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鏘鏘!鏘鏘!鏘鏘鏘……
「正宗京城賽家班,小蝶仙、鳳老闆,梅瓣織、葉老闆雙生雙旦今起在瑪瑙鎮盛大開鑼公演『白蛇傳』,錦花燦爛精彩可期,歡迎各方嘉賓、鄉親父老齊聚『花滿樓』,共賞絕代大好戲。」
瑪瑙鎮是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鎮,離京城說遠也不遠,說近也不近;在這個太平繁華,昌明鼎盛的年頭裡,人人衣食無愁,家有恆產,連帶小鎮也呈現出一股熱鬧繁榮的景象,別的甭說,光是有名的戲班子都肯移師至此盛大演出,可見瑪瑙城花得起大錢來的人多著呢!
整條大街上,小販商家熱熱呼呼地做著生意,行人來來往往遊客如織,這初春時分雖然天有點微涼,偶爾還下起一絲絲的柳葉雨,但是並沒有滅了絲毫遊客們出門溜達的興頭。
但見人們迫不及待褪去厚厚的冬衣,穿花戴柳薄衣上身,至多在外頭罩件紅艷艷亮顏色的披風,在乾乾淨淨的大街或小橋流水邊來來回回逛著,預備著看人也給人看。
花彈兒小手支著下巴,從二樓的窗戶邊,羨慕至極地看向街上嘻嘻哈哈,一臉歡喜自在的行人們。
真好,可以出去玩呢!
「彈兒!彈兒,你在哪兒呀?」絕艷動人的名花旦小蝶仙吼起人來可沒有平常唱戲時的半分嫵媚,那聲音之尖厲差點讓彈兒的耳朵被震破。
「小姐,我來了,來了。」她慌慌張張地挖著耳朵,火速沖至小蝶仙跟前,急忙露出討好的笑容。
服侍小蝶仙老闆的第一要訣——准笑不準哭,否則她索性會讓你哭個痛快。
小蝶仙一扭身,狠狠地擰了她的腰際一把,「要死啦,我叫了那麼多聲,是死人嗎?現在才到,又摸魚去了吧?」服侍小蝶仙老闆的第二要訣——你錯他錯統統都是我的錯,不得啰嗦。
「對不住,都是彈兒的錯。」她強忍住腰際火辣辣的疼痛,擠出了一朵笑,「小姐息怒,下回彈兒不敢了。」
小蝶仙這才有些滿意,哼了一聲道:「來瞧瞧我這花鈿貼得怎麼樣?好像是歪了。唉,上回趙公子可送了我好些釵環寶飾的,你這死丫頭都給我黑到哪兒去了?」
彈兒急忙跪下,小臉惶然,「小姐,彈兒發誓絕對沒有拿你的東西……你上回不是把它們都送給陶公子了嗎?」
就是那個在花心鎮,一臉風流相的陶公子。彈兒很不明白為什麼小姐會把一些珠寶都送給了陶公子?那個陶公子好壞的,她就親眼見他調戲了好幾名戲班裡的小姑娘,可是迫於淫威,都沒人敢聲張。
她有點擔心小姐會傻傻的給那個陶公子騙去,不過幸好班主及時離開了花心鎮,否則後果還真是難以想像。
小蝶仙俏臉難堪地一紅,隨即扭曲了起來,尖聲叫道:「死丫頭,還敢跟我頂嘴?珠寶是老娘的,老娘想將它給誰就給誰,要你這丫頭多嘴嗎?你給我滾到後台去收拾東西,晚上的白娘娘戲服給我拾掇得整整齊齊,若有一點灰塵臟污我要你的命!」
「是。」彈兒低下頭來,咬住了唇。
准笑不準哭……准笑不準哭……小姐不愛聽人家哭……
「你可別忘了,這幾年是誰供你吃供你穿,當年若不是我在鳳陽鎮上把你這小乞丐給撿了回來,你早就不知道被哪條野狗給啃得屍骨無存了!」小蝶仙伸出纖纖秀指戳了過來,長長的寇丹指刺得彈兒的額頭立刻現出了幾枚紅印子。
好疼……可是彈兒緊咬住唇,連半聲呼痛都不敢。
小姐說得沒錯,當年若不是她,自己可能早就已經死了,所以她一定要忍著……
「彈兒知錯了,惹小姐生氣真是罪該萬死。」她的眼眶蒙上熱熱的淚霧,卻怎麼也不敢眨眼,唯恐淚珠一個不聽話滾落了下來。
不能哭呵。
「知道是你該死就好,去去去,別在這兒凈惹我生氣。」小蝶仙嫌惡地揮了揮手,像在趕一隻惹人厭惡的蠅蟲似的。
彈兒低垂著頭退出這間花滿摟特地為小蝶仙準備的雅房,緩緩下樓,到那個幽幽暗暗,卻充滿了各色各樣好看生動戲服的後台。
她好喜歡摸摸那些華麗漂亮,雄壯豪氣的戲服,彷彿只要一穿上戲服就化為戲中人,扮演著和自己的人生全然不同的角色,縱然台下是乞丐,在台上也是有機會成為皇帝。
