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八月底,夏天的太陽仍然炙熱,但是空氣中那股熱氣似乎已不像七月那般橫行霸道;接近日落的時候,晚風中還會帶著一股沁骨的涼意。
水井裡的水早已染上秋天的氣息,原本是令人心曠神怡的清涼,然而這幾天提水的時候,竟感到一陣森冷。
蕭榭取下吊桶,將裡面的水倒進水桶里,旁邊的玄慧立刻發出一聲怪叫:「哎喲!王爺啊,那水是大夥兒要煮飯泡茶的,您行行好,別把您的尊手浸到水裡呀。」
蕭榭看也不看他一眼,把吊桶縋進井裡,一面轉著轆轤把,口中冷冷地說:「反正是要燒開的,有什麽關係?」
「燒開有什麽用?我們要喝進肚的水,你用那雙擦地板、刷馬桶的手去碰,光想我就快吐出來了。」
蕭榭冷笑一聲,沒回話。
牧天說得沒錯,這群和尚越來越煩人了。經過食堂事件,他們就已經對他起了疑心,再加上矮頭陀失蹤,他在寺中的立場更加不利了。
雖然照海認定矮頭陀是畏罪潛逃,也沒有對蕭榭做出處份;但是弟子們個個都不服。原先玄正主張玄敏是蕭榭害死的,其他人全部不相信,到了這地步,越來越多人認定是蕭榭一定在暗中搞鬼;連照字輩的高僧們,也不時對蕭榭投以戒懼的眼光。
所以現在蕭榭幾乎每天都不得安寧,玄慧等人似乎是輪班在監視他,在他做事時總是有人在旁邊轉來轉去,一面不住口地找他的麻煩,就像現在一樣。
蕭榭當然是萬分不耐煩,但是後來忽然想通,他們其實在怕自己,竟又覺得有些得意。被他們欺負了這麽多年,看膩了他們那些幼稚可笑的招數,頓覺無聊透頂,所以乾脆全當馬耳東風,來個相應不理。
玄慧當然不可能就此罷休,臉色一沈,換上命令的口氣:「那桶倒掉,再提一桶。」然而蕭榭只顧彎腰倒水,完全不理他。
玄慧大怒,衝到他面前:「叫你再提一桶你是沒聽見是……」這時蕭榭直起身來正對著他,玄慧這才注意到,幾個月前還比他矮半個頭的蕭榭,現在頭頂已經比他高了,他還得略微抬頭才能對上蕭榭的眼睛,頓時心中一凜:「……你長高了。」
蕭榭冷冷地說:「好眼力。」
玄慧還發現,蕭榭不止是長高,連肩膀也變寬了,原本瘦乾巴像雞爪子一樣的雙手,不知何時竟已長到原來的一倍半大小,十指結實修長,彷佛沒有拿不動的東西,也沒有掐不斷的頸子。蠟黃泛青的膚色早就消失了,變成發亮的古銅色,襯得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睛炯炯發光,讓人聯想到狼。
這些變化都是逐漸發生的,事實上,一開始連蕭榭都沒有察覺,當他發現自己外貌上的改變時,他比玄慧還吃驚。牧天說得沒錯,光明寺對他的苛待妨礙了他的成長;自從跟著牧天修行後,只需要每晚吃一餐牧天為他準備的膳食,便足以應付一整天的體力所需,根本不希罕寺里那些比餿水還不如的食物;再加上每天充份的運動,讓他原本就在成長期的體格像竹苗一樣筆直上竄。
「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但是天天見面的蕭榭照樣能讓玄慧嚇得眼珠子掉出來。他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能獃獃瞪著蕭榭,心中升起一股恐懼。
蕭榭連聲音都變渾厚了:「你要是沒別的事就讓開,我要走了。」推開玄慧,用扁擔挑起兩個滿滿的水桶,如履平地地走回寺中。
走進廚房,裡面一個正忙著剝菜葉的中年和尚抬起頭來笑道:「辛苦你了,動作還真快!」蕭榭微微頷首,將水倒入水缸中。
