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背著大包小包,踏上回鄉的列車。
睿陽覺得很奇怪,按說鍾儀也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現代職業女性了,但是她回家的時候照樣帶著許多行李,喜氣洋洋地笑著,和那些忙碌了一年,好不容易回家過次年的民工一樣,恨不能連塊好吃的糖都要帶回去給老婆孩子。
而且,她節儉的本性一發作,睿陽就只能和她一起擠硬座車廂,也虧她在這麼擁擠的地方也能談笑風生,睿陽一上車就受不了那渾濁的空氣,不顧寒冷打開窗戶才好過一些。
車廂里到處是煙味,水果味,人的體臭,交雜在一起,伴隨著甩牌的鬨笑聲,磕瓜子,哄孩子……熱熱鬧鬧的,就象個小集市一樣。
鍾儀泰然自若地坐著,興緻勃勃地從口袋裡拿出早已準備好的麵包夾火腿腸,就著裝在礦泉水瓶子里的白開水吃著,還把一份推給睿陽:「吃吧。」
「不要。」睿陽一看見油膩膩的麵包和已經發乾的火腿腸就犯噁心,他幾乎是厭惡地推了開去。
「隨你,到時候餓成低血糖,暈過去沒有哪個背你。」鍾儀不以為意地說著。繼續大口地吃著。
睿陽把頭轉向窗外,飛馳而過的景色是一貫的單調,和上次回家過年沒有什麼不同,不過那時他也是和鍾儀一樣,背著要帶給家人的東西,費勁地趕著火車。
但是這次的人不同了,他變了,回家只帶了一個不大的背包,裡面裝著幾件換洗衣服。
出門的時候鍾儀打量著他,忍不住說:「你這樣回去,又要被姑姑念了,還不如不回去呢。」
睿陽微笑了,他已經不在乎任何人的想法,也不在乎任何事了,因為他有夏君傑在身邊,天底下還有什麼更好的事情呢?他還有什麼奢求呢?
閉上眼睛,他開始努力地催眠自己:只有四天而已,四天見不到夏君傑,他不會死的,不會的……
也許因為是陽曆新年,家鄉的小鎮上並沒有那麼熱鬧,但是鍾家就不同了,為了老太太的八十大壽,能趕來的親戚都來了,本來還很寬大的房子里擠滿了人,大概是因為很久沒見面了吧,互相的寒暄簡直讓人肉麻。
鍾儀和睿陽一進家門就成了眾人注目的對象,不知是哪裡的姨媽姑婆圍上來拉著手就說:「哎呀長這麼大了記得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哩果然長得象爸爸一臉的好福氣……」
本來就內向不太愛說話的睿陽根本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連鍾儀都好象啞巴了一樣,只會傻笑著點頭,機械地跟著叫:「三姑好,大姨媽好,六叔好……」
好不容易脫離人群的包圍,睿陽筋疲力盡地回到和外婆家一牆之隔的自己家,母親不在,應該還在外婆家忙吧,天井裡只有父親在擺棋譜,看見他回來了,只說了句:「回來了?去過你外婆家了嗎?」就繼續低著頭忙他的了。
睿陽推開自己的房門,疲勞地往床上一倒,渾身的骨頭都象散了架似的,要是夏君傑知道,又會心疼了吧?他甜甜地想著。
夏君傑就象把他捧在手裡呵護一樣地疼他,睿陽和他在一起才真正感覺到被人寵愛的滋味,有時候他甚至還會小小地使點性子,看著夏君傑無可奈何地哄他的樣子,他就覺得天下再沒有比他還幸福的人了。
可是,夢總是會醒的,他惆悵地想著,小陽不會是夏君傑的最後一個男人,因為他明白,夏君傑就是那麼寵他,也沒有愛上他,而且,他的目標很明確,到了不能不結婚的時候,他會選一個合適的女性成立家庭,以前的種種,包括小陽在內,都會煙消雲散了。
到他分手的時候自己該怎麼辦?越陷越深的自己,還能再若無其事地活下去嗎?
