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外頭的雪還在下。
寢宮內,兩人的感情卻在升溫當中。
他們並卧在榻上,誰都沒有開口,只是閉上眼皮,宛如交頸鴛鴦,享受著眼前這寧靜溫馨的一刻。
「對不起。」皓月忽然開口。
琅邪嗅著一撮垂落在雪白肩頭上的烏黑青絲,「為什麼要跟朕道歉?」
「因為霙妃的事是我誤會你了。」當時她氣憤的指責他的無情,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能犧牲,現在想一想,他是有苦說不出。
他撇了撇弧度優美的嘴角,「那件事朕已經忘了。」那女人居然敢給他戴綠帽子,沒立刻將她處斬算是開恩了。
「只是我不懂為什麼霙妃會……」猛地打住話語,想到一個可能性。
「妳猜得沒錯。」琅邪冷哼。「以為懷了個野種就要朕認帳,天底下沒有這麼便宜的事。」
皓月側過嬌軀瞅著他,「可是孩子也是無辜的。」
「朕可沒要她打胎,已經算是仁慈了,是她自知罪孽深重才尋短見,與朕無關。」他悻悻然的說。
她輕喟一聲,「為什麼這麼傻呢?」
「那是她自己造成的結果,怨不得朕。好了,別凈談這些會讓朕不開心的事,說個故事給朕聽一聽。」
「你不是最討厭聽我說故事的嗎?」皓月失笑的問。
琅邪揚高嘴角,打趣的說:「誰教朕今兒個心情好,所以願意洗耳恭聽。」
「那我是不是要說謝王上恩典?」還沒說完,她已經先笑翻了,這些古人的用詞總是會讓她發笑。
他朗笑數聲,「哈哈……愛妃不用客氣。」
笑了一陣,皓月偏著螓首,認真的搜尋裝在腦袋裡的故事,既然他有興趣聽,可要好好的利用,自然要講個有用的,足夠讓他自我反省的故事才行。
皓月嬌瞋一眼,「不管我說什麼故事,你都不會生氣?」
「朕會學著當個有肚量的君王。」他笑謔的說。
她笑意晏晏,「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當然,君無戲言。」
清艷的笑靨忽然斂去一半。
「在想什麼?」琅邪非常好奇她的小腦袋裡裝的究竟是什麼,為什麼跟其它女子如此的截然不同。
「我從來不知道君無戲言這句話居然這麼沉重。」皓月語重心長的輕喃。「就因為你是君王,一旦說出去的話就收不回來,所以更要格外謹慎。」
琅邪低笑一聲,「朕當然明白這個道理了,妳再不說故事,那朕只好另外找別的事來做了。」說著就要付諸行動。
小臉登時又羞又惱,「我想到一個故事了。」
琅邪笑不可抑,佯裝遺憾狀。
「朕就先聽妳說完,若是不好聽,那朕可要好好處罰妳了。」他暗示的笑說。
她紅著臉瞪他。
「還不說?」琅邪繼續逗她。
皓月這才清了清喉嚨,表情一整,頓時嚴肅起來。
「在某個地方有位孝順的媳婦,侍奉婆婆十分恭敬謹慎,婆婆非常感動,可是又想媳婦為了奉養她,每天勤勞工作,真的太辛苦了,她老了,何必為了愛惜晚年,拖累了年輕人,於是那天夜裡便懸樑自盡了。
「沒想到婆婆的女兒一狀告到衙門,說是媳婦殺了她娘,官衙便拘捕了媳婦,還嚴刑逼她認罪,孝順的媳婦不堪刑求的痛苦,被迫承認誣陷的罪名。當時的獄官便對郡守說:『這位媳婦奉養婆婆十多年,孝名遠播,必然不會殺了自己的婆婆。』無奈郡守就是不聽,獄官據理力爭無用,便失望的離開了。」
聽到這裡,琅邪的表情也變得凝肅沉斂。
她沒有停下來,一口氣把故事整個說完。
「……那位孝順的媳婦死後,城中忽然發生乾旱,三年不雨,後來新任的郡守到職,先前的獄官便出面說:『那名孝婦不該死,前任郡守冤枉好人,將她殺了,災禍就是從此引起。』郡守立刻親自到墳上祭奠,並在墳墓旁設立表碑,此時天空馬上下起大雨,那年便五穀大豐收。」
琅邪沉聲斥責,「若曌國有那樣昏庸的郡守,朕非要他的腦袋不可!」不過轉念又想,氐宿城的例子已經證明他確實可能任用到那樣的昏官,那麼百姓們不是有冤無處申了嗎?