這名和尚名叫玄成,身材高瘦,卻十分結實,是照海這趟下山新收的弟子,年約三十齣頭,是第三代弟子中最年長的,卻因為入門最晚,排行在玄慧等人之後。讓他跟其他小沙彌一起做最粗淺的入門工作有些浪費,所以就叫他接替矮頭陀管廚房。沒想到這個安排倒還挺恰當的,玄成手腳俐落,比玄慧等人能幹百倍,廚藝也比矮頭陀高明,上山不到三天,已是人人讚不絕口。
不知是否是閱歷豐富的關係,玄成的教養比其他和尚好得多,抑或他是新人,對蕭榭沒有成見,因此對蕭榭相當友善,完全不像其他人一樣對他惡言相向,還不時找他聊天說話;有時蕭榭太忙來不及吃飯,玄成也總是會偷偷留一份給他。蕭榭雖然早已不怕挨餓,但是這份人情對從小活在眾人仇視眼光中的蕭榭來說,好比久旱逢甘霖一樣。雖然基於多年的習慣,仍跟玄成保持著一定距離,心裡對他的好感卻是一天天增加。
玄成讓蕭榭幫忙洗菜,口中一面絮絮叼叼告訴他一些從其他人那裡聽來的小道消息;蕭榭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不知不覺臉紅了起來。
這並不是玄成說了什麽讓他害羞的話,而是他忽然想起,「你長高了」這句話,他昨天晚上也聽過。
當然是在牧天的懷裡聽到的。
「你長高了,」牧天舔著他的頸項,一邊在他耳邊軟語著:「身體也變結實了。」他的手沿著蕭榭的胸膛緩緩滑下:「這樣才夠味,哪像前陣子,每天我都好像抱著一副排骨一樣。」
那你就不要抱啊!蕭榭在心中吶喊著,但是他卻出不了聲,張開的嘴除了拚命吸取空氣以外,什麽事也做不了。牧天的每一個動作都像在他身上點燃一陣火花,逼得他頭暈目眩,眼角不由自主地泛出淚水,身體也無意識地不斷顫動;雙手原本緊握著身下的床單,牧天卻又硬把他的手掰開,搭到自己肩上。他不允許蕭榭靠任何外力支撐,只能無助地依附自己……
第二次解放後,他暈了過去。
後來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人還是躺在床上,牧天正用一條清涼的濕巾在為他清理身體。蕭榭早已全身虛脫,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看到罪魁禍首還是氣定神,一副沒事人的樣子,實在是恨得牙痒痒地。只可惜他太累,連開罵的力氣都沒有。
牧天對他微微一笑:「忘了跟你說件事,你拳法就學到今天,明天開始學劍術。」
「咦?」蕭榭吃了一驚:「這麽快?」
「怎麽,你不想學劍?」
「不是啊,我的拳法,真的這樣就可以了嗎?」
「你今天不是一腳把泥人的頭踢掉了嗎?還裝什麽傻?」
其實蕭榭自己也為他的成績相當得意,從一路挨打,到學會閃躲、再開始反擊,然後這天晚上一記漂亮的迴旋踢踢掉泥人的腦袋,這樣大的進步前後只花了不到兩個月,讓他不能不深深自豪。
「可是,這只是一對一,我還沒練到以寡擊眾……」
「放心吧。只要你能把原理融會貫通,敵人有幾個都一樣。」
「…………」
牧天看著他困惑的臉,笑了起來:「喂,我這麽愛挑毛病的人都說你行了,你還這麽沒自信啊?」
「我當然有自信!」毫不猶豫地頂回去,臉上卻有些發燙。
「老實說,雖然我一定可以把你教好,之前還真沒想到你會進步這麽快。看來你好像真的是可造之材哦。」
「什麽叫『好像』……」然而胸口好像塞了某種東西,讓他說不下去了。
而現在,當他站在廚房裡,搓洗著那堆快要爛掉的菜葉時,當時塞在胸中的東西好像又回來了。在他體內四處亂撞,讓他幾乎靜不下來,想扔下手邊的工作,到山裡去大跑大叫一番。
玄成叫道:「喂喂,手下留情,菜要給你搓成漿了。」蕭榭一震,這才回過神來。
玄成笑道:「怎麽了?是不是有什麽喜事?」
「喜事?你在說笑嗎?」
「你別裝了,瞧你一副心花怒放的樣子。」
