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掀開茶蓋,輕輕撥開上面的浮茶,深嗅一下,再淺嘗一口,品茶的朱唇微笑了。
「是極品碧螺春,以及春雨龍井和晨霧花茶。」
「啊呀,夫人聖明,那麼,再嘗這個。」
「老爺,咱們在這品茶論酒,將堡中事物都推與瞳兒不好罷?」
「不會,不會,來,夫人,再來。」
茶盞剛剛移至唇邊——
「老爺,夫人,不好了——————————」一名家丁跌跌撞撞沖入花亭,「打起來了,他們打將起來了……」
「噗」的一聲,朱唇中的香茶全數越過石桌,澆在了黑家老爺的身上。
「啊,老爺……」丫環們齊聲驚叫,慌不迭地取手巾為黑老爺擦拭。
黑夫人卻連看都未看黑老爺的災情一眼,一把揪住那家丁的衣領喝道:「你說誰和誰打將起來了?」
那家丁哭喪著臉道:「小……小的剛去仲大先生那送東西,卻見一個女的……女的和仲大先生打起來了,他們打得可凶啊,連房子都快拆了……」
黑夫人聽罷手一揮,那家丁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壞了,這下事情鬧大了——老爺,我去看看,您換了一裳就趕緊來啊。」
「哎……嗯?夫人!您不是要去拉架罷?夫人?哎呀,別擦了,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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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我那時在你飯菜中下毒該有多好,事情便不會變成這個樣子,」緋紅精疲力竭地坐在門檻上,無力地托著頭道,「若能再來
一次的話……」
「再來一次……」仲夜站在她面前袖著手道,「當初你為何不出手?」
「為何?」緋紅仰頭茫然地看他,「是啊,為何我初未殺你呢……?」
修見他們終於打完,便拋下沉默的黑栩向他們走去。
緋紅仍然盯著仲夜,也不看修一眼便開口道:「修,若你想知道什麼事,不要問我,直接問這個人就好了。」
修停下腳步,道:「他會告訴我么?」
「也許會罷……也許不會,我不知道,」緋紅道,「他想說的話,就算我想阻止也不行,但是修,我不想你知道你想知道的那件事。」
「可我想知道,阿姨,」修道:「因為我……昨晚,我發生了一些事。」
「我知道,」緋紅道,「我都看見了。」
「你未阻止。」修道。
「……」
「為什麼?」
「……因為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麼?」
「很多事都不明白。」
「就為這個理由?」
「就為這個理由。」
修退了一步,回身看站在自己身後的黑栩:「若是你,你會生氣么?」
他的表情非常平靜,彷彿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黑栩看他沾著血的平靜臉龐,道:「修,你到底想說什麼?」
「沒有,」修道,「我只是想,似是沒有人好讓我相信了。」
「修?」
修又轉過身去,對著緋紅道:「我知這很沒禮貌,但……阿姨,您真是個王八蛋!」
「是很沒禮貌。」仲夜似笑非笑地道,「你怎能對你阿姨這麼說。」
「還有你,」修道,「你也是。」
話音剛落,便聽啪啪兩聲擊掌,一人郎聲笑道:「好!說得好!」
四人同時望向聲音的來處,待看清來人,仲夜登時變了臉色。
「娘。」黑栩迎了上去。
「閃開,」黑夫人拍開兒子意欲攙扶自己的手:「娘沒你這個兒子。」
「娘?」
黑夫人蓮步輕搖,行至修面前柔聲問道:「媳婦兒,你的臉是怎地了?」
修淡淡道:「傷了。」
黑夫人笑了:「誰傷的?」
「我。」
黑夫人有些意外道:「你?」
黑栩插口道:「娘,是這樣……」
「我未讓你講,」黑夫人伸出一支纖纖玉指,「你閉上嘴。」
見母親臉色很是不好看,黑栩只得閉上嘴乖乖地退到一邊去。
冷眼見兒子退下,黑夫人方才又轉向修道:「媳婦兒,你莫害怕,若是受了什麼委屈,就講與娘聽,誰欺負你,娘就收拾他,啊?」
修摸摸臉上的傷,淡淡道:「未有人欺負我,我亦不知是誰欺負我,這傷——是我自己不好,與人無關。」
黑夫人未曾料到「媳婦」會如此說法,一時接不下來,不由怒道:「栩兒!定是你弄的這事,還令媳婦兒不準說對不對?」
現下黑栩真箇是百口莫辯,只落得滿頭是汗,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說不出話,黑夫人就當他是默認了,狠狠瞪他一眼道:「你便在那等著,待會兒再回來好好煉你!」
