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飛機穿過層層白雲,終於來到依山傍海的東部大城——花蓮。
映竹以前曾跟正平來過秀姑鑾溪泛舟,但那已經是十年前的舊事了,當時他們都還是無優無慮的純真少年,哪懂得愁為何物。如今兩人歷經滄桑,在遍嘗相思苦楚后,更加珍惜如今所擁有的感情。
她下意識地握緊正平的手,迎向他溫柔的凝視。俊瞼上的快樂表情,讓她忍不住也跟著歡喜起來。
打從她答應來看雲琵起,他便喜孜孜地著手安排休假事宜,好在這幾天父親已恢復上班,他們才能毫無後顧之憂地放自己假。
她順從地讓正平挽著她下飛機。兩人在機場門口招了輛計程車,前往雲琵的家。
周家位於花蓮市郊,步行約十來分鐘便可以到達海邊。沿途的景色秀麗,讓長時期處在鬧市的映竹有耳目一新的感覺。畢竟清新的空氣在台北市是難得一聞的。
車子在一棟紅瓦白牆的三層樓洋房前停下來,被正平扶出車外的映竹覺得眼前一亮,眼睛所見除了常綠的喬木外,便是各色的蝴蝶蘭,一個原本騎著三輪遊戲車的小男孩向他們衝過來。
「乾爹!」童稚聲音的主人撲向正平,麥色的小手抓著他的西裝褲。
「小祥!」正平放開映竹,一把將他抱起,在空中繞了好幾個圈,逗這小男孩咯咯嬌笑。
「想不想我啊?乖兒子。」正平親了親他,將他抱在懷中。
「好想唷。乾爹,我有妹妹了,你要不要看啊?」小男孩驕傲地說,一雙眼睛好奇地盯著映竹。
「好啊。那你想不想認識這位漂亮阿姨呀?」正平逗著小男孩。
「嗯!」天祥用力點著頭,伸出手摸了摸映竹的臉蛋,著迷地說:「她摸起來跟妹妹一樣。她是不是我未來的乾媽呀?」
映竹的臉頰頓時染上兩片紅霞,正平臉上可惡的笑容讓她羞得轉開臉,不意卻遇上一對與小男孩同樣漂亮的大眼睛。
「正平,你終於來了。小祥,別纏著乾爹,快下來。」男人威嚴的話語讓小男孩心不甘、情不願地自正平懷裡爬下來,騎上他的三輪車。
「俊賢,別在我面前訓我乾兒子,我會心疼的!」正平開玩笑地說,拍了拍威嚴男人的肩。
「這位想必是藍小姐,歡迎你來,我是周俊賢。」俊賢咧開嘴微笑,伴著兩人走進屋內。
周俊賢給人的印象一點也不像個農經碩士,而是個淳樸的鄉下人。身材健碩,皮膚黝黑,除了那對深如大海的美麗眼睛里所閃爍出的智慧光芒外,他跟一般的農人幾乎沒兩樣。
「那幾盆蝴蝶蘭開得真美。」映竹忍不住讚歎。
「那還不是最名貴的品種,我們家在市中心的蘭花中心所栽培的才美呢!藍小姐有興趣的話.可以去參觀。」俊賢驕傲地回答。
「俊賢是養蘭專家,如果喜歡的話,我們帶幾盆回去。」正平擁著映竹,柔聲附和。
「我先帶你們到三樓客房,回頭再去看雲琵。」俊賢帶他們登上迴旋樓梯。
映竹被掛在牆上的畫作吸引。看得出來,全出自同一個人的手筆。
「全是雲琵畫的。」俊賢眼裡閃著驕傲,「婚後她迷上了繪畫,她說花東的景色太美了,讓她忍不住想用筆把它們描繪出來。」
「真看不出來她這個歷史系的學生竟會半路出家.對繪畫產生興趣。」正平感嘆道。
三樓的兩間客房皆布置得十分雅緻,正平放下行李后,將帶給俊賢父子的禮物拿出來。
「俊賢,我帶來了最新的GAME,讓你們父子玩個痛快。還有一組模型火車,小祥上次不是吵著要嗎?」
「正平,你會寵壞我們父子的。雲琵已經在念了,說我們父子成天不務正業,就會玩。」俊賢摟住兒子.眼中凈是寵溺。
