為是這生相知最深的時光,卻原來,始終在他算計之中。

罷了罷了,就當我也是他的一顆棋子,至少他,細心呵護我三載,供我衣食無憂。他對我的好,裝作不來。

我於母妃,於楊班主,於沁皇后,何嘗又不是他們棋盤上一子?我何必,獨對清流苛求什麼?

「……你……走罷……別再來找我了……」

清流真的生氣了,一把抓住我手腕,用力之大,讓我疼得皺緊眉頭。

「你說什麼氣話?大哥忍這麼久,還不是為了你我將來?」

呵,我又何來將來?!我苦笑,聽見殿外侍衛大聲咳嗽,省起此地不宜清流久留。

「快走吧,被皇上回來撞見就出大事了。」我把他向殿門推,咬了咬嘴唇,低聲道:「你的大恩大德,蓮初下輩子銜環相報……皇上那邊,你就不用再去求了,蓮初是不會出宮的。」

若來生,還能再相聚,我不是戲子,他不是官,是否我可以還為自己奢求些許幸福?只要一點點,一點點就已足夠。

淚花在眼裡凝聚,我強忍著不讓自己落淚。忽然下頜一痛,被清流硬抬了起來。

「什麼叫不會出宮?」他的手勁逐漸增大,神情是我想都想不到的兇惡:「我為了你,夫人也死了,未出生的孩兒也死了,你居然要跟我斷?」

他狠狠盯著我,突地嗤笑:「你是不是貪圖宮裡的榮華富貴了?也對,傍著皇上當然好過我這沒財沒勢的小官!」

我震驚地忘了辯解。清流,怎麼會這樣看我?!

「我說錯了么?」聽不到我爭辯,他的目光益發變得狂亂,陡然揪起我頭髮用力扯:「我告訴過你多少次,跟了我,就不要再把自己當戲子。可你偏就改不了賤命一條。一聽到皇上來聽戲,就非要去唱什麼『鳳飛離』?還在台上一個勁地搔首弄姿招惹皇上,犯賤!」

……他罵的,竟和李夫人如出一轍。我在他心目中,原來永遠是個賤戲子……

心裡,有條冰冷的裂縫慢慢綻開了。頭皮被扯得發麻,我沒有掙扎,任他搖,任他戳著我的鼻子罵,任他重重一搡,把我推倒地上。

他居高臨下還在不停口地罵,言語之惡毒叫我絕對難以相信竟是出自這一貫溫文儒雅的人口中。

或許,是因為我從來未曾真正懂過他。

想流淚,可眼睛里卻變幹了,乾澀得生疼,無論如何也流不出一滴眼淚。

我想我往後,應該都不可能再會流出眼淚了……

「皇上駕到————」

殿外侍衛拖長的吆喝比平日更大聲,明顯是想提醒裡面遲遲未出來的清流。

我驀然驚醒,跳了起來,拉著還在罵不絕口的清流就跑,想要為他找個藏身之所。要從正門出去已不可能,翻窗也來不及,我急中生智,要清流鑽進床底。

縱然父皇對我的來歷已是心知肚明,我也不敢拿清流的命去賭父皇的心思——無數次,父皇默默望著我的時候,眼中除了愛憐,還有藏在最底層的情焰。那種狂熱的執著,叫我甚至辨不清,父皇執意留下我,是為保我平安?還是為獨佔?又或兩者兼有?……

沒能想更多,清流惱怒的抗議打斷我思緒,他推開我,怒道:「我堂堂男兒,怎麼能鑽床底?你本來就是我收留的人,憑什麼我不能要回來?我這就跟皇上理論——」

他那麼明哲保身的人,竟然說出這麼衝動的話,想是真的氣瘋了,可眼下不是他迂腐發顛的時候,我也急了,用力想將他推進床底。「你別再發瘋了,好不好?啊——」

一記拳頭毫無預兆地打中我下巴,我仰面跌倒,天旋地轉。嘴裡腥咸上涌,耳邊炸開清流一連串咒罵。

「對,我是瘋了,都是你這賤戲子害的!當年你為什麼要撲上來抱我的腳喊冤?為什麼要用那種幽怨的眼光來勾引我?我成親后,你老是跟在我夫婦後面偷看,你在想什麼下流念頭,以為我不知道嗎?」

他罵得直喘氣,踢我一腳:「你不是一直都喜歡我的么?現在我也被你拖下水了,我什麼都豁出去了,你卻攀上高枝,想反悔甩掉我?哈哈哈……賤貨,賤戲子!……」

又一腳踢上來,剛觸到我衣服,就被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牢牢抓住腳脖子。

「李清流,你不想活了!」

父皇的聲音,冷厲如冰刀。目光落在我嘴角的血跡,他額頭頃刻布滿青筋。猛地一腳踩上清流膝彎。

骨頭碎裂的清脆聲響聞之牙酸,清流凄慘的嚎叫在空蕩蕩的寢宮迴響。

看著豆大的冷汗從清流臉上雨點般滴落,我才如夢初醒,緊緊抱住父皇的腿:「不要!不要啊!」

那是清流啊!再怎麼辱罵我,他依然是我三年來倚肩共度的清流……

「一個小小的巡撫司,也敢對朕的人不敬?!看來,朕今天不給下面百官個榜樣看看,他日豈非什麼人都可以來朕這裡放肆了?呵!」

父皇冷笑著丟下已快痛暈過去的清流,彎腰抱起我,溫柔而又緩慢地拭去我唇邊血絲:「蓮初,朕說過,絕不容許任何人來侮辱你的。這李清流,朕一定要嚴辦。」

「不!!!」父皇眸里透著我才瞧得明白的嫉妒,我忘乎所以地大叫,也阻止不住父皇喝令侍衛入內將清流拖了出去。

「問他,哪只手打過朕的人,砍下來!哪只腳踢過朕的人,剁下來!他敢辱罵朕的人,就把他舌頭也割下來!」

父皇按著我肩頭,凝望我已經驚呆的雙眼,一字字下了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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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封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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