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陸立和遭到檢方的約談,又被停職的消息像枚炸彈在警界炸開。
不到一星期,受到牽連的檢警法三界人士有好幾串粽子那麼多,造成人人自危,以往與他有交往的知交好友紛紛劃清界線,加入討伐行列,一時間陸立和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這個結果雖然不能讓單鐸完全滿意,但可以接受。他父親單從民之死,和自己遭陸立和陷害兩件案子,由於年代久遠,查證不易,目前仍陷入瓶頸。倒是陸立和勾結黑道級證據,鯨幫在一年前主由傅雪從鷹幫那裡完整記錄,加上陳鯨和單鐸耗費數年搜得的旁證,足以讓陸立和身敗名裂。
這一天,大佑方從單鐸那裡得知他將修改好的遺囑以快遞寄交美國的律師,心中隱隱有不祥之兆,忽然接到蔣筱薇的電話。
「阿鐸,真的是你做的嗎?」哭音甚深的絕望質問聽大佑一頭霧水。
「什麼事?」
「立和說,他會被檢方起訴,全是你害的。」
大佑一聽,不由得有氣。「你應該問的是,他究竟有沒有做那些事。如果他是坦蕩蕩的君子,任何人都害不了他。」
窒人的沉寂自電話一端傳來,就在大佑感到不耐煩時,蔣筱薇再度開口,聲音低啞而顫抖。「那麼都是真的?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問得好。」他無奈的嘆口氣,這種事應該單鐸自己來回答,他為什麼要替他承受?「我之所以處心積慮的搜集他的罪證,不是我這十四年來閑得無聊,而是我與陸立和之間有化解不了的仇恨。」
「化解不了的仇恨?」
大佑將單從民經,和單鐸在十四年遭陸立和陷害的事簡要說了一遍。「我還懷疑我和大佑在墓園碰面時,大佑為了救我而受到槍傷的事也與他有關。」
像是無法承受這個打擊,話筒另一端的蔣筱薇逸出悲痛的抽泣,兩三秒后,電話像是掉落地面般發出刺耳的聲響,大佑聽到一陣急促的驚呼。
「太太,太太……」
「發生了什麼事?」他擔心的呼問。
幾秒鐘后才等到回答,是蔣筱薇的聲音,很微弱。「我沒事……」
「我過來看你。」他衝動地道。
「不,不……」她的聲音里滿是驚慌,大佑更覺得不對勁。
「你等我。」說完,也不等她回答,他卡的一聲掛斷電話,招呼章倫和成昕一塊出門。
陸立和的宅邸位於桃園市,走台4號公路從大溪到桃園市的路程上,大佑心情混亂。他對蔣筱薇並沒有單鐸那種矛盾的心結,相反的,有種混亂著同情的依戀情感。所以在感應到她可能出事時,心急得想看到她。就算她沒事,也可以當面安慰她幾句。
車子很快來到陸家,大佑並不怕會遇到陸立和,他絕不敢在這時機跟衝突,況且他還有章倫、成昕跟著,也不怕他會埋伏人手對付他。
按響了陸家的門鈴,一名臉色蒼白的女傭前來開門。
「陸太太呢?我是她兒子。」
「快,快……」女傭急急忙忙的招呼他進去。
大佑跟她來到客廳,在沙發上找到臉上有著明顯傷痕的蔣筱薇,一股想殺的怒氣衝上腦門。
「怎麼回事?」他心疼的沖向陷進昏迷的蔣筱薇。
「是先生打的。」女傭哽咽地道。「他打完太太就沖了出去,太太掙扎的爬起身,要我扶她起來打電話。講完電話就再也支持不住的昏倒了。我急得不曉得該怎麼辦,正想叫救護車,你就來了。」
大佑邊聽邊檢查蔣筱薇的傷勢,發現她受傷不輕,急忙要章倫叫救護車,一行人跟著救護車到醫院。
從女擁那裡得知陸、蔣兩人的一子一女都在國外,家裡只有他們兩夫妻在。陸立和雖然之前也打過蔣筱薇,但從來沒有這麼嚴重,聽到這裡,大佑恨不得揪出陸立和痛揍一頓。
醫生告訴他,蔣筱薇的肋骨斷了一根,全身有多處傷痕,內臟可能也有裂傷,需要住院治療大佑。為她辦好住院手續后,到病房探視她,內心裡百味雜陳。
單鐸一定沒想到他母親這幾年過的是這種日子吧!
