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屋瓦上的君子
黃承師昂首望大,緩緩說道:「老夫卧室恰在少俠右鄰,前天夜裡,盛世充的話,老夫已經無意中聽見了。」
這解釋,高翔如何肯信?
他一掃黃承師身上黑衫和肩后長劍,不由的機拎憐從心底打了個寒唉,一錯步,慌忙摘下箏囊,怒目喝道:「原來是你殺了他?」
黃承師神情漠然,冷笑道:「老夫若要殺他,不過舉手之勞。何須出手暗襲?」
高翔扯開囊口,嗡然一聲,拔出鐵箏,沉聲道:「你還想狡賴?兇手不是你,你為什麼要竊聽我們的談話?盛大哥被害的時候,你為什麼沒有現身援救?」
他自從踏出後山石穴,這是第一次亮出鐵箏,十八年來,雖未習練過鐵箏招法,但一股激憤之情,卻使他渾忘了利害情失,也忘了黃承師號稱「擎天神劍」,名望武功,都不在他父親九天雲龍之下。
鐵箏出翼,音弦震蕩,低嗡之聲,夾著一縷勁風,已向黃承師攔腰掃了過去。
黃承師肚腹微吸,腳跟半寸未動,上半身已向後疾移尺許,高翔一箏掃到,堪堪貼著他衣擺掠過,竟分毫也沒有傷到他。
高翔一出手便撲了空,怒吼一聲,健腕一錯一帶,碩大的鐵箏,登時半途頓止,變掃作砸,摟頭又至,竟然快得無與倫比。
黃承師臉色微變,右手大袖猛然拂出,一抬左腿,橫跨了一大步,叱道:「住手!」
鐵箏被他一拂之力震歪少詩,重重砸在地上,「蓬」然一聲暴響,只砸得落葉橫飛,塵土四濺。
高翔雙手向懷裡一收,第三次掄起鐵箏,低吼道:「老賊,你還有什麼話說?」
黃承師冷冷笑道:「在你自負聰明,也不仔細想一想,老夫若是殺害盛世充的兇手,今天會向你不打自招嗎?」
高翔道:「誰知道你另有什麼陰謀詭計!」
黃承師氣得搖搖頭道:「蠢物!蠢物,當時老夫如果現身出手,事情一旦揭穿,今天你怎能平安出得金家莊!你不問皂白,但憑一己愚憤行事,今後隨時都難逃毒手,九天雲龍一代大俠,竟生出你這種愚不可及的兒子,當真令人扼腕浩嘆!」
高翔被他一頓罵,反而怔怔地忘了動手,許久,才喝問,道:「你且說說看,當時為什麼不敢現身?」
黃承師道:「實對你說吧!老夫隱身窗后,已從那人出劍手法,認出他的身份,有所顧忌,才忍而未出。」
高翔倒退一大步,厲聲道:「他是誰?」
黃承師顯得無比凝重,緩緩道:「那人虛偽奸詐,一派正氣,老夫縱然說出來,只怕你也不會相信。」
高翔冷笑道:「只要言之成理,為什麼不信!是誰?你儘管說!」
黃承師點了點頭,這才一字一頓說道:「他就是少莊主史雄飛!」
高翔駭然一震,不覺又倒退了一步,失聲道:「怎麼,會是他?」
接著,恍然冷笑又道:「金家莊是武林中堂堂正派的一方雄主,老莊主和我爹爹又屬知交,史雄飛是他老人家一手調教的嫡傳弟子,怎會做出這種卑劣的事來?他若要殺害盛大哥,什麼地方不好下手,偏偏選在自己庄內,難道是怕人不知道是他乾的么?」
黃承師道:「不怪你不信,當時連老夫也不肯相信,但事屬親目所見,焉能虛假?」
高翔冷笑道:「我記得那人是用一副黑紗掩住面目,你從那裡看出他是誰來?」
黃承師道:「盛世充在你房中談話的時候,老夫已發現他潛近窗下竊聽,後來你們迫上屋頂,那人早已閃身躲在園角暗影中。當時他或許並無傷人的意圖,只怪盛世充恰巧撲向他藏身之處,老夫親見他閃射強光,拔劍出鞘,手法迅捷矯健,分明是金陽鐘不傳秘學『追風劍法』。」
高翔越發冷笑道:「既是金家秘學,你又怎麼認得出來?」
黃承師正色道:「老夫精研劍術幾垂五十年,豈能辨認不出劍招門派出處?」
高翔又道:「他出手之時,發射強光迷人雙目,盛大哥連閃避尚且不及,你倒能看得清清楚楚?」
黃承師道:「一出有心,一出無意,自然不可相提並論。」
高翔怒道:「你既然是有心人,當時怎不出聲阻止,卻在事後編謊言。告訴你,我不信!」
黃承師冷冷說道:「老夫若告訴你,前天夜晚,金陽鍾實際已經回到庄中,只怕你更是不肯相信了!」
高翔駭然一跳,道:「什麼?你說金伯父前天夜晚已經回庄,卻到昨天上午才能跟我們見面?」
黃承師道:「一點也不錯,而且,他返庄之時,猶在盛世充被害以前,單人獨騎從庄后一條隱密小道悄然而人,迎接他的只有一個史雄飛,師徒二人,曾在庄后密談了許久……」
「難道又是你親眼看見?」
「正是老夫親目所視。」
「嘿!」
高翔怒極反笑,嗤道:「居然越說越玄了,依你這般說來,盛大哥雖系死在史雄飛手中,簡直就是金伯父在幕後指使的了?」
黃承師臉色凝重,介面道:「正有此可能。」
高翔冷笑道:「你只知編織別人的故事,竟忘了替自己也謊造一篇,難道你專程到開封府來,就是為了窺人隱私,製造謊言?」
黃承師咱嘆道:「老夫言出摯誠,信與不信,自難勉強。但你身邊那面銀牌,乃是極為緊要之物,幸則藉此查出父仇端倪,不幸則招來飛禍,老夫言盡於此,是福是禍,全在你自處。」
說罷,拂袖便欲離去。
高翔疾擺鐵箏,沉聲喝道:「話未說明,就想抽身一走嗎?」
黃承師曬然道:「老夫闖蕩天下,還沒聽說誰能攔得住。」一抖大袖,身形已衝天拔起。
高翔大喝一聲,掄動鐵箏,凌空猛掃,身側幾棵小樹,應手俱斷。
那黃承師輕笑聲中,大袖揮起,雙掌迎胸一封,箏掌相觸,「嗡」地一聲悶響。
只見他身形疾翻,腳下微微在一棵大樹樹榦上一借力,竟從高翔頭頂上四尺高處飛掠而過,一連幾閃,便隱人層層密林中不見了。
高翔一怔之下,突然心頭閃過一個念頭:「這身法怎會和噶峰上那白衣蒙面人有些相像?」
心念微動,扭頭便追,但那片林子既濃又密,一口氣迫了將近百餘丈,觸目全是密密麻麻的樹林,那裡還有黃承師的人影。
高翔心知無法追上,黯然停了下來,腦海中,不期又生出許多疑團來:「黑衣,長劍,臨去身法……黃承師的一舉一動,都那麼啟人懷疑。但是,他若就是殺害桑、柳兩位師怕和旋風掌盛世充的兇手,為什麼故意在林中現身,告訴自己這番嫁禍東吳的鬼話?
