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過了一兩天,她獨自來到李家舊居。

建築工人正在進行裝修工作,實驗室部分已被拆掉一半,像個舞台,一邊毫無遮掩,觀眾一目了然。

之洋走近。

工人抬起頭來,詫異問:「找人?小姐。」

之洋點點頭。

「舊屋主早已搬走,新屋主尚未搬來,小姐,你找的是誰?」

之洋問:「我可以到處看看嗎?」

「小姐,地盤又沙又石又有釘子,你要萬分小心。」

「我知道,給我三分鐘,我立刻走。」

工人揚揚手,「我可沒看見你。」

「我明白。」

之洋輕輕走進屋子完整的另一邊,那間小小儲物室還在,門虛掩著,之洋去拉開門,裡邊飛出一隻烏鴉,啞啞連聲,拍著翅膀衝上天空。

儲物室內那張椅子已經搬走,之洋無限欷-,低頭沉吟。

她不願離開那個廢墟,不久將來,這裡會改建為一個網球場,再也找不到昔日實驗室的蹤跡,誰會想到,這曾經一度,是林之洋尋夢的地方。

她目光落在一隻架子上,這不就是教授擱放那具儀器的地方嗎?機器已經搬走,可是還留著若干雜物。

之洋正欲查看,忽然聽得有人吆喝:「喂你,地盤重地不得入內,快走,危險。」

之洋匆忙間拾起一隻扁盒放進袋裡才轉頭過來賠笑,「我馬上就走。」

工人走過來趕人,「小姐,這全是為你好,鏟泥機很快要開過來,請速速離開。」

兩個戴頭盔穿長靴的工人眼若銅鈴似盯地著她,之洋知難而退。

臨上車前再回頭,正好看到推土機「轟隆」一聲把整堵牆推倒,塵土飛揚。

之洋走了。

回到家,取出扁盒,抹乾凈,打開,發覺盒內放著幾隻普通電腦記錄磁碟。

之洋把它們試放進私人電腦中,發覺適用,於是按鈕,想看看記錄著教授何種實驗。

熒屏上只有一片抖動的芝麻黑白點。

之洋嘆口氣,原來只是廢物。

剛想關掉電腦,忽見雜亂畫面。

之洋全神貫注凝視映象,呵,是教授本人。

他在實驗室中踱步徘徊,他低著頭這樣說:「這項實驗雖然簡單,卻可以使人的思維進入夢想境界。」

熒幕上的李梅竺比真實的他年輕,記錄片斷一定是在數年之前拍攝。

「一直以來,人類對於夢境有著不可思議的憧憬,又說,人生如夢,或是,調悵舊歡如夢,許多真實的事,一旦過去,毫無蹤跡,真像一場夢似。」

之洋聽到這裡,嘆口氣,教授說得太正確。

「我們之所以覺得過去的事像夢,因為記憶平面沒有真實立體感,假使能糾正這一點,夢境可以變得像真的一樣。」

之洋當然明白,她從頭到尾,便是在真的夢境里見過李梅竺。

李梅竺忽然笑了,「偶然做個把好夢,有益身心。」

之洋低下頭。

教授接著說:「真實世界里得不到滿足,在夢中尋找慰藉,又有什麼不對呢?受歡迎的小說與電影,都使讀者觀眾有代人感,將來,我研究的機器,也會有這種效果……」

映像中斷。

之洋再查看別的磁碟,全屬空白,之洋醒悟到適才片斷是唯一的殘餘部分。

她坐在沙發上沉思,累極入睡。

「媽媽,媽媽。」

咦,誰在叫媽媽?

之洋睜開雙眼,只見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走到她面前,短髮、圓臉,有一雙晶瑩大眼睛,蹲在她腳下,「媽媽。」

之洋訝異說:「你認錯人了。」

那女孩賠笑,「媽媽生我氣。」

「你叫我媽媽?」

「正是,」女孩笑,「你不是我媽媽又是誰?」

之洋忍不住說:「我哪來這麼大的女兒,真有這種福氣,求之不得。」

她伸出手去,本來想握住那女孩的手,可是之洋呆住了,她看到自己的手又干又皺,這簡直是老婦人的手!

