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

意外

那天早上,我踏著腳踏車去公園,買了一大束花,把書本用一根帶子縛在車后,自覺非常風流瀟洒,公園的人投給我羨慕的眼光,我覺得這一剎那才是不寂寞的,因此非常開心。

我把車子踏出公園,才到門口,好景不長,一輛小跑車斜路駛出來,我連忙剎車,他卻緩緩的撞向我,一切像電影鏡頭一樣,我急急把腳車拖到一邊,摔跤,跑車的輪子壓過腳車,我的肩膀先落地。

跟拍武俠片似的,我聽到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四周的人圍上來,尖叫,疼痛在那一秒鐘傳過來,我痛得慘叫一聲,倒在地下起不了身。

跑車中的駕駛員是個男人,他奔出來要扶起我。

我說:「不必了!」其實是呻吟。

他來拉我,我大聲叫,「我的骨頭斷了,不要動我!叫救護車!」

「我送你到醫院去。」他急得幾乎哭出來,「我扶你,這樣快點。」

「笨蛋!」我一頭冷汗,「我進不了你的車子,快去叫救護車!」

「試一試,我是醫生,你的右手上臂骨與頜骨斷了,忍一忍疼,可以進車子,叫救護車起碼十五分鍾才來。來,試一試。」

人越圍越多,眼光都是好奇的,我並沒有流血,不能滿足他們,因此我決定進他的車子。

他很小心的扶起我,他說:「唉呀,膝頭全破了。」

我一頭的汗,相信他也看到了。

他說:「忍一忍。」

他開動了車子。

隔著窗門,我看到了我的腳踏車,我的花束,我的書本。

我掙扎著說:「書本……」

「我賠你。」

然後我一口氣松下來,只覺得全身痛,痛得像每一寸身體都像千萬枝針在剌,我想我是昏過去了。

醒來的時候我正被移動到擔架上去,我順手抓住一個人,我說:「痛……」

「是,是,馬上好了。」還是那個人。

我居然相信他,溫馴的點點頭。

「要通知你家人,電話是什麼?」

我告訴他。

我快要死了,我想,快了。

醫生過來給了我一針,護士剝了我的衣服,伸手摸摸我的骨頭。

完了,我想,我的腳車,我的花束,我的新牛仔褲,完了,原來如此,我完了。

氣急攻心,我又昏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像電影,我穿著白衣服,家人圍在身邊。我想,我要死了,所以他們都趕了來哭。

