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天剛蒙蒙亮的時候終於進了蘇州城。

自小就在京城長大的裴若愚曾經是無比艷羨蘇州的,當時在學堂里念倦了書,蘇延澤就懶洋洋趴在桌子上,把自己以前去過的,還記得起來的地方說給他聽。

而說的最多的就是蘇州了。

古宮閑地少,水巷小橋多。夜市賣菱藕,春船載綺羅。

書上寫的平江府自然沒有蘇延澤親口說的生動,而同他一起划著小船捧著蓮藕從初晴后雨,波光瀲灧的水上緩緩游過,也成了裴若愚小時候不可多得的美夢之一。

「以後一定要定居那裡!」

「可你暈船啊。」

「……」

自從去梨州開始,蘇延澤總是很樂意把這美夢毫不留情當面給他捏得粉碎,扭過臉去卻又是一副恬然自得的滿足樣子。

如今真到了蘇州城,依舊風景如畫。

馬車踏在濕漉漉的路上,蘇延澤面無表情的望著窗外,年後走的時候還有枯黃的樹葉打著旋兒落下,而今枝上已然冒出新芽。

隨著馬僮一聲輕喝,車漸漸停下來。蘇延澤看裴若愚挽了自己的手。「下去吧?」

下去了就是家了。

蘇家二夫人已經哭成了淚人。

她雲鬢半散坐在大廳里抱著蘇延澤的小弟弟一把鼻涕一把淚,手上拎的帕子都幾乎被揉搓爛了,而小孩子也跟著傻哭,幾個下人在一旁勸得勸哄得哄,忙得團團轉,可怎麼都無濟於事,尖銳的聲音漫過門檻,衝出院子,一直盤旋到大街上。

裴若愚趕緊把自家的小廝驅散了,然後跟著蘇延澤走進去。

「二娘,」蘇延澤進來先請安。「爹爹現在尚還未有確切消息,您也要先保重身體。」

二娘看見蘇延澤眼裡都快冒了火,拍桌子站起來指著他鼻子就罵:「你還有臉回來!年下到底是誰勸老爺北上南下的?現在倒好,一個大活人現在鬧得生死不明人鬼不知!你可得了意了?!」

蘇延澤身子一晃,臉色唰一下白了。裴若愚從後面一把扶住他,連忙笑著圓場:「嬸嬸先不要動怒,現在只是與蘇叔叔斷了聯繫,我爹已經打人去找了。再說蘇叔叔福星高照,行南走北這麼多年一直都是順順利利,所以這次依然安然無恙也未可知。」

二娘抬頭看了他一眼,「你就是京城裴太傅的公子?借你金口保我們老爺平安無事吧!你說他萬一就這麼去了丟下我們孤兒寡母的可怎麼活!」說完又哭,邊哭邊咬著牙瞪蘇延澤,「若這次大難不死,我哪怕天天吃齋念佛燒高香也甘願!」

裴若愚忙不迭的回答了一串『是是是』,然後讓丫鬟們扶她回了房間:「嬸嬸也累了,先回房休息吧,這兒有我們呢。」

廳里一下安靜了,下人們退了個乾淨,只剩下他們兩個。

蘇延澤覺得自己忽然就沒了力氣,他一下蹲在地上,把頭埋進膝蓋里不說話。裴若愚也跟著蹲下去,輕輕揉他肩膀,聲音溫柔的要死。

「委屈就哭出來吧,這兒沒別人。」

蘇延澤就開始**肩膀,眼淚一顆一顆從胳膊彎里冒出來,微小又隱忍的動靜有點像是受傷的小動物。裴若愚從旁邊捋他背,手掌覆著瘦瘦的脊樑下來,溫度滲透了衣服,暖暖的,熱熱的。

「這又不怪你。」

蘇延澤扭了扭身子,裴若愚就把手放下來,就在一旁靜靜看他哭。門外樹枝上飛來兩隻鳥,歇了又走了;陽光從葉子縫裡打下來,幾縷風晃一晃,頓時花斑一樣的光影,碎了一台階。

過了好一會聽他沒有動靜了,蘇延澤抬起頭,眼淚黏著睫毛,視野里模模糊糊框出來一個濕嗒嗒的輪廓,就在眼前歪著腦袋問。「不哭了?」

蘇延澤抽抽鼻子,聲音出來略微有些啞:「哭累了,想喝水。」

裴若愚笑了,站起來從旁邊倒了茶。接著把他拉起來,捧著小臉抹了抹,「好了,到時候該哭的時候再哭,現在不是哭的時候,還有一堆事情要做呢。」

「裴若愚。」

蘇延澤閉了眼睛在他衣服上蹭眼淚,後來乾脆就整個身子撲進去,貼著他胸口自言自語似的喃喃說。「憑什麼現在我變成了害人精,你就能說會道受歡迎,這不公平,不公平。」

事情比想象中還複雜。

蘇家是整個蘇州的大商戶,蘇老爺一行人在長白山遇險的事跟插了翅膀一般,一下便傳遍了整個平江府。人們都知道蘇家是大戶,蘇老爺年過半百底下就倆兒子,大的在京城念書,小的跟在身邊,大的不滿十九,小的才剛過四歲。