之洋接著摸自己的臉,發覺麵皮鬆弛,與雙手十分配對,這才醒悟到她已經老了。

她看著女孩子說:「時間過得真快,囡囡。」

那女孩答:「你們老喜歡那樣說。」

「過來讓媽媽看清楚你。」

「是,媽媽。」

之洋正摟著女兒肩膀,夢醒了。

蘇志聰問:「你怎麼累得靠椅子上就可熟睡?」

之洋茫然。

志聰擔心,「身體沒怎麼樣吧?」

「我夢見我們的女兒。」

「是嗎,」蘇志聰很高興,「體重多少?」

「志聰,她不是嬰兒,她已是個少女。」

志聰一怔,「你倒想,甫見女兒已是成年人,少卻多少眠干睡濕學步學語瑣碎煩惱。」

之洋也笑了,低頭不語。

「既然女兒也見過了,也該結婚了。」

之洋沒有回答他。

「女兒像誰?」蘇志聰又問。

之洋理直氣壯,「當然像我。」

志聰看著她,「也似你這般喜歡胡思亂想嗎?」

「胡說,我這個人實事求是,經濟實惠,腳踏實地,且又肯說肯做,不要亂把罪名加諸我身。」

志聰見她一張嘴講了那麼多,知道之洋沒有心事,或是,他所知道的那宗心事,已經減至最低。

可是之洋不那樣想,她與好友訴苦。

「受過一次傷,老覺得自己是殘缺之身。」

時珍看看她,「表面上看,也不覺得少了什麼。」

「像是在路上走著無故被人打一巴掌推倒在地,別說是途人,連自己都覺得會不會是品行不端,自取其辱。」

「是會有這種感覺的?會不會是我不對勁呢?否則,他怎麼光挑我來侮辱傷害呢?」

「所以,即使你忘了那個人那件事,那種受辱的陰影還是會影響將來生活。」

「你的感覺如何?」

「時珍,我覺得我無法控制與志聰之間的感情,他遲早會發覺我的缺點,棄我而去。」

時珍看著她,「說得那麼複雜幹什麼?你的意思是:你失過戀,你自卑,你缺乏信心。」

「是是是,我表達能力差,對不起。」

「時間治癒一切傷痕,當你有了家庭,信心自然會從頭凝聚。」

「曾國峰為何傷害我?」

「這種笨人做事有什麼理由可言。」時珍異常討厭他,「他想找更好的,可是現在事實勝於雄辯,他根本好歹不分。」

之洋低下頭,「我仍然心虛。」

「再過一段日子,自然平復。」

「多久?」

「你?十年、二十年。」時珍十分了解。

「嘩,」之洋差點昏厥,「那麼久?」

「那是你,換了是我,三五個月就丟腦後。」

「可是記憶會悄悄爬入窗戶,爬進腦海。」

「有能力拾起過去,嗟嘆一番,也是享受了,只有離了水深火熱上了岸的人才能那樣做。」

「是,」之洋承認,「如果不是與志聰在一起,我不會再提此人。」

「你現在得到更好的,當然可以把從前不幸遭遇拿出來細細感慨。」

之洋低下頭笑了。

時珍忽然說:「之洋,至今你未曾透露,曾國峰緣何與你分手。」

之洋訝異,「剛才你不是說了嗎?」

「是什麼?」時珍愕然。

「不因一件事一個人一句話,而是他籠統認為我配不上他:身份、職業、收入、品貌、年紀、家庭背景,社會地位……他應得到更好的。」

「既然如此,當初為何同你在一起?」

「寂寞,也許。」

「可幸蘇志聰不是那樣的人。」

之洋笑說:「蘇志聰是有福之人。」

「你看你,」時珍也笑,「信心十足,何須擔心。」

再簡單的婚禮,也是一項婚禮,需要照顧的細節不下三數百項,十分勞神。

先要找房子搬,接著添傢具,換裝修,安排結婚禮服,招待親友觀禮,刊登啟事,決定蜜月地點……

開頭興緻勃勃,後來就覺得累。

時珍從頭幫到尾,十分奔波。

之洋感激,「無以為報。」

「將來你也幫我。」