他口口聲聲指責金陽鍾和史雄飛涉嫌甚重,這固然可以解釋是存心挑撥高家和金府的感情,欲使自己步人歧途,然而,他一連幾次提到那面銀牌,目的又何在呢?
假如說他殺害盛世充是為了那面銀牌,得手之後,卻並沒有將牌奪走,現在,分明知道銀牌在我的身上,竟然也毫無出手強奪的意思,他為了銀牌殺害盛世充,卻告誡我要謹慎保管,這道理簡直大令人不解了。
高翔雖自負聰明,苦思良久,仍然想不出原因安在?再細細回味黃承師所說的一番話,則金陽鍾和史雄飛的確難脫罪嫌,如果真如黃承師所說,金陽鍾夜間已經返庄,卻等到第二天才跟眾人見面,這份嫌疑,就更重了。
這些錯綜複雜的演變,彷彿每一個人都難脫嫌疑,卻又好像都不可能是自己要尋的仇人,他真正陷入了迷茫的羅網中。
折騰許久,天已近午,高翔穿林而行,繞過金家莊,午牌初刻,抵達庄后,略一注目,果然看見一條婉蜒曲折的隱蔽小徑,可以直達後庄一扇側門。
他小心翼翼地審查著小徑,果然發現小徑上有兩行清晰的蹄印,蹄端方向,的確指向後庄;而且,那蹄印顯然是一二日內新留下的痕迹。
這樣看來,黃承師的話竟是真的?
他不禁痛苦地搖搖頭,把紛雜的思緒整理出一個大概:最初涉嫌顯著的,只是陰陽雙劍,接著,阿媛又提出史雄飛,昨夜書房一夕深談,加上一個冷麵閻羅谷元亮,甚至神丐符登和行動詭秘的高升也卷人嫌疑,如今更多了擎天神劍黃承師以及玉筆神君金陽鍾。前後已有七八人之多,而這些人,不是俠名遠播的武林大俠,便是父親生前知友故交,遵然之間,撲朔迷離,都變成了陰殘狠毒的兇手,這是多麼可笑而又可怕的怪事了。
他遙望巍峨宏大的金家莊院,再加顧身後,頗生茫然之感,長嘆一聲,頹廢地坐在林邊一塊大石上,雙手支顏,默默地沉思,沉思……
正想著,忽然瞥見遠處有白影一晃。
高翔目光銳利,一仰頭,已看見金家莊后那扇側門已悄然開啟,門中輕輕閃出兩騎駿馬,馬上一白一綠,似是兩個年輕少女。
他連忙轉身躲進林中,凝目望去,那兩騎已風馳電奔循小徑疾馳而來。
待他看清馬上那兩個少女面龐,不覺暗吃一驚,你道是誰?原來竟是金鳳儀和婢女春蘭呢!
兩騎快馬奔騰如飛,轉瞬間已從林邊掠過,高翔藏身林中,清清楚楚看見金鳳儀一身勁裝,神色一片凝重,春蘭仍是那身翠絲衫裙,肩插長劍,鞍前還系著一隻沉重的包裹。
那春蘭一面揚鞭催馬,頻頻回顧,眼神顯得有些慌亂,健馬怒奔,不多久,便遠遠消失在曠野草叢之中。
高翔看得暗暗納罕,突然心念一動,忖道:「要查明真相,全在她們主僕二人身上。」當下一伏腰,竟展開高家獨步武林的「龍翔九天」絕世輕功,遙遙跟蹤前面快馬追去。
高翔自習「瑜伽鎖喉大法」,一口真氣能閉逾半個時辰,要是全力疾追,不難緊躡奔馬,但一則此時正當白晝,二則又須隨時隱蔽身形,速度不敢太快,十餘里之後,遠遠望見金鳳儀和春蘭雙雙進入一處小鎮,於是也放緩腳步,躡蹤而人。
那鎮集不大,總共只有兩條大街,但因地處開封東行要衝,街上也有酒樓客店,市面倒很熱鬧。
高翔自從踏過鎮街,一路掩掩藏藏,不多一會,便發現金鳳儀的兩騎駿馬,拴在一家客店門前。
他料定金鳳儀不會在店中停留太久,便駐足街角,遠遠觀望。
果然,不到頓飯工夫,店外馳來一輛窗帘低垂的馬車,馬車才停,店裡已緩步踱出兩個儒衫少年。
那兩人一白一青,紅唇皓齒,手裡搖著招扇,雖然故作姿態裝成男人模樣,但高翔一眼就看出正是金鳳儀和春蘭。
金鳳儀步出店門,秀眸連轉,向左右瞧了瞧,黛眉微皺,低頭先鑽進馬車中,春蘭連忙招手,一名店伙匆匆把包裹塞進車廂,春蘭也疾閃登車,頃刻間,蹄聲得得,向東而去。
高翔大感詫異,等到馬車去遠,才從街角緩步跨進店門,取出一錠紋銀,向櫃檯上一放,含笑道:「掌柜的,有好馬沒有?煩你代購一匹,在下急需趕路。」
那掌柜一抬頭,眼中一亮,咧嘴笑道:「公子,真是太巧了,剛剛有兩位姑……不!兩位公子換馬雇車,正好留下兩騎好馬,就在店門口,公子你隨意選一匹就行了。」
高翔也不多說,在兩匹駿馬中挑了一匹,扳鞍跨上,正待上路,身後突然有人嬌聲喚道:「高公子,怎麼連坐也不坐一會,就要走了嗎?」
高翔回頭,心頭登時向下一沉……
那聲音,嬌脆低沉,帶著一份難以形容的磁性,高翔這聞之下,一顆心向下疾落,回頭一望,門檻前斜倚著一身青綢勁裝,胭體炯娜,赫然正是魔女朱鳳娟。
朱鳳娟俏跟含愁,面上雖有笑意,顯然笑得頗有幾分勉強,一雙俏中帶媚的眸子,不停在高翔身上滾來滾去,那神情,似有無限哀怨,無從傾訴。
高翔怔了半響,只得尷尬笑著招呼道:「朱姑娘也在這兒……嘿!嘿!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朱鳳娟嫣然道:「公子匆匆來,匆匆去,難道有什麼急事?」
高翔忙點頭道:「在下正有件急事,朱姑娘咱們再見了了!」話未完,一抖絲綏,催馬欲走。
但馬蹄未動,朱鳳娟的纖纖玉手,已經迅若閃電般搭住了馬僵,低笑道:「能不能委屈公子暫留片刻?有句要緊話,想問問你!」
高翔遲疑道:「這……」
朱鳳娟笑道:「這什麼?光天化日,難道會有人吃掉你不成?此地人多說話不便,姐姐的房間就在後院,你要是不怕,咱們何不到房中一談?」
高翔明知無法脫身,索性爽然道:「在下俯仰大地,無愧於心,有什麼可怕的,只是,在下急於趕路,並無大多時間,希望姑娘不是又向在下述說故事就行了。」扳鞍落馬,順手把僵繩遞給了店伙。
