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機場的入境大廳里人潮洶湧,擠滿了入境的旅客及接機的親友,皚蓮也是其中之一。
人們從她面前走過,卻都不是她要等的人。她按捺下心頭的失望,熱切的目光繼續搜尋,希望能早點見到她熟悉且渴望見到的人。
終於,慕鴻戴著墨鏡,手上拿著黑色的手提箱,出現在她的視線範圍內。她眼眶一陣灼熱,不由自主地朝他揚起手。
「慕鴻!」
在人語喧嘩聲中,他聽見了。循著聲音看過去,便見到她拚命似的朝他揮著手,精緻的小臉興奮得漲紅,慕鴻的腳步不由得加快起來。
兩人分開有一個月了。若不是不想耽誤皚蓮的學業,顧及她開學在即,一個月前在倫敦的希斯洛機場送她上飛機的最後一刻,他就會將她劫回去,不讓她回去了。這一個月來,他們僅靠著電話、電子郵件、ICQ談情說愛,害他飽嘗相思之苦。
壓抑下心頭的激動,他不想表現得太失常,但當兩人的距離逐步縮短,面對面時,皚蓮輕叫著投進他懷抱,慕鴻所有的自製都消失,以同等的激動回摟住她,嘴唇迫不及待地覆住她。
濕軟的觸感如往常般讓他銷魂,他無法自持地加深這個吻。就在人來人往的大廳中,不顧投視過來的注目,滿心渴望著懷裡的可人兒。
重逢的喜悅使得這個吻很快地進入白熱化,皚蓮喘不過氣地在他懷裡抗議,慕鴻不情願地移開唇。皚蓮將他的墨鏡往上推,露出那雙仍氤氳著情慾的眼眸。她笑了。
「慕鴻……」修長的小手順勢撫摸上他英俊的臉頰,他微微抿緊的唇瓣在她的指尖下放鬆,含吮著她的指頭。
她嬌羞地抽開自己的手,畢竟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儘管有滿腹的相思要傾訴,這裡也不是恰當的地方。
「慕……」
「爹地,爹地!」
稚嫩的呼喊聲並沒有吸引這雙情人的注意,但緊隨而來的衝撞,慕鴻的大腿被雙小手給抱住,兩人被迫發現腳旁小小的人兒。
「爹地,爹地……」小孩埋在慕鴻褲管上的小臉抬了起來,俊美的五官與慕鴻竟像個六七分。
皚蓮的頭腦一片空白,驚疑的目光在兩張相似的臉容上來回穿梭。慕鴻同樣嚇了一跳,怎麼回事?
在兩名大人的注視下,孩子黑白分明的眼睛流露出一抹怯意,他顫抖地放開慕鴻的褲管,害怕地朝後退了一小步。
「若若……」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焦急地尋了來,孩子一見到她,轉身朝她奔去。
「媽咪,媽咪……」
「若若,你怎麼亂跑?媽咪才轉身一下,你就不見了……」
皚蓮並沒有聽懂女人與小孩的談話內容,好像是廣東話,目光若有所思地在女人身上打量。
那是個十分艷麗的女子,修長的鵝蛋臉上有著淡雅的妝,高貴典雅又不失成熟幹練。年紀應該不到三十,身材婀娜有致,是隨便站在哪個地方都會吸引男人眼光的魅力女子。尤其是那頭披到肩上的烏溜直發,美得可以去拍洗髮精廣告了,一雙明亮嫵媚的眼眸閃著慈愛的光輝,凝視著小男孩。
聽小男孩對她的稱呼,她應該是他母親無疑。
皚蓮將眼光自那張媚麗的鵝蛋臉上移開,看向慕鴻,發現他臉色蒼白,深不可測的漆黑瞳眸里有抹激動,下巴持續抽動。
就在同時,女人一把抱起孩子,新月般美麗的眼睛抬起,優美的菱唇驚呼出聲:「Ben!」
皚蓮知道Ben是慕鴻的英文名字,這麼說,兩人認識了?