之洋嚇得雙手亂搖,「不不不,別搞我。」

時珍氣結。

「你那麼疙瘩,誰吃得消,你看我,一點兒主見也無,辦婚事都像做苦工一樣。」

禮服已經掛在卧室里。

時珍惋惜道:「彷彿有欠隆重。」

之洋歪著頭,「對於一個尋找歸宿的女子來說,可以了。」

時珍說:「我結婚時紗上一定要釘珠子亮片,我自幼喜歡誇張的戲服。」

之洋笑,「一定包你自頭到尾亮晶晶全場注目。」

「令尊令堂知道婚期了嗎?」

「已經通知了。」

「有何表示?」

「他們一向喜歡看慣大場面狀,只呵地一聲。」

時珍說:「我一直認為不相愛有不相愛的好處,大家無關痛癢,將來應付生離死別,容易得多。」

之洋「嗤」一聲笑出來。

「家母去世后家父像是一下子蒼老茫然,均是因為深深相愛,我們出生有遲早,棄世也有早晚之分,感情深厚,則痛傷難忘。」

之洋不語。

據她所知,教授深愛的,另有其人,不過他已不復記憶,提來作甚。

婚禮如期舉行,林之洋是一個漂亮、鎮定、大方的新娘。

禮成后她輕輕把花球放到上司譚小康手中。

譚女士笑得合不攏嘴。

李時珍悻悻然,「勢利鬼。」

之洋笑,「你得心應手,毋須外來力量幫忙。」

時珍只得笑。

回到新居,蘇志聰做一杯茶給新婚妻子。

之洋抬起頭問:「拖鞋呢,報紙呢?」

志聰必恭必敬地垂手答:「都準備好了,太太。」

之洋神氣活現地說:「以後好好地做,我家薪水福利都上佳,不會虧待你。」

「是,太太。」

之洋走到長桌前去參觀結婚禮物。

「一大堆,都不知是誰送來的。」

「百忙中都由時珍簽收,她做事十分仔細,有一本小簿子,編了號碼姓名。」

志聰說:「多數只是杯杯碟碟水晶用品,你有無舊情人?通常他們喜歡送名貴禮物,好叫人忘不了他們。」

之洋不動聲色,既然結了婚,米已成炊,爾虞我詐的局面已經開始,她說:「我上一任舊男友還是在幼稚園低班時認識的,早忘了我,還送禮呢。」

志聰點點頭,「那就別想找到鑽石別針了。」

之洋低下頭,志聰是正經人,他若是誰的舊情人,送禮必定情意綿綿,他可想不到世人有些薄情寡義之人,會把舊時人丟在腦後。

「由你寫回條多謝這些人吧。」

蘇志聰說:「需要雙方簽名。」

「你代我簽。」

「不可無禮,一定要真筆簽謝卡。」

之洋說:「你講得對,我知道有位太太,結婚二十年,從來寄卡片到夫家親戚處均由丈夫代簽,十分粗魯。」

之洋把禮物一件件拆開細看。

「這一對碧茜玉紙鎮十分漂亮,讓我看是誰送的,什麼,卡片上寫著『恨不相逢未嫁時』,嘩,這是誰,這裡邊有什麼故事,為什麼沒有還君明珠,珍珠可以給我配戴。」

志聰緊張得不得了,「讓我看讓我看。」

之洋把卡片給他,上面寫著的卻是「蘇氏伉儷笑納,陳大文敬贈。」

志聰知道不但上了當,卻露出馬腳,訕訕地避到書房去,知道之洋用來懲罰他試探她有無舊情人。

大家都活了那麼久,大家都有過去,不願提起,也屬人之常情。

而且,大概都不值得提起了。

之洋一件件禮物查看,終於發覺曾國峰榜上無名,這個人就是這點小家子氣。

之洋把所有水晶都拆開,放在一張茶几上,又把各種銀器放架上。

蘇志聰人緣好,送禮人都對他慷慨。

終於拆到好友時珍那一份,是一串塔形珍珠,直徑不大,顏色粉紅晶瑩,欖核型珠扣鑲碎鑽,十分考究精緻,之洋很喜歡,立刻戴上。

一張便條上寫著:「母親送我十六歲生日禮物,轉贈好友之洋,祝婚姻美滿。」

之洋淚盈於睫。

還有一隻信封,是誰送來的?