朱鳳娟眨眨眼睛,並未多言,徑自將高翔領進客店後院一間幽靜的卧房。
踏進房中,觸鼻一陣淡淡幽香,房中陳設雖是店裡的東西,但錦被厚褥,滿室溫融,那氣氛卻和破廟情景依稀有些相似。
高翔暗中警惕,私運「瑜伽鎖喉大法」,呼吸速緩,盡量不肯多吸那散布的香味,然後星目微轉,咽然笑問道:「怎麼不見那位老婆婆?」
朱鳳娟輕將房門下鍵,微笑道:「她有事離店去了,午刻以前,不會回來,公子請在床上隨便坐。」
高翔聳聳肩道:「不必了,咱們就站著談一會,我還有事急需趕路呢!」一面說著,一面卻忍不住拿眼角偷望床下,心忖道:「不知下面已經有幾具屍體了?」
朱鳳娟見他不肯就坐,也未勉強,自己在床沿坐了下來,沉吟片刻,仰面問道:「你大約已經聽過不少關於我們的閑話了吧?」
高翔笑道:「姑娘以為那些都是閑話?」
朱鳳娟輕嘆一聲,喃喃說道:「你既然已經知道,我也不必再瞞你了,不錯,從前所說全是假話,我既不是駱希平的棄婦,她也不是獨眼鬼母,她姓顏,名素娥,就是十年前凶名卓著的『飛天夜叉婆』,現在名列『天魔三怪』之一……」高翔脫口問道:「怎麼叫做三怪?」
朱鳳娟道:「妖婦、鬼樞、夜叉婆,顏素娥就是三怪中的『夜叉婆』,此外,還有『天摩四釵』,天摩教中除了教主,便輪到三怪四釵了……」
高翔連忙又問道:「那四釵又是誰呢?」
朱鳳娟搖搖頭,道:「這個,恕我不能再說了,現今教中三怪四釵正奉命散入江湖修習『六無大法』,她們還要混下去,我若告訴了你,豈非斷了她們生機。」
高翔聽得一身冷汗,道:「這麼說,你也是四釵之一了?」
朱鳳娟毫不否認,爽然點了點頭。
高翔又道:「你們要修習的『六無大法』,又是怎麼一回事?」
朱鳳娟臉上微微一紅,嘆息一聲,幽幽道:「所謂『六無』,乃是教中至高武功的名稱,修習的人,除了由教主傳授基本功夫,最重要的,必須自尋陰功,採集六六三十六名童身練武少年人的精髓……」
高翔聽到這裡,勃然大怒,喝道:「原來你們救我性命,果然是為了行此卑鄙無恥的事,似你這種賤人,竟還有臉跟我說話?」
朱鳳娟默默無語,頰上卻淌落兩行委曲的淚水。
高翔罵道:「你還知道哭?似你這種蕩婦淫娃!下流胚子!本該一劍殺了你為武林除善,但念你曾對我有過療傷之恩,這一次饒了你,下次再被我遇見,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他一頓辱罵,氣猶未息,拂袖便欲離去。
朱鳳娟突然頭身擋住房門,含淚道:「求你讓我把話說完再走好么?」
高翔哼道:「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朱鳳娟抹一抹淚水,凄然道:「公子責罵,都是實情,我也不想辯解,但是,我朱鳳娟雖然淫賤下流,自問對公子卻從無一絲一毫惡意……」
高翔冷笑道:「你在燉雞的銅鍋中暗下淫葯,難道也不是惡意?」
朱鳳娟垂首道:「那是飛天夜叉婆的主意,我自從初識高公子,便未存陷害之心,曾經極力反對顏素娥下手,可惜事情中途被人搗亂,使我一番苦心,竟無表白的機會。」
高翔嗤道:「依你的意思,我還該加謝你才對了?」
朱鳳娟仰起淚臉,哀聲道:「高公子,我知道你是頂天立地的英雄,承你叫過我一聲姐姐,咱們總算有緣,你們俠義中人,自然體會不出魔教門下的痛苦,如今長話短說,我只求你一件事。公子,你能不能念在一面之緣,賜予一個苦命女子援手呢?」
高翔道:「如果你是想擺脫魔教,重新做人,我自然儘力幫助你。」
朱鳳娟長嘆一聲,道:「一人魔教,終生不拔,洗心革面之事,只好等待來世了,今日我與公子坦誠相訴,只求你能賜還那面『魔帳』,朱鳳娟永世難忘恩……」說著,淚水又籟籟而下。
高翔詫道:「什麼『魔帳』?我不懂!」
朱鳳娟道:「那是我們倉惶退走,有一幅白綢方巾,留在房中枕頭下,那東西公子留存毫無用處,但對我卻甚於性命,公子,求求你,把那東西賜還給我吧!」-高翔越覺訝詫道:「我並沒有見到什麼綢巾,那巾上有什麼重要東西嗎?」
朱鳳娟臉上一陣紅,低聲道:「白綢魔中,是教中修習『六無大法』時應用之物,中上繪有二十八個男女交歡的圖形,教中弟子每攝一人精髓,便增圖形一幅。我熬受千辛萬苦,僅差八人便可功行圓滿,一旦失去,不僅前功盡棄,如被教主得悉,更要遭五馬分屍的苦刑……」
高翔驚然驚道:「你告訴我這些教中隱秘,竟是想換回那件淫髒的東西?」
朱鳳娟流著淚道:「公子,求你體諒我有不得已的苦衷,高抬貴手,賜予成全……」
話猶未完,高翔已佛然而怒,咋道:「說來說去,你還是存心要繼續去為非作惡,別說我根本沒有見到那東西,即使見到,早巳毀去,豈會留在身邊!」
朱鳳娟大驚失聲道:「公子,你若毀了魔帳,便是陷我於萬劫不復的境地了!」
高翔揚眉說:「告訴你,我沒有見到那東西,你還糾纏則甚?」一振衣袖疾指了過去,腳下輕邁,便欲奪門而去。
朱鳳娟雙掌一合,掌沿微翻,化開一指之力,顫聲道:「公子,你知道那東西被誰拿去了嗎?」
高翔怒目叱道:「誰會知道你的東西!再不讓路,別怪在下不會從前療傷的情份了!」
朱鳳娟淚水紛墜,咬咬牙,道:「公子,我道出教中隱秘,苦苦哀求,只為公子一派正氣,不願翻臉加害,難道你連這點情份也不顧念;竟狠心要逼我走上死路?」