正在想著,他聽見門開了,連忙坐起身來,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準備接受轟炸。
果然,母親的聲音在天井裡就開始響起:「陽陽回來了嗎?真是的,那麼多親戚來了,他也不打聲招呼,就這麼跑回家裡來了。」
「孩子累了嘛,他是你生的,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氣。什麼時候他要是可以去招呼親戚,那就出怪事了。」父親慢悠悠地說。
「話是這麼說,我就是不甘心!你看鐘儀這孩子多懂事,一直在那邊跟親戚說著話,她不也是坐了車回來的,還帶了那麼多東西,我們這個呢,光身子帶了張嘴就回來了,一副要把家裡吃垮的樣子嘛。你餓不餓?要吃點什麼?說句話我好給你做啊,別躲在房間里不出聲了,這是自己家!」
睿陽無奈地打開房門:「不用了,媽,我隨便吃點就好。」
「看看,你真是的,哪一點比得上鍾儀,明天拜壽的時候人家又要議論了,怎麼投錯了胎,我活活是生了個女兒喲!是女兒倒也好了,將來往女婿家一扔,不怕沒有人疼,這樣的兒子,將來怎麼找老婆喲!」母親一邊嘀咕著一邊往廚房走,還不忘踢了父親一腳:「起來,幹活去!昨天買的魚放哪裡了?叫你辦件事總不能放心。」
「我放在窗台上了,不是你說凍了就不新鮮嗎?」父親一邊起身跟著走一邊給睿陽打眼色:「好了,陽陽,你就過去陪著說說話吧,都是好久沒見的親戚了,將來不是紅白喜事也難得見到,去吧,啊。」
睿陽剛答應一聲,母親就回頭瞪了他一眼,「老實在家裡呆著吧,別出去丟人了,人家說起來鍾儀是個醫生,你呢?就你那工作,說得出口嗎?沒事就去堂屋裡把明天要給外婆的壽禮包一包,真是的!」
「我也給外婆帶了壽禮了。」睿陽多少有些厭倦地說,他想了一天,也沒有想好到底要給外婆帶什麼東西。
「是嗎?」母親心不在焉地說,「是啊,你也該懂點事了,就放在一起吧,別包壞了。」
「是。」睿陽默默地回到屋裡,看來,這一次回來過的又是個不愉快的新年。
元月一號,也是鍾家婆婆的陰曆八十歲生日。這天天還沒亮,有的人就起來了,在院子里忙碌著準備今天的早飯,點心是早就準備好的,熱一下就行,但是來的人實在太多了,不早起做不行。
母親帶著睿陽從後門穿過來,人人都說她好福氣,嫁得近,自己家和娘家也只隔一道牆而已,其實小鎮本來就不大,無論如何也不至於有嫁到遠得好象見不到面似的感覺的。
「大嫂,早啊。」她對正在廚房忙著做飯的人客氣地招呼著,睿陽也喊了一聲:「舅媽早。」
「是妹妹啊,陽陽也起來了,」她忙得這麼冷的天還流著汗水,「吃了嗎?快坐下吃點,客廳里人太多,也吃不好。」
「吃過了,鍾儀呢?」看見母親已經自動地在衣服外面罩上了圍裙下廚幫忙,睿陽也只好走了進去,沒話找話地問。
「還沒起哩,她就是這麼個懶丫頭,昨天和表姐妹們說了半天話,後來鑽到老太太房裡去睡了,也真虧她,又不是個孩子了,陽陽啊,趁你的手把老太太的早飯給端過去吧。」
「哎。」睿陽往裡走的時候差點沒碰到頭,引來了母親和舅媽的一陣笑:「哎呀,究竟是個男子漢了呢!原先蓋的時候就說矮,要他們加高一點又沒有材料了,只能這麼高,男人走進來總是要撞頭的。」
「長大了呀,他和鍾儀小時侯在院子里玩,前街的小王還不是一手一個就能舉到屋檐上坐著,現在可好,他進廚房也要撞頭了……」
睿陽陪著笑,端起一個條盤走了出去,背後還聽見母親和舅媽兩人的笑聲。
外婆的房間他是很熟了,從小就在這裡出入,連吃帶住,反而是自己家很少回去,一是這裡有鍾儀和他玩,二是外婆真疼他,比起回家動不動就要挨母親的巴掌,這裡是好多了。
小小的院子被舅舅打掃得很乾凈,因為是冬天,花牆上的爬藤都已經枯了,睿陽還記得一到夏天,那滿牆的濃綠,映在眼睛里,連心都會變得清涼起來,他和鍾儀就躺在涼棚下面,一邊啃著西瓜一邊聽著外婆給他們講故事,經常是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帶著滿臉的西瓜汁,睡得象兩隻小豬,毫不擔心地睡著,醒來之後一定已經躺在涼席上,身體都擦得乾乾淨淨。
長大以後,有多久沒這樣安心地睡去,什麼也不管,想睡就睡了?安心地知道會有人來照顧自己,讓自己不會有任何危險地就這麼睡著了?