某種不愉快的危機感悄然出現,她的視線落到女人抱著的小孩臉上,沒有聽清楚慕鴻的回答,腦子裡瀰漫著白茫茫的霧氣。兩張相似的臉,相似得讓人無法否認一大一小的血緣關係。領悟到這點,她頓時頭暈目眩,有種世界末日的感覺。
慕鴻的心情也很複雜,不打算再見的人,忽然在機場碰面了,令他措手不及。
前塵往事歷歷在目,一時間五味雜陳。看著她風采依舊,惟獨眉目之間有抹滄桑,心情難以言喻。
然而,過去想到她時,心頭就會莫名糾結、疼痛,好像有把火在胸腔里燃燒似的感覺好像淡了。再見面時,除了驚訝外,並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所有的愛怨恨憎彷彿都隨著逝去的歲月消散,雲淡風輕。
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身旁的人兒,發現皚蓮臉色蒼白,嬌軀搖搖欲墜,他立刻伸手攙扶她。
「皚蓮,你怎麼了?」
「我……」她凄苦地望向他,那雙星子般美麗的眼睛仍盈滿對她的關心,這表示……
「這位是……」女人聽到他們的交談,改用國語詢問。
「她是我的女友丁皚蓮。皚蓮,她是……」他頓了一下,像是在琢磨用詞,最後決定道,「我的堂嫂曾緗綾。」
堂嫂?答案出乎皚蓮意料,她以為他會介紹她是他的舊情人,他孩子的……她感到精神一振,先前受到的打擊有如驚雷遁去,全身一松。
「你好。」她矜持地打招呼,,曾緗綾也禮貌地寒暄。
發現皚蓮的目光帶著一抹懷疑地看著兒子,緗綾會意地道:「這孩子有一陣子沒見到他爹地,剛才匆忙間,大概是把慕鴻認錯了,你別介意。他們兄弟身材和相貌都很神似。」
「哪裡。」被人說中心事,皚蓮頓時感到難為情。
兒子會認錯老爸?倒是奇聞。不過話說回來,慕鴻跟他堂哥到底有多像?
「爹地……」緗綾懷裡的孩子不甘願地囁嚅喊著,令緗綾有些困窘。
「若若,你看清楚,那個不是爹地。是堂叔。」
若若瞪著慕鴻,可愛的小虎牙咬著下唇。
「媽咪倒忘了你沒見過堂叔。」她的話輕柔得像是一聲嘆息,望向慕鴻的眼眸里有抹似笑非笑,「你也沒見過若若,對吧?」
「嗯。」慕鴻表情尷尬地迴避她的眼光。
兩人有六年沒見面了,她的消息他刻意不去打聽,知情的親友也很少在他面前說起。他曾從他父親那裡得知她婚後懷孕生子,也託人給孩子送了禮物,除此之外,再無交集。
「他……還好嗎?」他猶豫地問。算算有一段時間沒見到那人了。
「我已經跟項鵬離婚了。」緗綾眼神一黯,美麗的嘴唇浮起一抹苦笑。
「你們……」慕鴻驚訝極了。
「Uncle沒告訴你嗎?兩個多月前我們在巴黎碰過面,當時他帶著新婚妻子度蜜月,打算在巴黎停留最後一晚,就回倫敦。那時候我跟項鵬已經辦好離婚手續。」她的表情淡淡的。
「爸爸沒說。」
「Uncle大概覺得沒什麼好講吧。」緗綾自嘲地說,看他的眼神複雜,「後來我回娘家,設計的幾款首飾很得鎮金店的欣賞,他們邀我到這裡做宣傳,還聘請我擔任代言人。」
「嗯。」慕鴻想道恭喜,又覺得不適當,一時間訥訥的不曉得該說什麼。
「曾小姐剛下飛機嗎?要不要坐我們的車子?可以順道送你們。」皚蓮取出行動電話,準備打電話要司機過來接人。
「不用了,有人來接我。」緗綾指了指在角落等待的一雙男女。
「那麼……」慕鴻遲疑著,該說什麼呢?