人生不就是這一線之隔嗎?很多事情其實可以不必太認真的。
就像現在,腰上的疼楚和額上的刺痛,都不能夠消滅她滿心的歡喜,至少她可以在後台摸上好一會兒,去看看那個妝點出五光十色戲夢人生的「大箱子」。
***
當一身粗布衣裳,綁著長及腰間的烏黑辮子,雪白柔嫩小臉上帶著夢幻般笑容的彈兒來到後台時,所有在台上跑龍套,在後台是雜役的老老少少們都嘆息了。
瞧她的額頭又給戳出了斑斑紅印,就知道小蝶仙又拿她出氣了。
可是這傻丫頭呀,好像一點都沒發覺小蝶仙是惡意整弄她的,反而還心滿意足成這個樣。
在台上專門演老痞子的老魯放下手邊的工作,一臉憐惜地來到她身邊,柔聲地問:「彈兒怎麼樣了?怎麼沒去服侍小蝶仙老闆呢?」
「我惹小姐生氣。」她扮了個鬼臉,不過隨即歡然地抬頭,「可是小姐讓我來幫她拾掇白娘娘的衣裳。」
專門演三姑六婆的李大娘也湊了過來,愛憐地摸了摸彈兒的頭,「真是個傻丫頭,這就值得你這麼開心嗎?」
「大娘,彈兒為什麼不開心呢?」她咽下心頭泛起的酸楚感,笑吟吟地道:「你們都待彈兒這麼好,還有這麼多我喜歡的戲服……光是看著這個,我就心滿意足了。」
她知道他們都為她抱不平,其實她也明白小姐是什麼樣的人,但是她欠了小姐一分恩情……無論如何,得過且過,只要日子還過得去,再說她很容易自尋樂趣的。
在前台跑龍套搖旗吶喊的江小二把一些銀槍假刀排列整齊,忍不住道:「說實在的,彈兒的聲音著實好聽,這身段也好,倘若我是班主,一定會培植彈兒起來……」
李大娘連忙噓了一聲,緊張地道:「你要死了,這話別亂說,會給彈兒惹禍的,你不是不知道小蝶仙如今紅得緊,她有可能分一杯羹給旁人嗎?連梅瓣織上次央求班主讓她客串一次白娘娘,都險些給小蝶仙狠狠抓花了臉,你現在提起這個,萬一傳進了她的耳里,彈兒還不被她給活生生掐死?」
江小二打了個寒顫,「對喔,我都忘了這回事。』』
彈兒笑了一笑,甜甜的酒窩若隱若現,「小姐在班裡地位這麼高,高處不勝寒,會擔心也是自然的。」
「不過話說回來,誰教小蝶仙是班主的搖錢樹,金雞母呢。班主是認銀子認名氣不認人的,咱們這些跑龍套的只有認命的分兒。」總是演壞女人,陷害忠良貞女的畫眉沙啞嘆氣。
其實她最可憐了,在台前演壞人被丟瓜子殼什麼的也就罷了,在台後還不是屢受當家花旦的排擠,就是怕她哪一天脫尖兒出頭了,被扶正當了主角。
就拿她的嗓子來說吧,原先也是珠圓玉潤清脆好聽的,就是小蝶仙和梅瓣織聯手用藥酒把她的嗓子給葯壞了。
身入戲班就永無出頭日啊,誰讓她的賣身契在人家手頭上,就算哭爹喊娘也告不到官府那兒作主去啊。
從古至今,戲班子這種屬於下九流的行業有自成一格的規矩,就算官府也插手管不得。
班主逼死小角色的事屢見不鮮,大夥也都看慣了,到最後只好獨善其身,凡事忍著點別出頭也就是了。
畫眉心裡最能明白彈兒想要唱戲,想要一扮角色在台前唱出生命的悲歡,發光發熱……
台前的掌聲如雷,骨子裡的熱血自然也就奔騰而起,更加賣力的表演著,無論是唱出了角色的真情苦情深情,還是翻騰演藝出了高段的姿態,在觀眾聲聲叫好中,一次又一次地上癮,這也是畫眉沒法子割捨戲班子生涯的另一個原因。
只是,她們頭上不只一個大太陽啊,再怎麼樣也輪不到她們壓軸當主角,只能夠在真實與虛構的戲台上,一次次地扮演著小角色,直到老了演老婦、老乞丐、老婆娘,就像老魯和李大娘一樣,一生奉獻在戲台上,轉眼已經過了一生。
彈兒凝視著只比自己大了三歲,卻已是滿眼滄桑的畫眉,心底蕩漾著一片凄楚與心疼。
她情不自禁牽起畫眉的手,「畫眉姐姐,你們不是跑龍套的,在我的心裡,你們都是戲台上不可或缺的人物,若沒了你們的出色點綴,紅花就只是單單調調的紅花,小生花旦們可就遜色太多了。」
她這話一出,所有的人眼圈都紅了。
彈兒這話真是熨貼到他們心坎里去了,台前台後人們只看到花旦如何美,小生如何俊,卻極少注意到若不是他們豐富了戲台滋潤了角色,何來如此熱鬧精彩的場面戲文呢?
