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阿媛,你早!
晚餐之後,史雄飛特為高翔和阿媛安排了兩間比鄰的客室,一應用具,莫不精緻華麗,金鳳儀又派來兩名貼身婢女,在阿媛房中侍候。
連日風塵,盥洗一凈,阿媛換了一身輕便羅衫,獨自輕輕來到高翔房中,一進門,便將房門反扣,正色問道:「翔哥哥,你準備在這裡耽擱幾天?什麼時候離開開封?」
高翔被她突如其來問得莫名其妙,忙道:「咱們是為拜見金伯父而來,最快也得等明天見過他老人家才能離開,媛妹說這話,敢情是嫌此地不甚習慣?」
阿媛冷冷道:「倒沒有什麼不習慣,我只是想,咱們越早離開這裡越好。」
高翔詫道:「為什麼呢?」
阿媛卻不肯直接說出原因,反問道:「你們高家和金家,果然早就是通家之好?彼此交稱莫逆,常相往來的嗎?」
高翔一驚,點頭道:「不錯,當年我爹爹名重武林,金伯父也是俠義之士,彼此輸誠論交,這也是很正常的事。」
阿媛岔口道:「我不是問你正常不正常,而是問你是否親眼見過玉筆神君跟你爹爹往來?或者只是事後聽人說起當年交往的經過?」
高翔沉吟了一下,道:「我在石穴中生活了十八年,從何親見爹爹交往的朋友?不過,開封金府玉筆神君這名字,倒的確聽爹爹提過,看來他與爹爹相識甚久,這一點是不會假的。」
阿媛輕哼一聲,道:「但若依我看來,這姓金的只怕不是好人。」
高翔大驚失色,連忙低喝道:「媛妹,你怎可如此武斷?」
阿媛拉一把椅子坐下來,憤憤說道:「有一件事,我若說出來,你就相信我不是憑空武斷,信口胡說的了。」
高翔駭然道:「難道你見到什麼可疑的事?」
阿媛點點頭,道:「今天黃昏,咱們在前廳迴廊前捉住的那個姓陳的矮子,是被史雄飛弄死的。」
高翔聽了這話,猛然一震,身形疾閃,飛快地在窗前門后尋查了一遍,然後沉著臉對阿媛說道:「媛妹,這事非同兒戲,你絕不能單憑一時意氣,便妄作臆測。」
阿媛介面道:「絕不是我臆測,當你剛發現那姓陳的矮子肋下傷痕,我和史雄飛幾乎同時扣住矮子雙時,後來你說出那人就是噶峰盜墓歹徒,我就突然感覺到那矮子身軀震動了一下,接著,史雄飛便發覺他已經斷了氣,那一震令人可疑。」
高翔急問道:「什麼可疑?」
阿媛急促他說道:「我懷疑史雄飛根本就認識那矮子,見你也識破他的身份,為了滅口,才潛運內力,震斷了矮子的內腑。」
高翔聽罷,長噓一聲,笑道:「媛妹,你也未免大多疑了,那矮子分明是見詭計敗露,咬破事先藏在口腔內的毒藥自找。試想,毒藥攻心,豈無痛苦?你怎可僅因他身軀震動了一下,便疑心到史雄飛殺人滅口呢?」
阿媛憤然道:「那矮子一見了他,便直呼少莊主,足證他們本已相識,矮子斷了氣,誰也沒想到是預服毒藥,他憑什麼一伸手便從矮子口中取出毒藥殘囊,這不明明是他掩耳盜鈴,欲蓋彌彰嗎?
高翔笑道:「好妹妹,你先彆氣憤,金家莊乃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所在,史兄身為金伯父唯一高足,認得他的人,必然很多。再說他當時最先想到矮子是吞服了毒藥,這正說明咱們閱歷大差,史兄少年得志,掌理一庄事物,這點鬼域伎倆,自是瞞不過他。」
阿媛仍舊不服,又道:「那麼,矮子見到他時,口口聲聲哀求史雄飛救救他,這又是什麼道理?」
高翔曬笑道:「這個么?恐怕只有去問問那矮賊才知原因了。」語氣一轉,又安慰她道:「媛妹妹,我知道你是太關切我,恨不能早些幫我查出仇人是誰。但是,咱們應該抱定寧縱無枉的胸襟,萬萬不能疑心生暗鬼,處處懷疑無辜的好人。也許你和我都是節儉生活過得太久,突然來到這奢侈豪富的地方,處處覺得不慣,反感隨之而起,不要急,等見過金伯父,咱們儘早離開就是了。」
這番話人情人理,既婉轉又體貼,阿媛心裡雖然不願,口裡卻再也說不出反駁的話來了。
默然片刻,她忽然幽幽嘆了一口氣,道:「也許這就是你們正道中人特有的胸襟氣度,如果我換作你,無論如何,也要查證一下,咱們黑道有句俗語: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走一個。」
高翔立刻正色道:「媛妹妹,這是絕對不應該的錯誤想法,爹爹常說:『誤殺一人,追悔終生。』就算我們有這個力量,不懼人報復,但我們無論如何也脫不開自己良心的責備。」