之洋輕輕拆閱,裡邊有一張照片,相中人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別人不會認得他,可是之洋一看,就認出他是少年李梅竺。

之洋十分震驚,只見照片後面用鋼筆寫著:「給嘉敏祝生活愉快,梅竺」,現在他又把照片轉贈之洋。

他根本沒有忘記。

之洋把照片輕輕放回信封里。

身後傳來蘇志聰的聲音,「你準備好了沒有?」

之洋問:「準備何事?」

「我們到姑婆家吃飯。」

「啊,必須去嗎?」

蘇志聰獰笑,「都訂在婚姻合約里,你不能犯七出之條。」

「穿什麼呢?」

「姑婆已九十歲,你若穿紅色她最喜歡。」

之洋有點氣餒,「我應該把合同上的細字看清楚才簽字。」

「太遲了。」

之洋悄悄把照片收到抽屜底部。

教授並沒有忘記,但是,這是林之洋忘記的時候了。

她換上一襲僅有的酒紅色衣服去見姑婆。

姑婆已耄耋,一臉都是皺紋,笑起來幾乎看不見眼睛,可是精神好得驚人,視覺、聽覺,都十分靈敏,誰說一句悄悄話她都聽見。

之洋很感動,若果老得這樣磊落,她倒是不怕老,又有那樣關懷她的侄孫。

姑婆說了些當年事,又慨嘆歲月如流,鼓勵他們養兒育女。

廚子手藝極佳,做的菜清淡可口,志聰與之洋胃口很好。

飯後還有禮物,各得紅包一個。

然後姑婆疲倦了,精神不大集中,看護連忙扶她回卧室更衣休息。

志聰與之洋告辭。

志聰依依不捨,「活到這個年紀,一覺不醒,也就是壽終正寢了。」

「福氣。」

「是,一生不知要避過多少陷阱才能活到這樣長壽。」

「在夢中,不知有否看見自己躺在媽媽懷抱之中,做個好寶寶。」

志聰問:「你呢,你有否做過嬰兒夢?」

之洋抬起頭,「從沒有,我童年時沒有愉快記憶。」

志聰溫和地說:「這種偏激,希望將來都會淡卻。」

之洋固執,「永不。」

「你要學姑婆那種豁達。」

之洋不語,那真是老人典範,召一班年輕人圍在身邊吃吃喝喝,送禮物,談天,關心的話還有下一次,百年歸老再派一次彩。

不是這樣,怎麼會有親戚。

之洋說:「我不同,將來我一定孤苦。」

「有我在,不會的。」

蘇志聰的承諾蘇志聰實踐。

之洋的婚姻生活十分愉快。

婚後日子彷彿過得比以前快許多,轉瞬間一個星期,周末之洋也不愛去什麼地方,忙著打瞌睡,興緻好的時候也收拾家居,通常做一半就擱下,繼續躲懶。

「怎麼一天到晚覺得疲倦。」之洋抱怨。

志聰知道何故,只是沒說出來,醫生告訴過他,上次住院之後,之洋的體力需要慢慢調養才能恢復,一兩年吧,屆時可望回到正常。

一個下午,之洋提早完成工作,忽然之間,心血來潮,駕車到大學去。

在接待處她說:「我找李梅竺教授。」

接待員查一查時間表:「他在第七號演講廳。」

之洋在地圖上找到演講廳所在,步行前往。

推開門,她進內找一個偏僻座位坐下。

李梅竺在黑板前授課。

離得雖遠,也發覺他年紀是大了一點,好似力不從心,人們說,講課也是一種舞台生涯,賣相好、有噱頭的講師往往賣個滿紅,續約毫無問題,李梅竺的號召力馬馬虎虎,只得十來個學生。