他到病房外以行動電話聯絡單鐸,把蔣筱薇發生的事通知他。
話筒里濁重的喘氣聲,暗示著另一端的人情緒不穩定,沉寂了一秒后,單鐸回道:「我馬上出發,另外……」
「什麼事?」他警覺地問。
「陸立和顯然失去了理智,為了怕他狗急跳牆,你先將我祖母送到安全的地方。」
「好。」掛完電話后,大佑打給陳?,將事情重要說了一遍。「你先準備一下。至於安置祖母的地方,你有什麼主意?」
「老人家這幾日的情況很不穩定。我在台北有相熟的私人醫院,送到那裡去最安全。」
「就聽你的,我馬上回來。」
交代陸家的女傭好好守著蔣筱薇后,大佑帶著兩名保鏢回到家中。上回的槍擊事件還沒查出將他的行蹤泄漏給陸立和的人,大佑只告訴家裡留守的僕人要送祖母到醫院,讓陳?帶著特別護士,並要章倫和成昕隨行保護。
「你呢?狗急跳牆,陸立和現在是一隻瘋狗,我擔心他對你不利,還是讓章倫和成昕跟著你吧。」陳?憂慮地說。
「沒關係,大佑很快就趕來,我不會有事。再說,我可是道上有名的狐狼,你不要小覷我!」嵌在那張俊臉的星眸在說話的同時,迸射出溫和著幽默的自信光芒,看得陳?目眩神迷。
她握緊他的手,依依不捨地乘車離去。
送走他們后,大佑回到房間沖澡、換衣服,帶著事先吩咐僕人燉好的魚湯到醫院探望蔣筱薇。
幾聲悶雷敲響了夏季午後的雷雨序曲,傾盆大雨直泄而下,鴿灰色的天空映著令人心悸的一抹紅,大佑看了眼手有,發現時間是下午四點。
他走進病房,躺在病床上的蔣筱薇吊著點滴,蒼白的臉容抑鬱寡歡。見到他來了,陸家的女傭起身招呼,說要回去拿東西。送走她后,大佑打開保溫壺,舀了一碗鮮美的魚湯。
「你覺得怎麼樣?」
蔣筱薇看向他,眼角閃爍羞愧的淚光。大佑心中一痛,扶她坐起身。
「什麼事都不要想,現在最重要的是自己的身體。」他努力讓語氣顯得平和,但看著她嘴角的擦傷,一股難言的憤懣還是燒紅了他的眼。〗
「阿鐸,媽對不起你……」蔣筱薇抖著唇,吃力地說著。
「不要說話,魚湯冷了就不好喝。」他溫柔地道,在她既感動復感激的目光下,喂她喝完整碗的魚湯,還體貼的為她輕拭嘴角。
蔣筱薇怔怔地看著他,心情百感交集。
「他不是第一次打你了,為什麼你從來不說?」大佑語氣沉痛地問。
蔣筱薇聞言微扯嘴角,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的凄涼。「他平常時候對我還算不錯,只是喝了酒,脾氣一發作,就控制不住自己。事後總是對我加倍溫柔,求我原諒他……」
「可是沒多久他又故態復萌是不是?」大佑寒聲道。「會打老婆的男人都是這副樣,你不該姑息他。」
「我……」她無助地搖著頭,抖著唇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兒子。
看她這副表情,大佑心底有數。許多受虐婦女都跟蔣筱薇一樣,在丈夫的暴力威脅下默默忍受,加上法律未能妥善保護她們的權益,求救無門,年深月久后,逐漸為暴力所訓養了。
「我讓醫生給你開驗傷單,你可以告他傷害。」
「不……」她搖頭。
「反正他的罪行已經是罄竹難書了,多這條少這條都沒關係,但你可以用來跟他離婚。」
「都這把年紀了,我……」她苦笑。
「怕什麼!怕孩子不諒解你嗎?如果他們知道你受的苦……」
「你呢?你諒解我嗎?」她抬起淚光迷離的眼眸,悲傷地問。「不管你肯不肯,媽都要告訴你,我並不知道他對你們父子做的事。如果我知道……」她停頓了一下,眼中閃過一抹勇氣,「我拚死也要保護你!」
大佑感到眼眶潮熱,在她淚濕的臉上看到身為母親的絕望與心痛。她的懊悔和心傷又豈下於含冤忍辱十四載的單鐸!
