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只是什麼呢?

異兒眨眨眼,聽老趙支支吾吾了一刻鐘仍話不成句。

「哎哎哎,算了。」老趙覺得有些話實在很難說得出口。「反正事情發生時,你遇見了便知道。」

什麼事情?會在什麼時候發生?她又要怎麼知道啊?

異兒左思右想,實在沒個答案,也只能回頭乖乖地開始做自己的事。

庭苑裡一片綠樹。

不是桐,也不是榆,更不是哪一種花樹,而是葉面比手掌還長還闊的綠木。也許是樹齡尚輕,高度只高過她頭頂一丁點兒。

她掃落葉掃著掃著,掃成一堆聚到樹下去,看著一堆堆的落葉,她有點蠢蠢欲動,忍不住往上伸長手臂、踮起腳尖,想去扯下一片葉子來玩。

「嘿咻!」踮起腳尖奮力往上跳,小手拚命揮舞著,巴望能構著大葉子中的其中一片。

「嘿咻!嘿咻!嘿咻!」好可惡啊!樹做什麼要長這麼高,她人做什麼要生這麼矮啊?異兒褪去兩隻鞋兒,固執性起,對滿地相同的落葉視若無睹,非得要拔到樹上的葉子不可。

嘿咻!嘿咻!嘿嘿咻!嘿──

「哇!」皇天不負苦心人哪!小手終於構著垂得最低的葉尾末端,一抓,葉片被扯了一半下來。

「你在做什麼?」她還不來及得意,身後便響起如雷咆哮,頸后衣襟被一隻巨掌一揪一帶一轉,她對上了一張半人半鬼似的猙獰臉孔。

「啊……」異兒瞠目張嘴又結舌。「啊啊啊……」

「怎麼著,看傻了?」張伯冠見她一身奴婢服飾,是個生臉孔,想她應是初來乍到的吧!「哼,沒人告訴你,我這大當家,有張厲鬼臉龐嗎?」唇勾冷笑,倏然迫近,故裝好心地提醒。

「噫……」異兒果然有了反應,就著被人拎在半空中的架勢,大膽地伸出一雙柔荑,貼上眼前的男性臉龐。「嗚……」沒預警的,淚水唏哩嘩啦狂噴出來。

這還不足讓張伯冠訝然,最教他震驚的是──

「異鄉人、異鄉人──」她邊哭邊叫著,邊將自己的小嘴用力貼上他薄抿的唇瓣,親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淚。「異鄉人、異鄉人啊!」她又更加得寸進尺,細瘦的手腕圈上他的頸際,將自己柔嫩的臉頰貼上他臉上的燒傷。

「好想見你……好想好想呵,異鄉人、異鄉人──」

張伯冠整個人當場凝成木雕泥塑像,兩丸黑眼珠發了直,只能一直望著眼前的少女。

「異鄉人──」嬌軟的嗓音又喊,他卻感覺自己就像浸入冰冷的江水中──一如當初聽見他的天竺妻子——蜜絲的危機噩耗般,渾身不由自主開始顫抖。

「唔……」喊完最後一聲的「異鄉人」,異兒對他露出一朵又甜又親昵的微笑,然後彷彿連吃奶的力氣都用光了,頭一點、嬌軀一軟,整個人就暈了過去。

「這位姑娘脈搏正常,氣色頗佳,不像是身體出了狀況才暈倒的。」老大夫在最快的時間內抵達張府──因為被張伯冠七年來從不曾有過的激烈咆哮給嚇到。

「……所以說,這位姑娘應該是受了什麼巨大的刺激,情緒太過高亢,心思一時承受不住才暈了過去。」老大夫搖頭晃腦做出診斷。

「那要如何治療她才會好?」忽地,張伯冠陰沉的質問。

「這也不必什麼治療,這不是什麼病傷宿疾呀。只要讓這位姑娘休息夠了,她便會自行清醒的。」

是這樣嗎?張伯冠最後冷冷睨了老大夫一眼,極端無禮的背過身去,連理都不理老大夫一下了。

「我送您出去吧。」末了還是張仲亞站出來,送走老大夫,再踅回來,靜靜打量躺在床上的那一個,一邊扭頭默默審視坐在床邊的這一個──

「大哥認識這丫頭嗎?」忍不住要問。「她是新來的,是吧?所以大哥以前便認識她啰?」

「大哥是怎麼認識她的?」

「大哥是在哪裡認識她的?」

不厭其煩,接二連三提出質疑。這不能怪張仲亞有著如此濃烈的好奇心,因為這是七年以來,他首次看見兄長如此「生氣蓬勃」的模樣──儘管是強烈的憤怒、疑惑等等不好的情緒,但仍應該買串鞭炮放來慶祝了,不是嗎?