高翔喝道:「我已經說過多少遍,沒有見到你的東西,你還想怎麼樣?」
朱鳳娟一抬手臂,握住劍柄,眼中熱淚,卻噗噗而落,長劍拔出了一半,又顫聲求告道:「公子!求求你,求求你可憐一個陷身泥沼無以自拔的女人,不要逼我動手,我不願意動手,我只想求你憐憫……」
高翔一翻腕臂,摘下箏囊,冷冷道:「動手又怎樣?難道我還怕了你不成……」
正說著,前面店堂中突然傳來叮叮長拐點地聲響,向後院而來。
朱鳳娟剎時臉色變得一片蒼白,縴手一送,長劍復又插回鞘中,顫聲道:「不好了,飛天夜叉婆回來了!」高翔也暗吃一驚,但兀自鎮靜道:「回來又怎樣?大不了你們可以聯手同上,在下並不怕……」
朱鳳娟急忙沉聲道:「公子,襟聲!飛天夜叉婆武功不弱,而且生性殘忍,你快到窗外躲一躲,但千萬不要輕易離開,那老婆子耳目最靈,一旦被她發覺,萬難逃出十里以外。」
高翔傲然道:「我為什麼要怕她?」
朱鳳娟惶急道:「這不是怕與不怕,公子年輕,武功怎及她深厚,好漢不吃眼前虧,何況……」
話聲未落,廊下已傳來飛天夜叉婆沙啞地架柒笑聲,叫道:「風丫頭,快出來看看,是誰來了?」
高翔聞聲一震,這才感覺情況嚴重,他雖然不肯服輸,但自問不是飛天夜叉婆的敵手,何況,來的還不僅老婆子一人,朱鳳娟說得不錯,好漢不吃眼前虧,真要挺硬落在那老婆子手中,求死不能,實在有些犯不上。
心念正轉,朱鳳娟又低聲催促道:「公子!求你快些吧!被她發覺,連我也難脫干係呢!」
高翔順風使舵,遂也不再充狠,推開窗根,閃身而出,朱鳳娟僅將窗房半掩,剛撥開門扣,飛天夜叉婆和一個紅衣女子已當門而立。
那紅衣女子年約二十上下,一張粉臉,白裡透紅,直似吹彈得破,風目上燒,媚中帶俏,一雙秋波輪轉閃爍,就像會說話似的,體態豐盈,配上一身紅衣,直如一團旺盛的烈火。
朱鳳娟驚叫道:「呀!靳妹妹,是你?」
紅衣女子咯咯一陣嬌笑,張手抱住朱鳳娟香肩,小嘴一厥,「嘖」地在她頭上重重親了一下,道:「好姐姐,真叫人想死了,要不是今天遇上顏婆婆,咱們姐妹真要交臂錯過了呢!」
朱鳳娟連忙招呼她進房坐下,那紅衣女子一雙俏眼盡在房裡溜來溜去,神秘地笑著問道:「姐姐,剛才好像你在房中跟誰說話嘛,是不是姐夫?怎不請出來給妹子介紹一下呢?」
朱鳳娟笑罵道:「貧嘴!該打!姐姐煩死了,你還拿人尋開心!」
她口裡說著,眼角偷窺飛天夜叉婆,見她正神色凝重,緩步走向窗前,假作觀望院中景色,實則正側耳傾聽,訪查附近動靜。
朱鳳娟駭然失驚,暗付:「果然被這老婆子發現可疑之處了,高公子若未去遠,呼吸之聲,難免不被她聽出來,這……怎麼辦……?」
她先前叮囑高翔切勿遠離,此時又恨不得他已經離開了後院,那樣縱被飛天夜叉婆發覺,光天化日,究竟還可以藉詞搪塞掩蔽。
心念疾轉,忙搶步上前,道:「婆婆怎麼不歇一會?,來!讓我把窗子關起來吧!」
飛大夜叉婆舉拐一攔道:「不用了,咱們談話,正該打開窗子,以防有人潛近窺聽。」
說著,拐頭一探,「叮」地一聲,竟將窗根推開。
但窗外空蕩蕩只是一片冷冷清清院落,未見到任何人影。
飛天夜叉婆凝神傾聽了片刻,絲毫不聞左近有什麼呼吸之聲,臉色稍霧,這才轉身坐在櫥邊一張竹椅上。
朱鳳娟只當高翔已走,暗暗吐了一口氣,舉手理髮,抹去額頭間冷汗。
那紅衣女子拉住朱鳳娟雙手,關切地間道:「姐姐,聽說你的魔帳弄丟了,可有這回事?」
朱鳳娟點點頭,道:「不瞞你說,這都怪姐姐一時大意,如今遍尋不見,我正跟顏婆婆商議,萬不得已,只好親向教主領罰,甘願受那五馬分屍的慘刑了……」
紅衣女子慌忙掩住她的嘴,低聲道:「快不要說這種話,你我情同骨肉,凡事都可商議,所以今天我遇見顏婆婆,徑自趕了來相見,事已至此,總得設法掩蔽彌補,我這兒天幸已經攝足三十六幅圖形,說不得只好先分給你一些,咱們變個法兒,另造一幅魔帳……」
朱鳳娟駭然道:「這如何使得,教主公賜魔帳,每幅皆有鈴記圖印,這是能夠假造的嗎?」
紅衣女子道:「事非得已,也只有冒險試試了,反正這件事只有咱們三人知道,顏婆婆也提著干係,只要咱們不說出去,誰會知道?」
朱鳳娟沉吟片刻,搖頭道:「這是我一個人的罪過,不必連累你們,何況你攝足三十六人,也不知費了多少心機,分給了我,你又怎麼辦?」
紅衣女子正色說:「姐姐,你還不知道,教主前日頌下飛鴿傳書,召集三怪四釵一月後會聚洞庭君山,聽說是為了武林中發生巨變,凡是『六無大法』功行未滿的,都限令趕修,即使不能湊足,咱們再一同哀求教主,教中正當用人之際,想來總不致真將咱們都施以分屍慘刑的。」
朱鳳娟愕然道:「武林中有何巨變?靳妹妹,你,倒是說得詳細些!」
紅衣女子笑道:「在你也在江湖中走動了大半年,難道役聽人說起,天火教勢力逐漸擴大,正道武林中人,十之八九,已被天火教挾制,許多一方之雄,都忍辱吞聲,按時到『雪山古堡』領取續命藥丸。自從青城三老死訊傳出,武林震撼,據說天火教近期就將正式開山立派,統一武林了。」
朱鳳娟驚問道:「這與咱們天魔教又有什麼關係?」
紅衣女子咽笑道:「我的傻姐姐怎會沒有關係,教主下令三怪四釵分散江湖,修習六無大法,為了什麼?眼看武林至尊寶座,咱們教主那能讓兔崽子先搶了甜頭去呢?」
話才說完窗外檐屋上,忽然「嚓」地一聲輕響!