正平聽罷只呵呵一笑,「還不是你這個老公太完美了,讓她挑不出缺點來,只好拿這個作文章。對了,雲琵怎麼這麼快就出院,才生產四天而已。」
「她不喜歡醫院的味道,昨天吵著一定要出院,再說寶寶也很健康,沒必要繼續待在醫院。。」俊賢抱起兒子,陪伴正平和映竹到一樓的卧房看雲琵。
映竹一進門,立刻喜歡上這間寬敞的起居室。藤製的傢具營造出樸實氣氛,配合著一幅山水捲簾.將房裡的氣氛襯托得恬淡清雅。
映竹還注意到整個一樓的地面都鋪著深色地毯,不同於二、三樓的大理石,這在花蓮鄉間是很少見的,她猜想是方便雲琵行動。
目光閃過一道書牆,映竹看到卧室內的擺設。以純米白色調為主,靠床的窗台上擺著一盆綠色植物,夕陽的餘暉從半掩的白色窗帘間灑下來,照在枕在繡花枕頭上的蒼白嬌容。
半合眼瞼的少婦有一張甜美嬌容,雖然清瘦卻不見骨,巴掌般的小臉上仍殘留著睡意,一頭烏黑秀髮披散在粉紅色的枕頭上,看起來像個天使。
多麼美麗甜柔的女孩!第一次見到雲琵時,映竹也是這麼想的,沒想到事隔多年,她仍保有那份純真。
「媽咪!」天祥早就溜下父親的懷抱,爬上床偎依在母親懷中。少婦掀開眼瞼,柳眉下秀媚的睡眼裡猶有幾分惺忪,粉紅的唇間浮現一抹寵溺,她伸手摟住兒子。
「雲琵,正平和藍小姐來看你了。」俊賢走到床邊,示意兒子下床,再溫柔地扶起妻子,將枕頭堆高,好讓她靠在枕頭上。
「正平,好久不見。」雲琵柔柔地說,眼光轉向站在一旁的映竹,「映竹,歡迎你來。」
她開朗的笑容像陽光一樣溫暖了映竹,她忍不住咧嘴回應。
「你真是個美麗的母親。」映竹真誠地說,她從沒想到再見到雲琵時,會是在這種和諧的氣氛下。
「你才美呢!」雲琵蒼白的臉頰染上一層紅暈,帶笑的眼裡閃過淘氣的光芒,柔聲吟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怪不得正平和大哥至今仍對你念念不忘,他們不知道在我面前提過你多少次,直把你形容成『秋水為神玉為骨』的水晶美人,讓他們這兩個濁世佳公子無論怎麼溯回從之、溯游從之,就是追不上你這位在水一方的佳人!」
眾人被雲琵的話逗得笑了起來,正平和映竹在周氏夫婦嘲弄的眼神下臉頰張得通紅,心裡卻漾滿甜郁的滋味。一旁的天祥完全不知道眾人在笑什麼,無聊地又爬上床對母親撤嬌。
「媽咪,我要看妹妹。」
「好。」雲琵揉著兒子的短髮,仰頭對丈夫笑著說:「俊賢,看芊芊醒了沒。我們家的小霸王召見,做妹妹的可不能怠慢唷!」
映竹再度被逗笑,她知道揚鵬很幽默,沒想到雲琵有過之而無不及。
「兩位請坐呀,到我們家不是來罰站的。」雲琵指了指角落的兩張單人椅。
待兩人坐下后,她才若有所思地說:「看來我大哥全沒指望,你中意的還是正平,也不枉他這麼多年為你守住一片冰心,還混了冰人、冰塊這樣的綽號。」
「雲琵,別取笑我們了。」正平的臉上有一絲得意,「對了,女兒是叫芊芊嗎?」
「是呀,我小時候剛學寫字時,真恨父母給我取了這樣難寫的名字,所以我爸媽這次就讓他們的小孫女不用受這種罪。『芊芊』這個名字既好寫又好記,你們覺得怎麼樣?」
這時候俊賢抱了個小嬰兒進來,天祥忙著爬下床,擠在正平和映竹中間看他的小妹妹。
「好漂亮。」軟軟、小小的粉嫩身體落在映竹手中,她小心翼翼地捧著她,小嬰兒眯著眼睛,小小的嘴巴不斷打著呵欠。
「妹妹,妹妹……」天祥在一旁摸著芊芊的小手,逗著小女娃。
映竹偷窺了一眼正平臉上的溫柔,猜想著他大概也會是個好父親吧!