「別說了。」他伸手為她拭淚,蔣筱薇失控的撲進他懷裡,像找到依靠,在兒子寬廣厚實的懷抱里傾情奔放心頭的委屈和傷痛。
他拍撫著她的肩安慰,抬起頭看到單鐸不知在什麼時候到來,倚著門柱默默注視著這一幕。他輕輕推開哭泣的蔣筱薇。
「我表弟大佑來了。」他扶著她,為兩人做介紹。
蔣筱薇靦腆的對單鐸笑著,不曉得眼前的年輕男子身體里藏著的是她兒子的靈魂。後者眼神複雜的瞅視著她,不發一語。
就在病房安靜得有些尷尬時,醫生進來查房,大佑帶著單鐸到護理站請護士安排一名特別護士照料,畢竟兩個都是大男人,沒有照顧病人的經驗,難免處境尷尬。
回到病房時,護士正在幫病人更換點滴葯,蔣筱薇疲憊的閉眼休息。看到母親臉上的瘀青和破皮,單鐸緊握著拳頭,如同大佑初這妝發現蔣筱薇傷勢般氣憤。兩人默默守著她,直到特別護士到來。
「這裡就麻煩你了。我們去吃晚餐,等會還會再回來。」
交代過後,大佑和單鐸撐著雨傘到醫院附近的西餐廳,點了客餐后,大佑首先打破沉默。
「我讓陳?護送你祖母到台北一家私人醫院,陸立和就算再通廣大,相信也追不到這條線,何況他目前不過是喪家之犬。至於表嬸,你打算怎麼安排?她的情況你也看到了,說到底,她不過是個為命運擺的可憐女人而已,不要再怪她了。」
單鐸握著拳頭不答腔,就在大佑以為他不會開口時,低啞的聲音幽微的傳向他。
「謝謝你。」
「這是我該做的。」
「還是要謝謝你。」他緊抿著嘴巴,向來犀利的目光里氤氳著水氣,難以言喻的自責滴滴點點的融入哽咽的腔調。「看到你那麼溫柔的照顧她,我才驚覺到自己是個多麼不孝的兒子。從知道陸立和的真面目后,我就把自己投影成悲劇里的角色,誤會她靦顏事仇,從來沒想過她的處境有多危險,陸立和那個人面獸心的惡鬼會不會加害她,我太不孝了……」
「別這麼說,你只是不了解。」大佑溫言安慰著他。「現在彌補還來得及。對了,檢方決定什麼時候拘捕陸立和?」
「今天下午發籤了拘票,可是沒有逮,陸家沒人在。」
「陸家的女傭告訴我。陸立和打了表嬸后,氣沖沖的離開家,一直到我趕去陸家將表嬸送到醫院診治,他都沒有回去。」
「就算他逃到天涯海角,也休想我放過他!」
「讓法律制裁他吧。」
大佑越過桌面握住他因用力而青筋浮起的手背,深邃而銳利的眸光似能看穿他心裡的想法,簡直比肚裡的蛔蟲還了解他,單鐸揚了揚嘴角半嘲弄地想。
「那種人不值得你弄髒手。」
「也無所謂臟不髒了。」單鐸搖頭苦笑。「我的手早就染滿血腥。」
「我的手可沒喔。」他嚴肅地說,「這雙手雖然制服過不少兇惡之徒,卻沒殺地一個人。我的槍法奇准,如果想射對方的手,就不會射到他頭上去,你最好不要壞了我的名聲,或是利用它們做壞事喔。」
單鐸知道他這麼說是要他承諾將陸立和交給法律制裁,儘管滿心的不願意,最後還是說:「放心,我不會讓要李大佑背上污名。就算要殺他,也得有合法的理由。」
大佑知道這是他最大的讓步,沒有再逼他。
兩人沉默的用晚餐,之前的雷雨不知在什麼時候停歇下來,然而灰厚的雲層里仍不時有陰冷的白光閃現,幾聲悶雷像是敲在人胸口上難受。
今晚的天氣和那夜好像。兩人對視的目光中有著同樣的領悟。
不曉得是誰先推開椅子站起來的,還很有默契的各自掏出皮夾付帳,等他們來到街上,又不約而同的加快腳步。
走進醫院時,他們同時感應到一種迫切的危機降臨,等他們回到蔣筱薇的病房,發現特別護士倒在地上痛苦的呻吟,應該躺在病床上的病人不知去向,體內開成的壓力逐漸高漲。
「發生什麼事?」大佑扶起護士追問。