正說到這裡,房門外突然響起篤篤兩聲輕微的彈指扣門之聲。
高翔語聲頓止,向阿媛搖手示意不可驚慌,揚起頭問道:「是誰?」
「篤,篤,篤!」
扣門之聲如故,卻不聞有人回答。
高翔劍眉一皺,躡足走近門后,輕輕抽開門栓,然後閃退數尺,沉聲道:「請自己推門進來吧。」
隨著餘音,房門果然依呀緩緩推開。
房門開處,現出一個黝黑健壯的面龐,一條人影,悄沒聲息跨了進來。
高翔和阿媛一見那人,幾乎同時脫口失聲,叫道:「啊,是盛老前輩。」
他們再也料不到,這位量夜過訪的客人,竟會是太湖三十六寨總舵主,旋風掌盛世充。
這位掌握太湖水旱兩路近千弟兄的武林大家,年紀不過四旬初過,但在武林中已算得響噹噹的人物,尤其是他生性豪邁,粗曠中隱含一股令人折服的威儀,日間席上已經在高翔腦中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
旋風掌盛世充跨進房門,這才發現阿媛也在房中,頓時頗感尷尬,笑道:「原來楊姑娘也在,盛某來得太魯莽了。」
高翔忙起身讓座,道:「不要緊,咱們只是閑談,盛老前輩有事見教嗎?」
盛世充肅容頷首,道:「盛某正有件小事,假如不打擾二位,欲與高少俠談一談。」
阿媛站起身來,道:「那麼,你們再談一會吧。時間不早,我要先去休息了。」
盛世充伸手攔住,正色說道:「盛某為事光明磊落,楊姑娘不必避諱,否則,盛某也只好告退。」
高翔笑道:「老前輩既然這麼說,媛妹就留下來同領教益吧。」
盛世充掩上房門,坐了下來神色一正,說道:「盛某是粗人,不慣瑣禮客套,彼此年紀相差有限,老前輩三個字,實在愧不敢當,二位如果瞧得起姓盛的,咱們平輩論交,兄弟妹相稱,要不然,廢話也就不必多說,各人回房睡大覺去吧。」
高翔笑道:「老哥哥快人快語,咱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盛世充道:「這話才對盛某的胃口,咱們痛快一些,說話不必繞圈子,高老弟別怪老哥哥揭你隱痛,令尊高大俠和桑、柳二老,到底是為了什麼原因,竟會返然相繼去世的呢?」
開門見山這一句,直問得高翔和阿媛同時心頭一震,高翔想了想,說道:「桑、柳二位師伯,隱居星宿海噶達素齊峰頂,小弟奉先父之命,前往噶峰送信,待到了峰上,兩位師伯已遭人暗算,至於先父……」說著,不覺深吟而止。
盛世充爽然道:「老弟只管直說。」
高翔苦笑了一聲,垂頭道:「先父去世時,小弟尚未趕回青城,事後聽老僕高升說,他老人家也是遭人暗算,負傷返家,未及片刻,便撒手西歸了。」
盛世充長嘆一聲,道:「這就叫盛某猜不透了,以青城三老的武功修為,當今武林中能夠一擊得逞的,實在數不出幾位來,老弟對父仇因由,忖度起來,不知有無可疑線索?」
高翔道:「正因無法查覓仇家,咱們才投奔開封,求助於金世伯和各位前輩。」
阿媛介面問道:「盛大哥問起這事,莫非心目中已有可疑的人?」
盛世充搖頭嘆息道:「不瞞你們說,日間酒席上,盛某心中的確已有可疑的人,故才乘夜來問問高老弟,但是,聽你們如此說來,也許倒是我錯疑了。」
高翔心頭大震,忙道:「老哥哥覺得何人可疑,何不說出來大家參詳商榷?」
盛世充目光一轉,探手從懷中取出一隻藥瓶,放在桌上,正色問道:「高老弟,令尊去世之前,你知不知道他曾否私下吞服過這種藥丸?」
高翔一見那藥瓶,竟跟何履之遺留那一隻一般無二,不禁駭然失驚,道:「這……你……你是從那裡得來的……」
盛世充雙目一閉,頰上竟然滾落兩滴淚珠,神色凄槍,緩緩說道:「這是盛某一位知己好友,臨死之前,送給老哥哥的一件禮物。為了這東西,害死了他一條性命,也叫老哥哥永生無法釋懷,這次遠離大湖,正是為了此事。假如我猜測的不錯,令尊和桑、柳二老,只怕也在這東西上。」
高翔和阿媛同聲催促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老哥哥快說出來聽聽。」
旋風掌盛世充頷首長嘆,說道:「那人姓項名飛,人稱鐵掌小飛龍,跟老哥哥是磕頭獻血的結義弟兄,在太湖水寨中,名聲不遜於我這位總舵主。
「項二弟武功高強,性情也耿直,樣樣都好,就是嗜酒如命,一年之中,倒有三百天泡在酒樓里,各地佳釀名酒,但要被他知道,無不千方百計弄來喝個痛快,所以又有一個混號,叫做醉龍項飛。」