只有在夏君傑身邊,他才能這樣地安心去睡,有的時候,在床上,他做完之後,總是懶懶地往夏君傑懷裡一窩,任憑他說什麼都不動,夏君傑也總是笑著嘆氣,把他溫柔地抱到浴室去清洗乾淨,而他就心滿意足地睡著,不管出什麼事都一樣,反正有夏君傑在照顧他就好了,他已經全身心地依賴著他,信賴著他……
他正在想著,房門開了,鍾儀探出頭來,『噓』了一聲,小聲說:「想什麼哪?一個人站在院子里笑得發獃,我看了你好半天了!」
睿陽臉一紅,急忙端著條盤過去:「我在想小時侯的事,你在這院子里還埋過牙齒呢,說是第二年會長出牙齒樹來。」
「哼!」鍾儀反駁,「那還不知是誰在這院子里埋過寶哩,幾顆玻璃球也當做寶貝,笑死人了!」
她把門開得大一點讓睿陽進去,看見條盤上的東西,發出一聲歡叫:「啊!糍飯包油條!我喜歡!還有咸豆漿!加了蝦皮的!媽就是知道我的口味!」
「這是外婆的。」睿陽涼涼地說,「叫你去廚房吃呢。」
「才怪!」鍾儀做個鬼臉,「這麼多,怕是連你的也在裡面了,媽才不會讓我擠到廚房去吃呢,奶奶!吃飯了!」
睿陽跟著她進了裡屋,鍾婆婆坐在椅子上,笑著答應:「知道了,丫頭,你還沒給我梳完頭呢。」
鍾儀麻利地竄到她身後,拿著梳子細心地梳理著她的一頭稀疏的白髮,睿陽習慣地蹲到外婆腳下:「外婆,您還好嗎?」
「好!好!有什麼不好,沒看到你娶媳婦,我才不會走呢。」鍾婆婆笑得滿臉都開了花,「再也想不到還能見到那麼多親戚,我跟他們說啦,下一次見面,就是陽陽娶媳婦,或者是丫頭嫁人啦。」
睿陽心裡一沉,惶恐地抬頭,鍾儀卻撒嬌地摟住老人的肩膀:「奶奶,嫁人那一套現在不時興啦,我自己能養活自己!」
「說什麼傻話呢。」鍾婆婆眯著眼笑,「哪有女孩子不嫁人的,倒不為養活,女孩子遲早要有個人疼呢。也不知是哪個女孩子有福氣能攤上我家陽陽,他這樣的脾氣啊,嫁他是沒有氣受的。」
「說你啦說你啦,別光低著頭啊。」鍾儀隔著老人用腳去踹他。
睿陽無聲地苦笑,他能說什麼呢?說他現在正被人寵著疼著,幸福得不得了嗎?可是,他的愛人是不能得到家人的祝福的。
他忽然恨起自己來,要是自己真的是個女孩子的話,不就什麼問題都沒了嗎?母親不會對自己寄予那麼大的希望,更不會天天嘮叨著自己不如這個不如那個,而且……夏君傑就可以……
可是,這是不可能的啊,夏君傑不喜歡女人,就算他是女孩,也不能得到他,甚至不會被他看上一眼,那麼,現在的自己,已經算是很幸運的了,即使是短暫的幸福,也抓在手裡慢慢享受吧。
「好了!」鍾儀最後把一朵紅色的壽字絨花插在老人的髮髻上,後退一步,滿意地看著:「奶奶,你這樣看上去真年輕!」
「丫頭又在作怪了。」老人呵呵地笑著,「快拿下來,人家要說我是老怪物了。」
「才不要!這樣多喜氣啊。」鍾儀端著鏡子給她看,「今天你做壽哩,誰敢說啊,奶奶今天是壽星了!」
老人笑得很開心的樣子:「算了,吃飯吧,你也弄了一早上了。」
睿陽把盤子拿進來,鍾儀真分了三份,把他的一份推過來,自己稀里呼嚕地開始喝豆漿。
「我吃過早飯了。」睿陽低聲地說,鍾儀沖他做個怪臉,小聲說:「誰信。」
睿陽嘆了口氣,只好拿起一個燒賣啃了一口,事實上他吃了,但是吃的不多,為了少聽一點母親的嘮叨,他只喝了口稀飯就推說吃飽了。
「陽陽啊,你在那裡還習慣嗎?」鍾婆婆安靜地問,睿陽卻差點被噎到,他急忙喝了一口豆漿,低聲說:「還好。」
「他很好啦。」鍾儀含著包子說,「最近象走了桃花運了,開心得不得了。」
「是嗎?那就好。」鍾婆婆好象放下了心,繼續慢慢地嚼著飯,然後又說了一句:「那就好了。」
不知為什麼,睿陽忽然感到鼻子發酸,再也吃不下去了,他只好裝做低頭攪著豆漿,讓熱氣掩蓋發紅的眼圈。
十點鐘的時候,鍾婆婆被攙到前面,換了一身新的壽字圖案的衣服,笑眯眯地坐在當中的太師椅上,親戚們全都圍在身邊說長道短,整個大廳里一片歡聲笑語。
睿陽靜靜地站在一角,盡量不引起別人的注意,不知怎麼了,他對面前的歡樂場面感到索然無味,一點也高興不起來,雖然這樣說對外婆不公平,畢竟這是她八十大壽的好日子,但是,他就是希望能早點結束這一切。
夏君傑這時候在幹什麼呢?他不知道,應該是個難得的假期,他會在家裡嗎?還是到酒吧里去喝酒呢?想著想著,他笑了,真是的,會有人在上午十點泡在酒吧里嗎?