「一個男人……」她話說到一半,單鐸人已經跑出去。大佑只好扶她到椅子上,護士抓住他的手,遞給他一張紙條。「他要我把這個給你。」
他接過一看,怒氣像一道悶雷在腦子裡炸開,他急忙穩住自己,撥單鐸的行動電話。
「喂?」
「我知道他把人帶到哪裡,到門口跟我碰面。」
三分鐘后,大佑在計程車內把從護士那裡得到的紙條交給他。
「是陸立和帶走她,約我在墓園見面。」話一說完,他立時打個寒噤,沒預期會看到這麼一雙寒酷肅殺的眼眸。屬於他的清澈明朗的眼睛,此刻燃燒著令人心悸膽寒的怒火,透侵的殺氣輻射而出。
「你不要亂來喔。」大佑趕緊小聲的警告他,「不能害我變成殺人兇手。」
「這些廢話你留給陸立和吧!」單鐸冷酷的聲音充滿輕蔑。「李大佑是正義的警察,為了援救人質而不得已開槍,誰又怪得了他!」
「喂,你怎麼可以把槍帶出來!」大佑聽了傻眼,「照規定是不可以的!」
「規定是給笨蛋遵守。」
「你說誰笨蛋呀!」大佑快被他氣死,前座的司機心驚膽戰的偷瞄他們,無法確定自己被卷進什麼漩渦了。
「我是警察!」大佑邊安撫他,邊拿起行動電話撥號。
「你要幹嘛?」單鐸莫明其妙地瞪他,這時候他還有心情打電話?
「尋求支援。我想當好警察,但不想當死警察。先生,你代替我這麼久了,怎麼還沒背好警察守則?」大佑不客氣地撥開他想阻止的手,對電話里的人叫道:「組長,我是大佑!」
單鐸這才知道他是打給紀子威。
「我的聲音怎麼會不一樣?咳咳咳……我淋了一下雨……總之那不重要。聽我說,陸立和綁走了單鐸的母親蔣筱薇,威脅單鐸要到他父親的墓園見面,我現在正陪著他去,你可不可以讓大溪警局的人支援我們?要快一點,我怕陸立和有埋伏,上回我跟單鐸就是在那裡遇襲的……什麼,你要親自來?等不及你到,我跟單鐸就翹了,你還是先讓大溪分局的童警官領人。就這樣,再見。」
講完電話后,對上單鐸的死魚眼,大佑氣地道:「這次可沒有章倫和成昕在,要是那裡有埋伏,憑你手上的槍護得了我和你母親嗎?我警告你,我口袋裡只有一把瑞士刀喔。」
搞什麼!軍火大享手上竟沒有一把槍?懊惱之餘,單鐸卻無法責怪大佑。他那種奉公守法的個性,不可能做出違背律法,私自攜帶槍械的事。眼前之道就是在警察趕到前一槍斃了陸立和,好一消心頭之怒。但前提得是先周全母親和大佑的安全。
隨著目的地越來越接近,灰厚雲層里的電光閃現得越來越頻繁,擊撞出令人耳膜欲裂的猛烈雷聲。大佑看著窗外,心裡有著隱隱的不安。不曉得他的命運會不會又一次因為閃電而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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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立和約定見面的地點是單鐸父親單從民的墳地,大佑不認為他此舉是膽大包天的緣故,他可沒忘記單鐸上回就是在那附近遇襲的。
「陸立和要的是單鐸,不是李大佑。等一下你悄悄跟在我身後,暫時不要露面。如果我料得沒錯,陸立和有埋伏在等我們。」
付錢給司機后,大佑先行下車,單鐸注視著他在夜色里顯得模糊而黯淡的身影,心裡百感交集。
看到另一道靈魂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得這麼成功,心中不無衝擊。如果十四年前他的生命沒有出軌,沒有帶著傷痕纍纍的心憤世嫉俗的混跡黑道,是否能在十四年後還保留大佑這般的赤子之心?