「這麼大的家業,萬一蘇老爺就這麼一去,倒便宜了這倆孩子,可是半大點的孩子誰會管家?」

「可不是,蘇家二夫人可不是省油的燈,那蘇老爺不在了,敢情這大宅子全握她手裡頭了,大公子又時時不在家,可拿什麼跟她爭呢?」

茶餘飯後,鄰里街頭,酒館茶坊,這話頭就這麼傳來傳去,轟轟烈烈時興了半月有餘然後戛然而止。

而這會蘇延澤正忙的焦頭爛額。

先是蘇爹爹的朋友不斷來訪,慰問的慰問,拉攏的拉攏,其中不乏謀私利的,鑽空子的,還有以前結了仇現在先感嘆人去了自己醒悟了想重新開始交好的,千人奪萬人搶,按裴若愚的話說就是你現在就是那肥肉。

「你才是肥肉呢。」蘇延澤白他一眼,堂內正好報府衙老爺派人來,他就急急忙忙出去了。

還越來越有點樣子了,裴若愚看著他的背影笑。接著低下頭的時候又不禁皺起了眉頭。

因為蘇老爺這次跑的又是藥材生意,蘇家的信譽牽動著多家大鋪子一年的生意,而且不僅僅是本地,臨近幾個州省,甚至京城,都是一脈相承的生機。蘇老爺這一去無音訊,那些商鋪們急紅了眼,一個一個找上門來,怕自己空投了本錢得不到回報,紛紛要抽身而退;另外,那些一直被蘇家商鋪打壓得抬不起頭來的略小一點的商號們,大有趁機揭竿而起要拉攏勾結吞併之勢。

裴若愚覺得自己腰都快累斷了,何況蘇延澤。整天埋頭整理帳目出門會客還要跑出去放貸收款拉生意通人情等等等等,終於閑適上那麼一小會,還要再來擔憂擔憂蘇老爹的安全與否。

幾乎都沒時間傷心,更沒有精力去痛定思痛了。

裴若愚有點心疼。

蘇延澤好一會才回來,臉色蒼白的坐過來,往他懷裡一倚。

「歇歇吧。」裴若愚摸他頭。「都變熊貓眼了。」

蘇延澤不說話,就這麼靜悄悄靠了一會。忽然扯了扯他袖子。

「你考得怎麼樣啊。」

「呃?」裴若愚正埋頭整理賬目,沒聽清楚。「什麼怎麼樣?」

「殿試,一直都沒來得及問你。」

「還好啦。」裴若愚笑著蹭蹭他額角,「不看我是誰。」

「……你以後是不是要留在京城的?」

「也許吧。」

「……哦。」懷裡的人縮了縮,聲音瞬間小了好幾分,「是不是等揭榜那天,就是時候該天南地北勞燕分飛了?」

「……說什麼呢?自然是我在哪你在哪。」裴若愚放下手裡的東西,仔細的看他:「你怎麼啦?」

「沒什麼。」蘇延澤閉上眼睛乾脆枕在他腿上想事情。剛才連府衙來找自己都是一樣是為了蘇家商號的事情,蒙著沉痛慰問的皮層,撕下來之後是紅果果為私為利的內容。

人情多薄涼!

爹爹辛苦大半輩子掙來的東西怎麼就能斷在自己手裡?蘇延澤已經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要坐鎮蘇州重新打理生意了。

可是……

他抬眼仰望那人漂亮的輪廓,一寸一寸都那麼熟悉,曾經他認定了這些是與自己相連的,不可分割的,也分割不開的。

可是……

「看什麼?」裴若愚對上他的目光,就一把把蘇延澤扶起來,定定看他眼睛:「你心裡有事情蘇延澤。」

「可我……」蘇延澤看著他,點點頭。「不想告訴你。」

裴若愚急躁的捏了捏眉心,已經過了這麼些日子了,跟家裡來回通信幾次,說那邊已經買通了路子遣人進山搜尋了,可依舊沒有消息。

偏偏揭榜的日子馬上就要到了。

蘇州河裡的水清澈的見底,波紋盪起來像細膩的綢面,裴若愚師起一塊小石頭一甩手扔了出去。

石頭連跳幾下打碎了幾層水花就咕嘟陷進去了。

陷進去了。應該就是這種感覺吧。

自己是出來管別家商號賒利放貸順便散散心,以前放出去的帳是越來越難要了,蘇延澤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蘇老爺不在,就相當於沒有了一棵大樹沒有了主幹,枝枝蔓蔓多繁盛也會被人熟視無睹。

還有……在蘇延澤的心思里,商人本性的他或許已經把自己跟這個家龐大的責任孰輕孰重放上了秤桿,在心裡做著最底限的衡量——裴若愚看得出來,他頓時覺得自己腹背受敵。

甚至都考慮過要不要把他給結結實實捆到床上任自己吃干抹凈完了說句『你從現在起已經是我的人了!』。

……但那樣只會讓結局更糟糕。

那些被自己從小到大放走的帳他還會還嗎?

裴若愚覺得自己簡直是快瘋了。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小廝遠遠的望見他,順著橋頭氣喘吁吁的邊跑邊喊,「少爺少爺!老爺回信了!蘇老爺他……」

裴若愚的思路像被打折的冰凌一樣,斷在地上一節一節,咕嚕咕嚕滾出去老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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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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