「正平,喜歡小孩的話,就多加點油,早點把映竹娶回家,你們生下的小孩一定也很可愛。」雲琵看到兩人摟著女兒的溫馨畫面,不由得打趣道。
正平乾笑幾聲.「你還不知道我有多努力嗎?但是人家不點頭,我也沒辦法。」
映竹的心跳得又急又快,他這算是求婚嗎?未免太沒誠意了,至少也該準備一束花,或什麼的才對。
俊賢看出映竹的困窘,連忙打圓場。
「小芊芊該喝奶了。」他從映竹懷中把女兒抱走,交給愛妻。「正平,這裡的黃昏景色美極了,你帶映竹到海邊走走吧。別走太遠,我們六點半開飯。」
正平挽著映竹離開周家,沿著通往海邊的小徑漫步,夕陽的餘暉照在平靜的海面,將海水灑上一層橘紅色的光影,紅色的落日緩緩消失在海平面,綻藍色的夜幕逐漸低垂。
「好美。」映竹環住雙臂,迎著海風深深呼吸,咸濕的氣息在鼻間流蕩開來,仰首望天,只見孔雀藍的天空出現一彎皎潔的銀月,勾攬著剔透的星子。
正平將映竹攬人懷中,溫暖的體熱驅走了映竹的寒意,她情不自禁地緊偎著他。
「喜歡的話,我們可以在東部多待幾天。我原本計劃帶你去太魯閣住一天,然後到知本,除了東部雄偉的海景外,還可以領略一下峻秀的山色。」
「看情況吧。」映竹的眼光隨著海鷗飛向天空,神情幽遠難測。
正平失神地凝望她,不太清楚這句話的意思。
看情況?
難道她對他的感情也是看情況?
他意興闌珊地看了一眼手錶,「快六點半了,該回去了。」攬著映竹的腰,沿著原路漫步回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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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飯的時候,映竹才注意到雲琵的殘缺。她瞧見俊賢推著坐在輪椅上的雲琵走進餐廳,把她安置在餐桌前,一條白色的毯子罩住雲琵的雙腿。
顯然周家的餐桌也是特別為雲琵設計的,無論是桌子或椅子都是短短、肥肥的可愛造形,方便雲琵從在輪椅上用餐;從這一點上,映竹就可以看到周俊賢對雲琵的用心之細。
周家兩老對遠來的兩位客人十分客氣,頻勸他們用菜。俊賢是家中長子,唯一的妹妹嫁到知本,負貴管理那裡的旅館業務。映竹是在晚飯聊天時,才知道周家在花東的旅遊業上佔有一席之地。俊賢安排他們明天開車到花東海岸遊覽,晚上可以住在太魯閣的飯店,隔天再到知本。
晚飯過後,天祥纏著他的一對老爸玩正平帶來的電動火車模型;映竹推雲琵回房,兩人在起居室里聊天。
「正平說你喜歡聽古典音樂,我這裡有兒張,你自己放吧。」雲琵輕啜著水果茶,指著藤椅旁的CD架。
映竹找到蕭邦的鋼琴協奏曲.沒多久,悠揚的琴聲輕泄而出。雲琵將替她倒好的水果茶遞給她,藍莓的味道竄人映竹的鼻端.她輕啜一口,發現自己挺喜歡這種酸酸甜甜的味道。
「在美國待慣了,大部分都是喝咖啡.難得能享受到這種歐式閑情。」映竹感嘆地說。
「我是因為不能喝咖啡,一喝就胃痛,喝茶又會讓我睡不著,所以俊賢才讓我喝水果茶。這種茶香香甜甜的,沒有副作用。」雲琵攏了攏垂在肩上的發辯,慵懶地說。
映竹靠人椅墊內,順手又抱了一個橘色的墊子,若有所思地望著雲琵。
「俊賢對你真好,像他這樣體貼的丈夫難找了、」
雲琵眼睛微眯,臉上帶著小婦人的幸福神采。
「你說得沒錯。俊賢不但是好丈夫,也是好父親,更是個可以談心的好朋友。這些年多虧他寵我、愛我,否則我絕不可能過得這麼快樂。如果你願意給正平機會,他也會是個好丈夫。」