她回過頭,皮笑肉不笑地對仲夜道:「仲爺,聽說您剛才與人在這打將起來了,是不是真的啊?」
仲夜面色有些難看道:「讓您見笑了。」
「呵呵,莫講什麼見笑不見笑的事,」黑夫人打個哈哈道:「賤妾是覺著抱歉得很,這房子太小,爺打起來不利索不是,不如到前院咱找個練拳腳的場,讓爺打個痛快,也算我黑家略盡了地主之宜罷。」
「黑夫人真是愛說笑……」
黑夫人不等他說完,拈個蘭花指掩在嘴邊冷笑道:「嚇,咱們哪敢跟仲爺說笑呀,若是哪次仲爺再不高興,又給賤妾一巴掌,賤妾怎消受得了喲。」
仲夜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黑夫人,你這是——」
黑夫人優雅地翻了個白眼,輕鬆堵回了他未出口的話,然後裝做剛剛才發現的樣子道:「哎喲,這不是紅夫人嗎?怎地總是悄悄地來,也不講一聲,害我連將髒東西清出去的時間也未有——」
仲夜忍不住了:「黑夫人,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黑夫人頭也不回道:「就是我說的意思!莫忘了你當初是怎麼說的。像你這種食言而肥者啊,掃你出去都是輕的!」
仲夜伸手指了她半天,硬是氣得說不出話來,最後怒得一甩袖子,以輕功躍牆而去。
見仲夜被氣走,夫人便也收起冷淡面容對一邊等著的黑栩道:「栩兒,你帶媳婦兒去天芝先生那去治傷,至於你欺負他的事,咱們回來再計較,你聽見了?」
黑栩如臨大赦地忙不迭點頭,伸手去牽修的手,沒想修卻退一步躲開了他而直視黑夫人道:「夫人,其實我有些事想問仲夜……您知道他會哪裡?」
黑夫人看他半天,道:「你想知道的事他知道我也知道,你若真想知道那些就先去見天芝先生,治好了傷咱們再談這事,可好?」
修點點頭,順從地被黑栩擁入懷中,向葯廬方向而去。
確認他們已經走遠,黑夫人才低頭煩惱地向仍坐在門檻上的緋紅道:「又怎地了?你又給我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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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記得按時換藥,莫讓傷口見了水,過上個把月,傷痕應該就不太明顯了。」
黑栩摸著懷中人未受傷的半邊臉不滿道:「難道連你天芝也不能完全治好他?」
「這麼深的傷你說能不能治好?嗯?他未破相你就該阿彌陀佛了,還好意思問這種事。」
「喂,這傷不是我……」
「我知不是你,看這手法就知道了。」天芝站起來邊洗手邊道,「可它絕對與你有關係,對不對?」
黑栩灰了臉不再說話。
天芝甩甩手上的水又看向修:「我說你呀,也是恁地死板了,不就是這小子對你做些奇怪的事么,你今後逮著他時再討回來就是了,何必如此傷害自己呢?」
修驀地變了臉色:「你難道看出……」
天芝搖搖手道:「你當我大夫是當假的嗎?不過你放心,我天芝生平最厭管人閑事,你便當我是什麼也不知就是了。」
修咬著下唇默然推開黑栩站起來道:「怎麼好像你們什麼事都知道,而只有我一人被蒙在鼓裡似的。」
天芝茫然:「你說什麼呢?」
修冷冷道:「你當我什麼也未說。」語畢轉身向外走去。
天芝一腳踹在尚發獃的黑栩腿上:「蠢才!快去追啊!」
黑栩這才清醒過來:「啊,哦,是……」
看著旋風一般衝出去的友人,天芝輕輕哼了一聲:「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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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厭煩收拾你們的爛攤子了,」黑夫人學緋紅的樣子亦坐門檻上靠著她道,「究竟什麼時候你才能不再給我捅婁子呢,紅?」
「……」
黑夫人沒聽清:「哎?你說什麼?」
緋紅大點聲道:「我實在不知他心裡想些什麼……」
黑夫人不耐煩道:「你總是這句話!你管他心想些什麼作甚?!只要反對他反對到底就是了,想那麼多根本一點用也未有!」
「他剛才問我……他的幸福究竟是誰毀掉的……」
黑夫人手一揮:「當然是……」她的聲音忽然頓住,「你是怎麼答他?」
「我答不上來……」緋紅嘴唇抖了抖,淚水順著面頰流了下來,「看著他的眼睛,我答不上來……」
黑夫人見她流淚,登時慌了手腳:「哎,你莫哭啊……唉呀,又不是你錯啦,」手忙腳亂從懷中摸索出一條手巾,「莫哭,莫哭……求求你,莫哭了好不好……」
「可是,」緋紅接過手巾掩著鼻子悶悶地道,「可是難道我們就沒有錯嗎?當初如果我們不順了姐姐,也許……」
