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好比說,當異兒拿幾件衣服要清洗,馬上就有人會過來搶著代勞。

「異兒妹妹,我來洗我來洗,我叫春桃,日後還請多多指教、照顧哩。」先巴結了再說。

異兒走進廚灶里拿點東西填肚子,大廚用略帶鄙夷的眼神瞧她。

「小丫頭片子一個……不正經,用什麼手段勾引大當家的?」先不齒了再說。

異兒想去找姊姊玉兒說話,哪知道還沒開口,玉兒就緊張兮兮趕人了。

「七妹呀,快回去伺候大當家,別這麼不經心的,萬一害自己失寵了怎麼辦?」先教訓了再說。

哇啊!異兒只有一顆腦袋瓜,可是現在痛得像要長出第二顆哩!

她不懂,自己身邊的人,怎麼個個說起話來都像在打啞謎呢?指教、照顧……不正經、勾引……不經心、失寵……哇,全都在她的腦袋瓜里打架打成一團漿糊了。

她抱著頭,左搖一圈、右晃一圈,教甫踏入屋裡的張伯冠看傻了眼,不假思索走過去抬手貼上她的前額測溫。

「怎麼了?」沒燒沒病的,做什麼把自己當成陀螺在打轉?

「唔……」異兒悶悶地從雙掌間抬起臉來瞟他一眼,旋即又悶悶地垂下頭來,屁股坐著床榻,背靠牆面,身體縮成小小一團——那模樣,瞧起來稚氣可愛,教人恨不得把她當成嬰孩一般,摟在懷裡疼惜。

「大家都對我說一些怪怪的話……」異兒在他大手一下又一下的愛撫下,頭痛消失了,斷斷續續將剛剛聽到的話,重述給這個抱著她的男人聽。「……那些怪怪的話,真討厭!」

是啊,那些阿諛諂媚嫉妒中傷的話,確實沒一句是好聽的,真要喜歡還很難呢!不過,「聽過後別理睬便是了。」他不以為意地提供最快的解決之道。

至少他自己也是這麼做的——在外頭人開始傳言,深居簡出的張伯冠不是死了便是瘋了的時候。「日後,盡量待在冠居里吧。」免得多聽多傷心。

「不要!」異兒用力搖頭,不滿意張伯冠這項建議——或者該說命令。「人家也想要能出去走走。」

沒錯,儘管冠居的庭苑範圍可觀,但是總在固定一個地方,日子一久,再大的地方都會令人悶得發慌的,就是因為如此,異兒今天才會抽空偷偷離開冠居,到外頭跑來跑去,沒想到卻是聽了這麼一些「怪怪的話」回來。

對喔,話說回來,「我沒瞧你到外頭去過耶,異鄉人。」只有他們兩人在一起時,異兒才會這麼稱呼他,軟軟甜甜的,喊起來格外好聽。「下次你要不要跟我出去走走?」很好心地又問了一句。

出去走走?或者該說是出去嚇人吧!

張伯冠頗有自知之明,冷冷一笑,不覺抬手撫向自己的左半臉——若是心思玲瓏一點的話,看見這種舉動便會知趣,不再追問下去。

但偏偏她不是!「我看你成日不是待在桌子面前看一二三四和寫字,要不就只是在庭苑裡繞圈子,站在菩提樹下發獃,吃飽了飯就只做這些事情,不覺得太無聊了嗎?」異兒好不認真地問著他,一一舉出自己看似漫不經心,實則觀察入微的結果,也就是服侍他的「心得」啰。

「還有啊,異鄉人穿黑衣裳是挺好看,可是看起來也好重好難過的樣子哩。奇怪啊,異鄉人不是有很多不同顏色的衣裳,為什麼不穿呢?」

「看著我!」瞧她仍說得意猶未盡的模樣,張伯冠斷然打斷她,挽起她的右手,一鼓作氣貼放在自己左半臉的燒傷上。「你說,這是什麼?」

「你的臉啊。」她回道,也依樣畫葫蘆地舉起自己的左手拍拍自己的臉蛋。「我的臉。」

「不是!」他低吼,「我不是說這個!」

「啊?這不是你的臉嗎?」總不是屁股吧?眼睛一眨又一溜,異兒還真的作勢要繞到他身後去瞧瞧,如果不是他及時抓住她的雙肩,迫使她不得不乖乖站在他面前的話。

「你——」雖然沒說話,但他就是知道她剛剛心中在打的餿主意。額角不覺滲出薄薄冷汗。吁!大男人的臉差點就這樣丟光了!「我要你看著我的臉,這裡!」還真是燈要點得明、話要講得白,他可不願再這樣讓她「誤解」下去了。

「這裡?」她歪著頭仰望他的臉,研究了好一會兒。「嗯~~你的五官方方正正,長得都很好看,也沒多長出什麼、缺少什麼……」這就是他要她「觀察」的「重點」?