是后那兩句話深深觸動映竹的心,她何償不知道正平會是個休貼的丈夫,只是七年前的傷痕雖已痊癒,但偶爾還是會讓她抽痛。
「你們畢業典禮那天,我偷偷躲在一旁看你,我想知道為什麼哥哥和正平都喜歡你。直到我見到你穿著一身黑色的學士服走出來,你拿下帽子,甩動那頭秀髮,自信的表情中浮現出一抹哀傷。當時你的父母、正平的父母還有正平都跟你在一起。從你跟正平交換的眼神中,我知道你們仍深愛著彼此,當時我衝動地想成全你們,但是我沒辦法……」雲琵的話歇然消失,眼睛因沉人回憶中而變得幽深。
映竹沒有作聲,替自己和雲琵添了些熱茶,端著白瓷茶杯輕啜茶水。
她記得畢業那天,勉強打起笑容和正平拍照的情形當時的心情既脆弱又矛盾,她害怕自己會軟弱地投人他懷裡,央求他不要離開她。是僅存的一點驕傲阻止了她。
「對不起,映竹,我並不是故意要介人你們之問。我只是情不自禁……」雲琵的聲音有絲哽咽,將映竹從悲傷的回憶中喚醒,她心疼的擁住雲琵,輕輕替她拭掉眼角的淚水。
「為什麼要道歉?你並沒有錯。」直到此刻,映竹才願意承認整件事只是造化弄人。或許是上天在考驗兩人,對她的冷傲施予薄懲。愛情就像最嬌弱的花朵,需要兩顆心在一起真誠地關懷照顧。年輕氣盛的她一點都不懂這個道理,冷眼旁觀正平為兩人的愛情花朵施肥、澆水,不但不伸手幫忙,還助長旁邊的野草繁衍。
是她逼正平絕望的棄守他們的愛,是她給了雲琵機會介人兩人之間。
所以她有什麼立場責怪雲琵?
雲琵是所有人當中最無辜的。
深深看進雲琵閃著歉意的美麗秀眸里,映竹在她黝亮的瞳孔上看見自己的縮影。那謙卑又滿懷疼惜的影像是她嗎?一股發自心間的呵憐泛上臉龐,她忍不住輕撫雲琵秀氣的黑眉,難以想象這個已有兩個孩子的母親竟然會讓人有摟人懷中疼愛的衝動,像個長不大的天使,她心疼地伸手摟她。
「正平都是為了我,才會離開你。他不忍心傷害我,雖然他心裡最愛的人還是你。」雲琵抓緊映竹的手,熱切地解釋。
映竹搖搖頭,為雲琵的善良而感動。
「我跟正平分手不能怪你。」她誠摯地對雲琵說,唇角有著虛弱的笑容。「我驕傲自負,以為正平該懂我的心,從沒讓他知道我對他『愛得心疼,卻說不出來』的感情,才會造成他移情於你。他選擇你並沒有錯,你是這麼善良、溫柔、惹人憐愛,換作是我,也會選你。」
「不!」雲琵著急地嚷著,「你才是善良又心胸寬大,你一點也不怪我。我真的不好,我自私、佔有慾又強。明知道正平愛你,可是我卻捨不得他,以為只要我對他加倍的好,他終究還是會忘了你。」
「雲琵……」映竹笑著摟緊她,急著替她趕跑心底的內疚。「如果你真是你說的那種人,又豈會在自己最需要人安慰時放棄正平,選擇一個人承當?你對正平的舍,不是每個女人都做得到的。」
「可是我並沒有損失啊。桑家的理智告訴我,深愛著我的俊賢會更能包容殘缺的桑雲琵。正平還有遠大的前途,還有我,我不可以成為他追求幸福的絆腳石。」
「雲琵,你太善良了。」映竹忍不住熱淚盈眶。
「你別這麼說,映竹。我只是選擇對大家最好的一路走。只是這個選擇怕是晚了點,我對正平的愛終究造成了你們之間的裂痕。直到現在還讓你耿耿於懷,無法完全原諒正平。」雲琵咬住下唇,今生的最大遺憾,便是正平直到現在還未能得到幸福。
映竹愣了一下,隨即溫柔地笑了。
「雲琵,我承認我是有一點介意,但在見到你之後.我才發現這個想法太小心眼了。你對正平付出的真心並不下於我,為他所做的犧牲更是我的不及,如果我還在介意來介意去,未免心胸狹窄、鑽牛角尖,更不值得正平這七年的等待。」