他無從知悉,只知道當他看到大佑照顧他母親的那幕時,一陣激動在胸腔里翻滾,灼熱的濕氣氤氳了眼睛。他既慚愧復感動,冰凍了十四年的產要情在瞬間解凍,對大佑生出感激之情。
他把單鐸扮演得多好啊,相反的,他所飾演的李大佑一點都不成功。
先是吻了他的女朋友,後來又險些被複仇沖昏頭,聽到母親被陸立和毆打住院的事,他只以電話向長官報備,也沒回局裡繳槍,完全沒顧到大佑該有的分寸和立場,只想以槍斃了陸立和。
儘管這把槍終歸還是有用的,但真的使用了,只怕會給大佑帶來不小的麻煩。
他攏起俊眉,暗暗發誓不到最危急的關頭絕不使用。好在大佑尋求了警方支援,只要撐到警方到,這把槍就用不著了。
「你最好現在就走,等一下警察會圍住這裡。」他盡到身為李大佑的義務,警告計程車司機,隨即跟在大佑後頭閃進墓園裡。
多年刀頭舔血的生活,使得單鐸習慣了在黑暗裡行動。雖然四周照明僅有五百公尺處的寺廟塔上的燈火,加上不定時閃現在灰厚雲層里的電光,炯然有神的黑眸仍能輕易分辨方位,像頭靈敏的山貓跳過大大小小的墳頭,藉著摻雜其間的樹木、花草的掩護,精神的雷達很快鎖定大佑的方位。
山風穿過草葉的簌簌聲遮蓋了他的腳步聲,卻掩不住不遠處傳來的女性哭泣與男性粗魯的斥罵聲,他極力穩定住自己,知道大佑也發現了。
「陸立和,我來了!放開我媽!」大佑邊跑邊大叫。
陸立和捉著蔣筱薇的膀子出現在單從民的墳前,一把槍抵在蔣筱薇的太陽穴,大佑只能瞪著一雙冒火的眼瞳不敢妄動。
「阿鐸,你不要管媽……」蔣筱薇虛弱得如風中之燭,但還是聚集力氣警告兒子。「他瘋了……」
「我是瘋了,被這小子逼瘋的!」陸立和雙目盡赤,方形的臉龐因仇恨而扭曲,全身散發著有毒的精神氣質。
「你也太抬舉我了!」情況越是危急,大佑越是冷靜。他不怒反笑,清澈如水的眼睛里燃燒著智慧的和凜然的正氣,炯炯的直視進陸立和眼中。「早在你違背了水防警察的精神收受化學工廠的賄款,讓該工廠不和的消防設備通過安檢,造成工廠失火,十數條人命因此死亡,然後又害死調查此案的我父親,你就已經喪心病狂了!」
陸立和像被人狠狠摑耳光般難堪,忿忿地道:「你這小子懂什麼?當時根本沒有幾家工廠的消防設備可以通過安檢,大家都在收錢,老子只是合群罷了,誰曉得會這麼倒霉遇到工廠失火,還被你死鬼老爸糾纏不休!我有偉大的前程,不能毀在他手上!」
說完,他還吐了一口水在單從民的墓地上,大佑氣得雙拳緊握。
「你的心長滿了毒草,沒救了!我猜你大概也把你陷害陳鯨和我,勾結黑道,貪贓枉法等種種劣跡都合理化了吧!」
「我沒錯!錯的是你們這些自以為是型人的混球!既然你要我死,我也不會讓你活!」
在陸立和的囂聲中,一陣沉重如山、奇寒無比的殺氣自左前方湧來,在同一剎那,大佑注意到陸立和抵住蔣筱薇的槍並沒有。反射動作地,他立刻往一旁的雜草堆里滾了進去,只聽見他原先站立的地方傳來噗噗噗……的十數聲響,一陣混合著火藥的刺鼻煙囂在激射下四散。
陸立和發出一陣瘋狂笑聲。
「你現在該明白我約你來這裡的目的吧!」
「那晚果然是你派人狙擊我!」他話一說完,立刻彈離躲藏的原位,果不其然,另一陣彈雨落了過來。該死的,繼續下去他這個活靶就成了死靶,希望單鐸可以趕緊找到狙擊手。
「我知道你回到大溪,早晚會來拜祭你的死鬼老爸,為了不讓你把我的事泄出去,請了泰國殺手埋伏在此。他以和尚身份在這間廟裡掛單。那晚,我打電話想約你出來談,你家的僕人告訴我你去墓地了,我即刻聯絡殺手,果然在這裡逮到你。」
原是這麼回事!大佑恍然大悟,他還以為單家的僕人被收買,泄漏了單鐸的行蹤。
「沒想到讓你逃過一劫,還把我害得這麼慘,想到這裡我更沒辦法原諒你!」
不原諒就不原諒,誰希罕呀!大佑躲在草叢裡想道,豎尖耳朵傾聽八方動靜。
陸立和等不到他的回應,急躁了起來。「沒想到道上有名的狼狼是藏頭藏尾的膽小鬼!怎麼,沒帶你兩名護衛就嚇得不敢動彈了?還是沒把傢伙帶到身上?」
說對了!大佑不以為杵的承認。他又不是傻瓜,死神的鐮刀就等在那裡準備砍他腦袋瓜子,他還傻傻的把脖頸洗乾淨等著呀!