「雖然那位婆婆也太胡塗了,原本想幫媳婦的忙,到最後反而害了她,不過最可惡的應該是那名想要屈打成招的郡守,若不是新上任的郡守明察秋毫,化解了冤氣,否則不知又有多少百姓要受苦了。」
她說得憤慨。「我們姑且相信每個官員都是真心為百姓做事的好官,可是萬一真的有人被冤枉了,又無法查明真相,日子久了便會形成民怨,到時百姓們心裡會怎麼想?他們不會怪罪那些官員,而會把矛頭指向高坐在龍椅上的曌國君王。」
感受到她略帶怨氣的目光,琅邪竟有些心虛了,活像那孝婦是他害死的。
「朕訂立嚴刑峻法,也是為了讓曌國的百姓過得安定。」
她不假辭色的反問他。「如果百姓有的是被冤枉的,甚至是微不足道的小錯,就該自認倒霉,白白的枉送性命嗎?」
「朕相信……」
皓月俏顏一板,翻身坐起,「你敢保證真的沒有百姓因而冤死?」要不是怕害了那些人,她真想一一數落給他聽。
「妳這是在強辭奪理。」琅邪老羞成怒的揮開紗帳,掀被下床,「子嬰!子嬰!」大喊著內侍總管進來伺候。
候在外頭的子嬰快步進門。「王上。」
「朕要準備早朝了。」
子嬰旋即又問:「那麼王上要在這兒用膳嗎?」
「不必了。」琅邪嘴硬的說。
他愣了一下,「是。」連忙上前伺候,幫拉不下臉的主子著好衣裝,心想這種狀況也不是第一次發生,準是皓月姑娘又說了什麼惹王上不悅,不過隔了兩天,王上還不是又自個兒送上門來。
坐在紗幔後頭的皓月不由得嘆了口氣,還說要當個有肚量的君王,才說他兩句就翻臉了,看來想改變他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做到的,不過即便是再刺耳的話,只要是對的,她還是要說,直到他聽進去為止。
御書房內站了一排的大臣,以丞相為首,心思各異。
「王上,這萬萬行不得,請王上三思。」
若是郡守的權力因此削弱了,那他安插在各城的心腹不就手腳施展不開,對他有弊無利。
琅邪冷眼睇著丞相,心裡不是不清楚他在盤算什麼,朝中的文武百官被他籠絡的不知有幾個,真可以說是權傾朝野,甚至直逼他這個君王,對他更不能不防。
「愛卿的意思就是任由郡守繼續獨攬大權、作威作福,仗恃著天高皇帝遠,朕看不到也管不著,百姓也只有屈服的份了?」
那天早上和皓月不歡而散,心裡雖然氣惱,不過琅邪也知道她說的沒錯,他無法保證真的沒有冤案,沒有百姓受了冤屈而被處死,無論是福是禍,端看郡守如何審判,也考驗著郡守的智慧,如果他真的任用的是個昏庸無能的官員,那麼百姓的冤屈自然得由他來受了。
他想了一夜,終於做出這樣的裁決。
「王上多慮了。」丞相在心裡轉了好幾個彎。「有御史中丞監督各城的郡守,絕對不可能發生那樣的事。」
琅邪在心中冷笑。「愛卿忘了幾個月前才被朕下令處斬的氐宿城郡守了嗎?聽說他還是愛卿的學生,卻是干盡了虧空公帑、中飽私囊的醜事,看來一向公正無私的愛卿也難免有護短徇私之嫌。」
丞相連忙惶恐的下跪請罪。「微臣知錯!」
「愛卿可是朕最得力的臣子,朕怎麼會怪罪於你呢?」琅邪一臉似笑非笑,「何況郡守本身公務過於繁忙,難免有疏漏之處,朕決定再增設兩名郡尉從旁輔佐,要是真有大事,也好多個商量的對象,免得百姓對朕有諸多怨言。各位愛卿,你們說朕考慮的有沒有道理?」
其它的大臣不敢說個不字。
「王上英明!」
琅邪森冷的笑睇著跪在跟前的丞相,「愛卿的意思呢?」對付這隻老狐狸得步步為營,恩威並施。
「微臣自然遵旨了。」他咬著牙,暗惱在心。「不過每座城增設兩名郡尉,總共多了十四人,對目前的國庫將是一筆很大的花費,也許明年王上應該下旨加重賦稅。」老百姓反彈的聲浪越大,對他就越有利,如此一來,不怕他們不起義造反。
紫色袍袖略微抬高,制止丞相的建議。
「朕不打算加重賦稅。」琅邪親眼看過老百姓的生活,就算逼死他們,也繳不出銀子來。
丞相表情微變,「王上。」
「朕打算重整軍隊,將原本二十萬大軍縮編為十五萬,兵貴在精不在量,要那裁撤下來的五萬人回自己的家鄉去,好好的過活,至於其它細節,朕改日會召太尉進宮商量。」