「一切是仲夜他活該,誰教他盡作些傷天害理的事。」
「夫人,你這話就不對了。」一個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嚇得黑夫人大叫一聲向前栽去,幸那罪魁及時伸手攬著她的纖腰才不至出糗。
好容易站穩,黑夫人對著身後的人劈頭就罵:「我講過多少次,不要在我身後講話,不要在我身後講話,你全當是耳旁風嗎?老爺?!」
黑老爺一臉委屈:「可夫人,我剛去追仲夜回來,就這條路近……」
「我管你近不近……你說什麼?你去追他?你追他作甚!」
「怎麼說他也是咱們家的客人,這麼趕他走似是說不過去呀。」
「老爺!你不想想他作過多麼令人髮指的事,我以為修畢竟是他的孩子,不讓他參加婚禮似是說不過去,卻……」她拉起緋紅,「你找他,是他又犯了什麼事罷?」
緋紅低頭道:「他著黑栩強暴了修。」
黑夫人朝向黑老爺:「是,你聽他多沒人性,竟著栩兒……」她一頓,望著緋紅尖叫起來,「你說什麼!!!?」
出了葯廬,黑栩發現修並沒有往新房方向,而是向前廳走去,便慌慌張張地跟在他後面。
「修……」他試探地叫了一聲。
修從鼻子里哼了一聲算是回答。
「那個……修,你想去前廳……還是回家?」
「我想出去。」
「去哪裡?」
「墨城外,桃花林。」
「現在沒有桃花……」
「我知道。」
「那你去做什麼……?」
「什麼也不作。」
「什麼也不作?修——」
修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惡狠狠地看黑栩,黑栩沒防備,險些撞上了他的身子。
現在的修的表情,只能用一個詞形容——咬牙切齒。
他伸出一支手指,用力戳著黑栩的胸:「你在想什麼……你到底在想什麼?你跟著我幹什麼???」
「修,」黑栩握住他戳他的手——倒不是他戳得疼,而是怕他手疼,「你的傷在臉上,還是少見風的好。」
「走開,」修用力抽自己的手,「如你這等小人,我才不屑你關心!」
哎,抽不動。
「我又是哪裡錯了?你生氣總得有個理由啊。」
「理由……你不應該明白理由?還敢問我理由?」糟!一怒傷口就痛。
想一想:「我不知……」
「你不知!?」修暴怒,「我看你是什麼都知!」既然他不鬆手,就用另一隻自由的手繼續戳他,「你聽你娘的說話,根本就是什麼都知道的樣子嘛!你還敢說你什麼都不知?!裝得一副無知無覺的樣子將我玩弄股掌之上那麼好玩嗎?」
乾脆連他另一隻手都抓住:「我是真的……」
「還有天芝那邊,」怎地兩隻手都陷入了他的包圍?「是不是你向他托底?我才不信只是看就知道我和你……和你……」
「上床。」
「上……」修登時從頭頂紅到了腳底,暴跳如雷,「你這人怎地恁不知羞!連這種話都說得出口!」
「修!」看來不解釋清楚是不行了,他鬆開修的手,輕舒鐵臂將他困在自己懷中,「天芝那邊我真的什麼也沒有說過,他是么看出來的我也是
全不知情,不信的話我們可以回去問……」
「問!?」虧他說得出口,「這種丟臉的事我憑什麼要去問!?就當你說得是真的好了,你娘又是怎麼回事?」
「我娘?」黑栩臉上實實在在顯出了困惑,「我娘知道,也不是說我就一定知道啊,當初我娶你,還是我娘哭著以『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來壓我我才……」
修的臉瞬間拉得很長:「娶我那麼不甘願的話就不要娶啊。」
「啊?當初你不是也想盡辦法要逃?」
不對,現在討論的不是……
修氣得跳了起來:「你放開!混蛋!我要出去!你不是不要我嗎!困著我作什麼!放開啦——」
「你在生氣。」因我說不要你——雖是我與你互不相知時的事。
「我沒有……我憑什麼要生氣!!?」
「我很高興。」「你變態!」手鬆開啦。
「我喜歡你,修。」
「我不喜歡……」掙扎的動作一窒,「你剛才說什麼?」
「我喜歡你,修。」能說想說的話感覺真好。
張著嘴,瞪著黑栩,修知道自己的表情很痴獃——不過管不了那麼多了:「你說誰喜歡……?」
「我。」
「喜歡誰?」
「你。」
頭昏目眩:「可那不……那不……」
「不可能?」
臻首上下晃動——是的。
「我會證明給你看。」
「證明?」
依然張著嘴,他的紅唇很誘人。
「吻你……」
話語的尾音最終消失——在兩人交纏的唇舌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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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你。
——我要你。
——將你擁在懷中,再沒有人可以阻止我得到你!