高翔介面道:「江湖豪俠,大多善飲,這也算不了什麼呀!」
旋風掌盛世充凄惋一笑,繼續說道:「可憐他一世英名,終於就斷送在這個酒字上。」
阿媛訝道:「為什麼?」
旋風掌盛世充目蘊淚光,緩緩說道:「去年冬季,西湖和橋鎮上,突然來了一對異鄉夫婦,在鎮上開設了一家小酒肆,店雖不大,但肆中所售女兒紅,莫不是窖藏二十年以上珍品,遠近酒客,趨之若騖,爭評為江南第一美酒。
「這消息,自然誘惑了嗜酒的項二弟。
「從去年年底,項二弟親攜巨金,往和橋鎮買了滿滿一船酒回來,終日狂飲高歌,沉迷醉鄉,一連三月,不聞世事。
「三月之後,一船酒已被他喝得涓滴無存,項二弟又帶了金銀,親率三艘大船,前往鎮上購酒,淮知那酒肆卻突然歇業,店主夫婦,也不知去向了。
「項二弟撲了個空,回返西洞庭山,便整日悶悶不樂,好像失魂落魄一般,初時眾人只當他思酒不歡,便搜購各地美酒,供他解饞。豈料他略一沾唇,便推杯不飲,不到三五日,竟然突發暴病。
「那場病十分古怪,發病時但見他呵欠連天,淚水鼻涕交流,渾身勁力全失,如同癱瘓,病重之際,甚至精尿滿身,才兩天時間,便已形銷骨立,奄奄一息,就只剩下最後一口餘氣了。
「寨中諸人頓感慌亂,但任憑神醫名儒,盡皆束手,藥石無效,連病源也探討不出來,只說是:『酒毒人骨,無法可解。』「眼看項二弟只等著咽氣,當天傍晚,那酒肆主人突然獨自駕舟,來到西洞庭山,隨身僅帶來一壇女兒紅,自稱能治好項二弟的重病。果然,他只餵了病人半碗酒,不過盞茶光景,項二弟的病勢竟霍然而愈了。
「盛某又驚又喜,忙著安排酒筵,正籌思該怎麼重重謝他,那酒肆主人卻和項二弟掩門密談,足談了將近半個時辰。項二弟獨開門出來,步履踉蹌不穩,一隻手裡拿著藥瓶,另一隻手裡,竟提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
阿媛駭然插口道:「他把那酒肆主人殺了?」
盛世充淚光隱現,幽幽說道:「他不但殺了那酒肆主人,也殺了自己。」
阿媛忙問道:「怎麼呢?」
盛世充道:「原來那酒肆主人乃系奸人偽裝,早在酒中滲了一種慢性毒藥,誘使項二弟上了痛,然後拿出這瓶藥丸,逼迫他道:『你的生死,全在我掌握之中,酒中暗毒,無物可解,除了按時服用這種藥丸外,你已經沒有辦法擺脫咱們的控制了。除非你依我吩咐,去做一件事……」』阿媛脫口問道:「什麼事?」
盛世充苦笑了一下,道:「他要項二弟在食物中對盛某也暗下毒藥,要使我也染上毒瘤,欲將太湖三十六寨一網打盡。」
高翔和阿媛同感一震,道:「好好險毒辣的手段。」
盛世充目光一聚,憤然道:「但我太湖弟兄,不愧頂天立地漢子,項二哥自知不能跳出苦海,又不甘賣友求生,一橫心,舉掌自斷心脈,慷慨就死。可憐他正當英年,一世名聲,就此斷送,而且,臨死之前,他又做了一件錯事,沒有留下活口。要不然,咱們也就用不著迄今仍在黑暗中摸索了。」
高翔嘆道:「似此看來,那些居心險詐的惡徒,其志不只三數位武林大豪,實有統御天下,獨霸江湖的野心。」
盛世充道:「老弟這話,正和盛某不謀而合,所以我才問起令尊去世原因,假如令尊也是中人陰謀暗算,盛某也許能提供一個線索,彼此合力追查那幕後主使之人。」
高翔翟然道:「盛大哥已有疑兇線索?」
盛世充沉重地點點頭,道:「我有一點兒線索,雖然未必可靠,卻不妨合力一試。」
高翔大喜,忙道:「小弟願聆聽教益。」
盛世充沉聲道:「項二弟死後,我曾經搜查那酒肆主人屍體,得到一面銀制小牌,咱們大可由這銀牌上著手。」
說著,探插入懷,正摸索那面銀牌,突然,窗根上嗤地一聲輕響,一縷冷風,透窗而人,桌上油燈,倏忽熄滅。
高翔驀吃一驚,左手一帶阿媛,右手閃電般拍開窗根,身形一側,雙雙穿窗追出。
盛世充也跟隨而到,三人掠身登上屋頂,四處張望,但見夜黑似漆,何曾有半個人影。
旋風掌盛世充冷哼道:「這是什麼地方,狗賊未免也大膽大了,老弟,咱們分頭搜一搜。」
高翔點頭道:「盛大哥多謹慎。」
三人分作兩個方向,沿屋搜尋,高翔和阿媛向南,盛世充向北。
高翔、阿媛才行了十餘丈,忽聽嚷地一聲輕響,身後一道強光疾閃而滅,緊接著,陡聞旋風掌盛世充一聲慘呼。