「映竹,你真好!」雲琵在映竹懷裡撒嬌,她沒有姐姐.現在她發現自己好喜歡有這樣一個姐姐。
「別賴皮了!」映竹呵她癢,搔得她咯咯嬌笑。
過了一會兒,映竹望著雲琵被毛毯覆蓋的下半身,心疼地問:「正平說你出了車禍,一雙腿……真的不能走了嗎?」
雲琵的臉色似乎蒼白了一些,但很快恢復正常。「裝上義肢,再拄著拐杖,勉強可以走一下。不過俊賢總是捨不得我受這種苦,喜歡把我抱來抱去。」
「是怎麼發生的?」
痛苦的往事掠過雲琵心頭,天性中的樂觀讓她很快剋制住椎心的痛楚,淘氣地笑道:「我本來打算如果你不肯原諒我,就要拿這個悲慘的遭遇打動你。」
「雲琵,如果你不想提起,就不用說。」映竹直覺到這件事對雲琵而言,永遠是難以磨滅的傷痕。
「不,我要說的。」雲琵輕啜了一口茶,讓溫暖的茶液滋潤她冰冷的喉頭。
「就從你出國后說起吧。當時我很清楚正平對你的愛比對我的憐惜深,所以我告訴自己,哪怕要花上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的時間,都要讓他把對你的那份愛淡忘。後來他去服兵役,我天天寫信給他,一有假就去看他。那一天,俊賢好心要送我去新竹看正平,我們在公路上被一輛砂石車撞上,車子起火燃燒,我被卡在座位上無法移動,等到俊賢冒著生命危險將我抱下來時,我的雙腿已經嚴重灼傷。我不省人事地被送進醫院,等清醒后,才發現我的腿已經沒有了……」
「雲琵……」映竹心疼地摟住她,眼淚不爭氣地滾落腮邊。
「別為我難過,映竹,你聽我說完。」雲琵替映竹擦掉淚水,她一直以為映竹是不輕易流露感情的冰山美人,今天才知道冰山美人有顆纖細敏感的心。
「當時我哭得呼天搶地,恨不得死掉算了。醫生給我打了好幾次鎮靜劑。隔了幾天後,俊賢坐著輪椅來到我的病房,他愧疚萬分地請我原諒他,當時我的心情很壞,把所有的怒氣全發泄在他身上,我明知道不是他的錯,可是一想到再也不能面對正平,心裡就非常難過。後來俊賢向我求婚,我考慮了幾天後,終於答應嫁給他。」
「為什麼作這樣的決定?」映竹想不通這個道理。雲琵的外表柔美纖弱,是從哪裡得來這樣的勇氣,做出這麼理智的思考?
雲琵垂下眼睫,淡淡笑了。
「這問題有好多人問過我,只有俊賢一次也沒問過,因為他懂我的心。」她看向映竹,眼中的溫柔令人心醉。
「我想,最重要的是桑家出名的理智終於從我隱性的基因里冒出頭。等我從失去雙腿的傷痛中冷靜下來,我頭一個想到的就是正平。我還有資格愛他嗎?有什麼條件再跟你爭搶他的心?我是個雙腿殘廢的人,能替正平做什麼?那幾天我是個壞脾氣的廢人,只會怨天尤人。以正平的善良.他絕不會在這種情況下離開我,但是我能忍受這樣的自己,陪伴我深愛的正平過一生嗎?我會自怨自憐地拖累他,我會質疑我在他心中的分量,我會嫉妒你,再也不能用溫柔和包容對待正平,再也不可能贏得正平的愛。所以我能怎麼辦?現在有個傻瓜自願娶我,只要嫁給他,我就不會拖累正平,而且那個傻瓜還非常愛我,對我不但有愛,還有顆極欲補償、贖罪的心。我想,與其拖累我愛的人,倒不如嫁給一個愛我的男人。所以我就嫁給他了。結婚很快舉行,我仍每天寫信給正平,安撫他,因為我還沒準備好見他。」