心花怒放?有嗎?蕭榭為這怎麽看都跟他無緣的四個字呆了一下,隨即醒悟,自己確是心情很愉快,而這全是因為……因為……
因為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人稱讚。
他可不是從沒聽過好聽話。從小生活在宮裡,奴婢隨從們成天不住口地阿諛諂媚,聽得耳朵都長繭了,可沒一句能當真。至於他的父親,由於生他的時候已經五十好幾了,老來得子,對他自然是加倍寵溺,一見面就只顧誇他聰明可愛,不管他做了什麽錯事都毫不放在心上,日子久了,不由得覺得父親的誇讚不太值錢。而母親德妃固然同樣寵愛他,卻又時常責備他膽小懦弱,削了她的面子,多多少少在蕭榭的心中蒙上一層陰影。
直到昨夜,他才真正嘗到被人肯定的滋味。而且是被一個無與倫比的強者所肯定。也直到此時,他才真正相信,自己是個有用的人,不是皇宮裡的米蟲,更不是關在光明寺里的廢物。他知道他一定可以創出一番事業,讓母親、哥哥、已死的父親,還有蕭閔那老賊看個清楚。
他的熱血在沸騰了。
當天夜裡,他照例打掃完澡堂正要走出來時,忽然聽見門外有人悉悉索索地低聲交談。他稍微集中精神,聲音便清清楚楚飄進耳中。
是玄正的聲音:「怎麽樣?有什麽動靜?」
「完全沒有呀。他一整天忙著幹活,根本沒功夫去做別的事。這我可真弄不明白了。」另一個師弟玄中答道。
「看來他果然是趁著晚上搞鬼。沒關係,今天我來守夜,一定會弄清楚他的底細。」
「師兄,你可得撐著啊,別像玄昆昨晚一樣,糊裡糊塗就睡著了。」
「放心吧,交給我就成了!」
蕭榭冷笑了一聲,心想:「是──啊,你好生守著吧。」
就寢之後,過了沒多久,禪房裡的人便逐一進入睡鄉,但是蕭榭凝神傾聽,果然聽見在輕淺的寢息中,仍夾著幾個人粗重急促的呼吸聲,顯然是打算一夜不睡監視自己。他一點也不在乎,只是靜靜地等待。
窗外傳來一陣梟啼聲,這是要他準備的信號。蕭榭悄悄拿出一塊濕布掩住口鼻,微微睜開眼睛,看見一陣淡淡的白煙飄進了房中。禪房裡頓時瀰漫著一股神秘的香味,沒一會兒房裡除了蕭榭以外的人全都睡著了,而且不到天亮是決不會醒來的。
蕭榭爬起來,小心提防著不要吸到香味,大大方方地出了禪房,銀狼自然又在外面等待。
牧天雖然聲明,絕不會出手幫他擺脫其他人的糾纏,但那是指白天;晚上是修行的時間,而魔王一定會用盡一切方法讓他順利修行。
他真的是個非常有原則的人(魔)。蕭榭不得不佩服。
想起他說的話:「你必須信任我。」雖然蕭榭一直對牧天種種旁門左道的行徑萬分不諒解,但是到了這種時候,他也必須承認,學著信任牧天,真的是最正確的選擇。
然而,沒想到過不了幾個時辰,他的決心就受到了空前的考驗。
他滿懷期待地去上他的第一堂劍術課,牧天果然維持著他一貫嚇死人不償命的作風,第一天就給了他一柄鋒利無比的真劍,負責跟他對打的泥人用的當然也是真貨。新手唯一享有的優待是一個套在脖子上的鋼圈,因為斷手斷腳可以接回去,腦袋搬家了就沒戲唱了。
蕭榭跟泥人對打了一個多時辰,雖然沒斷手斷腳,身上仍是多了許多血痕。脖子上的鋼圈雖然保障了他的小命,卻也添了不少麻煩,因為只要泥人的劍碰到鋼圈,他就會立刻暈厥倒地。牧天認為這種作法十分公平,在正常情況下,要是讓敵人的劍碰到脖子,一般人早就當場斷氣了。
練習終止後,他照例坐在祠堂屋檐下,讓侍女幫他清洗傷口。牧天歪在他的卧榻上,一面啜著酒,隨口問道:「等殺了蕭閔以後,你要做什麽?」
蕭榭豪情萬丈地答道:「我要當我皇兄的靖遠大將軍,幫他南征北討,開疆拓土。」
牧天眉頭微蹙,隨即泛出一個冷笑:「你要當大將軍,也得要你哥哥當得上皇帝才行啊。」