「哈哈哈……我就知道!」陸立和憤恨的語氣轉為得意,繼而是無恥的威脅。「出來!如果你不想你母親出任何事,最好給我滾出來!」
「我怎麼知道我出去你就會放過她?」在說這句話時,他再度更換藏身之處,並且是越躲越接近陸立和。他躲在一座墓碑后,暗忖從這個距離以他的臂力是不是能夠以手上的瑞士刀重創陸立和。隨即沮喪的垮下臉,他以為自己是小李飛刀嗎?
「你沒有選擇!」陸立和的回答在夜風的吹送下更顯得陰森。
大佑咬了咬牙,快速滾出,即暴露了自己的行蹤,引來了一串子彈射進地面的噗噗噗聲。他狼狽的往前竄,蔣筱薇在這時候張口咬住陸立和的手臂,他吃痛的甩開她,大佑抓准這時機,以孤注一擲的決心將刀子射出去,陸立和的槍同時指向他,扣下扳機。
槍聲響起時,大佑就知道這下子定然是兩敗俱傷。雖然他迅速移動,還是比不上子彈的速度,一陣灼熱的痛感穿過右胸。令他比較安慰的是,槍響有兩聲,而他只中了一槍,他幾乎可以肯定另一槍是單鐸射出的,對象當然不是自己。
陸立和在他中槍的同時發出悶哼,大佑忍痛滾回旁邊的草叢,發現他射出的瑞士刀正插在陸立和的左肩上。
好個陸立和,他只是蹙起粗短的眉毛,並沒有伸手去碰刀,右手穩穩的拿著槍,一步步的朝大佑接近。
蔣筱薇掙扎的想爬起身,卻力有未逮的跌坐在地上,邊爬向大佑邊凄厲的哭喊:「阿鐸,阿鐸……」
「你最好別妄動,姓陸的!」黑暗裡一道夾帶著深沉發的冰冷聲音傳來,陸立和全身一僵,無法置信的看過去。
只見一道修長的身影淵亭岳峙般屹立,以警務人員的基本架式拿槍瞄準他。陸立和瞳孔,鬆脫抓在手槍握把的指頭,突然他嘴角陰森森的朝兩旁咧開。
閃電的光芒同時間照亮了單鐸後方草叢立起的陰影,大佑儘管渾身被疼痛所包圍,仍鼓起餘勇邊叫邊朝他跑過去。
「小心!」他的警告聲被猛然作響的雷鳴所吞噬,只來得及抱住單鐸。接下來發生的事像分格畫面般,一格一格的閃過這對抱在一塊往旁跌去的難兄難弟腦中。
雷鳴的下一秒鐘,灰厚的積雨層里正負電荷劇烈衝撞,向大地釋放出高能量的電流,其中一道就打在兩人身上。刺麻的電流穿身而過,兩人全身毛髮箕張,皮肉以高速率的震顫,急速縮張的心臟不曉得在縮還是張的一剎那停頓,體內的生機被猛然切斷,兩人的意識被瞬間彈出,直到電流通過。
當他們跌向地面的半途,睜大的眼眸里反射出陸立和猙獰的得意嘴臉,但等到兩具身體跌落飽含水分的鬆軟泥地上時,一道電光擊中了站在單從民墓碑前狂笑的陸立和,自插在他右肩的瑞士刀導入他體內。
兩人的眼皮一跳,關了起來,陸立和全身焦黑的影像跟著流入他們無意識的世界里。
***************
雨已經停了,然而不時閃現的電閃和雷鳴驚得怡孜幾次跳起。她蹙起秀眉,彷彿從空氣里嗅到一絲不愉快的氣氛,心頭鬱悶爭躁了起來。當電話鈴聲響起來時,她像個草木皆兵的敗軍之將般受驚過度的全身發寒,直到陳母的聲音傳來。
「怡孜,電話。」
她幾乎是衝過去接母親遞來的話筒。
「喂!」氣息急促得彷彿才跑完百米賽跑,怡孜一顆心提到喉腔。
「陳怡孜嗎?我是大佑的組長紀子威。」
沉重的聲音落在她胸口上,彷彿也將她肺臟的空氣壓住,令她呼吸困難。
「喂,你還在嗎?」話筒里傳來焦急的呼喚,怡孜趕緊深吸口氣,穩住心頭的不安。
「我……我在,有什麼事嗎?」冷靜的聲音遠遠得像另一個空間傳來,喉頭莫名發緊、發熱,酸灼的氣流自喉腔湧向鼻腔,衝過淚腺,聚集在眼眶。她不曉得發生什麼事,也不想曉得,天呀,她真的不要知道!