鍾儀氣喘吁吁地擠過來:「好傢夥!你躲在這裡乘風涼呢,可苦了我了。」
不用她說,睿陽也知道,這些親戚看見鍾儀都是很親熱地拉著她的手:「哎呀這就是大表哥那個當醫生的女兒吧,論理你該叫我三表姑啊,真是出息了,快給姨媽看看,這個胃啊吃點東西就脹氣,不吃又餓了,怎麼回事啊……還有你姨爹的背一搬重東西就疼……快來給你四姑媽看看脖子啊……還有你小侄上次得了肺炎,已經一年了不知有沒有好……還有你表嫂身上起了個疣子,能不能做手術拿掉啊……你姨妹到了秋天就掉頭髮能不能想個辦法……還有家裡的小狗最近老拉稀……」
「誰叫你是醫生呢。」睿陽微笑著說,「他們見了你就象進了醫院似的。」
鍾儀翻了個白眼:「笑吧笑吧,笑出聲來才好,讓大家也看看你!」
「不會的,」睿陽依舊微笑著,「他們只會在背地裡說:那就是表妹家那個不成器的兒子啊,聽說窩在一個小公司里什麼都不行。」
鍾儀吃驚地看著他:「喂!我發現你現在越來越悲觀了哩,談戀愛會這個樣子嗎?」
「我嗎?」睿陽認真地想了想,「還好啊,我現在很幸福呢,你不覺得嗎?」
鍾儀歪著頭打量著他:「是啊,好幸福呢,一臉要流口水的傻樣子,哈哈哈。」
睿陽正要說話,發現前面的人已經四散離開,露出中間一大塊空地來,他無可奈何地一拉鍾儀:「開始了,走吧。」
「要是把這拍成錄象帶,說不定會賣給外國人賺一大筆錢呢。」鍾儀一邊走一邊說著,睿陽回頭對她苦笑一下:「走啊,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還是快點吧。」
接下來就是很隆重的拜壽儀式,以鍾儀一家開始,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向鍾婆婆磕頭,然後雙手奉上一個禮包。
要不是自己等會兒也要如此地來一套,睿陽幾乎要笑出聲來,簡直太滑稽了,都什麼時代了,還來這一套。
終於到他們了,在母親投過來警告的一眼后,睿陽不情願地跟著父母走到中間,跪下雙膝,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然後看著母親把一個禮包遞了上去。
「好啊好啊。」老人笑得更開心了,「起來吧,都起來吧,看看,陽陽給外婆什麼好東西。」
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在睿陽身上,他靜靜地低著頭,聽著母親乾笑著說:「媽,這麼多親戚在這裡,別看了,回去再說吧,陽陽還是個孩子呢,能有什麼好東西。」
他明白,他全都明白,母親是怕自己丟醜,鍾儀送的是大包的補品,時價不菲,在親戚的眼裡當然是很光彩的,也費了她整筆的年終獎金。
站在鍾婆婆身邊的鐘儀湊趣地伸手過來:「我看看,我看看,睿陽買了什麼連我都不知道。」
她快手地打開厚厚的禮包,不禁發出一聲驚叫,睿陽的心靜靜地跳著,聽著大廳里瞬間安靜了下來,接著就是越來越大的竊竊私語聲。
「哦,什麼東西啊,」鍾婆婆眯著眼向她手裡看,一時間看不清楚:「什麼啊?」
一疊一疊厚厚的人民幣,八疊。
整整八萬塊錢。
睿陽仍舊低著頭,感受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視線,他沉默著,然後聽見母親忽然高了八度的聲音:「就是啊,我們陽陽是個實心孩子,又不知道該送什麼東西孝敬外婆,買什麼也怕上當,乾脆就送錢好了,送錢最實惠不是嗎?……哎呀,二堂姐你真會開玩笑,在大城市裡工作好幾年了,還能沒點散錢嗎,我們陽陽怎麼說也是在公司里,和鍾儀在醫院裡拿死工資不同,這點余錢還是有的……」
所有的人的竊竊私語都變得很大聲了,睿陽木然地繼續跪著,知道母親拉了他一把,他才站起身來。
他知道鍾儀在看他,所有人都在看他,於是,他笑了。
**********
睿陽一個人站在酒店的樓梯角落裡,默默地抽著煙。
酒店的大廳里熱鬧得沸反盈天,開了近五十桌壽宴,鍾婆婆沒有來,由鍾儀的母親,幾個親戚在家裡陪著吃飯,所以現在大家都盡情地吃喝著,男客人喝得臉紅脖子粗,吆五喝六地划著拳,女客人一邊吃著一邊東家長西家短地聊著。
他實在是受不了忽然熱情起來的親戚們,頻頻有人來找他喝酒,推辭不掉的他也喝了幾杯,感到頭暈暈的。