「不是嗎?」張仲亞再一次自問,不覺放眼打量四下,冠居自從張伯冠從天竺回來后,便全面改布置成深黑的悼喪色調,為那位有緣無分的嫂子守喪,一雙漆黑的深瞳里更是盈滿苦澀的傷痛,和甜美的追憶,皆化成濃稠的悵然,教人不敢也不忍去觸及。

但是,顯然的,今朝卻有人──便是這個暈了過去,被張伯冠親手抱來,放在自己床上睡卧的小丫頭──無意間觸及了張伯冠的傷痛之處。

張伯冠一逕保持沉默,張仲亞也無意對牛彈琴太久,尤其是一頭哞也不哞一聲的牛。唉,這頭牛還是他的親兄長哩!

「這丫頭名叫異兒,是幾日前由織坊那裡撥過來幫忙的。」張仲亞見這氣氛太沉悶,又自行開口說了幾句。「我從沒見過你容許任何一個女人──甚至是清掃的僕婦,進你冠居的屋內呢!如今這長得不怎麼樣的丫頭片子……」半是好奇半是試探的,張仲亞繞身打算往床邊走得更近一點,半俯下身子探頭欲打量得更仔細點。

「唰!」一條胳膊突然伸出阻擋住張仲亞的腳步,張伯冠陰惻惻半側過臉,視線定定的看著,張仲亞聰明地高舉雙手呈投降狀。

「不準吵她。」僅僅這麼一句簡短命令,但已經顯露出不尋常的在乎意味,張伯冠自己知或不知呢?

「好。」張仲亞非但不為兄長的態度感到氣惱,反倒有些振奮,高興的點了點頭。

開什麼玩笑,張伯冠意志消沉了七年,如今有個能勾出他「反應」的對象出現,自己開心都來不及,哪會去計較那麼多?

「好好好,我不吵她便是。」張仲亞知趣地掉頭退出門外,不吵不吵,萬一把似乎有那麼點苗頭的「意思」給吵沒了,搞不好就對不起兄長哩!

張伯冠深深幽幽注視床上的睡人兒。

注視得愈久,思緒愈混亂,整個魂魄順著回憶逆流,追溯到七年之前……

【第二章】

取道絲路,張伯冠費了好一段時日才抵達天竺首都——光之城。

一踏上這個與中原截然不同的異域國度,他向來溫和平靜的心湖,不免也漾著興奮的波動。

「張大當家,您在發獃呢!」已是絲路上的老嚮導——錫叔已經習慣看見首度踏上這片異域的商旅,那好奇興奮的表情。他打趣著,「敢情好,您是看天竺姑娘生得好看,發愣啦?」

「呃……」張伯冠騎在坐騎上,一雙眼睛確實因來來往往的人潮不住游移,亢奮的情緒洋溢全身每一處。

天竺的市集,熱鬧一如中原,挑貨販賣,擺攤兜售,許多不知名的香料氣味飄蕩在空氣中,更增添了一抹令人迷醉的感覺。

「錫叔,原來天竺人是真的姑娘不穿襦裙,男人不穿上服啊?」下馬牽著坐騎,在錫叔引領下往準備下榻的客棧走去。

一路穿過市集,這隊明顯服飾不同的異域客令人側目——就像他們也在對別人側目一樣,好奇的、友善的、新鮮的目光彼此交會。

「是呀,天竺姑娘穿起紗麗來可是婀娜多姿,至於天竺男人的下半身長裙,叫『托蒂』,而用長布巾由肩披下扎進腰際的,叫『恰達』……」錫叔知道張伯冠到天竺來,便是要做布匹買賣的,因此解釋得格外仔細。

在客棧下榻后,錫叔對張伯冠說:「張少爺,明早我再帶你去阿古斯家吧,今天天色晚了,還請好好休息。」

「哦,不,我精神還很好。」張伯冠笑著搖頭,他有自己的想法,「我想去街上走走看看,這裡和中原完全不一樣呢……錫叔您不必緊張,幾句天竺話我還能說能聽,我一個人不會有問題的,您大可放心先去休息。」

「這……好吧。」年輕人的體力就是比他這半老頭兒要得!錫叔是真的累了,只叮囑了一聲,「那就請您快去快回,出門要多注意小心。」唉,這個看來老實過頭的年輕人,應該是沒問題的吧?!

張伯冠一笑,揮揮手,慢慢拾步走出屋外。

時近黃昏,可天氣仍是溫暖無比,潮濕的風拂過他的臉龐,帶著淡淡的水氣。

舉目望去,石造的矮房和木造的高樓比鄰雜陳,隨便轉個街角,三三兩兩結伴的婦女和兒童迎面而來,一雙雙好奇的黑眼看著張伯冠這個異國商旅。

他信步往先前路過的市集走去,一部分商家已經打烊離去,可是仍然有不少人繼續做著生意,他東張西望看得津津有味。

「那摩靳戴。」禮多人不怪,張伯冠說著破破的天竺問候語,雙手合十,對一處擺放各式紗麗的攤子致意。

「嗯?那摩斯戴……」胖老闆也急忙回禮。

「我可以看看嗎?」對方會不會介意他一個大男人來瀏覽這種女人布料?會不會覺得這是很失態的事?

「請,請隨意!」胖老闆很大方地一揮手。

得到老闆應允,張伯冠開始翻動一匹匹紗麗,東摸西摸的,好奇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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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戀不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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