媽媽並沒有哭,她向我瞪瞪眼,「叫你太太平平的在家看電視,你不相信,看!」

她還罵我!她一罵我,我反而哭不出來,看樣子我會活下去。

我微弱的抗議:「……痛。」

「誰叫你把腳車駛進那條路去了?那是通向停車場的啊!人家劉醫生煞車快,不然你早完蛋了。」

「現在呢?」

「現在你斷了兩根骨頭,自己壓斷的,醫生說,幸虧你年輕,一星期出院,不可拿重物,明白沒有?」

信不信由你,我忽然有一陣失望,「呵,這樣。」我想起來,「那麼失事現場的東西呢?」

「都叫劉醫生送回來了!你這冒失鬼,給別人多少麻煩!」

「我給他麻煩,真會說!」我不服氣,「我都幾乎痛死在這裡了!」

「疼什麼!拆了石膏就沒事,你好好休息一下吧。」

鐵石心腸。

我說:「我不能寫信了。」我看著我的斷臂。獨臂刀。

「你一年也不寫三封信,你那雙手,除了玩,什麼也不幹,我走了。」媽媽站起來。

「明天來不來?」我問她。

「上午來,這些小說給你帶的,好好的看。」

「謝謝。」

她走了。

我們家沒有悲劇意味,我拿起武俠小說,床頭還放著一籃蘋果,我吃一個。

手臂像神跡似的,忽然不疼了,但是打了石膏,又掛在脖子下,非常不便。但是我決不會讓一條手臂妨礙我看小說的樂趣。

現在我是名正言順的病人,要喝水,按鈴,要吃飯,按鈴,難怪母親沒有好臉色,這筆住院費不知道怎麼報銷。

醫生來的時候我展示一個大大的微笑,他很開心,我接受了兩次住射,下午睡了一覺,醒來再看小說。

這種生活是不壞的,如果短期過一陣子,有益身心,但不能一輩子住這兒,當然。

吃了飯我又睡了,等痊癒之後,我會胖的,我想。

媽媽似乎很放心,她並沒有打電話給我。

我睡得迷迷糊糊,聽見有人問護士:「她怎麼樣,她沒事吧?」

護士笑答:「她很好,很樂觀,你別但心,她不會有事的,才斷了兩條骨頭。」

「才斷兩條?」我睜開眼睛跳起來,「你想我斷幾條?」

「你醒了?」那個人趨向前來。

「是的,我醒了,你是誰?」我搶白他。

「我是劉家豪。」

「劉家豪是誰?」我看著他。

「劉家豪?我就是開車撞倒你的劉家豪呀!」

「你?」我火辣辣的火起來,為他吃了這麼多苦,卻連媽媽都不同情我。「你走!不要讓我看見你!走,快走。」

「我是好心來看看你--」

「我很好,你不必來看我,看到你我才真的要病了。」我大聲的打斷他。

「你--」

「我怎麼樣?我沒給你撞死,你是不是有遺憾?」

「小寶!」母親的聲音大喝一聲。

我連忙笑,「媽,你又來了,你怎麼會有空的?」

「我怎麼會來看你?我不放心你呀,你別對劉醫生這麼沒禮貌。」

「對,我還得跪下來叩謝他不殺之恩呢!」我說。

「劉醫生實在是有苦說不出。」母親說:「你知道是你的錯,你不該把腳踏車開到小路上去,你為什麼不看清楚?出了大事,劉醫生也不必負責任。」

我覺得理虧,我說:「但是他到底是撞倒了我,如果我成了殘廢,他一輩子也不好過!」

母親不出聲了,看劉某一眼,我鼻子里哼出一聲來。

「我知道這是我的錯。」劉家豪說:「我負全部責任。」

「什麼叫全部責任?如果我這條手臂不好了,你養我一輩子?」

「小寶!」母親阻止我,「別亂說話!」

我不出聲。

劉家豪放下水果,「我……先走了。」

他走了以後,媽媽問:「你為什麼跟他亂說話?」

「我沒有。」我說:「我希望他不再來。」

「人家好好的跟你道歉,你怎麼像野人似的。」

「你別管我。」我說。

「你現在還痛不痛?」媽媽問。

「不痛了,」我說:「但是一隻手這樣子,太不方便。」

媽媽嘆口氣,把水果籃拆開來,「呵,是李子。」

「我喜歡吃李子,拿兩隻來。」我說。

「我想劉醫生會再來,你不如將錯就錯,與他做個朋友。」

「做朋友?開玩笑!這人面目可憎,賊頭狗腦,他再來我就打他出去。」

「我走了。」母親瞪我一眼,「才不管你呢。」

「再見。」我吃著李子。

後來我便睡了。才兩天就覺得悶,清早起來,看見護士們嘻嘻哈哈的走來走去,非常羨慕,我又不能起床走,我想到坐在輪椅上的病人,好同情他們。

母親昨日來了兩次,今天勢不會來了,我很想朋友們來瞧瞧我,又不想驚動人,我拿起武俠小說。

醫生進來,我問:「我的骨頭如何?」

「很好。」醫生說:「不必擔心。」

「幾時出院?」

「肯定不會是明天。」醫生嬉皮笑臉的說。

我又拿起武俠小說。

一直悶到下午,劉家豪又來了。我看到他手中的鮮花,有點高興,到底我也沒有朋友。

於是我的聲音有點軟。

「你來幹什麼?」我問。

「來探望你。」他老實說。

我也老實的說:「我不希望在這種情形之下讓人看到,你知道:披頭散髮,面上無光。」

「我覺得你很好,醫生說骨頭不久會自動接上,你放心好了,一年內不要做劇烈運動,」他歉意的說:「你暫時不能打網球了。」

「你怎麼知道我是打網球的?」

「因為你一隻手臂組,一隻手臂細。」

「你是哪一國的醫生?」

「我是牙醫。」

「牙醫也混充醫生。」我蔑視的說。

「牙醫當然是醫生。」他笑了。

我對著他,他也看著我,兩個人對望著,非常尷尬,但是他沒有馬上走的意思。

我低下頭,咳嗽一聲。

他問:「有沒有朋友來看你?」

「沒有。」我據實說:「他們都不知道,我不想丟臉。」

「這樣好了,我天天來看你,直到你痊癒。」

「不用,我自己會得看武俠小說消磨時間。」

「你喜歡看武俠小說?」

我不想多分辯,於是點點頭。

他又坐了好久,走了。

他想必是個忙人,牙醫都很忙。

他身上那套燈芯絨西裝看上去很好,他叫什麼?叫劉冢豪。

到第三天的時候,我悶得幾乎要爆炸了。

我大聲的唱了一支歌。問醫生什麼時候可以出院。吃了一大盆冰淇淋。到花園去站了很久。

下午,劉又來了。

我們兩人大眼看小眼,對了好一會兒。

真佩服他的耐心,我雖然沒有把他扔出去,但是臉色也差不多,但是他可以一直坐下去。

我心想:他一定有很多其他事可以做,但是他跑來醫院坐著。

我為什麼不趁機請求他?

