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無止盡的地下鐵,長長的隧道,深不見底……
她一直往前,一直走……雙腿又倦又累又沉重,卻怎麼也找不到出路,更遑論方向……
雜亂的聲音在耳邊一一浮響……
——小瀾,在這裡等一會兒,媽媽馬上就來。
——小妹妹,你的媽媽呢,怎麼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裏?
——滾,給我滾出這個家!再也不要回來!
無止盡的地下鐵,就像永無止盡的流浪,不知最終將開往何方、能在哪裏停留……
不知道方向的流浪,比任何形式的漂流,都更令人覺得無奈而寂寞。
就像鳥兒在天上飛翔,但是如果沒有一處可供憩息的枝頭,它們也許會後悔自己擁有曾為之驕傲的翅膀吧。
真正的自由,並不是流浪,而是歸宿。
有歸宿,才有自由!
一束強光如閃電般打入瞳孔,她一驚,猛地睜大雙眼……
噩夢的盡頭,不是自己茫然無措地站在地鐵月台,無助地哭泣,也不是被家人遺棄,而是她躺在這個男人的身邊……
酣睡中男人的臉龐,像初生的嬰兒一樣無邪。
這是她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觀察他,即使是睡著,他的眉心也有—道淺淺的刻痕,睫毛蓋住了那雙凝鍊的雙眸,五官的比例無可挑剔,柔和的唇角也只會更增加他的溫雅的魅力。
一線晨光打在他光裸的肩膀,映出麥色的健康肌膚,她還記得他擁抱她時,那結實的臂膀傳遞來的熱力和溫度。
雖然是她自己主動提出的邀請,但現在,安瀾卻有些後悔了。
這個男人跟任何人都不一樣。
溫柔到懾人的親吻,如同羽毛般巨細無遺地輕撫過她全身上下,冗長而纏綿,沒完沒了的前戲、撫摸、親吻淺啄……
在發間、臉頰、鎖骨和全身遊走的溫厚手指……
從那一刻,她知道,身體原來也可以成為一種溝通的語言和工具。這一切全新的體驗,令她幾乎承受不住。
那一夜,是根本不敢去回想的魔性之夜。
現在,天亮了,火熄了,一切結束了,剩下的,就只有寂寞,無窮無盡的寂寞……
——永遠呆在我身邊。
這句話忽然在耳逼回蕩……
安瀾愣了一下,沒錯,是這句話,昨晚攀上高峰之際,她記得凌瑞傑凝視著她的眼睛,這麼說著。
……永遠?
別開玩笑了,怎麼可能?
沒有持續不斷的擁抱,沒有永遠的幸福,自己這一生的流浪的腳步,恐怕會就這樣一直走到天方盡頭,如果,天邊有盡頭的話。
所以,身邊的一切皆是過客。
父親、母親、周慶祥,還有身邊的男人……一個個只會擦肩而過,誰也不會為她停留。
而她,也不會為誰停留。
閉上眼睛,安瀾靜靜體會方才噩夢中的苦澀。
她又夢到了過去的一切——
最先的記憶是母親。
那總是溫柔地對她笑的母親,但是,在她八歲那年被母親遺棄在地下鐵后,關於她的記憶就從此消失了……
安瀾再也沒有見過她。
也許,拋棄原先的家庭和人私奔的她,現在正跟自己深愛的人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另外重組了家庭,做著別人的賢妻良母。
有時候漫步在人來人往的繁華街道,看到和母親年紀相仿的婦女,安瀾就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事實上,即使真的和母親擦肩而過,安瀾也沒有自信能認出她來,畢竟,已有十多年沒見過面了。
然後是父親。
原本就酗酒的父親,在母親與人私奔后,喝得更加變本加厲,喝醉后就開始動手打她,而且專門撿別人看不到的部位。
當戒尺重重落到背部時,火燒一樣的疼痛就襲上全身,伴隨著父親絕望的哭吼,像午夜裏受傷的狼的悲鳴……
數不清多少次,安瀾帶著累累的傷痕獨自上學,痛到渾身直冒冷汗,卻依舊在同學中強裝笑靨,彷佛一切都沒有發生。
就這麼一直一直忍耐著,終於有一天,安瀾實在無法忍受,奮力掙扎著跑出了那個令她窒息的房間。
躲在陳舊公寓大樓的火警出口,無助地環抱著自己,在寒冷的空氣中縮成一團……
——又被你老爸打了?