李大娘擦了擦眼角,滿足地笑了,「彈兒這話說得真,咱們也別在這兒自憐自艾了,當一天和尚就敲一天鐘,扮演好我們的角色也就對得起自己了。」
「是啊、是啊,說不定有哪天還能給我撈到個真正的配角演演呢!」畫眉也振作起精神,一雙濃眉大眼笑得分外燦爛。
「就是啊。」彈兒笑咪咪地道:「咱們抱著一個希望,說不定哪天能夠自組成一班,我當班主,你們也是雙生雙旦,咱們熱熱鬧鬧、風風光光地唱他個紅翻天,人人都是大角兒!」
老魯皺紋都給笑出來了,「好哇、好哇,到時候我這老生就反串小生,鐵定不輸給江小二的扮相。」
「老魯,話可不能這麼說,想我要是認真扮將起來,說不定也是風流翩翩一少年,到時候迷死了成堆的未嫁姑娘呢。」江小二閉上眼睛想像那景象,喜不自勝地嘆道。
「得了吧。」李大娘真給他們笑疼了腸子,她揉著肚子笑道:「我就沒有這麼大的心愿,我呀,但願扮一次『快嘴李翠蓮』……爹拜稟,娘拜稟,蒸了饅頭兼細粉,果盒食品件件整。收拾停當慢慢等,看看打得五更緊。我家雞兒叫得准,送親從頭再去請。姨母不來不打緊,舅母不來不打緊。誰知姑母沒道理,說的話兒全不準。昨天許我五更來,今朝雞鳴不見影。等下見門沒得說,賞他個漏風的巴掌當邀請……」
所有的人聽了李大娘拉起嗓子學那怪腔怪調,忍不住哄堂大笑。
「快嘴李翠蓮」是打話本改編成戲文的,說的是新婦李翠蓮嘴快的生動有趣,一張嘴該說也說,不該說也說了一大堆,搞得爹娘頭痛、公婆埋怨。
這齣戲多半是演來「單取人前一笑聲」的,只有拿來炒熱場子的時候才會演,平時因為小蹀仙顧及嬌滴滴的形象,所以這「快嘴李翠蓮」已經很久沒有上戲過了。
可是因為戲文簡單好玩,每回演的時候不光是台前笑,連台後也笑聲連連。
彈兒跟了戲班子三年多,也只見演過兩回,被李大娘這麼一提起,登時懷念得不得了。
「若是大娘真演這快嘴李翠蓮,我一定要準備個籮筐到前面去接賞錢,肯定能接上滿滿一大籮筐的。」她甜甜地笑著,明亮有神的眼眸眨呀眨,可愛極了。
「那倒是。」李大娘樂得呵呵大笑,「不過我怕我戲唱到一半就笑倒在台上,到時候恐怕不是銅錢滿場飛,也許是瓜子殼滿天飛哪。」
幾個人相視一眼,又是哈哈大笑了起來。
幽幽暗暗的後台里,笑聲歡樂地點亮了四周氛圍,那些名角的戲服、花鈿、銀樣蠟槍頭,看起來彷彿也不再那麼遙遠,那麼高不可攀了。
或許,真會有這麼一天呀!