雲琵停頓了一下,喝了一口茶,眼神幽遠地繼續說:「以我對正平的了解,一旦他發現我並不是真心要嫁給俊賢,他一定會帶我離開,照顧我一輩子。我不願有這樣的結果,所以對自己發誓,我一定要過得很快樂。既然不能選擇我所愛的,只好愛我所選擇的,好在這一點並不困難。俊賢是世上最體貼的丈夫,只要我喜歡、我想要的,他在我還沒開口前就替我弄來。待在花蓮的歲月很無聊,但我第一眼看見這裡的海景立刻愛上,我衝動地重拾放棄許久的畫筆,沒想到一動起筆來便無法釋手,我愛上了繪畫。俊賢買了許多有關繪畫的書給我,還請了個知名的畫家指導我,我終於在他的柔情安慰下,擺脫掉殘廢的陰霾。結婚兩個月後,我自認已經準備好面對正平,這才寫信告訴他事情真相,如我所預料的,他立刻趕來花蓮看我。」
「你的確很了解他。」映竹心有戚戚。她所認識的正平多情又善良,在知道雲琵的遭遇后,一定是心痛萬分地趕至她身邊,希望能保護這位惹人憐愛的小天使。
「他默默瞅著坐在輪椅上的我,他眼中的疼憐再度撕裂了我的傷痕。淚珠紛紛滾下,視線變得模糊。直到正平跪在我身邊,抱住我痛哭,我才曉得掉淚的人不止是我。他愛憐地撫著我早已沒有生命的腿,當時我的心既喜又悲。喜的是正平並沒有嫌棄我;悲的是我已不能再愛他。他問我這幾個月過得快不快樂,我告訴他俊賢對我很好,請他不用再擔心我。」
「可是他仍放不下心,對不對?」映竹柔聲問道。
「是的。」雲琵用手背拭掉眼中的淚水,那段往事總令她感到莫名,「後來他單獨和俊賢做了一番長談,還對我說他會做我一輩子的朋友,若是俊賢對我不好,他就來帶我走。直到他出國前,他一有空就來看我們。學成回國以後,也沒忘了我們這兩個老朋友。」
「甚至還當了你兒女的乾爹。」映竹憐惜地環住雲琵瘦削的肩。「當然,俊賢也沒有給他帶走你的藉口。」
「沒錯。」雲琵臉上再度洋溢著幸福,目光深切地望進映竹眼裡。
「他出國的那段期間.我們仍保持聯絡,記得他剛到劍橋學園的第一個月,曾寫了封非常絕望的信給我,害我為他心痛了好久。」
「什麼樣的信?」映竹好奇地問。
雲琵神秘地一笑,握住映竹的手說:「他說他到你住的地方找你,直等到深夜才看到你回來,結果有個很帥的老外摟住你親吻,害他難過得差點自殺。」
映竹記得正平告訴過她這件事,他當時只說心碎了。是因為心碎,才成為校園裡的「冰人」嗎?這個想法令她既心疼又甜蜜。
「一年後,他又寫了封充滿生機的信給我,他說他又遇見那個金髮帥哥,他告訴正平你對他沒有任何反應,正平開心得跟什麼似的,還信誓旦旦地說這回一定要把你贏回來,因為他知道你的心裡只有他,這一次他不能再失去你了。」雲琵將映竹的手貼在頰邊,一雙晶亮的眼睛調皮地朝她眨著。「而你也不能再失去他了。」她柔聲說。
「雲琵……」映竹羞澀地點頭。「我好羞愧竟讓驕傲和自尊阻止我回到正平身邊。我一直無法肯定正平對我的感情,小心眼地記恨著他和你的事,即使回國再見到他,任憑他不斷地示愛也不鬆口答應。我真的好壞。」
「胡說,你怎會壞呢?你只是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情而已。不過一切還來得及,你可以告訴正平你愛他,願意嫁給他呀。」雲琵開心地安慰她。
「謝謝你,雲琵。」映竹親了親雲琵的臉頰,真摯地說,「你是個美麗的天使,如果我有你這樣可愛的妹妹,一定會非常非常快樂的。」
「這句話哥哥一定不贊成。」雲琵皺皺鼻子回答。「不過,我也很高興有你這樣的姐姐。」
「好,那我們來打勾勾,做一輩子的好姐妹好嗎?」映竹伸出小指和雲琵纏繞,最後兩個人還像孩子般蓋印章。雲琵臉上樑上興奮的紅暈,映竹看了心中更添愛憐。望著這個曾讓她又羨又妒的小女人,她心中有無限的感嘆。過去的種種芥蒂,皆消散在兩人相視的一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