真是的,就這樣開始受注目了嗎?人們都對他關心起來,不斷有人打聽他有沒有結婚,有沒有女朋友,還有,在城市裡做什麼工作,有沒有可能把誰誰誰正在家下崗的兒子女兒介紹去的……
他真想笑著說:「好啊,跟我去吧,陪男人睡覺的話,可以掙很多很多……」
可是他不能,他是莫睿陽,在小鎮上,他只是個老實的莫家孩子,而不是小陽,不是可以在夏君傑身邊安心地撒嬌,安心地任性,做什麼都無所謂的小陽。
他不能,他的忌諱太多太多,多到他幾乎喘不過氣來的地步……
輕嘆了一口氣,他把頭倚在光滑的馬塞克牆面上,感受著冰冷給他帶來的清醒。
已經是中午了,他們都在喝酒,熱熱鬧鬧地慶祝著並不在場的外婆的生日。
外婆這時候在幹什麼呢?是在睡覺嗎?人是怎麼樣活到八十歲的呢?如果是我的話,在沒有夏君傑的日子裡,是不會活到那麼長的,沒有他的生活,就象是拉長的時空,他就要背著這樣的痛苦活下去嗎?
他不能的。
他真的不能。
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睿陽不敢相信地扔掉煙頭,手忙腳亂地掏出手機,差點掉到地上。
是夏君傑!是他!只有他才會打這個電話,只有他才有這個電話的號碼!只有他找自己!
顫抖著手,他把手機湊近耳邊:「喂?」
「小陽嗎?」熟悉的聲音響起,睿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深吸一口氣:「是我……哪位?」
我知道是你,我知道,但是……我不能說,我不能讓你知道你是特殊的……
「睡糊塗了嗎,小陽?」帶著笑的聲音暖暖地傳入他的耳朵,睿陽感覺他的酒意開始上涌,他微微地拉長聲音,撒嬌地說:「夏先生嗎?」
「是我,你在哪裡?」他笑著問。
「哦,我呀……」睿陽不由自主地恢復了小陽的聲調,「在床上嘛,你呢?想我嗎?」
「都十二點了,還賴在床上嗎?小懶蟲,好了,我想你,很想很想你,行了吧?」
「我也很想你……」睿陽誘惑地對著手機飛了一個吻,「有什麼事嗎?」
「今天有空嗎?」
睿陽的心猛地跳動起來,他幾乎說不出話來:「有……有什麼事嗎?」
「今天酒吧里有個聚會,挺熱鬧的,你來嗎?」夏君傑低聲說,「想跳舞嗎?你不是一直說和我在一起不能去跳舞,一定是悶壞你了。」
睿陽語塞,他有的時候也會象熱戀中的人一樣對夏君傑抱怨抱怨,什麼他太悶啦,夏君傑不能和他一起去迪廳玩啦,其實那都是謊話,他從來沒有去過那種地方。但是想不到夏君傑居然記在心裡了。
「小陽?」他在叫著,睿陽深吸一口氣:「好當然是好,可是……」
我不能去啊,今天是外婆的八十大壽,親戚們都在,他又忽然成了眾人注目的目標,如果就這麼一走了之,別說父母,就是外婆那裡,他也覺得很愧疚。
「今天……我……」他吞吞吐吐地說著,「可以明天嗎?」
「小陽,今天是新年呢,明天就不是了。」夏君傑仍舊是寵溺地說著,「或者,你實在沒有時間?沒什麼,我知道了。」
「不!」睿陽急忙解釋,「不是的!我很想去……但我不能……我……我……」
「我明白,小陽,我明白。」夏君傑安慰地說,「你別急,別說了,我全都明白,你看,是我不好,不該隨便找個時間就來約你,讓你為難了吧?對不起,小陽,是我不好。」
「不……不是的……我……」睿陽拚命忍著眼淚不落下來,「我真的真的很想去……我……」
「好了好了,小陽,你不要說了,我都明白的,你看,是我不好,再說下去,怕是要惹你哭了,就當沒有這回事,好嗎?你別放在心上了。」
他越是這麼說,睿陽就越難過,為了不讓他知道自己哭了,只好緊緊地捂著話筒。
「就這樣了,小陽,我們以後再約時間見面,好嗎?新年快樂,小陽。」
睿陽獃獃地聽著電話斷線的聲音,許久許久不能回過神來。
母親從走廊的那一邊走過來,看見他站在這裡,腳不點地地奔過來:「陽陽!你這孩子真是,都這麼大的的人了,還躲在一邊,女孩子也沒有你這麼怕羞的,快來快來!親戚都在等著你喝酒呢!」
睿陽機械地跟著她往回走,母親滿臉的光彩,是因為自己今天在所有親戚面前總算給她爭了口氣嗎?所以,他也成了好孩子?他的價值難道就是以錢來衡量的嗎?如果他是個清貧的普通人,就象他原來那樣,就永遠是個讓母親在親戚面前抬不起頭來的不成器的兒子嗎?如果他有錢,可以讓母親在人面前揚眉吐氣,不管他是偷是搶,是騙是娼,都可以是個好孩子嗎?