這突如其來的旨意讓丞相等人一時反應不過來。
幾個無法再從中獲得利益,有連帶關係的大臣頓時灰頭土臉,心裡無不在想,早知道會有今天,之前應該多撈一些才對。
「王上,曌國向來軍力凌駕其它三國之上,若是一下子裁撤五萬人,恐怕會讓其它國家的君王看笑話。」丞相故意用激將法。「還請王上三思。」
其它大臣同時下跪請命。
「請王上三思!」
哼!這些人終於露出馬腳了。
琅邪噙著一抹冷笑,「各位愛卿難道寧可要朕加重賦稅,讓老百姓的日子過得更苦,也不贊成朕的旨意?」
跟前的大臣你看我、我看你,各個面面相覷。
砰!
一掌拍在桌案上,嚇得他們伏得低低的,額頭都貼在地面了。
「微臣不敢!」
「王上開恩!」
過了半個時辰,丞相和幾名大臣這才魚貫的退出御書房,每張臉都像是打了場敗仗,又恨又惱。
「丞相,你說說看王上今天是怎麼了?」眼看白花花的銀子都飛了,大臣瞬間老了幾歲。「怎麼會突然下了這樣的旨意?」
其它大臣也附和。「一點都不像平常的王上會說的話。」
「好像換個人似地。」
面露沉思的丞相跟著其它同僚步下階梯,「各位大人,依本丞相來看,王上必定是聽了那個女人的枕邊細語。打從她出現,王上先是要冊封她為妃,現在居然要立她為後,難保將來她這後宮不會幹政,我們得多多提防才行。」
「若是這樣就糟了。」
「你們可知道外頭的百姓都稱她為天女?依本官來看,應該叫妖女才對。」
「呵呵……沒錯、沒錯。」
「本官看她就跟普通女子沒兩樣。」
丞相假意聆聽大臣們的抱怨,心裡則想著計劃要加速進行,得儘快除去皓月,不然等她當上王后就太遲了。
墨汁快速的在桌案上蔓延開來。
皓月連忙站起身,才發現袖口也沾到墨了。「我今天是怎麼了?」好像做什麼事都不太對勁。
宮女們見狀,趕忙上前收拾乾淨。「這兒讓奴婢來就好。」
「姑娘先跟奴婢進去換衣服。」
她心神不寧的跟著宮女走進內室更衣,每天這個時間琅邪都會來到瓔珞宮,今天卻晚了,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姑娘?」
勉強拉回思緒,「什麼事?」
「姑娘是不是在想王上?」宮女揶揄的問。
皓月瞋她一眼,「我才沒有。」
「姑娘不要嘴硬了,今天王上到現在還沒出現,姑娘才會這樣坐立不安。」說著便吃吃的笑了。
「我才不是在想他。」皓月一臉羞窘,故意扯開話題。「今天外頭雪還下得很大嗎?」雖然下雪對她而言很新鮮,不過再這樣下下去,就只能整天待在屋裡,哪裡也去不得。
宮女跪低姿勢,幫她系好腰上的絲帶。「已經沒有昨天來得大了,不過還是冷得快凍死人,聽說房宿城有些貧窮的百姓連遮雪避寒的屋子也沒有,就這樣凍死在大街上,真的好可憐。」
「真的嗎?」宮女無心的話讓皓月不禁面露關切,「王上知不知道?」
她遲疑的搖頭,「奴婢也不太清楚。」
皓月不能假裝沒聽到這件事。「我要去見他。」
這時更需要君王伸出援手救助那些受苦的老百姓。
「王上有旨,宣皓月姑娘到紫微宮晉見。」外頭揚起內侍傳達聖旨的聲音。
正好,她也想去見他。
皓月接過宮女遞上的斗篷,步出內室,「多謝公公,我馬上過去。」
內侍躬身退下。
下了轎子,仰起螓首,就見內侍總管面無表情的站在階梯上頭等待她的到來,皓月從來沒看過他用這樣的眼神注視自己,不禁有些惴惴不安。
「公公。」
子嬰目光冷淡,好像連跟她說話都不太情願,更讓她覺得事情詭異。「王上在裡頭等著姑娘。」
「我知道,謝謝。」皓月提起裙襬的一角,拾著玉階而上,心裡還在想著到底發生什麼事,直到她跨進這座君王平常用來處理政務的宮殿門坎,瞥見屋內的情景,終於明了了。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跪在堂前的小太監,俏顏倏地刷白了,腦中飛快閃過的念頭是小太監被抓了!他的身分被揭穿了!接下來想到的是自己必須救他,不能讓他被砍頭!