「大佑在醫院裡……」子威的聲音像一顆顆落石打向她,每一下都在她純情敏感的心擴起蛀牙般酸軟的疼痛。她捂住嘴,發出受傷的小動物般的啜泣。
「情況很緊急。」他艱難地說完。「我一個同事要從台北那邊過來,你願意坐他的車到桃園這裡的醫院嗎?大佑曾跟我說,他……很喜歡你。」
遲疑的附註帶出了她溫熱的淚珠,兩人相處的記憶隨著泉涌的淚水閃現在怡孜腦中。難言的悔疚和悲傷一波波拍擊向她,想起浪費兩年的光陰她就懊惱要死掉,為什麼不早點跟他說她喜歡他?如果她早些承認,他們不就有多一些屬於情人的記憶好銘刻於心,讓她可以想一輩子,繫念一生?
她什麼都可以不要了,只要能多一時半刻與他在一起的記憶,只要能再呼吸一次他呼吸過的空氣,只要還能聽見他爽朗的笑聲落下。然而此刻,她的咽喉緊澀得連發出虔誠的祈禱都不能。怡孜趕緊咬住下唇,嘗試著控制住情緒。
「好,我在樓下等。」掛斷電話后,她訝異自己還能抹乾眼淚,以冷靜的聲音告訴陳母她必須趕去桃園看大佑。她沒注意到和臉色有多蒼白,陳母的眼中有多憂慮,只是走進房間換上外出服,拿了背包和外套出來。
「怡孜……」陳母握了握她的手,她也回握了一下,咧了個難看至極的笑容,頭也不回的下樓。
子威派來的車就在樓下等,她以一個僵硬的點頭向這位因大佑的關係曾有過數面之緣的警官打招呼,沉默的坐進車內。車子風馳電掣的駛過熱鬧的街頭,怡孜沉重的腦子被一陣濃厚的茫然佔據,以至於車子是什麼時候駛到桃園,什麼時候停在醫院門口,她又是怎麼被帶下車,如何擠過圍住醫院的媒體記者被帶到手術室外的家屬等候區,在事後想來都模糊一片。
然後,她看到大佑的母親,模糊的視線地著模糊的視線,悲傷霎時闖進了厚厚的茫然,引發她胸中的海嘯。她跌撞的投進她懷抱,積壓的悲慟從她喉中升起,隨著泉涌的淚水沸騰,聲嘶力竭的呼喊出來。
「伯母……嗚……大佑,大佑……」
「我知道……乖呀,別哭……」
「大佑,大佑……」她哭得肝腸寸斷,如喪考妣……等一下,大佑死了嗎?她吸了吸鼻子,鎮定下來。或許是見到在場的眾人臉色凝重,使她生出最壞的設想。但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她不要這麼快絕望。
「他在哪裡?」
「還在手術室。」子威的聲音插了進來,怡孜趕緊看向他。
「發生了什麼事?」
「他陪單鐸去赴陸立和的約會,結果遭到暗算,還和單鐸一塊被雷打到,跟上回的情況很類似,只是更為嚴重。大佑的肺部被子彈射穿,造成大量失血,又遭到閃電擊中,醫生正在搶救。」
彷彿嫌她受到的打擊不夠嚴重,發的話像好幾噸的炸藥在她腦中炸開。她驚恐的揪住他的手,緊得像要把指頭爭進他手臂上的肌肉。
「單鐸呢?」
「奇的是,單鐸和大佑的傷勢一模一樣,另一組醫生也在搶救他。」
怡孜抖著唇,捉緊子威穩住虛弱的身體。老天爺太殘忍了,竟然讓大佑的靈與肉同時遭劫,不管是哪個部分受到重創,她都不認為自己承擔得了。
不要有事,千萬不要有事!否則她該怎麼應付這雙重的打擊?承受兩份的傷痛?