「你是來會女友,還是另有公事?」緗綾似乎還不打算立刻走,隨口又扯了個話題。
「都有。」慕鴻微笑地說,「我住在爸爸那裡。你知道他的地址嗎?」
「不曉得。」她搖搖頭。
「我抄給你。」想到她一個女人家帶個小孩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異鄉,要是有什麼事情發生,恐怕找不到人可以商量,慕鴻便不放心。
「這裡有爸爸的住址、電話號碼。另外這個是我的行動電話號碼,這個則是港英集團駐本地辦事處的電話,未來幾天我都會在這裡辦公。有什麼事不用客氣,隨時聯絡我們。對了,你要待幾天?」
「兩星期吧。」
「嗯,有空一塊喝茶。」
緗綾朝他一笑,低聲要若若向慕鴻和皚蓮道再見,抱著兒子走回前來接機的朋友那裡。
皚蓮和慕鴻走出機場大門,一輛白色的豪華房車在那裡等待。坐進車裡的兩人並沒有試圖交談,雖然皚蓮很想說什麼,但兩人重逢時那種迫不及待想要碰觸對方、將滿腔的相思傾倒在愛人身上的激情已經消失了,替代的是各自的重重心事。
女人的直覺是很敏感的,皚蓮總覺得慕鴻和曹緗綾的關係不簡單,否則為什麼離去前還熱絡地抄聯絡的地址和電話給她?
上車后,他表現得心不在焉,不復先前的熱情。目光盯著車窗外的風景,好像風景比她好看似的,看都不看她一眼。她覺得委屈,盼望了一個月,等待的竟是這樣。
慕鴻突然轉回頭,看到身邊的小情人眼圈紅紅,一臉的委屈,不禁感到詫異。
「你怎麼了?」
她不想表現得多疑、好妒,不想小家子氣,但淚水就這麼洶湧出來,滿腔的傷心控制不住地衝上喉嚨。
「你不理我……」
幽怨的指控像一根細小的魚刺卡在他喉嚨里,令他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分外難受。
「皚蓮……」他伸手將她掙扎的嬌軀摟進懷裡,胸口感到熾熱凝重,「我不是故意的。只是突然見到她……」
「是因為曾緗綾嗎?你們……」最不好的預感要成真了嗎?她有種茫然無措的恐懼。
「過去的事了。」他斬釘截鐵地宣告,眼神堅決「你不要多心,我現在心裡只有你。」
是嗎?
她還想問,他的嘴卻像要保證什麼似的覆下噬掉她的疑心。
「這質感好柔、好軟……」
「是純絲的。」
「貼在身上像沒穿似的吧。」
「那幹嗎穿?」突然冒出的疑問,令兩個年長的女人面面相覷。
年少的那個一雙單純的眼睛里有種不敢苟同的表情,像是不明白這件剪裁大膽、布料又薄又遮不住的睡衣有什麼可取的。
「皚蓮……」曹璇掩著嘴咯咯笑了起來,朝一旁的欣荷擠眉弄眼,「有時候遮也遮不住的春光,可比全都露更撩人、更具效果喔。」
「阿璇,你別教壞小孩。」欣荷臉上染起一片會意的紅暈,嘴角忍不住朝上揚。
「皚蓮不是小孩了,我說這個也不是壞事。」曹璇嬌滴滴地說,暖昧的眼眸在眉睫下閃動,右手臂朝好友拐了一記,「怎麼樣?你跟蕭樺結婚時,我送的那套性感睡衣派上用場了吧?」
「阿璇!」欣荷臉上退下的火苗被她的話撩撥得掀起烈焰,她白了一眼口無遮攔的朋友,這種話怎麼可以在皚蓮面前說?