兩人卻步回身,高翔跟快,早瞥見陰暗中一條人影衝天而起,疾若奔電,直向庭院中掠去。
阿媛嬌喝道:「翔哥哥,快追。」挫腰便待縱起。
但高翔飛快地一把將她拉住,沉聲道:「不可出聲擅動,那賊身邊帶有迷亂眼神的東西,追亦無益,咱們靜窺他逃走去向,先救盛大哥要緊。」
那人影掠落園中,毫未稍停身子,在參差交錯的花樹中一閃,頓失所在,但高翔已看清那人一身黑衣,面蒙黑紗,腰際懸著一柄三尺左右帶鞘長劍,乍看起來,背影似乎有些像陰陽雙劍中的東方子瑜。
他並不追趕,卻和阿媛返身奔到盛世充遇伏之處,只見房裡已被踏碎了一大片,盛世充渾身鮮血,滾倒在牆角,前胸赫然被劍鋒洞穿,竟已奄奄一息。
阿媛纖掌迅落,先替他閉住心絡穴道,顫聲問道:「盛大哥怎麼樣了?」
盛世充嘴角牽動,浮現一抹凄慘的笑容,舉起左手,向高翔招了招,最後全力進出了一句話:「好……好收著,也許大有用處……」
高翔跨前一步,雙手接過他手中握著的東西,低頭一看,除了那隻藥瓶和一面銀制小牌外,另外竟然是一片黑色衣角。
這片衣角,顯然是他在臨危的剎那,從兇手身上撕扯下來的。
高翔心中一酸,雙目淚水紛墜,低聲道:「盛大哥,你安心吧,小弟絕不辜負你今夜一番苦心。」
旋風掌盛世充微微頷首,雙目一反,登時斷了氣。
高翔抹去淚水,默默將那三件東西放人懷中,俯身抱起旋風掌的屍體,園中已有燈火人影閃動,片刻間,史雄飛、陰陽雙劍、乾坤手冉亦斌和擎天神劍黃承師等都循聲尋到,大家一見盛世充竟然慘死,不禁全都愣住了。
史雄飛約略問了經過,登時勃然大怒,立命全庄擊鑼,封鎖了前後進出道路,親率庄中高手,燈球火把,逐屋搜查,幾乎把後園整個泥土都翻了身。
結果,自然是一無所獲,哪兒還有賊人蹤影。
史雄飛冷汗滿額,自責道:「盛前輩遠從千裡外來到開封作客,不意竟遭慘變,要是查不出兇手,金家莊還有什麼面目在江湖中立足,明日恩師回來,我拿什麼臉見他老人家說話。」
高翔冷眼觀察,只見陰陽雙劍臉色雖然一片冷漠,但東方子瑜身上卻是一件青色大袍,同時,也沒有破碎撕裂的痕印。
他心裡暗叫奇怪,便絕口不提那片衣角的事,只隨口安慰史雄飛道:「禍患已成,悔亦無益,這事顯然是外賊潛入,何能責怪世兄。為今之計,只好先準備盛前輩後事,一面嚴密戒備全庄,千萬不能再出其他事故了,明日莊主歸來,自有小弟陳述經過。」
乾坤手冉亦斌乾笑道:「高少俠說得對,只是這些狗賊竟敢闖入金家莊下手,足見目的不僅盛當家一人.說不定下一個,便輪咱們幾個老不死的了。」
擎天神劍黃承師淡淡說道:「冉兄如果害怕,現在動身趕回高郵,還來得及。」
乾坤手哈哈笑道:「冉某人活了幾十年,死也不算短壽,總須追隨黃老哥才對,黃老哥號稱擎天神劍,依您看,那狗賊劍術已到何種程度?」
黃承師神色忽然一動,目中精光陡射,凝注在冉亦斌臉上,緩緩問道:「冉兄這話,莫非有嫁禍黃承師之意?」
乾坤手笑道:「黃老哥真是大多心了,正因您是劍術大名家,咱們何妨評度一下那賊人的功力。」
黃承師神色一弛,佛然道:「黃某這點藝業,怎敢妄評優劣。」
高翔見他們提到劍術,忽然心中一動,趁機介面道:「東方老前輩和西門老前輩也都是劍術名家,大家如能集思廣益,忖度賊人功力,憚作今後防患,未始不是亡羊補牢的善策呢。」
陰陽雙劍神情一片冷漠,東方子瑜冷冷一笑,道:「以盛當家一流身手,一照面之下,便傷中要害,這等功力,明眼人一見就知,何須再作忖度。」
高翔緊接著又問道:「東方老前輩是說,那兇手武功已達出神人化的境界了?」
東方子瑜點點頭,道:「也可以這麼說……」
高翔毫不放鬆,脫口直入道:「難道會比老前輩更高?」
東方子瑜霍然變色,雙目逼視高翔,片刻后,突然縱聲大笑道:「高賢侄,你太看得起老夫了,憑咱們陰陽雙劍這點微薄之技,縱使雙劍聯手,百招之內,也勝不了盛當家一雙鐵掌。」
高翔口中唯唯,心裡卻暗道:「你何必客氣,假如多了一具能發強光的東西,情形恐怕就不一樣了吧?」
這一夜,在議論紛壇中度過,轉眼天色大亮,史雄飛連夜令人從開封買來棺木,暫時將旋風掌屍體盛殮。
高翔回到房中,急急取出那面銀制小牌,和阿媛反覆審視,只見那牌形呈橢圓,上有環扣,附在一條細鏈上,正面摟著一支火炬圖形,反面卻有兩行小字,寫著:「火字第十二號。」
阿媛輕呼道:「原來是天火教的匪徒。」
高翔詫異道:「你怎知是天火教?」