拯救她的,是男孩伸出的溫暖的手掌。
他就是周慶祥,也是這幢大樓的住戶之一。同樣家庭破碎的他成天不學無術,跟著一幫小流氓成群結隊,四處打架生事。那天,他看到她,沒有多問,就握住她的手,把她帶到他的房間上藥。
就在那一刻,安瀾決定了,她要跟他在一起,無論天涯海角,她都要跟他在一起。
高一輟學和周慶祥私奔的那一年,她只有十七歲。
從此後,年紀輕輕的兩人有一餐沒一頓地過著相濡以沫的生活:周慶祥幫著地下幫派老大做事,安瀾就四處找餐館酒廊之類的地方打工。
但是好景不長,染上毒品的周慶祥漸漸喪失理智,虧光家中所有的錢,甚至為了錢對她不止一次拳打腳踢,更有一次,犯了毒隱的他為了湊足買白粉的錢而硬要她跟別人……
這是一段噩夢般黑暗的,令人不敢去回想的記憶。
安瀾當然不可能答應他的要求,即使被他揍得再慘也堅決說不,就這樣,她再次叛逃,逃出了那個曾以為可以一直持續下去的「家」。
而跟周慶祥僅剩的一點溫情,也從此消失殆盡,餘下的,就只有無窮無盡的、對往事的傷痛和恐懼。
然而,她離開的時候,已經懷了身孕,不忍心扼殺小生命的安瀾,毅然在困難無比的境況中生下孩子,從此,開始了從一個城市流浪到另一個城市的生涯。
總是飄泊,總是居無定所,總是換著不同的工作……在城市的邊緣,輾轉遷移……
她相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如果,這是上天執意要賜予她的一切,她並沒有甚麼怨言,只想安靜地和小康兩個人過完餘生。
足足二十六年的漫長生涯,原來一個夢境,短短几秒,就可以把它全部過濾。
如果人生能像做夢一樣短暫,該多好呵。
未來,在面前無止境地延展開來,她卻已經覺得這條路有點太長了……
忽然,床畔動了一下,安瀾偏過頭,和緩緩睜開眼睛的男人對個正著。
深邃似海的眼眸,倒映著她的影像,像鏡子一樣折射出淡淡的光,她忽然感到一種微妙的眩暈,整個人像被吸進去一樣。
互相凝視的視線令人心悸,也許只有一、二秒,也許有一個世紀那麼長……
心跳忍不住加速,呼吸漸漸變得困難……
「早安。」凌瑞傑朝她露出沉靜的微笑。看得出,他心情很好。
「早。」她亦回報以淡漠的一笑,垂下眼瞼……
即使心裏涌動著千言萬語,到嘴邊,也只能吐出這麼一個字而已。經過了肌膚相親的一夜,她發覺自己比以前更怯懦,不知如何應對眼前的男人。
忽然,凌瑞傑伸出手,以為他要親吻她,安瀾忍不住向後瑟縮了一下,誰知他的手只是撩起了幾縷她的髮絲。
「你的頭髮很漂亮。」
他輕輕吻著她的髮絲,不帶任何慾念的動作,卻令她的胸口掠過一陣尖銳的痛楚……
他根本甚麼都不知道。
紅色是最亮麗的顏色,同時也是最令人心痛的顏色。
「知道我為甚麼會把它染紅嗎?」
「為甚麼?」
「為了能讓人在洶湧的人潮中,一眼就認出我。這樣……我就不會那麼輕易被人丟棄……」
不等他說話,她起身下牀。
清晨的空氣很清爽,卻涌動著一股難言的寂寞。
深吸一口氣,她走到陽台上,眺望著淡淡的天宇。天空中沒有一絲鳥兒的痕迹,看上去十分清冷。
微風拂過她紅紅的髮絲,肌膚白得幾近雪色。
再熾熱的擁抱也不會改變任何東西,心裏根深蒂固的寂寞,就這樣一天比一天,滋長得愈發蓬勃熱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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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我也要玩養小寶寶的遊戲。」
「好,我教你。在選中了小寶寶之後呢,你要每天準時餵養他,但不能給他吃甜點、可樂、奶茶之類的垃圾食品,要給他吃水果、蔬菜和牛奶。喂東西要定時定量,不能太多,否則會把小寶寶的胃吃壞,而且每天都要喂,要不然小寶寶就會被送去託兒所住,那就太可憐了,知道嗎?」
「嗯。」
「來,我們先用滑鼠選中一個,你喜歡哪個寶寶?」
「這個!」坐在凌瑞傑膝蓋上的小康,指了指液晶顯示屏上的電腦遊戲,「這個寶寶粉撲撲的,好可愛。」