坐在之洋前面的是兩個女生,兩人正絮絮細語。

「你明白他說些什麼?」

「一直在講夢境,我們像是在上文學課:《紅樓夢》、《黃粱夢》,還有《遊園驚夢》。」已忍不住咕咕笑。

「他該退休了。」

「據說病過一次,就變成現在這樣。」

之洋看到前座有學生離座,一邊走一邊搖頭,分明是覺得教授的內容深不可測,自動棄權。

之洋十分難過,她低下了頭。

前邊一個女生說:「你與小譚進行得怎麼樣了?」

「唉,還是老樣子。」

之洋「噓」了一聲。

那兩個無心向學的女孩子索性離開了演講廳到外頭去暢所欲言。

室內氣氛更加寂寥。

教授有點兒疲倦,坐下來,喝杯水。

之洋悄悄離去。

她原本想與他說幾句話,不知怎地,竟沒有開口。

校園外永遠鳥語花香,才踏上小路,就聽見有人叫她:「之洋,你怎麼來了?」

之洋抬頭,看到好友時珍,她迎上去,「你是來接教授吧。」

「是,今日是他最後一課。」

「什麼!」之洋吃一驚。

時珍有點無奈,「你不知道?我以為你聽說了,所以也來看他,他不獲續約,我勸他乘機退休。」

「退休后打算怎麼樣生活?」

「做研究總勝過做表演。」

「你說得對。」

時珍注意之洋的脖子,「看得出你喜歡我的禮物。」

「呵是,我天天戴著這條珠子。」

「照片收到嗎?」

之洋忽然醒悟,「教授那張少年照片也是你給我的?」

「當然,那是家母部分遺物,除了她,也只有你配收藏。」

「你是他女兒。」

「可是我不認識少年時的他。」

時珍說得對。

教授出來了,手中提著雜物,之洋上前幫忙。

他看到一個妙齡女子前來幫他拎重物,無論如何不肯放手。

「是我,教授,不要緊。」

教授看著之洋,「你是--」一時想不起來。

之洋只得補一句:「教授,我是林之洋。」

「呵對對對,時珍的朋友,一起上車吧,讓時珍送你一程。」

之洋答:「謝謝,我自己有車。」又走到時珍身邊叮囑:「好好照顧教授。」

時珍點點頭,隨即把車開走。

之洋嘆口氣,往停車場走去。

不到五分鐘,她已發覺走錯了路,不知怎地,她兜到另外一個地方來,只聞流水淙淙,小溪上有一條橋,橋邊是一個荷花池。

不知名小鳥都飛來喝水,之洋沒想到大學內還有此風景,不禁微笑欣賞。

她俯身輕輕拾起一條白色的羽毛,走到一棵樹榦旁坐下來。

忽然聽得樹後有嘆息聲。

「誰,誰在這裡?」

樹后的人也吃了一驚,「你又是誰?」

之洋探頭過去那一邊,看到一個眉目清麗的少女,那少女見到她,也是一愕。

之洋心想,奇怪,她這五官何等熟悉,像是在何處見過。

那少女也說:「這位姐姐,你好面熟。」

之洋笑,「我可以肯定我們從沒見過面。」

少女卻道:「但是似曾相識。」

之洋笑道:「這偏僻角落還是少來為佳。」

少女一怔,「治安不佳?」

「防人之心不可無。」

少女「嗤」一聲笑出來,「姐姐你語氣好似家母。」

之洋的心一動,打量少女打扮,發覺可疑,「你來自何處?」

少女看著之洋,「不知怎地,我願意相信你。」

之洋反而教她:「不要相信任何人,你我素昧平生,切勿用到信字。」

少女啞然失笑,「口氣像煞家母。」

之洋接著鄭重地問她:「你究竟來自何時?」

「姐姐,真是明眼人,」少女欠欠身,「先請問姐姐,現在是何年何月。」

呵有人問她年月日,正像她在夢境中問人是何年何月一樣。

之洋看著少女,「你來自什麼年份?」

「二一一○年。」

之洋聳然動容,「你緣何來到二十五年前的一個春日?」

少女見之洋接受她的存在,便大膽解釋說:「我通過一具儀器,來到你的年代。」

「是時光隧道嗎?」

「不,」少女搖搖頭,「不,尚未到那個程度,如果可以控制流光,那等於掌握了宇宙的秘密。」

「那你怎麼會見到我?」

「我進入了你的回憶之中。」

之洋笑,何等奇妙,她在人家的回憶中進進出出,現在人家又在她回憶里進出。

少女告訴之洋:「這具先進儀器的創造人姓李,此刻還在實踐階段。」

之洋接下去:「可是李梅竺教授?」

少女一愕,「不不不,是李時珍女士。」

時珍!原來時珍繼承了父業。

之洋益發好奇,「你怎麼會進入我的回憶?」

少女無奈,「我想我按錯了鈕鍵,走錯了地方。」

也難怪。

之洋招呼少女坐下,「你原本想見什麼人?」

「我的母親。」