聽到這裡,皚蓮要是再不懂就太白痴了,粉嫩的小臉灼燒得跟母親一樣紅。原來這套睡衣的功用是那個。
曹璇還在笑。
欣荷拿她沒轍,擔心她會說出更露骨的話,連忙轉移話題。
「子靖的家人什麼時候回來?」
「大概是婚禮前的兩三天。反正我們這次也是效法你跟蕭樺公證結婚,本來連喜酒都打算從簡,可子靖的爸媽還在,老人家雖然是跟子靖的大哥移民到加拿大十年,跟本地的親友聯絡可沒斷過,開給我們該寄的喜帖名單,我光看著就覺得累。幸好你肯讓我們假公濟私地要公司的秘書幫忙,不然我鐵定寫得手軟。」
「子靖是公司的大股東,偶爾假公濟私是必要的。」欣荷抿著嘴笑,「何況名單上,公司的股東和客戶就佔有一定的分量。你知道嗎?上回我跟蕭樺只請了至親好友參加喜宴,就被沒受邀請到的親友念,說我不給他們面子。這次,總算可以補償了。」
原來,沒被紅色炸彈轟炸到的人,還會覺得受辱曹璇笑著搖頭。
「你會不會覺得公證結婚太寒酸了?我跟蕭樺是再你跟子靖可是第一次。」欣荷銳利地看了她一眼。
「反正我爸媽都過世了,公證結婚反而簡單。」她聳聳肩。
「哎,若不是我,你跟子靖也不用拖到現在。伯父、伯母就不會因為沒能看著你有美滿歸宿而抱憾而終。」欣荷遺憾地感嘆。
「欣荷,你說這種話,要臊死我了。」曹璇要店員將她看上的衣服包起來,掏出信用卡付賬,頰面升起一抹難為情的紅暈,「是我以小人之心,度你跟子靖的君子之腹,能怪你嗎?」
「可是……」
「別說了啦,不然我真的要找個地洞鑽進去。倒是你工作那麼忙,拖著你跟皚蓮陪我來逛街,我才不好意思呢!」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欣荷笑眼裡有抹狡黠,「反正總經理能幹得很,我這個董事長偷懶陪他未婚妻逛街,名正言順。再說,如果不是為了我跟蕭樺去度蜜月,原本就該結婚的你們不會拖到十月。」
「所以我們這次度蜜月也是長假喔。」曹璇朝她眨了一下眼,引來欣荷低聲哀號。
曹璇笑得樂不可支,嬌眸一轉,瞥見一旁悶悶不樂的皚蓮,她挑了挑眉。
「是不是璇姨說得太過分,讓你不好意思了?」
「沒有啦……」
沒有?眉眼鬱結,還說沒有?曹璇納悶著,不放心地又說:「我是看你愁眉苦臉的,才說話逗你。別介意喔。」
「我……」
知女莫若母,欣荷眼一瞟,便知曉女兒愁從何來。
「別管她。還不是為了慕鴻。」
「小兩口吵架了?」曹璇從欣荷那裡知道兩人談戀愛的事,據說之前還甜甜蜜蜜的,怎麼會吵架?