蕭榭不太喜歡他的語氣,提高了聲調:「等蕭閔死了,我皇兄就可以登基了呀。」
「王爺,就算蕭閔死了,還有他的滿朝文武跟皇親國戚,再怎麽排也輪不到你老哥呀。」
蕭榭氣往上涌,說話也急了起來:「蕭閔是篡位的!我皇兄才是太子,本來就應該……」
「我只問行不行,不管應不應該。你說說,一個國家要是皇帝被人殺了,一定是群雄並起爭奪天下,你哥哥一介亡國遺孤,有幾分勝算?」
「你自己明明說,不出半年……」
「我只答應幫你殺蕭閔,可沒答應幫你哥哥取天下。」
蕭榭深呼吸幾口,好不容易將情緒穩下來:「你不幫忙也無所謂。等蕭閔死了,我皇兄登高一呼,所有忠君愛主的百姓一定都會起來擁護……」
「忠君愛主?」牧天重複一次他的話,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忠君愛主?你真的覺得你父親跟哥哥有那麽好的人緣嗎?」
「你這話什麽意思?」
「老百姓在乎的是吃得飽穿得暖,只要上面的人肯照顧他們,誰管皇宮裡是誰當家呀?」
「我父王當然有照顧老百姓!」
牧天笑得更厲害了,差點從卧榻上翻下來。蕭榭氣得滿臉通紅:「你……你懂什麽?你連山下都沒去過,哪裡會曉得民間的情況?」
「就是連我都知道,所以才誇張。你曉不曉得,你父親當家的時候,九華山上居然會有官兵大白天光明正大向香客收買路錢!這種事在蕭閔上台以後,可是一次也沒發生過。」
蕭榭想開口反駁,卻找不出話來,只得緊緊咬住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
牧天收起笑容,毫不留情地說:「像矮頭陀那種人,雖然你是第一次碰到,但絕對不是最後一次。蕭閔也許是個犯上作亂的叛賊,但是他當皇帝的風評可比你父親好太多了。你哥哥這幾年起兵,聲勢總是抬不起來,這就是明證!」
「可是……還是有人擁護我皇兄啊,否則他去哪弄來的兵馬……」
「再好的時代都會有人不滿。你哥哥身邊的人都是你父親當年的舊臣,蕭閔上台他們就跟著失勢,當然會來跟他為難;其他的兵馬是高句麗來的,你哥哥娶了高句麗的公主,高句麗王為了女兒,當然會幫他。我告訴你,天底下只有『利益』的結合才靠得住,你想憑『忠君愛主』這四個字打倒蕭閔,我看你等下輩子吧。」
這些話像一連串的利箭一樣刺穿了蕭榭,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他掙扎了許久,終於擠出話來:「沒……沒關係,我皇兄跟我父皇不同,他一定會當個好皇帝,只要我練好功夫,陪在他身邊……」
牧天懶洋洋地說:「你哥哥勉勉強強可以算是個少年英雄啦,可是我怕你沒那個福份跟著他耶。」
蕭榭就像被沸水燙著似地跳起來:「什麽意思?」
牧天道:「你會不知道我是什麽意思?當年就是因為你父親專寵你們母子,還想廢后廢太子,改立你們,才會鬧得朝廷雞犬不寧,給了蕭閔可趁之機,你哥哥那一派的人鐵定認為你們母子是造成蕭閔之亂的罪魁禍首,早就把你們恨到骨子裡了;再加上你母親又當了蕭閔的皇后,你哥哥搞不好正想把你碎屍萬段哪,怎麽可能會接受你?」
蕭榭全身開始顫抖,他想努力控制自己,但是他的手腳就是不聽使喚地一直抖著,他的腸胃也全扭成一團,在體內抽搐著。他從不記得,牧天曾經跟他說過比這更傷人的話,把他的夢想,幾年來的指望,全部半點不剩地扯個粉碎。他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這麽做,他不是已經如願把他的身體弄到手了嗎?為什麽還要這樣傷害他,讓他的人生再度陷入黑暗中?還是說妖魔天生就喜歡虐待人,看別人越痛苦他就越開心?