飛天夜叉婆獨眼一亮,人從竹椅上跳了起來……。
原來高翔閃身退出窗外,欲走已經來不及了,當飛天夜叉婆推窗查看的時候,迫得凌空倒翻,伏卧在檐前滴水瓦上,全仗「瑜伽鎖喉大法」,使呼吸沉寂低緩,才算未被飛天夜叉婆查覺。
他倒伏瓦面上,把房中言語聽得一句不漏,先前二女談到魔帳,尚未留意,及至聽到「雪山古堡」四個字,才驚然而驚,腦念飛轉忖道:「『天火教』!『雪山古堡』!對了,這一定就是爹爹被逼求葯的神秘古堡了,想不到無意中竟然得此機遇,有了地點,不怕查不出兇手。」
突然而來的消息,使他興奮得渾身熱血沸騰,若非由於飛天夜叉婆,真想衝進房裡去,拉住二女問個詳細。
自從星宿海歸來,這是他第一次得到查緝兇手的線索,竟是來自淫賤無恥的天魔教魔女之口,假如在平時,縱是親耳聽見,他未必便肯相信。
他伏在瓦面,心潮澎湃,手中已滲出冷汗,忍不住輕輕從瓦沿探出頭來,想看看那「靳妹妹」是何模樣?那知手上用力略重,「嚓」地聲輕響,瓦片竟壓裂了一片。
高翔大吃一驚,慌忙一挺腰,霍地凌空躍起,足尖輕點,縱身直向另一棟屋瓦上掠去。
身形才起,只聽房中飛大夜叉婆已語聲叱道:「房頂上什麼人?還不給老娘滾下來!」
高翔迅若脫兔左足才沾屋面,一側身飄落在一條長廊上,恰好落足之處有一排客房,他也顧不得房中有人無人,匆匆拉開一間房門,便閃身而入。
這間客房原也是店房之一,房中窗帘低垂,陰沉沉沒有一絲光亮,靠壁有一張小床,一隻小几,床上被褥隆起,一個人正面壁而卧。
高翔目光一掃,反手將房門拴住,同時隔室揚指,先閉住床上那人穴道,以免他驚叫聲張露了痕迹。
房門剛剛下栓,走廊上已響起一陣急促地腳步聲,只聽飛天夜叉婆粗啞的聲音道:「仔細搜搜這些房間,我親眼看見那傢伙掠過屋脊,落身下來,諒他絕未去遠。」
高翔俏悄退去箏囊,屏息靜氣而待,皆因這間客房甚小,僅有的一門一窗,都面向長廊,除非夜叉婆不開門搜索,只要房門一開,就免不了一場拚死血戰。
左首第一間房門已被打開,飛天夜叉婆親自搜查,未見人影,緊接著又用拐杖砸開了第二間房間。
這房間就在高翔隔壁,房中有個老色鬼,正摟著姑娘在「休息」,忽見闖進一個老大婆,火氣上沖,脫口罵了兩句,竟吃夜叉婆一頓拐杖,連男的帶女的盡都砸成稀爛。
第三間,就是高翔藏身的一間了。
飛天夜叉婆正值盛怒,掄拐便想砸門,卻被朱鳳娟攔住,道:「婆婆,光天化日,您已經鬧出人命,還不快走!」
夜叉婆怪笑道:「人命便怎的,抓不到那小子,老娘要把這店裡的人全殺光,看看誰敢攔阻!」
朱鳳娟不悅道:「您不怕鬧事,儘管鬧去,反正有教主替您撐腰,咱們都犯不上擔這份風險,靳妹妹,咱們走!」
那紅衣女子咯咯笑道:「你們真是前世冤家,偏偏教主竟會派你們一路,別吵了,妹妹來做個和事佬,咱們只打開這一間看看,要是沒有人,,立刻就走,也犯不上留著打人命官司。」
她一邊說著,一邊已震斷門栓,推開了房門,螃首一探,向房內望了一眼……
房門開處,高翔無處可避,四目相觸,那紅衣女子微微一怔,高翔已迅疾揚起了鐵箏……。
但他鐵箏尚未砸落,那紅衣女子卻一縮頭,隨手帶上房門,笑道:「果然是間空房,連鬼影也沒有,婆婆,別生氣快走吧!」
腳步聲越過走廊,轉瞬便已去遠了。
高翔舉著鐵箏,一時如墜五里霧中,暗想那紅衣女子分明已看見了我,為什麼故作未見,掩門而去呢?這真是令人猜測不透的怪事了。
他怔怔呆了好半晌,始終想不出其中原因,算計時間,飛天夜叉婆應該已經遠去了,於是收拾箏囊,揚手拍開了床上那人穴道。
那人穴道一解,忽然抽抽咽咽哭泣了起來。
高翔倒被他哭聲嚇了一跳,沉聲道:「朋友,事非得已,但在下自信出手甚輕,莫非傷了你嗎?」
那人越發哭得肩頭聳動,但卻不肯回答。
高翔大感詫異,輕輕走到床邊,低聲又道:「朋友不必難過了,承你這間卧房避難,在下衷心感激,要是傷了你,或者你有什麼困難,只要我力量所及……」
話聲至此,倏忽而止,原來他目光下注,突然發現床前放著一雙小巧劍靴,同時,床頭壁上,掛著兩柄綉駕雙刀。
是她?
高翔心關猛震,慌忙退後了一步,喃喃道:「你是……你是阿媛?」
那人身軀一陣顫抖,雙手緊緊抓住被角,頭也不肯回,凄聲叫道:「走開!走開!不許碰我……」
高翔細辨聲音,果然正是阿媛,長嘆一聲,問道:「阿媛,你怎會孤零零住在這間小客店裡?」
阿媛嘶聲叫道:「不要管我,誰也不管我,誰也不要管我,我天生下來就是孤零零一個人,嚶嚶嚶嚶!」
她忽然放聲大哭起來,一頭秀髮散亂地披落在枕上,語聲中,挾著陣陣濃烈的酒氣。
高翔因進來時心慌意亂,未暇細看房中情形,現在移目四顧,才發現床前東倒西歪著七八支酒瓶,枕褥之間,一片狼藉,儘是嘔吐的臟物。
他立刻領悟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心裡不期泛起無限愧作,黯然又嘆了一口氣,道:「阿媛,我知道自己太過份了,但是,唉!如果你是我,你又能怎樣呢?」
阿媛哭聲忽止,停了一會,緩緩撐起身來,掠了掠亂髮,冷冷道:「你是誰?你在跟誰說話?」.高翔心頭一酸,垂頭叫道:「阿媛!」
「呸!」她霍地扭頭,重重呻了一口,怒聲道:「誰是你的阿媛,這名字也是你該叫的?滾!給我滾得越遠越好!」一探手從地上抓起半瓶酒,仰頭直灌了下去。
高翔連忙一把奪下她的酒瓶,急促道:「你……你何苦這麼折磨自己……」
阿媛雙手亂抓,搶不到酒瓶,淚水忽又奪眶而出,用力捶打床榻,撕扯著被褥,放聲又大哭起來:「我不要見你,一輩子也不要再見到你,你是個冷麵寡情的東西,是個不知好歹的笨蛋!我恨你!恨你!恨透了你……」
高翔默默承受著,任她哭夠了,罵夠了,才從壁上代她摘下雙刀,柔聲道:「現在不是解釋的時候,隔室兩條人命,轉眼就要喧嚷起來。阿媛,咱們先離開這裡,再讓我向你慢慢解釋,好嗎?」
阿媛掙扎著跳起身來,劈手奪過雙刀,叫道:「我不想聽什麼解釋,你再不走,別怪我要用刀砍你了?」
高翔凄然笑道:「假如你願意,那就砍我兩刀消消氣吧!」
阿媛銀牙一錯,舉起雙刀,連鞘猛劈了過來,刀鞘正砍在箏囊上,「嗆」地一聲響,滿室嗡鳴不絕。
高翔笑道:「好了吧!砍了一刀,總該消口氣了?」
阿媛搶臂摜了雙刀,糾住高翔跺足道:「不行!你太壞,一刀太便宜了你!」
高翔道:「那麼,你還要怎樣才肯消氣呢?」
阿媛拖住他手臂,湊在嘴邊,道:「你得給我用力咬一口才行!」