「也沒吵。只是慕鴻這次回來,公事繁重,沒什麼時間陪她。明天就要回去了,她心裡難受。」欣荷代替女兒回答。
「皚蓮,別在意嘛。你們還年輕,怕沒時間在一起嗎?男人以事業為重,你要多體諒他。」
這些道理皚蓮都懂,她在意的不是這個。
暑假期間,她住在蕭家位於倫敦的大宅,慕鴻白天去上班,假日才有空帶她到各處名勝閑逛,兩人通常只有晚上相聚的時間。夜裡,他陪她逛遍了倫敦的每處劇院和著名的大小餐館,到蘇荷區參觀倫敦的夜生活,在RONNIESCOTT'S聽爵士樂手演奏、演唱,街燈照明下,他們沿著牛津街走下去,感覺如詩如夢。有時候他們哪裡也不去,待在視聽室里聽音樂、看錄影帶。更多時候兩人待在書房裡各做各的事,僅僅是這樣就會讓她覺得很甜蜜,因為他們在一起。
可慕鴻這次來,工作繁忙她能體諒,留給她的夜晚時間,卻不像在倫敦時那麼甜蜜。他總是心不在焉,她要是埋怨,他就親親她、哄哄她,讓她覺得自己像寵物。她希望他晚幾天回倫敦,他一天都不肯延,儘管語氣還算溫柔,表情卻已經不耐煩了。
為何差別這麼大?他們好不容易才聚在一起,眼看明天又要鴻雁兩分,她這裡是離情依依,他卻連最後一天都抽不出空來陪她。那她盼了又盼的相聚,究竟有什麼意思?
這番愁情憂思掩也掩不住地流露在眉眼之間,陰鬱的雙眸在心型的瓜子臉蛋上顯得無神,曹璇看了直覺得心疼。
她挽住皚蓮,和欣荷走出精品店,語氣像是要鼓舞什麼似的活潑明朗:「別多想了。為了感謝你們母女陪我逛街,我請你們喝下午茶。」
「好呀。」欣荷欣然同意。
「前頭那家飯店的下午茶很不錯。」她帶兩人朝位於車水馬龍幹道上的五星級飯店走去。
距離飯店門口還有十幾步的距離,皚蓮注意到停在門口的一輛白色房車,司機正下車,繞到另一端的後座車門等待。
她眼皮一跳,認出是蕭樺安排來接送慕鴻的司機和轎車。
司機像是在等人,這麼說慕鴻在飯店裡。
這麼巧!
她欣喜地望進剔透明亮的自動門,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從那裡走出來,她幾乎要上前喊住他,但那道招呼並沒有機會溜出舌尖,喉頭即被他身後所跟隨的女人影像給卡住。
她驚愕地怔在原地,看著慕鴻抱著小孩鑽進司機打開的後車門,身後的曾緗綾也跟著坐進車,然後司機上車,車子隨即啟動,揚塵而去。從頭到尾,慕鴻都沒有看她一眼,或者說,他根本沒有看到她。
「那不是慕鴻嗎?」曹璇小聲地問,「他抱的小孩和那個女人是誰?那個小孩看起來……」
「是曾緗綾跟她的兒子若若。他們是慕鴻的堂嫂跟侄子。」欣荷解釋道,「那個孩子臉上還戴著呼吸器,會是病了嗎?」
「我們問問飯店的職員。」曹璇建議道?轉向皚蓮,發現她仍怔在原處,「皚蓮,進來呀。」
被動地被拉進飯店裡,皚蓮心思混亂,曹璇的聲音像從遙遠的彼方傳來。她聽得見也看得見她跟母親詢問大廳的櫃檯人員,後者並沒有給她們確切的答案。她聽著、看著,聲音和影像在神智間飄浮,但虛無得什麼也抓不住。
慕鴻說:「過去的事了。你不要多心,我現在心裡只有你。」
可是他卻來找曾緗綾,他的——
她一怔,他說「過去」,也就是說曾緗綾是他的過去?!
這個意念震動了她,脆弱的芳心突地颳起一陣旋風,又驚又痛。
「緗綾和若若?沒錯,我們在克里昂飯店碰過面,當時小若若差點撞上我。看見那張小臉時,我嚇了一跳,還以為是蕭樺的私生子呢!」當天她接慕鴻回蕭家,在飯桌上,她提到在機場巧遇會緗綾母子的事時,母親開玩笑地說。
「這笑話一點都不好笑。緗綾是我的晚輩,給人聽見會惹來議論。」蕭樺沒好氣地說。
「我說的是實情。那孩子的確長得像你。」
「欣荷,我已經解釋過了。」
「好嘛,只是開玩笑!」
母親和蕭樺的交談聲徐徐的從遠處飄來,皚蓮還記得慕鴻在餐桌上一直很沉默,幾乎沒說什麼話。接下來的幾天,兩人見面時,也顯得魂不守舍。難道曾緗綾這個「過去」,就是造成他失常的原因?