***
「他來了。」
「他是誰?誰是他?」
「妙齡二十六,英俊挺拔無人能敵,一身白衣似雪,黑眸皓齒,風流倜儻,背後長劍三尺六,削鐵如泥,劍鋒一出,見血封喉.長腿一跨,橫踏江河,揚聲吐氣,威縝八方……」
「啐!」
坐在茶館里的客人們忍不住拿手上的瓜子紛紛扔過去,漫天瓜子雨砸中留著兩撇小鬍子的說書先生。
說書先生抱頭四處亂竄,「哎呀呀……手下留情、手下留情,說好了動口不動手的……」
「咱們是來聽你說武林逸史,不是來聽你在那兒繞口令似的狂文,你再扯一大堆有的沒的,待會我們就叫你『見瓜封喉』!」
「就是、就是,聽得人心痒痒的,還在那兒拖戲。」
「就是說,西條街的茶博士說起那個神秘的金馬影城的三馬公子呀,可比你厲害多了!」
「就是,光是說起三馬公子中的金劍會公子,那一手劍可真是出神人化,驚天地而泣鬼神……」
「是啊,聽說他曾經一個人單槍匹馬橫掃了九洞十八寨的賊頭呢!」
「嘖嘖,那一手功夫真不知怎麼練的,我要會上那麼一招的話,可就一輩子受用無窮了……」
「去!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連你家那婆娘都打不過了,還要學人家金大俠?」
「喂,我打不過我家婆娘,你就打得過她嗎?上次你打我家門前過,還不是給她打得滿頭包。」
「哎呀,說起你那口子可真夠凶的。」另外一個客人忍不住插嘴。「那隻擀麵棍打起人來毫不留情,我不過是問候了一聲她娘親贛大嬸最近好不好,她就把我打成豬頭……」
家有河東獅的客人幸災樂禍地道:「還不都是你們自找的,我反正是娶了她逃不掉了,誰教你們偏偏愛從我家門口過?嘿,自找死路嘛!」
「話可不能這樣說……」
客人們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河東獅有多厲害,人聲鬧哄哄的,氣得說書先生索性把扇子一收。
「哼!人家不來了啦!」
氣呼呼地自轉回裡間生悶氣去了。
這也難怪,三馬公子可是江湖上神秘的大人物,少有人知道他們真正的面貌身份和行蹤,大部分的事都是口耳相傳流傳而出,有本事的人就加油添醋說得強強滾,像他這種講究實際注重氣氛的說書先生反而給瞧扁了。
哼,這真是什麼跟什麼喲!
在茶館的角落裡,有一個身穿淡月色勁裝,英俊偉岸的男人靜靜地啜飲著清茶,對於茶館里的鬧哄哄置若罔聞,只是英挺的眉毛微微一挑,帶著一絲無可奈何。
他就是金劍會。
英俊挺拔一如說書先生口中的風流倜儻,不過他一點也不風流,半分也不倜儻,事實上他最討厭女人,不是因為他有斷袖之癖,而是因為他有一種怪病,只要一有女人太過近身,他通體上下立刻就長起了癢死人的痱子,而且癢到他素來面無表情的臉龐都忍不住皺眉連連。
可惡!如果不是那個老頭子,他大可以一輩子躲在劍樓里快快樂樂鑽研劍術,不用下山來面對成山成海流口水拚命黏將上來的女子,更別提他三天兩頭就竄出來的痱子了。
可惡!可惡!什麼六十大壽非得看一出「賣油郎獨佔花魁」不可,存心是要折騰戲耍他們;他和霜節、浙漾,統統都是三個變態老頭子玩弄的對象,可恨的是偏偏無法反抗。
劍會揉了揉眉心,突然覺得頭又作疼起來了。
不過不管怎樣,只要他逮回一個合作的花旦,在老頭子的六十大壽的壽宴上和他登場演出「賣油郎獨佔花魁」,二十六年來的惡夢就可以宣告終結了。
他就自由了。
不過天下戲班子花旦如此多,真正實行起來卻有一定的困難度,例如他必須找一個靠近他三步還不至於讓他長痱子發癢的女子,這齣戲才有可能唱得起來。
走遍千山萬水,到哪裡找這樣的人呢?
太陽穴的隱隱作疼已經變成抽疼了,他越想越窩囊,這口茶再也喝不下,丟下了碎銀子就起身往外走。
茶館里的客人們自顧七嘴八舌地討論著誰家婆娘很厲害的問題,誰也沒有發現適才還在談論的武林傳奇人物,已經靜靜從他們身邊離去了。
唉,果然不是每個人都有緣分見識到傳奇人物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