阿媛道:「離家的時候,老爺子曾說過,天火教是新近崛起的邪道幫會,徒眾專在黑夜出手做案,要我多留意,這牌上刻著火字第十二號,不是天火教是什麼?」
高翔沉吟道:「但是,照盛大哥說來,那酒肆主人卻不在黑夜活動,倒是昨夜暗算盛大哥的兇手,反而有些相近。」
阿媛道:「且別管它,咱們收著這面銀牌,將來也許有用得著它的時候,翔哥哥,你看那暗算盛大哥的兇手,果然是庄外潛進來的外賊嗎?」
高翔急忙搖手示意,低聲道:「據我看,兇手必已混人庄中,只是苦無證據,無從著手。」
「你疑心是誰?」
「最可疑的,自然是陰陽雙劍。」
阿媛卻搖搖頭道:「依我看,那位少莊主是真正可疑的人。」
高翔正色道:「媛妹,你千萬不可因一件事的不滿,就疑心生暗鬼,金家莊俠名卓著,久受武林推崇,史世兄也是堂堂正正的少年英雄,怎會做出這種事。」
阿媛聳聳肩道:「也許是我疑心病太重了,但你也別太掉以輕心,須知表面正直的人,不一定不做壞事。」
高翔笑道:「如此說來,連你和我都有嫌疑了,昨夜盛大哥正和我們談話,突然遇伏慘死,咱們懷疑別人,誰知道別人是不正疑心是我們下的毒手。」
阿媛聽了這話,一時竟無言可答。
高翔笑容忽斂,唱然嘆道:「總之,這事越演越奇,一時實難揣測真相,強敵隱伏暗處,隨時都可能向我們下手,今後應當格外謹慎些才好。」
阿媛點點頭道:「那麼,咱們還是早些離開這兒吧。」
高翔劍眉一軒,毅然道:「不,疑兇既已呼之欲出,縱冒萬險,也不能畏避。」
正說著,房門外有人輕扣門環,嬌聲道:「高公子、楊姑娘,咱們小姐特囑婢子來請二位共進晨餐。」
高翔迅疾收了銀牌,輕拍阿媛香肩,低聲道:「忍耐些,奸徒雖然狡詐,咱們不信就鬥不過他……」
兩人相視一笑,欣然並肩踱出了房門。
仍是昨日那間敞廳,婢女們在正中安設了一席精緻果點,金鳳儀松挽雲鬢,潔白的衫裙外加上了一襲碧綠色披肩,綠白相映,越發襯托得清雅脫俗,鳳儀萬千。
她似乎已經等了很久,正獨坐在椅上皺眉沉思,一見高翔和阿媛,連忙含笑起身肅客,神態言談,又比昨天親切自然了幾分。
席間,談起昨夜變故,金鳳儀駭然道:「庄中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那些賊人未免也大膽大了,盛前輩喪生金家莊,連我爹爹也難辭其咎,今日爹爹回來,看史師兄怎樣向他老人家交待。」
高翔嘆道:「變生時腋,這也難怪史兄。」
「高世兄,高世兄。」
正說著,史雄飛一邊嚷著一邊疾步而人,道:「家師已經回庄,現在前廳和黃老前輩等計議,請世兄和楊姑娘前廳相見。」
金鳳儀欣然起身道:「我也跟高世兄一塊兒去。」
史雄飛神色惶恐地道:「家師惡聞昨夜變故,十分震怒,高兄務必在家師面前,為小弟美言幾句。」
高翔爽然頷首道:「這是自然。」
一行人穿跨迴廊,才到前廳門外,遠已聽得玉筆神君金陽鍾蒼勁激動的聲音道:「武林禍患連迭,青城三老先遭毒手,現在盛當家更喪生金某人宅中,惡徒囂張,已令人忍無可忍,不論諸兄之意如何,我姓金的舍了這條老命,也要跟那些膽大包天的魔患子們周旋周旋……」
高翔聽了這些話,大受感動,才轉入廳門,便含淚跪倒,顫聲叫道:「金伯父……」下面的話,竟嘎咽不能出口。
金陽鐘快步迎上前來,雙手持起高翔、臉上也是一片悲痛,道:「好孩子,路上多辛苦了?」
高翔凄然道:「侄兒不肖,既無能盡教尊親,又無力護全靈樞,千里投奔伯父,想不到又替庄中引來不測之災。」
金陽鍾一手掩住他的嘴,正包道:「孩子,怎麼說出這種傻話來,這是武林隱憂,令尊等人只因盛譽過隆,才致首蒙共害。如今就算撇開令尊和我的交情,站在武林一份子的立場,也不容我金陽鍾袖手,你安心在這兒休養幾日,一切伯父替你作主。」
他目光一瞬,這才發現高翔身後的阿媛,頷首問道:「這一位大約就是金刀楊大俠的千金了?」
高翔替阿媛引見,金陽鍾執著阿媛雙手,連聲稱讚不已,慈祥關顧之情,甚至猶較對親生女兒金鳳儀更有過之。
老少一番闊敘,重新歸坐,金陽鍾果然問起昨夜慘變經過,少不得又狠狠責備了史雄飛一頓,高翔為了替史雄飛開脫責任,連那姓陳的矮子之事,也隱而未提。
這天夜裡,金陽鍾特意將高翔留在自己書房歇宿,夜宴散后,僕婦侍女盡都遣去,金陽鍾掩閉書齋,這才凝容對高翔說道:「好孩子,你爹生前為人,老夫久所深知,論理他並沒有什麼深仇大恨的敵人,竟然死於暗算,此事實令人想象不到,不知你心中可有值得懷疑的線索沒有?」