然而牧天完全沒有放他一馬的意思,毫不客氣地下了結論:「我說你呀,等殺了蕭閔以後,乾脆就自己招募兵馬,自己當皇帝吧。你滿腦子想幫你哥哥抬轎,非但撈不到半點好處,人家還怕你污了他的轎子哩,這又是何苦呢?再不然,你乖乖地回這裡來好好跟著我吧,至少榮華富貴少不了你的。」
蕭榭感覺到心裡的傷口流出了鮮血,隨即又沸騰起來,在他還沒注意的時候,已經化成怒火從嘴裡噴出:「是哦!是哦!榮華富貴!享受!玩樂!你滿腦子就只有這些東西,我們凡人的忠孝節義骨肉親情,在你眼裡全是放屁就是了!反正我們就是沒用,就是下等嘛,是不是?好啊!你就一輩子留在這裡享你的清福吧!我寧可下山去給人千刀萬剮,去給我哥哥踩在腳下當狗爬,也不要留在這裡當你的玩物!」說著一回頭,飛也似地衝進樹林里。
牧天沒有攔他。
蕭榭衝到了入口處,一發狠鑽進了洞口,手腳並用地爬上了那幾近垂直的坡道。在一片漆黑中徒手攀岩,那滋味可真是空前絕後;他的臉頰、手腳被岩石擦傷,衣服也破了好幾個洞,最可怕的是他完全看不到路,根本不知道旁邊到底有沒有凸岩可以扶,因此他不斷地從岩壁上滑下來,摔得筆青臉腫。不過最後他還是撐著爬上了坡道,再走出洞穴。
當他回到僧房裡的時候,天色已經泛白了。雖然他趕在眾僧醒來之前回到床上,但是身上的擦傷和破破爛爛的衣服,根本瞞不了人;玄正等人這下終於逮著他夜裡偷溜出去的證據,當真是喜從天降,樂得幾乎飛上天去,一群人把蕭榭團團圍住,不住口地逼問他。
「你說!你晚上跑去哪裡了?干什麽去了?」
「該不會去見什麽人吧?」
「你是不是知道什麽事?」
「你在跟你那個反賊哥哥私通是不是?」
蕭榭對這些問題的回應只有一種:沈默不語。正當玄正打算用刑的時候,照海的出現打斷了他們。而照海問的問題跟玄正等人也是一樣的:「你晚上去哪裡了?出去做什麽?」
蕭榭給了一個簡單到連他自已都驚訝的回答:「我不知道。」
「什麽?」
「我一醒來,人已經在樹林里了,我完全不曉得我是怎麽過去的。」
「你的意思是你在夢遊嗎?」
玄正叫道:「騙人!我沒聽過比這更離譜的謊話!你根本就……」
然而照海的眼色讓他閉上了嘴。照海嚴肅地說:「你又偷偷跑去銀狼谷了,是不是?」
「不知道耶。你要不要去銀狼谷查查看?說不定我在夢遊的時候在裡面留了什麽線索哦」他忽然發現,牧天教給他最好用的東西不是武術,而是厚臉皮。
照海顯然是已經受夠了,面色凝重地看著他:「我不能再姑息你了。從現在開始你要關禁閉,直到你說實話為止。」
「太師父,這種處罰太輕了!搞不好他就是跟妖魔學妖法,害死了大師兄跟矮頭陀……」
蕭榭冷冷地說:「我要是真的會妖法,你還有命在嗎?」
「你!……」
照海阻止玄正開口,命令照空將蕭榭帶走。