我開口:「劉先生,我有一事求你,如果你替我辦妥,我會很感激你。」

「什麼事?」他非常高興,「什麼事?我儘力幫助你,你快說。」

我慢慢的說:「我想出院。」

「唉呀,你多--」

「我要出院。」我揮舞著右手。

「為什麼?」

「回家至少我可以聽唱片,看電視,是不是?我在醫院裡,天天躺著,很難受,覺得自己是廢物,影響我心情。」

我知道他是我唯一的救星,說得聲淚俱下。

「這……」

「我會照顧自己,我真的會,請你相信我,我睡在醫院裡,沒病也嘔出病來了,我受不了。」

「這……我與醫生去商量商量,同時通知你家人來接你出院。」他起身走了。

我滿懷希望的等著,到底牙醫也是醫生,他們同行商量起來又到底好一點。

過了一會他同我的主診醫生來了。

「想出院嗎?」醫生問。

「是的。」充滿盼望。

「你一條手臂上了石膏,肩膀又不能動,換衣裳都要護士幫忙,你回去,行嗎?」狡猾的笑。

我咬咬牙,「行。」

氣得我!他走了。我白了劉家豪一眼,這個人一點辦事的能力也沒有。

劉說:「如果你母親來了,她肯讓你出院,事情就不一樣,非得她簽字不可。」

「好,我求她。」求母親比求石頭還難,「你要幫我證明我可以出院。」

下午母親來了,我與劉家豪說得聲嘶力竭,她才答應。

然後我便搬回家。學校請了好幾天假,同學疑心,來看我,我把這次意外形容得活靈活現,她們幾乎羨慕起來,我很得意,把石膏手臂讓她們簽字留念,我口沫橫飛的說:「將來拆掉石膏,將是最佳紀念品。」

媽媽沒好氣,「你一輩子也長不大!」

我只好笑,回到家中才知道舒服,儘管一條手臂不能動,但是吃零食,看畫報,真是其樂融融。

只是苦了媽媽,上班下班忙,還要照顧我。

劉家豪第二天就找上門來,我只好與他攤牌。

我說:「你不必內疚,我肯定不會死,過幾星期就恢復了,你何必浪費寶貴的時間,天天跑來坐著呢,大家無聊。」

他忽然笑了。我被他笑得不好意思起來。

他問我:「你有幾歲了?」

「十八歲。」我說:「你知道,成年人。」

「難怪摔斷一兩根骨頭無所謂,還是孩子呢。」

「我不是孩子。」我說:「我是一個明是非的成年人。」

「怎麼不見令尊?」他改目問。

「我父親去世了。」我說:「你問這些來幹什麼?這些與牙科有什麼關係?」

「我們是朋友了,」他摸摸鼻子,「朋友總得互相了解是不是?」他忍住笑。

「哼,那你的父母呢?」我說:「說來聽聽。」

「在下父母雙全。」他笑道:「是獨生子,尚未娶妻。」

「啊?連女朋友也沒有嗎?」我頗同情他。

「女朋友摔掉了我。」他很感慨。

「她另有新歡,愛上別人了。」他說。

「你難道沒有爭取她?」我問。

他有點沒精打采,「我不喜歡與人爭。」

我聳聳肩,這時候,同學又來看我的石膏手臂,我歡迎她們,同學交換一個眼色,問道:「那是你的男朋友?」我說:「怎麼會?他那麼老!」我非常驚異。

同學們說:「不老,真是一表人材,別騙我們了!」大家都笑,「來,我們放下點心便走,別礙著別人。」

我第一次以客觀的眼光看著劉家豪,或者他是一表人材的,但是男朋友?他是很善良的人,但是男朋友?不不,我的男朋友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我再打量他,他整個人彷彿沒有缺點,有點四方。我們比較喜歡戴一隻耳環,頭髮披在肩膀上的流行曲歌手,年輕的醫生代表穩定,在我們的年紀,我們不需要這一樣。

