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渾身血液就在瞬間凍結,我聽見自己牙關咯咯震,可一句求饒的話也說不出來。

「啊啊啊~~~~~~~~~~~~~~~」凄厲駭人的慘叫從殿外院落里傳來,聞之不寒而慄,第二聲緊跟著響起,卻已經嘶啞無力。

我陡然跳起,用盡所有的力氣推開父皇。那一剎那,他臉上布滿惱怒和氣憤,但我無暇理會,瘋一樣衝去院落。

我見到,這輩子也無法泯滅的畫面。

猩紅刺眼的血流遍一地,清流就躺在血泊中。他的一條胳膊,一條腿,已孤零零地同身體分了家,像個被頑童扯碎的布偶。

可他沒有死,還在抽搐輾轉哀號。

下手的侍衛,正俯下身捏開他的下巴,刀尖滴著血,逼向他。

「不要~~~」除了這句毫無效用的哀求,我找不到其他言語吶喊。我發狠地奔近血泊,跪在他身邊。

「清流!清流!!~~~~~」

我凄聲高叫,雙手拚命去堵他肩頭傷口,血依然泉水般湧出,眨眼工夫就染紅了我的手。

他,很快就會血盡衰竭身亡啊!

我絕望地狂叫起來,整個身子都趴在了清流上方,擋住了侍衛懸空的刀,對那兩個明知根本不可能聽我號令的侍衛大喊:「太醫,太醫,快叫太醫來救人啊!」

如果誰能救得清流,我願拿命來換。

「……求……求……」就當我臨近崩潰的那一刻,一隻濕乎乎的手抓住了我衣袖。

是清流。他用剩下的那隻手牢牢揪著我,臉頰呈現出垂死之人才特有的灰白色,那雙我最喜歡的清澈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里載滿痛楚、恐懼,還有深濃得令我心臟停止跳動的憎恨。

對,絕對是憎恨!

「……都是你害的……我,恨,你!」他綻開痛得痙攣的唇,一句,撕裂了一切。

我全然僵硬,看著他眼中突然騰起一種報復的得意,然後歇斯底里地大笑:「你難過了?哈哈,你把我害成這樣,我就要你一生內疚,要你痛苦一輩子,賤人!賤戲子!哈哈哈……」

「你們還愣著幹什麼?還不把這大膽亂臣的舌頭割下來?想要朕連你們也一併治罪?」父皇跟出殿,厲聲咆哮。

侍衛不再顧忌我,一人拉開我,另一人拖出清流舌頭,手起刀落——

清流口中濺出的血有幾點飛到我臉上,像煮沸的滾油燙人。我尖叫,整個世界似乎都已一片血紅,從頭到腳,緩慢而不絕地從我眼前流淌。

血,全是清流的血,帶著他的生命,一股股在面前流失……

我木然笑了,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捏住那持刀侍衛的手用力往下一壓——

「……呃……」刀身深深沒人清流心口時,他疼痛扭動的身軀顫了顫,隨後停止了動彈。

他張開嘴巴,彷彿想對我說什麼,可什麼聲音也沒有發出來。雙眼仍舊凝視著我,瞳孔漸漸散開了,原先的惡毒驟然消逝,代之而起的,是熟悉的溫柔。

初次相逢,他的眼睛就是這麼漂亮乾淨的,一如野地麗日下的山菊花,美麗得不摻半點雜質污垢……

三年裡,每個夜晚,他褪下了朝服,穿上我細心為他熨燙好的白色便袍,摸著我的頭髮,耐心為我講解詩文時,也總是這麼溫柔地看著我,目光里藏不住欣慰和讚許……

他對我,從來未曾變過……

「……呵,你為什麼……要騙我?……」

陡然間,什麼都明白了,也什麼都來不及挽回了。我摸著他開始冰冷僵硬的臉龐,痴痴笑。

父皇一把拖起我:「這個喪心病狂之徒,死不足惜。蓮初,回殿去,朕叫太醫來替你看看傷。」轉頭吩咐侍衛將屍體處理走。

我茫然注視著清流的屍身和斷肢被侍衛們拖出院落,拂開父皇雙手,靜靜跪在了地上。

「你還想做什麼?」父皇被我的固執激怒了,轉到我身前,擋住了我的視線:「那李清流就真的如此重要?他對你拳打腳踢,百般辱罵,你還不死心?」

寢宮內外空無一人,他終於毫不掩飾地發泄起嫉火。我牽牽嘴角,這個笑容一定很詭異。

「假的……」

「什麼?」父皇聽不懂,皺眉。

「……他是故意來演這場戲的……」我不在乎父皇聽不聽,只想說給自己聽。「他故意罵我,打我,不過是想要我徹底對他死心……」

只要我不再在意他,我也就不會再因為他而受皇帝脅迫,不用再委曲求全地做皇帝的禁臠了罷……清流一定是這麼想的,所以才冒死進宮……

不,還不完全是這樣。清流,是專為求死而來的。不然,不會遲遲不肯離去。

他,是故意讓皇帝看到打罵我那一幕的……

是我被皇帝逼迫入宮讓他感到難辭其疚,或許是妻兒命喪黃泉讓他噬臍莫及,他來前其實應當已萌死志了罷。我想,倘若不是因為還挂念著我,他可能早偷偷找個地方自行了斷。

可是,他依然放不下我,所以才精心策劃這場戲,想讓我恨他,對他斷了所有盼望。這樣,他即使死了,也不會再惹我傷心……

縱然會被下令五馬分屍,粉身碎骨,他也不忘為我著想。

可惜,他千算萬算,卻算漏了自己臨終的目光。

那乾淨得跟初遇時沒有區別的眼神,怎麼偽裝,還是對我一樣的溫柔……

父皇的手掌摸上我面頰,我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

這,該是我此生最後一此落淚。

「你居然還替他開脫?」父皇不悅地擦著我的眼淚,嘆著氣:「蓮初,別怪朕,朕只是想保護你的。」

呵,我的父皇,你為的究竟是什麼,我怎會不知道?