蕭榭一直認為,天底下沒有比在九華山上待了七年更慘的事,而在九華山上則沒有比關禁閉更慘的事。禁閉室只有八尺見方,放張床鋪幾乎就全塞滿了;四面牆有七丈高,在朝東的一面的頂端開了個小窗,完全不通風,在八月底的熱天里,整間禁閉室活像烤爐一樣。房間里放著兩個罐子,一個盛清水,一個盛便溺,兩個罐子都是一天只能更換一次;玄成從門上的小洞給他送飯的時候,會順便給他換。
玄成每天都不忘安慰他兩句,說一旦照海查清楚他真的是患了夢遊症,就一定會放他出去,蕭榭也只是沈默以對。他心裡明白,照海只要隨便派個人到銀狼谷外的山道上查一查,看到他留下的腳印,自己就永不超生了。而他只能緊抓著「夢遊」這種把人當白痴的謊言,任他們宰割。但是他發現他已經不在乎了,甚至打算乾脆在裡面關一輩子算了。
十幾天以前,他還覺得前途一片光明,但他現在卻掉進了無邊地獄里。他心裡很明白,牧天說的話之所以這麽刺耳,一來是因為他那充滿嘲諷的態度,二來是因為,那全是事實。
他的父親,是個沒人喜歡的昏君;母親是改嫁仇人的淫婦,而蕭轅……他的親哥哥……恨他……
他從小到大,所愛的,所相信的,所期待的一切,全沒了。
對他打擊最大的,自然是蕭轅的事。在宮裡的時候,他年紀實在太小了,雖然知道他母親跟皇后好像處得不是很好,總覺得跟自己好像沒有什麽關係。只知道自己最喜歡父皇、母妃,還有最崇拜的哥哥。
後來當父皇說打算改立他當太子的時候,他也不覺事態有什麽嚴重,只是心直口快地答道,他根本不想當太子,讓哥哥當最好了。然而父皇只是呵呵笑地摸著他的頭,母親則責難地望著他,怪他太沒志氣。
這幾年的患難讓他忘了宮裡的爭鬥,滿腦子只有對蕭轅的思慕,但是現在,他被一棒打醒了,蕭轅的確不可能會喜歡自己。如果他是其他妃子生的皇子還好,偏偏他的母親又當了蕭閔的皇后,想要喚醒蕭轅對自己的親情,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原來他畢竟還是個沒人要的可憐蟲。
那麽現在該怎麽辦呢?當然他可以直接了當告訴照海:「對,我是跑去銀狼谷了,我去跟個大魔王學妖術,你儘管罰我吧!」說了又怎麽樣呢?難道照海還能帶著一大群高僧衝進銀狼谷除魔不成?反正自己的下場就是這樣,一輩子窩在禁閉室里,一輩子什麽事也不用做,倒也輕鬆。
可是……
可是他不要啊!
他年輕、俊美,又學了一身好本事,怎麽能一輩子困在這種地方?他不甘心啊!
再不然,難道他真的得像照海說的那樣,去向蕭閔那個噁心的老色狼搖尾乞憐,換取跟母親見面的機會,或是想辦法撈個官職嗎?不,絕不!
想到蕭閔的嘴臉,他的怒火跟鬥志再度燃起。現在可不是消沈的時候。別的不說,他的殺父之仇還沒有報呢。蕭信中就算真是個超級大昏君,畢竟仍是他的父親,看到自己父親慘死,若不報此大仇,他蕭榭還算人嗎?況且蕭閔還玷污他的母親,若是不殺他,自己就是死也不能暝目的!