「這裡!」發狠似地把左半臉突然逼近到她鼻尖前,張伯冠想起他曾無意間向一名婢女多瞄了一眼,後者便激動得尖叫暈死……

沒錯,異兒初來乍見到自己,也是好不激動——卻是把自己的臉頰和雙唇全送上門來,或許他真不該為她「不同凡響」的反應感到驚訝才是。

「這些燒傷,難道你沒看見嗎?難道不覺得噁心恐怖嗎?啊,是了,還是你怕我怕得什麼話都不敢說了呢?」

不等她開口,他又倏然鬆開她,垂首不斷發出冷笑,笑得自嘲也自卑,那些話與其說是講給她聽,倒不如說是講給自己聽的吧?!

「你可知道這些燒傷是我自己故意弄的嗎?」情緒激動到了極點,反倒冷靜下來,太過冷靜了,異兒有種比聽到「怪怪的話」,更不舒服的感覺。

「蜜絲……當火焰燒到身上時,你是不和我一樣,痛得皮肉都麻木了?對任何事情都絕望了呢?

我好恨自己無法及時救下你……再早一刻,再早一刻的話,你便不會那樣飲恨咽氣了吧?你會不會恨我來不及救你?會不會……」

「蜜絲……蜜絲……蜜絲!蜜絲!」

在廣場祭壇那裡,在滂沱大雨里,張伯冠瘋狂也似地咆哮著,和轟轟隆隆的雷聲分庭相抗,直到雨止日落月西上,咆哮得干啞,數人再也聽不下去,有人出面要把他拉走,他卻反手奮力奪來一支火把,毫不猶豫往自己臉上燒去——

「蜜絲……」宛如一場最可怕的夢魘,他的情緒正深深陷入往昔,眼前又看見蜜絲最後也最哀傷的笑容,恍恍惚惚……

「我在這裡,我在這裡呀!」異兒讀不懂他的悲傷,可再讀不懂也知道,他的悲傷一定需要別人的安撫,所以她乖乖任他再次抓住自己、擁抱自己、親吻自己、放倒自己——呃?!

張伯冠用唇掩住她準備發出的抗議之聲,即使異兒再純再遲鈍,也知道這種親昵不怎麼適合發生在這看得見日頭、也被日頭看見的地方吧?

「唔……」那聲音細細小小,卻仍可聽出其銷魂甜美,讓赤裸強健的男體渾身為之一顫,似苦還甜地閉上眼睛。

蜜絲……蜜絲……蜜絲……

「叫出來我想聽你的聲音,蜜絲……我想聽你喊我……」

「異……異鄉……異鄉人……」

「是了……」他擁抱著甜美柔潤的人兒,滿心饜足,但除了慾望外,又有些什麼?是自己來不及挽回的愛戀?還是背負一生的痛苦?

或者,是重溫當初擁著心愛的妻子,那死而無憾的心滿意足?

「蜜絲……蜜絲……」而這口口聲聲他叫喚的對象——那個長發黝膚的異國人兒,真的實現她臨死前的許諾,重新輪迴投胎轉世?或是借屍還魂來與他相會?

「異鄉人」這昵稱,在中原的家鄉沒有一人知情,所以……他可以這樣奢望嗎?可以嗎?

鼻息濃濁,體力已經瀕臨極限。

「哦!」他發出一聲呻吟,傾儘力氣的撞擊,伏倒在她的身上。

蜜絲……異兒……

異兒……

「異鄉人,我穿這個很舒服哩。」猶如一隻小粉蝶,異兒快樂地在樹蔭下手舞足蹈著,穿的不是平日的裙襦,而是他特意從箱底翻找出來的天竺紗麗。

他尚未開口告訴她穿戴的方式,她就已經興高采烈地拿去換裝。

緊身衣、襯裙,再巧妙將紗麗繞裙、披肩,華麗的色彩映得她乳膚閃亮,洋溢青澀欲滴的風情。「這個紗紗紗——」

「紗麗。」

「對對,紗麗。」她隨手將紗麗的一角一拉,在一陣吹來的風中翻飛。「比衣裳好穿多了。」

「你愛穿便穿吧。」在張伯冠的眼底視線里,漸漸地,異兒的五官和記憶中的芳顏交織揉融在一起,不知不覺間,他的意識因迷眩而恍惚了,坐在桌子另一頭的張仲亞還得連喚好幾聲才拉得回他的注意力。

「……就是這樣,大哥。」張仲亞要說的話是說完了,可是也看出來張伯冠的恍惚出神,便知道自己方才是一場白費唇舌。

張伯冠也發現自己的失態,他重重咳了一聲,勉強將視線從翩翩起舞的小粉蝶身上挪開。「你說什麼?」

「我說——」決定先喝杯茶再重新來過,張仲亞將話重新復誦了一回,「今年皇宮的御衣坊已經內定由我們錦繡庄來提供宮服的布源啦!」

這種天大的消息,張伯冠居然還可以一絲也不漏的「漏聽」?瞧他凝視著異兒有多出神哪!「所以從下個月起,我們年供綾羅、絲綢、軟紗各千匹,還有紗麗兩千匹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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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戀不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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