他忽然覺得好悲哀,對於母親來說,難道外人的看法比兒子的感受要重要得多嗎?你那麼高興,就是因為我給你爭氣了嗎?你為什麼不問問我,我過得好不好?難道你關心的,只是兒子有沒有出息嗎?
進了大廳的門,一陣夾雜著酒菜味和人體味的混合熱氣迎面撲來,逼得他倒退了一步,幾個喝得醉醺醺的親戚看見了他,一起涌過來:「好你個小子,喝著喝著就逃了……來給他滿上,今天非灌倒他不可……怎麼著不喝?到了大城市裡掙了大錢就看不起人了?了得了你!」
「哪能呢,」母親笑著推了睿陽一把,「表哥敬你酒呢,還不快乾了。」
睿陽緊皺眉頭,被逼無奈地喝了一口逼到嘴邊的酒,差點嗆得吐出來,那些人還不依不饒地,非要他幹了不可。
他實在不能喝了,但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母親還在一邊使眼色催他,幸虧鍾儀趕了過來:「咦!堂哥啊,上次我不是告訴你,你這胃病不能喝酒了嗎?睿陽你別陪他喝啊,再喝出個胃出血來有人饒不了你!」
他訕訕地笑著:「哪能呢,今天不是高興嗎?我哪能不聽你這醫生的話……好了好了,不喝了……」
睿陽鬆了一口氣,頭開始暈暈的,他吃力地穩住身子,看著滿大廳里的人,竟沒有一點可以留下來的理由。
這是我的親人,我的母親,我的父親,我的兄弟姐妹,我的親戚啊……為什麼……為什麼我會感到這麼陌生?!為什麼我只想遠遠地逃開他們?!為什麼?!
我好想見你,夏君傑,我好想見你!
他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狂喊著夏君傑的名字,他真的真的忍不住了!如果再多呆一分鐘他都會瘋的!
我不要在這裡!我要見你,夏君傑!無論如何,我想見你!只有在你身邊,我才能真正地感到自己還活著!感到自己是個人,可以得到幸福的人!