至於哥哥,哥哥……等報了仇再說吧。總之先從這裡逃出去。
問題來了。要離開這裡,他能求助的只有一個人。
要他去對牧天低頭,實在是天大的折磨,但是現在已經不是顧顏面的時候了。
他抬頭望著窗戶,心中一遍一遍地默念:「對不起,我知道我錯了,拜託你救我出去。」
一個時辰過去了,沒有任何動靜。
蕭榭本來以為牧天要到天黑才會有動作,但是月亮升起又落下,東方開始泛白,他仍然眼巴巴地坐在禁閉室里。
沒有人來救他。蕭榭開始著慌了。
求求你,救我出去。
我錯了,是我不好,不該不相信你的話。
你說的都是對的,我對不起你。
拜託……
一天,二天,沒有任何回應。
這一天,玄成來送飯,發現蕭榭這幾天根本都不吃不喝,只是一直仰望天窗,口中喃喃自語。
求求你,放我出去。
我錯了,是我不好……
原本只在心裡默念的求饒語句,不知何時已浮到口邊,像咒文一般不斷背誦著,但蕭榭並不在乎。
「蕭榭?」玄成試探地叫了一聲,蕭榭毫無反應。
拜託你,我錯了,是我不好……
「蕭榭,你怎麽了?蕭榭?」
放我出去,求求你放我出去……
「蕭榭,你還好吧?難道你瘋了嗎?」叫了幾聲都沒有回應,玄成慌忙去報告師長們。沒一會兒,照海就帶著大批僧侶來到禁閉室前。
「太師父,您看看!」
照海喚了一聲:「蕭榭?」蕭榭當然還是不理他,他眼裡只看得見那扇窗,彷佛那是他生命唯一的出口。
玄成焦急地說:「太師父,我看他真的不行了,我們還是快把他放出來吧!」
玄正不屑地道:「太師父,他是在裝瘋,別理他!」
「太師父,他的情況真的很不妙,而且我們也沒有證據證明他真的做了什麽壞事,總不能只為了一點小事就把他關在這裡受罪吧?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可怎麽向皇后交代呢?」
照海沈吟半晌,道:「好吧!」便命人開門,將蕭榭移到醫護院去休養。
蕭榭表情獃滯地出了禁閉室,回頭又望了天窗一眼。
這次救他的人是玄成,不是牧天。
牧天完全沒有幫他。
蕭榭在醫護院里睡了一下午,醒來時已是初更時分。玄成和醫護院里其他人都睡了,沒有人看管他,而他的精神已恢復了大半,可以去做必須做的事。
他悄悄下了床,走出寺院,來到西邊樹林。這次沒有銀狼來接他,他必須再度冒著摔斷脖子的風險,從陡坡上滾落,進入銀狼谷。
然而谷里只看見六個泥人茫然呆立,不見牧天的影子。他在祠堂里和卧室里都找不到牧天,最後進入了浴場。
牧天正坐在大浴池裡,侍女在旁邊奏樂伺候著。他明明看見蕭榭進來,卻沒理他。
蕭榭帶著滿身的冷汗,緩緩走近浴池。就在他來到浴池邊緣的時候,牧天忽然一抬頭,瞪視著他。在那一瞬間,蕭榭清清楚楚地感覺到,有二道綠光筆直射進了他體內,剝奪了他行動的能力。他頓時動彈不得,僵立原地。
牧天冷冷地說:「既然你不肯用大腦想事情,那你就乾脆做個沒大腦的傀儡好了。」啜了一口酒,命令著:「把衣服脫掉。」
到了這種地步,再怎麽離譜的命令,蕭榭都會服從;但是現在他發現,牧天根本不需要他的服從,他的手完全不受意志的控制,就像被一根無形的線牽著一樣,自己動了起來;解開了自己的腰帶,拉開上衣衣襟,讓衣服從肩上滑落;然後再掀起貼身單衣,拉過頭頂褪下,接著是長褲、底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