高翔笑道:「好吧!就讓你咬兩口,總行了吧?…
阿媛果然張口在他右臂上狠狠咬了一口,高翔笑著又伸過左臂,道:「古人有嚙臂之盟,來!這邊也拜託咬一下。」
一句話,逗得阿媛「噗哧」笑出聲來,用手一推,罵道:「初看你很老實,現在越變越油腔滑調了,討厭!」
高翔踉蹌向後倒退,一跤跌坐地上,兩眼一翻,頓時僵卧昏了過去,阿媛大吃一驚,急忙奔了過來,忙問:「怎麼了?怎麼了?」
高翔睜開眼來,笑道:「沒有什麼,只是想求你快些穿上鞋子,咱們好早點離開這是非之地。」
阿媛一低頭,見自己一時心慌,竟連鞋子也沒穿,頰上一陣紅,嘩了一口,這才匆匆穿上劍靴,又從屋角拾回雙刀。
兩人同到店門,高翔順便又買下春蘭那匹馬給阿媛代步,雙騎並轡,疾馳向東離開了鎮街。
途中,高翔才把金陽鍾和擎天神劍黃承師先後談話,以及自己追躡金鳳儀主僕,遭遇朱鳳娟的經過,簡略說了一遍。
阿媛聽了,神色凝重,沉吟不語,好半晌,才問道:「現在你準備往哪兒去呢?」
高翔道:「剛才聽朱鳳娟跟一個紅衣女子談話,曾提到『雪山古堡』取葯的事,我想那古堡,八成就是爹取葯的同一處地方,只要找到那地方,便不愁查不出天火教的來龍去脈了。」
阿媛又沉吟半晌,才道:「據我知道的,所謂雪山,共有兩處,一在滇境蠻荒,另一個卻在祁連山附近,當通天河上源,兩地相距何止千里,你只知『雪山』,究竟要先去那兒呢?」
高翔想了一下,毅然道:「既有兩處,哪裡近些,就先去哪裡。」
阿媛卻搖搖頭道:「假如這樣瞎闖,何異大海撈針,依我說,咱們還是繼續跟蹤金鳳儀,我總覺得金家莊太可疑……」
她話到一半,倏忽中止,聳聳肩笑道:「不過,如今你連我爺爺都起了疑心,我還是不參予意見為妙,隨便你先去何處,我想暫時跟你分手。」
高翔驚問道:「你要到那裡去?」
阿媛苦笑道:「我對爺爺和你父親當年恩怨,也不甚了了,趁你尋找雪山古堡這段時間,準備趕回去問問他老人家,到底他的眼睛是被天火教害的?還是傷在青城三老手中?」
高翔愧然道:「這麼說,你還在生我的氣了。」
阿媛正色道:「不!不是生氣的事,既然關係你父仇,一日不查明白,我也一日不能安心。翔哥哥,我雖然不會講話,對你的事,我自信毫無欺詐私心,但是上一輩人的事,卻很難說了。」
高翔大受感動,勒住坐馬,道:「我相信谷老前輩就是,阿媛,你還是和我一塊兒走吧!」
阿媛凄然道:「僅只相信,終嫌脆弱,我想幫助你尋找父仇兇手,必先澄清自己的立場,否則猜忌一生,反而破壞了初衷,你不要難過,只當在客店中沒有遇見我不就得了嗎?」
高翔垂頭道:「唉!事到如今,連我自己也不知誰才是真正可疑的人,這件事變得太複雜了。」
阿媛道:「難並不可怕,怕的是沒有勇氣去排除萬難,翔哥哥,你滿肩血仇,任重道遠,應該挺起胸來,承受艱難,堂堂男兒,豈能被一個難字壓倒。」
高翔心弦一震,毅然仰起頭來,笑道:「對!說得對!我在比你年長,竟沒有你想得這麼透徹!」
阿媛含淚而笑,道:「女孩子心思總比較縝密些,但是,她們的感情卻太脆弱了。」
兩人並轡又行了里許,來到一處三岔路口,阿媛淚光澇漠,勒住馬道:「翔哥哥,多珍重!」
高翔驀她一驚,揚目四望,依依不捨道:「阿媛,不能再同行一段路嗎?」
阿媛慘然笑道:「再行千里,總須一別,翔哥哥怎麼又放不開了?」
高翔長嘆一聲,拉住她的手道:「那麼,咱們何時再見呢?」
阿媛道:「你不是說一月之後,天魔四釵都要會集洞庭君山嗎?咱們就以一月為期,下月今天,在岳陽樓見面。」
高翔黯然點點頭,又問道:「無論如何,你一定要來?」
阿媛含淚頷首,道:「即使問出爺爺真與青城三老有仇,我也會如期趕到的。」
高翔鼻尖一酸,淚水險些奪眶而出,連忙側開臉去,喃喃道:「不!不會的,不會的……」
阿媛撥馬向南,才行了十餘丈,忽又揚鞭奔回,取出墨玉令牌,道:「翔哥哥,這個你留在身邊,一旦有事時,可以任意調派天下黑道高手,也許會對你有些幫助。」
高翔搖搖頭道:「不用了,你單身獨騎回去,途中或許用得著它,還是你留著吧!」
阿媛不悅道:「我暫時借給你,等到一個月之後,見面再還給我,難道你也不肯?」
高翔無奈,只得接過令牌,低頭反覆凝視,只覺牌上餘溫尚存,而蹄聲卻漸去漸渺,再抬頭時,阿媛已去得只剩下一團豌豆般大的影子。
忍了許久的眼淚,這時再也矜持不住,紛紛沿腮滾落在衣襟上。
淚眼朦朧,阿媛終於消失在遠處地平線后,回憶兩度奇遇,結伴北行,以及金府生波,反目絕袂,直到客店賣醉,三次重逢,其間經過,好似一場綺麗而詭異的幻夢。他悵望雲天,想起阿媛的一聲一笑,時而嬌憨洒脫,刁蠻伶俐,有如頑童,使人倍增憐愛,時而語重心長,義正詞嚴,令人不敢違拗……這些,這些,都是那麼令人難以淡忘。
痴立不知多久,才黯然渭嘆一聲,勒馬走近一株大樹下一指在樹榦上刻了五個大字:
「江湖奇女子!」
字書才畢,突然有人嗤了一聲,道:「喲!一個黃毛丫頭也配稱江湖奇女子,像咱們這種人,又該叫什麼女子呀!」
高翔聞聲陡地一驚,圈馬疾退丈許,一仰頭,卻見那大樹枝葉覆蓋下,露出一雙鮮紅色繡花鞋,正一晃一盪,悠悠不止。
他一挺腰閃落馬背,沉聲喝問道:「樹上是什麼人?」
一個嬌媚輕優的聲音咯咯笑道:「是你的救命姐姐,怎麼?就不認識了嗎?」
隨著語聲蓮足一揚,輕飄飄落下一朵紅雲,俏生生立在三尺之外。
高翔眼中一亮,敢情正是那跟朱鳳娟姐妹相稱的紅衣女子。
這紅衣女子既然在此現身,飛天夜叉婆和朱鳳娟也極可能就在附近,高翔驀生警覺,忙從肩后摘下箏囊,眼神疾掃,向四周瞥視。
那紅衣女子見他戒備之狀,忍不住掩口吃笑道:「怕什麼呀!這兒只有我一個人,朱姐姐她們早走遠啦!」
高翔鬆了一口氣,但不知她突然現身是何居心?仍然橫箏當胸,問道:「姑娘藏身樹頂,意欲何為?」
紅衣女子一雙眸子骨碌碌轉了幾轉,嬌笑道:「咦!這話問得好怪,我在店裡救你性命,你不謝我,倒怪我不該藏在樹上?」
接著,又瞟了樹榦上字跡一眼,道:「剛才你們在那兒卿卿我我,難捨難分,叫誰見了也會臉紅,人家在不躲在樹上,那該有多難為情,你說對不對?」
高翔俊臉一陣熱,抱拳道:「店中承蒙姑娘掩飾,在下深致謝意,就此告辭。」一帶絲韁,便欲上馬。
「慢著!」
那紅衣女子柳眉一豎,身若飄風攔住去路,笑道:「說得好輕巧呀!『深致謝意』!我問你,這個謝意怎麼『致』法?」
看她神情,嫵媚加幾分輕挑,似怒似嗅,令人不禁為之怦然心動!