從前,我不說,因為世上還有一點值得我去守護的東西,可現在,一切已經碎滅。

是你,奪走了我這一生最後的期待。

我笑著抬頭,凝望他雙眼:「父皇,你何必自欺欺人?」

這句呼喚,猶如攜帶母妃九泉下的詛咒,父皇正在替我抹眼淚的手就此僵直,整個人化為石像。空氣和光陰也彷彿停止了流動,四下死寂如墳場。

「……你在說什麼?……」

窒息般的沉默被父皇一字字從牙縫逼出的嘶啞質問打破,他臉上肌肉連一絲牽動也沒有,充斥狂風暴雨來襲前的反常平靜。全身的骨節卻發出細微爆響。

我,嗅到了周圍死亡的氣味。我輕輕笑了——

父皇會殺了我么?

殺了我吧……我等待死亡,其實已經很久了……

真的,讓我徹底解脫吧。

我握住父皇一直在顫抖的手腕,臉頰慢慢地在父皇厚實有力的掌心摩挲著,微笑著閉上了眼帘。

「父皇,父皇,楚兒好高興,今天終於可以叫你了……父皇,楚兒是賀蘭氏的恥辱,請父皇賜楚兒一死……」

只要死了,就能永遠地和清流在一起了,不是嗎?

看!清流就在前面等我,就在一片血光似的火紅中,溫柔地朝我伸出手……那是我夢中祈求過無數次的幸福啊……如今,就在我面前,觸手可及……

「啊啊啊~~~~~~~~~~~~~~~」

父皇宛如被重傷的野獸,凄厲地怒吼,撕碎了我的美夢。

狠狠的一巴掌毫不留情地甩上來,我幾乎被打暈過去,可父皇沒等我摔倒地上,已揪住了我衣領,像要勒斷我脖子那樣用力地揪著。

「為什麼?為什麼要說破這個秘密?為什麼?」他憤怒欲狂。

我勉強睜眸,入目是父皇慘白扭曲的面容,血紅的雙眼如要噬人,眼角幾似瞪裂。

父皇他,終究還是不願面對現實。

「呵……殺了我……就當,就當蓮初胡言亂語,咳……」脖子上的鐵箍越收越緊,我想笑,卻壓不住胸口一陣氣血翻騰,斷續地咳。

曾經還想在死前向父皇傾訴母妃的冤情,但現在,我什麼也不想再提。

其實,我早就知道,說什麼都是沒有意義的。父皇,難道還能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宣告我這個滿身污穢的戲子兼男寵是流落民間的原太子?難道還能殺了沁皇后替母妃雪冤?姑且不論皇後母家的龐大勢力,就憑皇后肚裡將出世的那塊肉,他就絕對不敢輕舉妄動!

那,說不定是父皇在我「死」后朝思暮想盼了十幾年才等來的皇兒,是乾乾淨淨,可以堂堂正正繼任他的江山社稷的太子!

我死,就一切風平浪靜。

我仰頭,等死神降臨。

可笑我的人生,始終事與願違。

死一樣的沉寂后,耳邊響起父皇疲倦不堪的命令:「……走!」

他鬆開了我衣領,手在空氣里抖得厲害,張開又曲攏,似乎想抓住點什麼,可最後,只是茫然地垂落。

他高大筆挺的背也佝僂了起來,似瞬間蒼老了數十年。滿含哀傷、痛惜、絕望的目光在我身上流連,一步步,倒退回殿里。

「楚……楚兒,你走吧……」

沉重的殿門緩緩關起,隔斷了父皇身影,也隔斷了他顫抖的呢喃。

院落里,血腥撲鼻。高牆外,笑語隨風。我直挺挺跪了良久,最終站起,靜靜地走出父皇寢宮,走過曲折迂迴的彩繪長廊,走過沿途碰到的一個個對我側目而視的太監、侍衛、宮女……走進依舊花團錦簇,翠微橫天的御花園。

腳邊,便是波光瀲灧的湖水……

頭頂,風吹黃葉落,浮雲飄流。

真是天涼好個秋!

我輕輕笑,輕輕走進湖中。

冰冷的湖水漫過膝蓋,漫過腰,漫過胸……

嘴裡開始嘗到苦澀的水的滋味時,聽到遙遙一聲驚叫——

那人在湖對岸,梅樹下。長身玉立,淡黃衫子淺紅絲絛,意態瀟洒而悠閑。但目光遙相接觸的剎那,他震驚地扔掉了手裡的書卷,叫嚷著朝我這邊奔過來。

那人,大概是在叫救人吧?

我微笑,任湖水灌進耳孔,淹過眼睛,隔絕了與外界的最後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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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封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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