「現在我們看看他的狀態怎麼樣,是不是餓了,要不要人喂,需不需要換尿布。」
「好啊,我來我來……」
一推開書房,以為凌瑞傑像平時一樣正襟危坐地工作,沒想到居然是這麼一副不務正業的情景。
「小康,你甚麼時候跑到書房來的?不要吵叔叔工作。過來,媽媽帶你去洗澡,然後上床睡覺。」
「讓他再玩一會兒好了。」凌瑞傑替他求情。
「不行,小孩子不能太寵他。」安瀾堅持著。
「可是,太嚴厲了會讓他哭的喔。」凌瑞傑含笑打趣。
經過那一夜,凌瑞傑對她的態度並無太大改變,仍像以前一樣坦然自若,這點令安瀾很感激,否則她真不知自己是否有勇氣直視他的眼眸。
洗完澡,讓小康躺到被窩裏,想轉身離去,卻被他輕輕拉住衣袖。
「怎麼了?」
小康好像有話要跟她說。
「媽媽,我愈來愈喜歡這裏了,我們可不可以一直住下去呢?」小康稚嫩的聲音裏有濃濃的依戀之情。
安瀾凝視著他,「媽媽也不知道。」
不忍心打碎他的夢想,更不忍心告訴他,其實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是可以讓他們「一直」住下去的。
「媽媽,叔叔好像我的爸爸喔。你嫁給叔叔好不好?這樣叔叔就可以做小康的爸爸了。」
小孩子無邪的要求,令安瀾一時啞口無言。
在小康心中,恐怕早就把凌瑞傑當成准爸爸看了吧。
有時安瀾會在不經意的時候,默默看著他們的背影……那是幸福的、同時也是虛幻的、不可捉摸的背影。
很快,一切很快都會消失。
「媽媽……」
小康還在等她的回答。
安瀾勉強綻出一抹笑,「媽媽不會嫁人的,永遠陪著小康,好不好?」
「嗯。好!」
畢竟是小孩子,雖然沒有得到想要的回答,但對這個答案似乎也頗滿意,於是乖乖地閉上眼睛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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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小傢伙睡著后,安瀾照例泡三亞英式熟茶,送到書房。
「謝謝。」
凌瑞傑仍一眨不眨地盯著電腦液晶屏,神情專註。
「沒想到你也玩那種小孩子的遊戲。」
像他這麼成熟的大人,居然還保持著一份童稚。大概這也是他這麼疼愛小康的原因吧。
「我從小就很喜歡小寶寶,對了,我還有一位比我小五歲的弟弟,我們全家都很寵他,小時候我最喜歡抱著他到處走。不過他現在國外念書,今年十月份會放假,到時候介紹你和他認識。」
安瀾愣了一下,「再說吧。」
她沒聽錯吧,把她介紹給家人?
「安瀾,我是認真的!」
凌瑞傑忽然拉住她的手,執著的眼神令她心悸。心裏暗叫不妙,安瀾連忙岔開他的話。
「是啊,你工作一向都那麼認真。每天工作到半夜三更,我沒有見過比你更認真的人。」安瀾笑著說。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凌瑞傑皺眉,握緊她的手,「我一直對你,對你……」
安瀾突然捂住他的嘴,不讓他說話。
「很晚了,我們早點睡覺吧。」
俯在他耳邊的聲音猶如夢囈,近在咫尺的柔軟唇瓣,散發著淡雅的芳香,緩緩朝他俯下來……
所有未出口的告白,被堵在安瀾柔軟的掌心后,凌瑞傑下意識地擁住了她,也幾乎忘了自己剛才想說甚麼……
算是逃避吧,安瀾不想聽他即將出口的話,一點也不想聽。因為……說著認真的他,讓她害怕地想轉身逃到空無一人的荒漠……
就這樣,在兩人一起生活的三個月零九天又十二個小時八分四十三秒,凌瑞傑一次也沒有說過那「三個字」。
一次也沒有。
因為……因為那時他以為自己有的是時間。她掩耳盜鈴,他就陪著她掩耳盜鈐,反正明天、後天、今後的每一天,都有她一起度過,可以慢慢等她打開心扉,完全容納他。
所以,他並不急。
但他沒有意識到,其實時間是那麼有限的東西,而建立在流沙之上的海市蜃樓,風輕輕一吹,就會頃刻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