高翔便把自己從石穴偷生開始,及至奉命前往星宿海送訊,一直說到趕返青城,驚聞慘變這些經過,除了空棺假靈的事,因有神丐符登的叮囑,沒有提起,其餘都詳詳細細說了一遍。
金陽鍾聽罷,沉思半晌,道:「如此說來,你爹早在命你前往星宿海時,已知自己正在危難之中,但他素與老夫交厚,竟未給老夫帶個信來,足見他當時實存僥倖之心,因此才遭人暗算的了?」
高翔點頭道:「看起來實是如此。」
金陽鍾長嘆一聲,道:「朋友相交,貴在患難與共,你爹爹這樣做,益令老夫愧憾,不知他臨終之前,曾有什麼遺言?」
高翔想了想道:「聽老僕高升說,他老人家負傷返庄,曾浩嘆說過『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感慨話。」
金陽鍾神色一動,道:「唔,這句話大有緣故,莫非那暗算他的人,竟是他平素所深知的好朋友?咱們不妨就從這一點再作探討,必可猜測出一些端倪。」
他又捻須沉吟了好半晌,忽然問道:「冷麵閻羅谷元亮,昔日為黑道巨魁,近年雖未現身江湖,但他的傳人金刀楊淦夫婦,仍常在江湖中行走,你是怎樣和他女兒結識的呢?」
高翔坦然道:「那是因為小侄在噶峰負傷,誤至楊家,承楊姑娘救了小侄。」
金陽鍾頷首又道:「你也見到過谷元亮嗎?」
高翔點點頭。
金陽鍾緊接著又問道:「他有沒有對你提起過一件很多年以前的舊事?」
高翔驚道:「伯父是指當年他與我爹爹結識經過?」
金陽鍾道:「此事除了你爹爹少數知己,外界甚少人知道,論理說,你爹爹當年雖然傷他雙目,卻是一番苦心冀圖頑石點頭,他應該明白這不是惡意。」
高翔越加駭然,脫口道:「什麼?谷元亮雙目是傷在我爹爹手中?」金陽鍾詫訝道:「你不知道?」
高翔急急道:「小侄只知他是被仇家所困,雙目重傷,後來我爹爹救了他,勸他改邪歸正,從此他才隱居康川邊境,未出江湖。」
金陽鍾嘆息道:「孩子,這是你爹爹為保有他名聲的一番德意。試想,冷麵閻羅號稱黑道第一高手,除了你爹爹誰能傷得了他?」
高翔激動地道:「金伯伯,請您把經過告訴侄兒詳盡一些,好嗎?」
金陽鍾頷首浩嘆,說道:「這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你爹又身遭慘死,說出來也不要緊了。那一次,你爹爹和兩位師兄,因事出關,路經皋蘭,巧遇谷元亮大鬧崆峒,一夜之間,連殺崆峒道士二百餘人,青城三老既然遇見這件事,自不能袖手。於是,在五泉嶺下,三老聯手,跟谷元亮展開一場惡戰。
「以三老功力來說,合戰谷元亮一人,應該是穩操勝券的,孰料三老都是心胸開闊的俠義之人,總不願施展殺手傷他性命,但谷元亮卻亡命力拚,五百招以後,險些被他突圍走脫。
「你桑師伯迫不得已,只好用他一向不輕出手的牛毛飛針打瞎了谷無亮雙眼才算將他制服。你柳師怕一怒之下,便想當場毀了谷元亮,還是你爹爹一念仁慈,苦口婆心,才留了他一條命。當時谷元亮也曾指天為誓,從此洗心革面,不再為害江湖,二十年來,他倒是未曾破誓,不知這一次怎會與你巧遇。」
高翔聽罷,腦中紛亂,幾乎無法自抑,怔了好一會兒,才吶吶問道:「伯父怎會得悉此事的經過呢?」
金陽鍾道:「那時候,老夫適從敦煌歸來,在嘉峪關下與青城三老不期而遇,親耳聽你爹爹說起這場惡戰經過。當時老夫還怪你爹爹太過心軟,既有此良機,正該殺了谷元亮,替武林除一大害,你爹爹笑著說道:除惡雖亦為善,何故渡脫惡人,易禍為福,你我志在消洱殺劫,如果以殺止殺,豈不有失俠義本色。』事後並一再叮囑,勿將此事喧騰武林,冀使谷元亮能顧全顏面,放下屠刀。」
高翔木然良久,喃喃自語道:「難怪他一口咬定那殺害桑、柳兩位師伯的白衣蒙面人,就是爹爹,難怪他故意療好我的外傷,又暗令金刀楊塗追蹤前來,打傷我內腑。難怪阿媛早料到青城已有變故,千方百計要跟我同行,原來這些都是有意安排的詭計……」
他心裡把前後事故反覆對照,譬如阿媛跟蹤自己到青城山莊,以及高升詭橘的行動,藤籃藏人,竹排人水……這些巧合,甚至空棺假靈,神丐符登放火燒庄,竹林外的神秘失蹤,連同那封關懷傾注的書信,互相對證,幾乎無一不是事先布置好的圈套,自己竟眼睜睜落在他們的擺布之中。