高翔本是重情義的人,回想客店中若非她代為掩飾,至少難免一場血戰,是否能擺脫飛天夜叉婆,殊成疑問,此女雖屬魔教中人,畢竟對自己有恩無仇。
何況,「雪山古堡」的所在,也只有她才知道……於是整衣長揖,道:「多承姑娘盛情,在下拜謝」
那紅衣女子螃首連搖,笑道:「不希罕,救命大恩,作個揖就算了么?」
高翔道;「姑娘要在下如何相謝呢?」
紅衣女子抿嘴而笑,道;「瞧,你是個聰明人,怎麼盡說笨話,你跟鳳娟姐姐躲在房中做了些什麼?只要照樣對我來一遍,就算是謝過我了高翔正色道:「在下與朱姑娘不期而遇,言談片刻,並無不可告人之事,姑娘請別亂想!」
紅衣女子咯咯嬌笑道:「既無不可告人之事,孤男寡女,為什麼大白天要拴上房門?」
高翔薄怒道:「信與不信,在下自是無法勉強……」
紅衣女子介面道:「你只知道鳳娟姐姐好,我靳莫愁哪點又不如她了?即使天魔四釵,論年紀,談人品,較武功,我靳莫愁自信也不弱於她們,你要是不相信,將來不妨比比看。」
高翔又好氣又好笑,冷著臉道:「姑娘確是絕冠群芳,但可惜在下尚有要事,無暇評斷,這就告辭了。」
說完,一擰身上了馬背,絲疆一抖,斜刺里沖馳而去。
那靳莫愁雙手叉腰,並不攔阻,只冷冷笑道:「橫小子,我看你能走多遠!」
果然,高翔縱馬才奔出數尺,坐下駿馬突然四蹄亂掙,慘嘶連聲,片刻問就已氣絕而死。
再檢視馬屍,竟然渾身無傷,不禁大感駭詫。
靳莫愁掩口咯咯嬌笑道:「如何?告訴你不相信,普天之下,能從我靳莫愁手中脫身逃走的人,屈指也數不出幾位來。」
高翔心念電轉,明知這妖女必有驚人之術,俯身探手,從馬鞍上一把抓起包裹,連頭也不回,一鶴衝天疾升而起,施展「龍翔九天」家傳絕技,邁步已奔出數丈。
官道之旁,有一片矮矮的桑林,此時正值冬未春初,枝頭嫩綠的桑葉才發出青芽,高翔為求脫身,腳下微側,急急竄進了桑林中。
他在林子里低頭疾行,約莫過發了半盞熱茶時間,偌大一片林子已奔抵盡頭,方自長長噓了一口氣,突然眼前紅影輕閃,那靳莫愁竟含笑斜倚在林邊,歪著頭問道:「好兄弟,現在才來呀?」
高翔不由心頭一沉,無可奈何頓住了腳步,冷冷道:「你這般無理地糾纏,究竟要怎樣?」
靳莫愁咯咯笑道:「咱們交個朋友,有什麼不好,你幹嘛掉頭就跑呢!來來來!好兄弟,乖乖跟姐姐回去,自有你意想不到的好處!」
她嬌笑盈盈,款款移步上前,伸出玉蔥般手指,便拉扯高翔衣襟。
高翔錯身倒跨一步,橫掌當胸,叱道:「請你放尊重些,再不讓路,別怪我要不客氣了!」
靳莫愁那會把這些嚇唬人的話放在心上,笑意盈盈伸過手來,道:「不客氣敢情是要打我?也好!姐姐喜歡你,就讓你打兩下也願意。」
高翔見她直逼近前,忍無可忍,一橫心,雙目一閉,霍地翻掌穿胸拍出。
掌勢起處,那靳莫愁竟然不避不讓,胸脯一挺,反向掌上迎了過來。
高翔倏覺掌心接觸到一座軟綿綿的小山,心頭一驚,功力才發出一半,趕緊撤掌躍退,再睜開眼來,卻見靳莫愁含著得意的笑容,立在三尺以外,而自己的掌心,竟突覺火辣辣的的痛。
低頭看時,整隻右手,頃刻間已紅腫了一倍,一縷血線般紅線,正循脈絡向肘部迅速地蔓延著。
他駭然大震,慌忙自行點閉了右時穴道,怒目切齒罵道:「好!好!你竟敢用毒……」
靳莫愁聳聳香肩,意態倏然道:「誰說我對你用了毒,這是你自己找上來的,難道鳳娟姐姐沒有告訴你,天魔四釵中,毒蝶靳莫愁那件紅衣裳是碰不得的嗎?」
隨後肋下取出一幅紅色綢中,在胸前衣襟上拂了一拂,迎風向高翔一抖,笑道:「好兄弟,乖一些,跟姐姐走吧!」
綢中揚起,一縷異香撲鼻,高翔忙要閉住呼吸,已然不及,腦中一陣暈眩,推金山倒玉柱般地栽倒地上。
靳莫愁扭著腰肢移步上前,素手連揚,先拍了他胸絡三處要穴,然後輕舒粉臂,將他抱了起來,反身沿桑林向北而去。
高翔自胸絡三穴受制,鼻中已聞不到靳莫愁身上那股異香,被她抱持而行,身子緊挨著那件紅衣,也覺不出有什麼奇特之處,只是腦中悶塞,渾身無法動彈,滿肚子氣憤無從渲泄出來。
靳莫愁身法輕靈,奔行約有頓飯光景,來到一府荒涼的小土崗上,崗后茂林掩蔽,有一棟簡陋的茅屋,此外四野空寂,不見人煙。
她掠登土崗,卻不直接去那茅屋,竟循著林子,悄然奔到屋後山岩下一間隱密的地窖前。
北方居民,房舍附近大多設有地窖,作為蓄藏食物度過寒冬之用,有些地窖深達數丈,窖中存放冰磚,往往經年不化,也有些較淺的,僅作堆放雜物的地方,陰暗潮濕,成了鼠蛇匿居之地。
靳莫愁推開地窖門,飄身而下,這間地窖卻意外地乾燥,窖中既無雜物,也無食糧,空空蕩蕩,只在靠壁角落裡,放著一堆麥稻梗,草堆上側卧著一個身著青衣的人。
她輕輕拗開高翔的牙齒,塞給他一粒黃色藥丸,也將他安置在草堆上,俏笑道:「好兄弟,暫時委屈你一會。這不是我靳莫愁暗起私心,一則你的手上剩毒尚未去盡,二則顏婆子跟你有仇,你的行蹤,還不能讓她知道,三則鳳娟姐姐和我私交不惡,當然不能讓她知道咱們三人同蓋一床被子。好兄弟,你說是不是?」