這些我都可以不要……我只要你就夠了……其他的,我什麼都可以不要……
他猛地向母親轉過身去:「媽,公司來了電話,有要緊的事,我要馬上回去。」
母親嚇了一跳:「什麼?今天是新年啊!有什麼要緊的大事,再說親戚都在這裡,今天又是外婆的大壽,你怎麼能走呢。」
是啊,你還沒炫耀夠,怎麼能讓我走呢?睿陽悲哀地想著,嘴上還是低聲下氣地說:「沒辦法,公司又不是國營的,老闆只要賺錢,不管什麼新年舊年的,我拿人家的錢,更沒有辦法。」
「也是啊。」母親好象理解了,點著頭說,「上次你表姨媽家那個在外企的兒子也是這樣,連春節都不放假,沒法回來,賺點錢是不容易……你得跟外婆說一聲啊。」
「我知道我知道!」睿陽鬆了一口氣,連連點著頭,「那……大家面前就替我道個歉,我先走了……」
他幾乎是如獲大釋地疾步向外面走去,鍾儀也跟了上來。
「你怎麼也回去了?」睿陽不耐煩地問,他不想在這個時候再和鍾儀多話,免得露馬腳。
「老爸讓我把禮金都帶回去。」鍾儀無辜地指指自己的大包,「別想歪了啊。」
睿陽沉默著加快了步伐,他一刻也不想在家裡多呆,即使是鍾儀,他也不想見。
回到外婆家,屋子裡靜悄悄的,和酒店裡的熱鬧形成鮮明的對比,鍾儀的母親在廚房裡忙著洗碗,看見他們回來只是招呼了一聲。
鍾儀放下包就進廚房幫忙去了,睿陽自己向外婆的房間走去,院子里曬著冬天的太陽,暖洋洋的,一切都是那麼安詳平靜。
他忽然害怕起來,放慢了腳步,該怎麼和外婆說呢?她一生僅有一次的八十大壽啊,自己是她最疼的外孫,就這麼說走就走了嗎?她該有多麼失望……
可是……我還是想見他啊……
他正在猶豫,屋子裡傳來了聲音:「誰啊?」
睿陽下定了決心,應了一聲:「是我,外婆。」一邊推開門走了進去。
「陽陽啊。」鍾婆婆坐在藤椅上,還穿著早上受禮時穿的那一身衣服,眯著眼看他:「怎麼回來了?散席了嗎?」
「沒有。」睿陽走到她腳邊蹲下,向上看著她蒼老的臉,不知怎麼的,心中一陣難以言語的酸楚涌過。
「又逃回來了啊?」鍾婆婆慈祥地笑著,「你這孩子就是這樣,算了,那些人喝起來就沒個完,你這麼個老實孩子,還是少和他們混了,沒事就和丫頭到外婆這裡來吧。」
「外婆……」睿陽說不出話來,只是把頭靠在老人的腿上。
外婆老了,她親眼看著他和鍾儀長大,他們也親眼看著她老了,生命就是這樣傳遞的,但是,他的生命還可以傳遞嗎?
「我要回去了……」終於,他吶吶地說,「有點事情,我必須回去……外婆,對不起……」
「真是個傻孩子,什麼對不起呢。」老人輕拍著他的肩膀,「我早就說過,什麼八十七十的,過不過生日有什麼呢,你們該自己忙你們的去,我一個老太婆了,還盼什麼呢,只要你們好,我就什麼都滿足了……」
「外婆……」睿陽又快哭了,他使勁忍住眼淚。
「你呀,一直是個孝順的孩子,外婆知道……不是重要的事,你是不會走的,對不對?只要你有這份心就好,現在的人啊,就是太拘泥形式了,難道不給我做壽就有人說他們不孝順嗎?唉。」
院子里傳來腳步聲,鍾儀走了進來,看見他這個樣子,嚇了一跳地說:「你這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到這裡對外婆撒起嬌來了!」
睿陽蘊怒地瞪她一眼,站起身來,才看見她手上端的三碗桂花糖元宵。
「媽叫我送過來的,說是甜的解酒,快喝點好趕車去了。」鍾儀吆喝著把碗放下,「真是疼你呢,放了大半瓶桂花糖。奶奶,你也來吃啊。」
「好好。你們不知道吧,今年的桂花糖還是我親自作的呢。」老人臉上泛著光彩,驕傲地說,「你們去年不是說丫頭媽媽做的桂花糖不好吃嗎?我就知道,她是做不出我的味道來的,今年秋天呀,你們沒回來過中秋節,我特地做了十幾瓶放著,就等著你們回來呢。」
「哇!奶奶最好了!」鍾儀歡呼著說,「從小就吃奶奶做的,習慣了嘛。」
「唔,你還說,你們兩個小饞貓啊,哪一次不是偷吃個幾瓶,到被爸爸打了又哭著喊奶奶的。」老人並不吃,光是笑眯眯地看著他們兩,感嘆著:「一晃都二十年了,明年你們再回來,不知道還能不能吃到……」
睿陽低著頭,香甜的元宵吃在嘴裡都變得苦澀無比,他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
鍾儀不幹地摟住老人:「奶奶又說這話了!不許說!你沒看到睿陽娶媳婦才不會走哩!你不是說要抱重孫嗎?怎麼也要再給我們做十年,不!二十年桂花糖的!」