我搖頭,十年之後或者有商量。

同學們要走--我送她們,但是劉家豪還沒有走的意思。

我問:「你不是留在我們家裡吃飯吧?」

「一點也不錯,你母親留我吃飯。」他笑,「你們家每天下午四時,有鐘點女工來做飯,是不是?」

「你不走了,是不是?」我看著他,也笑了起來,「你是一個好醫生,是不是?但是我要出去散步,你要不要跟來?這是邀請。」

他大喜過望,為我披上一件外套,我們走到附近公園去。有二十分鍾我們沒開口說話。

然後我說:「這裡是你撞倒我的地方,腳踏車在修理中,書本倒揀回來了。」

他笑笑,不響。

漸漸我的話多起來,「……爸爸去世之後,只有我與媽媽生活,開頭我在寄宿學校,後來回家住,中學畢業后媽媽想送我出去念書,但是我怕她寂寞,她說不怕,其實我們兩個人都寂寞得要死,」我笑,「有一陣子她加班,我一邊看電視一邊吃零食,胖得像只豬。」

他把手插在口袋中,很耐心的聽著。

隔了一會兒他說:「你與你母親都很勇敢。」

我笑說:「是的,我們看到蟑螂與老鼠都不會尖叫--沒有人聽。」

「我比你大多了--」

「大多少?」我懷疑的問。

「我廿七歲。」他說:「怎麼?不夠資格做你的男朋友?」他看著我,彷彿有點認真的樣子。

「如果我們在別的場合里遇見,譬如在一個舞會……」我聳聳肩,「或者能有機會。」

他不說話。

我說:「就是這條路了,當天我的腳踏車踏到此地,不知道有汽車會駛出來--」

「快!快避!」他一把推開我。

我向前沖了兩步,轉頭,說時遲那時快,一輛跑車尖聲煞車,他摔在地上。

司機大聲罵大聲叫,並沒有停下來,他看見劉搖搖幌幌的站起來,還追問一句:「你嫌命長呀?」便揚揚洒洒的把車開走了。

我歉意的說:「對不起,但是你知道了吧!事情是很容易發生的。」

他不答,我發覺他滿頭大汗。

「你怎麼了?」我驚問,「你不舒服?」

「我想我折斷了一根骨頭,」他呻吟一聲,「快把我送進醫院,我疼死了。」

我連忙截了一部街車,送他進醫院,我一直用我的好手扶著他,又連忙打電話叫媽媽來,手忙腳亂的向媽媽解釋,媽媽暴跳如雷的向我發脾氣。

我尖叫起來,「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

「現在輪到你照顧他,我不顧這事。」媽媽說。

我們連晚飯都沒有吃。

我帶著玫瑰花去看他,護士說他要休息。

我說:「請你轉送這花給他,明天我帶水果來,請他不要生氣。」

護士笑著接過花,「我會告訴劉醫生的。」

「謝謝。」我頹喪的走開。

劉真是倒霉,碰見了我這個冒失鬼。

我才走到門口,那護士又追上來,「小姐,劉醫生決定見你了!」她笑得很奇怪。

我大喜過望,連忙跟她走進病房,劉家豪手中拿著一本武俠小說,沒好氣的看著我,他的手掛在脖子下。

我賠笑臉:「你還……好吧?」

「很好,要住十五天。」他眼睛看著天花板。

「你……喜歡看武俠小說?」我訕訕的問。

「嗯。」他不大想回答。

「你不要生氣--」

「我沒有生氣。」他說。

「我知道你一直覺得是我的錯--」我不知道怎麼解釋,我只好住口,我想哭,但又哭不出來。

我應當走了,但是歉意使我留下來。

這便是他當初來探我的感覺吧。真是啼笑皆非,六月債,還得快。

我又坐了一會兒,他的臉色沒有進步,我只好走。

在放學后我又買水果去看劉家豪。

他似乎友善了一點,他問:「你的手如何了?」

「習慣了,等石膏真的除掉,我反而會覺得奇怪。」我擠出一個笑容。

「現在我們扯平了。」他說。

獨臂刀大戰獨臂刀。

「是我不好。」我終於承認,低下頭。

「算了。」他擺擺手,大方的饒恕了我。

我鬆一口氣。當然,他轉敗為勝了。

一個月後,當我們兩個人的手臂都可以自由活動,我們去跳舞慶祝,開了一瓶香檳,媽媽也在。

如果同學看見我們兩人在一起,再擠眉弄眼,我也不否認,我的意思是,他實在是個好人。

媽媽很高興,她覺得我因一點「小」意外而獲得一個這麼好的男朋友,可真是因禍得福。

我認為第一件意外不是我的錯,第二件意外也不是我的錯,家豪覺得至少我不應該亂走路。

我們可以把這些意外歸類,推給社會。

真沒想到我們兩個人的骨頭都那麼脆,那麼容易斷。

一個月後,我畢業了,家豪問我是否要升學,我說是,「看,我生物與化學考得多好?我要考醫科。」

「很好,與我同行。」他笑。

「我讀的可不是你的,牙醫也混充醫生!」我瞪眼。

他不出聲,只是笑。

真沒想到他會成了我的男朋友。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傳奇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