說著,吃吃而笑,湊過櫻唇,在高翔面頰上「噴」地香了一下,附耳又道:「不過,你儘管放心,我的六五之數早巳齊全了,姐姐我是喜歡你的人品膽識,絕沒有害你的惡意!這兒還有一位同伴,你們不妨閑聊解悶,只是聲音別太大了。」
高翔怒在心頭,無奈穴道被制,欲抗不能,只得咬牙忍受,默然不響。
靳莫愁先閉住他後頸和腰間穴道,然後才替他解開時間及胸絡三穴,匆匆掩上窖門,徑自去了。窖中一片漆黑,陰寒之氣極重,那粒葯九人口即化,不多一會,右掌紅腫的痛便漸漸消失,高翔運聚目力,設法想看那另一位同難者的面目,誰知頸部僵硬如死,竟絲毫也不能轉動。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默運「瑜伽鎖喉大法」,欲圖沖開閉穴,一連數次,終於失敗了。
正無計可施,忽聽草堆后那人輕聲喚道:「喂!是高公子嗎?」
高翔駭然一驚,拚命想扭過頭去,無奈頸項不能轉動,終難如願,忙沉聲問道:「朋友是誰?怎知在下姓氏?」
身後那人輕嘆一聲,道:「婢子果然沒有看錯,公子,想不到吧!我是春蘭。」
「春蘭?」
高翔腦中轟地雷鳴,失聲道:「你……怎會也被她捉來了?」
春蘭低聲道:「誰知道呢!也許那賤人看走了眼,把婢子也當作公子一樣的少年哥兒了,唉!想起來真會把人氣死……」
高翔急問道:「你不是跟小姐一起的么,小姐呢?難道她也」
「高小姐沒有落在她手裡。今天一早,小姐知道你不辭而去,一急之下,便和婢子從後庄私自追了下來,為了路上方便,才換了男裝,舍馬乘車,沿途疾趕。據小姐猜測,公子突然離去,必定不會走官道去開封,那知咱們直追過興隆鎮,還沒覓到公子行蹤,心裡又猶豫起來,婢子停車正向附近農家詢問公子去向,想不到竟中了那賤人的暗毒,被她弄到這兒來!」
高翔靜靜地聽著,心頭直如壓了一塊大石,春蘭才說完,忙又急問道:「如此說,你失手被擒,小姐並不知道,她孤零零一個人,萬一遇上壞人,那卻如何是好呢?」
春蘭卻安慰他道:」這個不需公子擔心,咱們小姐雖然極少離開金家莊,一身武功不是等閑之輩能及的,她只是不喜歡練武罷了,論身手,只怕不會比公子差!」
高翔惦記起懋功大白居樓前舊事,總覺得放心不下,嘆道:「唉!這都怪我不好,她一向安處深閨,不識江湖險惡,纖纖弱質,要是有絲毫閃失,罪孽都在我高翔身上了……」
春蘭道:「公子如此懊惱,於事何補,咱們難道就這樣眼睜睜等著那賤人來擺布?」
高翔道:「你和我穴道都被制住,連頭頸都不能轉動,又有什麼辦法可想呢?」
春蘭沉吟片刻,道:「一個人固然無計可施,但咱們有兩個人,未必不能互相解開穴道。」
高翔忙道:「你有什麼辦法,快說出來咱們試一試!」
春蘭遲疑地道:「方法雖有一個,只是有些不便……」
高翔急道:「只要能脫身,有什麼便與不便,你快說吧!」
春蘭默然良久,才怯生生道:「既然如此,婢子就放肆說了,咱們金府有一種功夫,叫做『九轉逆穴渡氣法』,功能渡氣合烽破穴療傷,行功之時,血氣逆轉,可以轉動身體穴道位置,只是……只是……」
高翔正聽得入神,催促道:「只是什麼?你快說下去!」
春蘭長長吐了一口氣,吹氣如蘭,恰好飄拂在高翔後頭頸,使他有一種酥癢的感覺。
高翔原是絕頂聰明,頓時領悟了春蘭話語吞吐的原因,心頭一震。顫聲問道:「那九轉逆穴渡氣法,要怎樣施為才行呢?」
春蘭幽幽嘆道:「唉!婢子還是不說的好,這方法縱然可行,以婢子身份,對公子卻是大大的不敬……」
高翔沉默良久,也嘆道:「你不說我也可以臆測得出,既稱『渡氣』,想必總須二人口相接,互引內力,對嗎?」
春蘭靜不作聲,雖然是默認了他的猜測。
高翔渭然道:「為了脫困,彼此心地光明,其實這也算不得什麼,可是,如今我連頸部都無法轉動,又怎能……」
春蘭低促道:「婢子就在公子身後,可以鼓氣先吹開公子後頸的穴道……」
高翔驚問道:「吹氣解穴,不是易事,你自信能辦得到嗎?」
「婢子願勉力一試。」
「好吧!你就試試看」
高翔鬆散功力,閉目而待,耳中只聽得春蘭呼吸低沉,喘息頻頻,正艱困吃力的運聚真氣。
他目雖未見,卻不難想象一個穴道被制的人,要想提聚真氣,一定是十分困難的,閉穴不通,氣血必然受阻,即使能勉強聚住一口真氣,是否就能吹開自己的穴道……
誰知意念未已,突聽身後「噗」地一聲,登時一縷微熱香氣,激射過來,不歪不斜,正擊中腦後「天殷」穴!
猛然間,腦中「絲」聲清鳴,頸部穴道頓解,一顆頭已能左右轉動。
他霍地扭過頭去,驚呼道:「啊!想不到你的功力竟這麼深厚!」
這是由衷之言,因為「吹氣打穴」之法,全賴本身修為,當世許多武林高手,尚且無力施展,而春蘭,只不過是金鳳儀身邊一個貼身侍女。
但這些才出口一半,又被他自己噎了回去。
原來當他剛扭過頭來,兩片灼熱而顫抖的櫻唇,已經堵住了他未盡之言。
剎那間,一股無形熱流,從這一邊,流到了另一邊……
地窖陰暗,不見微光。儘管他們心中都但純得有如一張白紙,但本能的感受,卻又是那麼奇特!那麼玄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