「好,好!」老人笑得很開心,「奶奶知道,知道,不把你這饞嘴丫頭打發出門,我是閉不上眼的……呵呵……對了,丫頭,你把我昨天給你看的那個盒子拿過來。」
睿陽吃完了,剛要說話,被老人擺手制止了:「陽陽,別急,外婆給你個東西再走。」
鍾儀從裡屋捧出個錦緞的盒子,老人戴上眼鏡,慎重地打開,從裡面拿出兩個褪色的錦袋。
睿陽偷偷地看了看錶,班車還有四十分鐘就開了。
鍾儀好奇地看著老人抖索著手打開錦袋,從裡面掏出一隻金鎖,另一隻錦袋裡裝的是一塊看不出什麼圖案,但是通體翠綠,幾乎是透明的翡翠掛件。
老人一手托著一個,看著他們倆說:「這是我出嫁的時候,你們外祖公給我的嫁妝,過了那麼多年,丟的也不少了,就是這兩個東西,還留著,我本來想給你們結婚的時候添點喜氣的,但是看這樣子,年輕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就趁今天,你們兩個都在,拿去吧。」
睿陽呆了,看看鐘儀,一向活潑的鐘儀也住了嘴,傻傻地看著老人。
「拿著啊,我給東西,你們還不敢要嗎?丫頭,你是女孩,你先跳。」
鍾儀聳聳肩:「我啊,一向喜歡真金白銀,就選金鎖吧,翡翠給睿陽了。」
「也好啊,男孩子帶塊玉能保平安,來,繫上吧。」外婆從盒子里拿出紅繩子,抖著手打了個結,看著他們把東西掛到脖子上才長出一口氣,彷彿很累的樣子揮了揮手:「好了,丫頭送陽陽去吧。」
鍾儀答應一聲,拉著睿陽:「走啊,不然晚點了。」
睿陽咬著下唇,好半天才說:」外婆,我走了,你多保重身體……」
他剛走到門口,背後傳來老人的聲音:「陽陽,在外面不容易,你也要保重啊……」
猛回頭,看見老人安詳地坐在夕陽里,疲倦的臉上滿是期盼和慈愛地望著自己,睿陽再也忍不住了,淚水奪眶而出。
鍾儀急忙把他一把拉出了門,高聲說:「奶奶我送他去了!」一邊用力踩了他一腳,睿陽才沒有當場哭出聲來。
直到出了園子,鍾儀才低聲埋怨他:「真是的!在今天哭什麼!你哪根筋不對我來幫你整整!快,趕車去了!」
她把睿陽的背包扔給他,睿陽遲疑地接過背包,猶豫地回頭望望外婆住的屋子。
「喂!走啊!你真晚了!」鍾儀催他。
「我……我不想走了……」睿陽低聲說。
他是真的想去見夏君傑,想和他一起度過新年的第一天,但是,他又放不下外婆,畢竟這是她的生日,他是外婆最疼的外孫啊!
「你這個人!」鍾儀受不了地翻白眼,「主意比女孩子變得還快!到底你要幹什麼!真是的,就不能爽快點嗎?你走,當然有你的理由,你留下,當然也有理由,你就不能掂量一下嗎?總是要做選擇的啊!」
是啊,要做選擇了……在親人和愛人之間,我該選擇誰?
睿陽一咬牙,背起背包:「我走了!」
我無法選擇,因為我的心,已經完全屬於那個人,不屬於我的心,如何還可以去選擇?
也許是剛才耽誤了時間,睿陽趕到長途汽車站的時候,四點鐘的車剛剛開走,他焦灼地抓著售票處的欄杆問:「下一班最早的是幾點?」
窗口裡冷冷地飛出一句話,徹底打倒了他:「明天早上八點。」
「什麼?!」睿陽傻眼了。
明天!可是他要和夏君傑在一起度過新年的第一個夜晚啊,為此他寧願讓家人失望,連最疼他的外婆他都可以離開,他怎麼能在這裡等到明天!
看了看錶,汽車開走已經半個小時了,睿陽衝出車站,四下搜索著計程車,可是在這個地方,這個時間,計程車幾乎絕了跡,他焦急地張望,終於看見街角停了一輛。
他火速地沖了過去,司機正在買煙,看見他,很熱情地問:「哎呀!你不是那個……那個……別說!讓我想想,你是這鎮上的孩子沒錯!我馬上就想起來了!別說啊……我想想……」
睿陽哪還有心思和他猜來猜去,一把拉開車門:「師傅麻煩你開車!」
胖司機笑了:「開車?你倒是要去哪裡啊?」
睿陽語塞,他總不能坐計程車趕回去吧,一急之下他脫口而出:「麻煩你趕上剛才那輛開走的長途車!我要趕回去卻沒車了!」
司機搖著頭:「哪有準地方!有這樣打車的嗎?」
睿陽打開錢包,掏出一把錢扔在前座上:「沒事!趕得上趕不上我都給錢!求你快點了,師傅。」
「好說!」司機爽快地坐進來,打著了油門,「坐好了!包你誤不了事!」
車開動的一瞬間,睿陽最後隔著玻璃往外看了一眼,發現有什麼白色細碎的東西從天空飄了下來。
下雪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