「呵,」之洋怪同情,「她已經不在了嗎?」

「不,她健在,只是,我與她之間有點誤會,時常起衝突,溝通十分困難,於是想,如果能夠進入她的回憶,了解她年輕時的心理狀況,也許對我們之間的關係會有幫助。」

之洋頷首,「你這個主意很好。」

少女似頗為煩惱,又嘆口氣。

「你有心事?」

「是。」

「不妨說來聽聽。」

「我想結婚,而家母反對,男伴給了期限,我進退兩難。」

之洋看著她稚嫩的臉,訝異道:「你可有十七歲,這麼早就考慮結婚?」

少女不悅,「我已經十九歲,在我們的年代,返璞歸真,不作興像你們那樣,拖到老大才組織家庭,然後在做外婆年齡產下幼嬰。」

嘩,好厲害,好會諷刺人。

之洋忍不住笑起來,「可是結婚是一個開始,往後日子不好過,得背著整個家的包袱,你肯定有能力?」

少女說:「我們的意思是,頭幾年住在父母家中,直到有能力為止。」

之洋駭笑,「不不不,那怎麼行,你們有結婚的本事,就得照顧自己,脫離父母獨立!」

少女瞪著之洋,「家母也這麼說。」

「於是你就生氣了,太不公平!」

「我的意思是--」

之洋給她接上去:「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你不能要求父母順便負擔你的家庭,如果要結婚,必須收拾包袱。」

少女頹然。

「你的男伴行事不夠成熟,你會吃虧,小心小心。」

少女垂頭,「家母也是那樣說。」

之洋不忍,「你愛他?」

少女答:「我是獨生兒,生活非常寂寞。」

之洋嘆口氣,「告訴我,在你們那個時代,如何又會走回頭路,流行早婚?」

「唏,但凡潮流這件事,總是一浪隔一浪,巡迴演出。」

「既然知道只是潮流,又何必盲目跟從。」

少女無言,過一會兒說:「奇怪,同樣的話,出自家母的口,就覺得不能接受,由你講來,則合情合理。」

「你們的關係那樣差嗎?」

「嗯,據說有遺傳因素,她同外婆也一直不和。」

之洋的心又一動,可是表面上一點兒聲色不露,「是兩個人的性格都同樣倔強吧?」

少女笑了,拍手說:「時珍阿姨也是那麼說。」

之洋張大嘴,「李時珍是你阿姨?」

「她是我母親的朋友。」

「請問令堂叫什麼名字?」

「林之洋。」

之洋的手暗暗顫抖,「令尊呢?」

「他叫蘇志聰。」

之洋在萬分緊張中略鬆一口氣,還好,仍與志聰在一起,換伴侶是太勞神傷財的一件事。

之洋問:「你叫什麼名字?」

少女笑了,握住之洋的手,「我叫蘇林。」

呵,對,蘇與林的女兒就叫蘇林。

「你聽我說,」之洋迫切地說,「給母親一個機會,給自己一個機會,把婚姻挪后,且去環遊世界,增廣見聞,回來再作打算。」

「可是--」

「蘇林,聽我忠告,我不會害你。」

之洋知道時間有限,夢境至長不過十多秒鐘。

蘇林也急急問:「你是誰?」

之洋笑,「我是你好朋友。」

這時之洋聽到腳步聲,她轉過頭去,看到一對年輕情侶向她走來,二人彷彿有點拗撬,女方嘟嘟噥噥,不住抱怨。再回過頭來,蘇林已經失去影蹤。

之洋惘然,她已回到她的世界里去了。

之洋在樹下站一會兒,靜靜隨原路出去,找到了車子,駛回家。

傍晚,她坐在露台看日落。

志聰回來,詫異地說:「為何一臉哀傷?」

之洋答:「我看到了將來。」

「是嗎,」志聰不在意,「可是良辰美景?」

「不,是將來看到了我。」

「之洋,別想太多,該工作時工作,該休息時休息,現在,該大吃大喝。」

之洋不去理他,撥電話給時珍。

時珍意外,「怎麼又是你?」

「時珍,你我那奇異旅程經過,可需寫成報告?」

時珍笑,「鏡花水月,何足作傳?」

「我卻想一一記錄下來。」

「你喜歡做就做好了。」

「時珍,友誼永固。」

時珍答:「一定。」

之洋按熄了熒幕,轉過頭去,「志聰,我有話說。」

蘇志聰自廚房出來,「賢妻,你我之間,有什麼話是不能說的?」

之洋鄭重地道:「這件事,我一直沒提過,現在打算詳詳細細從頭到尾與你說一遍,希望你可以接受。」

「糟!莫非你在地球的另一邊另外有個身分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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