他越想越怒,霍地站起身來,便欲奪門而出。
金陽鍾一探手將他攔住,沉聲間道:「你要幹什麼?」
高翔憤憤道:「侄兒要去問問她,我爹爹一番苦心成全他,他為什麼反而恩將仇報?」
金陽鍾正色說道:「孩子,事雖如此,你也不可衝動,何況,這些僅是老夫臆測,或許真相併非這樣。」
高翔毅然道:「金伯伯,不必猶豫了,可疑的地方大多大多,爹爹一念仁慈,換來殺身之禍,這仇恨,侄兒要向姓谷的加倍討回來。」
金陽鍾掌心微一用力,仍舊按他坐回椅上,肅容道:「處大事最忌浮躁,老夫只因詫異姓楊的女娃跟你同行的緣故,才提起這些往事,並非確定谷元亮便是殺害你父親的人,在尚無確證之前,絕不可僅憑意氣用事。再說,那女娃兒年紀甚輕,相貌也不似奸詐之人,也許連她也不知道二十年前的舊事,你怎麼能遵而加暴於她?」
高翔痛苦地垂下頭去,喃喃道:「唉,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呢?」
金陽鍾沉聲道:「冷靜。你現在唯一應該做到的,就是絕對的冷靜,此事既有老夫替你做主,明天一早,老夫自會分派能手明查暗訪,務必要把此事查個水落石出,不過……」
他語氣一轉,又道:「那楊家女娃兒,一路緊跟著你,今後你應該特別留意她一些,不妨暗中試探,看看她居心何在。」
高翔脫口道:「侄兒永遠不要再跟她一起了。」
金陽鍾淡淡一笑,道:「那也不必如此決裂,須知此事假如真是谷無亮所為,你這般做法,豈不加速他害你的決心?」
高翔道:「他既然害死了爹爹和兩位師伯,遲早也會害死我的。」
金陽鍾嚴肅地搖搖頭,道:「此時速下斷語,尚嫌言之過早,你好好記住老夫的話,事無佐證切忌妄動,尤其不可顯露痕迹,否則,徒增困擾,或許更帶來意想不到的惡果。」
他又極力安慰了高翔一番,才回房安息,高翔卻和衣躺在床上,眼睜睜過了一夜,何曾片刻人夢。
這一夜,他思前想後,越想越覺得環境的可怕,似乎每一個他所認識的人,個個都可能變成殺父仇人。舉目世上,滾滾紅塵,竟無一個可值信賴的人,甚至連神丐符登在靈堂對他說的那番話,也覺得疑竇叢生,信念搖動。
假如金陽鍾揣測的不錯,神丐符登、高升和阿媛,極可能都已伉崔一氣,串通了來欺騙他,如果如此,所謂九天雲龍尚在人世的話,自然也是暫時安安他的心罷了。
要不然,神丐符登怎會故意放走高升?阿媛又怎會習得腹語術?那封信上,又怎會對父親的下落隻字不提?
這樣看起來,父親只怕早遭了毒手,他們假稱尚在人世,不過是怕他急於報父仇,做出激烈的事來。
但是,神丐符登如果存心在愚弄他,為什麼又傳他腹語術和瑜伽鎖喉大法?為什麼又授他八節珊瑚權杖,使他能調動窮家幫弟子?他們大可以一劍殺了他,或者一掌劈死了他,這些作為又有什麼用心呢?
可憐高翔縱然聰明絕代,終嫌涉世未深,被這些撲朔迷離的因因果果顛倒痴迷,思緒紛歧,無所適從。
轉眼間,窗外已泛起一片魚肚色,漫漫長夜,竟在膝隴迷惘中俏悄逝去。
他無心再睡,輕輕爬起來,推門而出,沿著迴廊,急步向前面客室奔去。
才轉過廳側花園,瞥見一條人影,正在瞞微曙色中來回踱著顯得焦急不安,憂心忡忡的樣子。
高翔霍然止步,從心裡重重哼了一聲,原來那人正是阿媛。
阿媛循聲仰頭,一見高翔,頓時欣慰地展顏一笑,疾步迎上前來,低問道:「翔哥哥,你沒有事嗎?昨天夜裡,直叫我整整擔了一夜心事。」
高翔從鼻孔中里冷嗤了一聲,道:「奇怪,我睡我的覺,要你擔什麼心事。」
阿媛一怔,又笑道:「我總覺得這兒詭橘可疑得很,昨天莊主又要你搬到書房去住,誰知道他安的什麼心。」
高翔冷冷道:「誰可疑?誰安了什麼心?自己心裡應該明白。」
阿媛被他一頓頂撞,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愣了半晌,才道:「翔哥哥,你是怎麼啦?一大早講話就這樣沖人,誰給你氣受了么?」
高翔嘿嘿冷笑道:「除了那種不識好歹,恩將仇報的人,誰會給我氣受?」
阿媛疾退一大步,瞪著一雙眼睛,怒道:「誰不識好歹?誰又恩將仇報了?你說話要說得明白些。」
高翔跟珠一翻,沉聲道:「話已經再明白不過了,難道你真的聽不懂?」
阿媛明眸一陣轉,硬生生將兩滴淚水忍了回去,憤然道:「我明白了,-你是喜歡金府千金,嫌我在這兒礙眼,你要是不順眼,我立刻走。」