皓月情急的睇向滿臉憤懣的鐵青俊臉,「琅邪──」
「大膽!妳居然敢直呼王上的名諱?」
陡地傳來丞相的斥責聲讓她猛地吞下後面的話,這才注意到屋內還有其它人在場,事情也比她想象的要棘手。
心裡沒來由的打了個突。
怎麼辦?
丞相有些越俎代庖的質問她。「姑娘可認識這名在御膳房當差的小太監?」
「曾經見過。」她謹慎的回答。
他像是逮到她的把柄。「那麼姑娘可知道他為什麼會出現在王上跟前?」
皓月裹在斗篷里的小手抖了抖,「我正要請問丞相。」
丞相冷嗤一聲,「他勾結亂黨,意圖謀反。」
「你有證據嗎?」
「當然是罪證確鑿了。」丞相眸光閃爍的說。
小太監霍地一陣劇烈顫抖,轉個方向,又跪又爬的來到她面前,「妳要救救小的!小的還不想死!」
「我……」她也想救,問題是該怎麼救?皓月將目光投向宛如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始終一聲不吭的琅邪。「琅……」
琅邪從齒縫迸出瘖瘂的怒喝,飽含著巨大的失望和被背叛的氣憤。「妳都自身難保了,還敢替他說情?!」
她錯愕的看著他。
「呵呵!好一張無辜的表情,連朕都被妳騙了!」他倏地從席上一躍而起,跨著大步踱向皓月,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妳竟然勾結那些亂黨來對付朕?原來妳口口聲聲說愛朕全都是假的!」
皓月瞪大秀眸,「我勾結……琅邪,你誤會我了。」
「朕誤會妳?人證、物證都擺在眼前了,朕還會誤會妳嗎?」琅邪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這個該死的太監就是要幫妳跟那些亂黨聯絡,好裡應外合來推翻朕不是嗎?朕真是看錯妳了,原來妳一心一意只想置朕於死地。」
「不是這樣子,你聽我說,我確實是請他幫我跟那些人聯絡,可是……」
他瞠爆瞳眸,磨著牙嘶吼,「妳居然敢承認?!」
「我這麼做是在救你。」
「救朕?」琅邪雙眼發紅的狂笑,「說得多麼冠冕堂皇,妳要救朕就是背地裡和那些亂黨勾結,這真是朕聽過有史以來最大的笑話了。」
皓月咽了口唾沫,試著從一堆亂麻中理出頭緒來。「琅邪,先不要生我的氣,我可以解釋。」
「再用老子和一堆故事來圓謊嗎?」他嗤笑。
她睇著他因為遭到最信任的人背叛而幾欲發狂的神情,又是心疼又是無奈。
「你可以問問他,就是因為聽他說了親人冤死的經過,還有其它更多遇到同樣遭遇的百姓,我才希望能幫上一點忙。」
琅邪面罩寒霜的俯睨著跪在腳邊的小太監。「你的親人是冤死的?」
「回、回王上的話,奴才從小就是個孤兒,連自己的親人長什麼模樣都、都沒見過……什麼冤死……奴才不懂。」他邊抖邊說。
皓月的小臉頓時比雪還白。「可是你明明說過──」
「妳在誆朕?」琅邪恨聲問道。
她搖著頭,極力的辯解。「我沒有,我說的都是真的。」
「王上,真的不關奴才的事……是姑娘要奴才借著出宮時幫她辦些事……奴才不敢不從……王上饒命!王上開恩!」小太監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不斷的磕頭,把額頭都磕腫了個包。「王上開恩。」
皓月霎時腦袋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