槐樹下的陰涼里,炎微閉著眼睛彷彿睡著了一般坐倚著,他身邊不遠的地方,瑤正以青蔥十指輕撥著箏的琴弦,彈出悠揚的旋律。
很久了吧?
應是有很久了。
但那聲音還是一樣清晰地在心中迴響。
被他抓住,就一輩子也逃不脫了。炎想。
「爹,你怎地了?」瑤停下了手中的音律,望著她心不在焉的爹,「我故意錯了幾個音,您竟沒有聽出來嗎?」
「啊?」炎睜開眼睛,對了很長時間的焦距才看清女兒擔心的表情,「哦,對不起,瑤,爹在想別的事情,你再彈一遍好嗎?」
「爹,」瑤推開琴站起來,行至炎身邊扶著他的臂蹲下道,「您最近常這樣,是出了什麼事么?」
炎輕拍拍女兒的手笑了:「你爹會有什麼事好出?不要胡思亂想,快去彈琴。」
「究竟是誰胡思亂想來的?」瑤生氣地拍他一下,「您總是這麼恍恍惚惚的,連昆都看出來了,女兒會看不出來?」
「恍惚?」這麼明顯?
「沒有感到嗎?您是一直在神遊太虛啊!」神就根本沒有回來過。
「是嗎……」
——不要總是神遊太虛好不好,你現在是與我一起耶。
那個人的聲音又佔據了炎的整個腦海,忘記了女兒還在身邊,炎再次神思恍惚。
你在那裡呢?
是否又在秘密地進行著什麼陰謀呢?
夜啊——
風輕輕地吹,彷彿夢一般的,夾雜著某種氣息——熟悉的,曾經總是圍繞著自己的氣息。
「爹!」瑤責怪地叫了他一聲。
炎睜開了眼睛。
「瑤兒,你緋紅阿姨在嗎?」炎問。
「緋紅阿姨?她不是昨兒晚上就出去了?」
「還沒回來?」
瑤點頭。
炎嘆口氣,忽然一驚道:「瑤兒,你看那是什麼?」
瑤轉身去看,眼前忽地一黑便暈了過去。
柔軟的身軀倒向後方,一雙健壯的臂膀接住了她。
是仲夜。
「你真是多此一舉,」他說,「我又不會將她怎樣。」
「我知道。」炎說著站起來,將女兒抱過來放在自己坐的地方躺好,才站直了與仲夜對峙。
「你來作什麼?」炎問。
「我很想你。」仲夜回答。
「哦,」炎淡淡應了一聲,道,「那麼現在看完了,你可以走了罷?」
「我還不想走」仲夜伸手去捉他的手,「只是見你一眼而已,哪能這麼容易就走。」
炎躲開他的手,不著痕迹地走到一邊道:「你沒有忘記我當初說過什麼罷?」
仲夜緊緊跟隨他身後:「我記得,可我只想見你,難道這也不行?」
「你這人說話從來就不能相信。」炎又往旁邊躲一點,仲夜卻比他更快一步,將他納入自己懷中。
炎一驚,想要逃脫,仲夜反將他抱得更緊。
「這便是你的諾言?!」
「你難道就不能乖乖地讓我擁抱一次嗎?!」
兩人同時對對方大吼——然後兩人都驚愕地看著對方。
「你竟說得出這種話?」炎氣得發抖,「我是你的……你的……」
「我才不在乎,」仲夜盯著他的眼睛道,「當初如若不是你顧慮這顧慮那,我們現在當是多麼幸福……」
「啪」地一聲,炎的巴掌落在了他的臉上。
「我是你的……弟弟啊……」炎的表情,加雜著憤怒與泫然欲泣,「你的弟弟……」
挨了一巴掌的仲夜沒有生氣,他笑了。
「我愛你,炎。」他說。
然後他迅速彎下身子,不顧炎的失聲尖叫,扛起他躍上了高高的圍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