高翔怒目叱道:「走不走是你自己的事,彼此清白,你不要信口胡說,誣謗他人。」
阿媛氣得一跺蓮足,淚珠終於撲簌簌滾落下來,一擰纖腰,扭頭向園外狂奔而去。
高翔目送她背影消失在月牙門后,木然未予攔阻,但心中卻不免又泛起一抹悔意,暗中呢哺道:「你雖然救過我,但是,誰叫你是冷麵閻羅的傳人?讓你恨我吧,反正咱們仇深似海,終難免有這一天。」
想著想著,心裡一陣酸楚,忍不住也滾落兩行熱淚。
正在這時候,金鳳儀貼身婢女春蘭忽然匆匆奔了進來,惶惑地問道:「高公子,怎麼一回事?楊姑娘突然哭著出庄走了?」
高翔人側身假作理衣,悄然拂去淚痕,強笑說道:「她另有要事,由她去吧。」
春蘭茫然道:「怎麼行?婢子得趕快去稟告老莊主和小姐……」
高翔忽然攔阻她道:「慢一些,姐姐去見到莊主和小姐時,順便也代我轉致謝意,庄中二日,多承厚待,我……我也不再面辭了。」
春蘭大驚道:「公子,你也要走了么?」
高翔強忍酸楚,點點頭道:「血仇未報,無心久留,讓姐姐轉致莊主,父仇未可假手他人,關顧之情,容當后謝……」
話未說完,迅疾奔進客房,取了自己的包裹、箏囊,展步如飛,一口氣奔出了金家莊庄門。
春蘭獃獃怔立在花園中,一時不知所措,好一會兒才突然想起事態嚴重,慌忙拔足沖人後院,一路腳不沾地,掠登綉樓,人還未到樓口,便氣急敗壞嬌呼道:「小姐,小姐,不好了,高公子走了……」
呼喊之聲蕩漾樓際,一輪紅日,正緩緩爬上遠處山頭。
高翔真的走了嗎?沒有。
他料想自己不辭而別,必然會引起金家莊一陣驚亂,玉筆神君雄霸一方,只要一聲吩咐,快馬疾追,不出五十里,定會輕易地追上他,他雖然不想逃避什麼,但一股倔強的傲氣,卻堅持著使他不願再回到莊裡去。
所以,奔出庄門,越過木橋,他一側身形,捨棄了直達開封府城官道,將自己先隱藏在一片茂密的林子里。
不多久,果聞蹄聲震耳,史雄飛親率四名錦衣大漢,一陣風似地掠過林子,急急向開封追了下去,塵土漫揚,映著旭日,泛出淡淡的金灰色。
高翔悵立在林中,目睹五騎去遠,突然無限感傷地發出一聲長嘆,剎那間,既侮又恨,百感交集。
回憶竹排重逢,雙轡北行,一路上,阿媛對他是那麼體貼溫順,柔情千種,再想想剛才絕袂離去時的悲傷,他這樣做,的確是太過份了。就如玉筆神君所說,也許她根本就不知道冷麵閻羅跟爹爹之間那段恩怨,就予叱責譏諷,豈不是大無情了些?最起碼,他也應該照金陽鐘的叮囑暫時隱忍,先查明冷麵閻羅傷眼看原因,再作取捨的打算。
不過,事已如此,他並不企求阿媛的諒解,他只是恨自己的命運,恨自己為什麼遇上這種恩仇難辨,敵我難分的窩囊事,石穴獨居十八年,對這個紛歧詭橘的世界,他實在了解得大少了。
嗟嘆一陣,正要舉步,突然,身後有人低聲叫道:「高少俠!」
高翔駭然一驚,急忙旋身,只見密林中緩步走出一個人,白面長髯,一襲黑衫,背負長劍,竟是黃山擎天神劍黃承師。
這位譽滿武林的一代宗師會在林中出現,頗使高翔驚訝莫名,連忙抱拳道:「前輩也在這兒?」
黃承師似是早在林子里,含笑弟視高翔,頷首道:「老夫向有晨起散步的習慣,這片林子既靜又密,正是漫步消閑的好地方。」
語聲微頓,掃了高翔肩后革囊一眼,詫問道:「怎麼?少俠攜帶行囊、包裹,難道要離開金家莊了?」
高翔愧然垂首,道:「晚輩父仇在身,難作久留。」
黃承師晤了一聲,又問道:「那麼,楊姑娘呢?」
高翔惶恐答道:「她……她另外有事,已經先走了。」
黃承師點點頭,道:「這樣也好,不是老夫瑣嘴,少俠滿肩血仇,自應先以父仇為念,那兒女之情,總該視為次要,少年男女同行同上,雖可砒碩互勉,究竟容易分心旁騖。」
他見高翔垂首無語,又微笑問道:「少俠倉促就道,難道對仇家蹤跡,已經有什麼線索了么?」
高翔輕嘆道:「不瞞老前輩說,晚輩正感茫無依從,正不知該從何處著手才對。」
黃承師淡淡一笑,道:「好徒雖然狡詐,想必總不致毫無破綻痕迹可循,少俠業已智珠在握,怎麼倒感無從著手呢?」
高翔詫道:「智珠在握,晚輩不明白老前輩的意思……」
黃承師笑道:「老夫說的,就是少俠身邊那塊銀牌。」
「銀牌?」
高翔猛然大吃一驚,不禁脫口問道:「老前輩你……你怎麼知道銀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