「大佑雖然在行動前要求支援,但童警官率人趕到時,卻只來得及目睹陸立和和被閃電劈成焦屍的那一幕,並將在場包括大佑、單鐸的母親,以及泰籍殺手等傷患送醫急救。不過就大佑和單鐸的傷勢最沉重了。」
子威的聲音流過怡孜沉重的聽覺,她覺得自己像飄浮在一個異世界,沒有人了解她的心情。不管是對大佑還是單鐸,她都有份難以割捨的情感。一邊是情人的身體,一邊有著情人的為魂,兩邊都不能失去呀。
為什麼這兩個傢伙總愛揀雷電交加的夜晚出門?雷電?大佑曾描述過他和單鐸交換魂魄的經過,這次的雷擊會不會造成同樣的效果?
心跳頓時如踢達舞步快速作響,數個念頭在她腦子裡轉過。她完全不曉得命運之輪這次會怎麼轉,是讓生命回歸本位,還是讓出軌的靈魂繼續流浪?兩具身體還能像上回一樣幸運的逃過死劫嗎?她祈禱著最好的結果能出現,否則要教深愛他們的人如何活下去?
悲傷一點一滴的滿溢喉腔,迷離的眼眸意識的四處移動,不意間遇上一雙與她同樣茫然神傷的眼睛。
嵌著沉鬱悲傷眼瞳的臉龐,比她記憶中還要尖瘦些。怡孜認出她來,是陳?,單鐸的女朋友!一時間,心底泛起複雜的情緒。
同是天涯淪落人,此刻她們都為自己心愛的人牽腸掛肚,都懷著虔誠的心得各自相信的神明祈禱心上人能度過此劫。她的心陷在火里煎熬,陳?的心又何嘗不是在水裡受苦,何況她還懷著單鐸的孩子呀!
想到這裡,她沒有遲疑的走向她。「你是來看單鐸的嗎?」
陳?抬起茫然的眼眸,看清楚是她后,愁慘的臉色掠過一抹複雜,轉為戒備。
「他們不會有事的,對不對?」怡孜主動握住她冰涼的手,神情急切的要求她的和。「他們那麼強悍,何況還有我們兩個深愛著他們,他們不可以撇下我們不管。」
陳?狐疑地看著她,忍不住問道:「你所關心、愛的人是誰?」
「我兩個都關心。」她的神情堅定而溫柔。「但我愛的是大佑,自頭至尾都是他。」
陳?沒意料會聽見這麼熱情直率的表白,心中淺淺的一層飛霜瞬間融去,連帶著將對她的芥蒂也一併消抹。她反握住怡孜的手,熱情的回望著她。
兩人對視的眼眸里,有著相同的焦慮和害怕,但都試著壓抑下這份焦慮和害怕,為彼此打氣,點亮心中的希望火炬。
時間在互相安慰下,過得較容易。手術室的門被推開,牽繫著她們悲歡情緒的男人分別被推出。
陳?幾乎在同時沖向單鐸的推床,怡孜遲疑著,不曉得該跟著她,還是追隨怡孜親友們的腳步。她的目光沉重痴迷的落往陳?單獨照料的單鐸,最後還是走向了大佑。
有人讓開位置給她,當大佑蒼白失血的容顏進入她眼帘,淚水再次不受控制的洶湧而出。她的心劇烈跳動著,急促的聲音彷彿是帶給人幸福的青鳥的撲翅聲響,它是要飛走,還是飛來降臨在她肩膀?
這次她等了三十二個小時,才有答案。
大佑終於撐開沉重的眼皮,迷離的目光像個迷路的孩子般迷惘的亂撞,直到將怡孜憔悴的臉顏收進視線里,一雙尋找的黑瞳才肯安靜下來,鎖住她痴痴凝望。
「大佑!」她喜極而泣,怕會碰痛他受傷的身體,她只能壓抑住想撲進他懷裡的衝動,靜靜的瞅視著他。
那張蒼白的臉顏消瘦了不少,眼睫處有著疲憊的陰影,儘管他昏睡了近兩天,但對需要睡眠的身體顯然還是不夠的,她遲疑著這時候問他是否適當。
然而,他似乎早從她眼裡期待又怕失望的脆弱窺出端倪,深邃眼眸里的溫柔似在鼓勵她開口,這使得怡孜有了勇氣。
「是你嗎?」
沒頭沒腦的話亮了大佑的黑瞳,失血的嘴唇抖落一朵在她眼中最美的笑花。她聽見他耳語似的呢喃,「是我……」
出走的靈魂回家了!確定了之後,喜悅的淚水如春雨般紛紛地灑落,滋潤了她困在寒酷冬季里乾涸的心田。她驚喜的眨動結滿露珠的眼睫,在與他的凝望中,感覺著這滿滿真實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