所以,他沒空陪她,卻有空來找曾緗綾?
所以,所以……
淚水模糊了皚蓮的視線,啃噬著肝腸的委屈和傷痛從胸腹處迅速蔓延,很快地,全身無處不疼,強烈的痛楚不斷膨脹、膨脹,好像隨時都會將她撐破。
慕鴻正在講電話時,皚蓮像個火車頭似的衝進辦公室。他朝追著她進來、表情氣急敗壞的秘書打了個「沒關係」的手勢,與話筒的聲音做最後的確認。
他掛斷電話,轉向她們。
「蕭先生,車子已經在樓下等了。」秘書恭謹地報告。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
「是。」
秘書一離開,洶湧在皚蓮胸臆間的委屈和怨恨再也無法忍耐地爆發出來,眼前似有一片紅霧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瞪著有好幾天沒見面的慕鴻,他表情平靜得像成天都有個發怒的女朋友衝來找他理論似的,仍是不慌不忙地收拾桌面,將最後一份文件放進隨身手提的公事箱。
「你……」
「我急著趕飛機,有什麼事我們車上談好嗎?」他猿臂一伸,將掛在衣架上的西裝拿到手上。
「趕飛機?」緊繃的聲音從她喉頭升起,鑽出緊咬的牙縫。他說要趕飛機?
「嗯,我要回倫敦了。我以為你知道。」他穿上西裝,語氣平靜。
「你以為我知道?」皚蓮模仿他的語氣,嬌美的小臉氣得扭曲。
「爸爸沒跟你說嗎?」
「不然你以為我怎麼會在最後一分鐘趕到你辦公室!」她氣急敗壞地回答,只要再遲一會兒,她連他離開前的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皚蓮,不要在這時候跟我吵,我已經很煩了。」其實她一進門,他就看出她在生氣,問題是他根本沒時間理會甚至安撫她的怒氣。
「你很煩?」他的話引發了皚蓮最激烈的反應,將她最後的一絲理智給淹沒,悲痛地嗚咽出聲,「你很煩?見到我就煩,去見老情人就不煩!蕭慕鴻,我今天算是認清你了!」
「皚蓮,你胡說什麼!」她的指控讓慕鴻幾天來承受的壓力像進出瓶蓋的香檳酒般狂噴出來,他臉色鐵青。
「我胡說?難道你否認這幾天不是跟曾緗綾在一起?」悲痛的淚水禁制不住滂沱落下,在她臉上泛濫成災,「那天我看到你抱著若若衝出飯店,後頭跟著曾緗綾……」
「既然你都看到了,該知道我是抱若若去看病,還在胡思亂想什麼?」慕鴻氣惱地道,他這輩子最討厭應付的就是這種無理取鬧的誤會了。
「就因為我看到了,才知道你跟曾緗綾的關係!」皚蓮語音破碎地說,「我什麼都知道了。她是你的過去,媽媽從蕭叔叔那裡得知,她是你刻骨銘心的初戀……」
「既然是過去,就是過去了!你在跟我吵什麼?」慕鴻看她掉眼淚,心裡不好受,語氣不由得軟了下來。
「不,她沒有過去,」她悲傷地搖著頭,「她始終存在,是你心裡的最痛。所以,你去飯店,在我求你空出最後一天陪我,你堅持說沒空后,你去找她……」
「那是因為我跟人在飯店裡談事情,順便撥了通電話給緗綾,跟她說我隔天要回倫敦的事。她在電話上哭著說若若不對勁,那種情況我能拒絕嗎?若若氣喘病發作,還因為感冒併發了急性肺炎,昨天才脫離險境……」
「所以,你可以不理會我苦苦地求你多留幾天,卻為了曾緗綾母子而留下來……」
「皚蓮,那是兩回事。她們在這裡舉目無親……」
「誰說的?蕭叔叔不是她的長輩嗎?為什麼就要你親自照料,甚至忙到沒空給我打電話,告訴我你的去向?你知道當我看見你帶著曾緗綾母子離開,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我心裡有多難受嗎?我一直在家裡等,想你會給我一個解釋,但我等到的是什麼?是蕭叔叔透過媽媽告訴我,你今天要搭機回倫敦!」
「皚蓮,我當時真的沒有看到你。我……」
叮鈴叮鈴的內線電話聲響起,慕鴻只得暫停,先接電話。
「蕭先生,司機在樓下等你很久了。」秘書提醒他。
「我一會兒就下去。」慕鴻簡短地回答,再度轉向皚蓮時,煩躁地往後爬梳散落到額際的髮絲,「我知道自己冷落了你,但我真的沒時間了。」
「是呀,對我就永遠沒時間,對曾緗綾就有時間。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了?一個你有空才可以得到你一兩個愛憐的眼光、拍拍頭的寵物嗎?」
「皚蓮,你不要胡說八道了,我真的生氣了喔。」他繃緊臉,拿起手提箱,「有什麼話我們車上說,我得趕飛機。」
「聽聽你的口氣,根本就把我視為方便時的消遣。為什麼曾緗綾可以得到你全心、完整的注意力,我就只能配合你的時間?」她悲憤地詰問。
「你不要無理取鬧了!」
「我無理取鬧?」某種冰冷的東西在她心裡流淌,凍住了她激動的心,冷僵了她全身的每一處。
「在你眼裡,我就是無理取鬧是嗎?」她悲痛地問,「那麼曾緗綾呢?她不也曾無理取鬧過,完全不理會你的解釋!」
「你答應過要信任我,現在卻說這種話!」慕鴻被她一句句的進逼激起了火氣,「還自以為是地判定我有罪,皚蓮,我真是信錯了你。」
震驚凌厲的掌摑過來,她驚愕地後退,他竟然敢這麼說,敢這樣指責她?!
「是的……」悲到極點后,她反而笑出聲來,淚水自她眼中進射而出,更加模糊了她的視線,「你是信錯了我,就像我信錯了你一樣,從頭到尾都是個誤會,就像曾緗綾過去誤會你一樣!只是你們的誤會解開了,打算從頭開始,我們的誤會卻永遠繼續下去!」
「你在胡說什麼?」看到她那副表情,慕鴻不禁憂慮起來,伸出去想安撫她的手,卻被她一把撥開,讓他懊惱極了。
「我沒有胡說!你根本就是對曾緗綾余情未了,現在她離婚了,你想跟她破鏡重圓。還有若若,他……根本是你的兒子,你再也騙不了我了!」
他驚愕得無以復加,像是不明白這種話怎麼會從她嘴裡說出來。過去的夢魘再次朝他張牙舞爪,他還要再經歷一次嗎?
「該死的!」他眼裡揚起陰鬱的風暴,揚起手掌,卻怎麼樣都無法摑下去。
這舉動看在皚蓮眼裡,無疑是個致命的打擊。
他竟為了曾緗綾想打她!
她看進他燒灼著怒氣的眼睛,陣陣寒意包裹住她的心。
「我恨你!」她嗚咽出聲,倏地轉身狂奔出去。
慕鴻呆了一下,回過神想追出去,走到辦公室外,看到秘書囁嚅著想說什麼的表情,隨即冷靜下來。瞪著皚蓮消失的背影,他無奈地嘆了口氣,眼前還有比安撫皚蓮更急迫的事件等待他處理。
然而,她受傷的表情卻像咽不下的魚刺般梗在他喉嚨里。吞不下,吐不得,只能任那股痛一點一點地蔓延至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