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八節珊瑚杖
這時候,陰霆四合,夜色正濃,只有前山青城山莊,仍然余焰未熄,熊熊的火光,映得天際一片澄黃。
林中幽暗陰森,修莫密布,葉影婆姿,微風拂過,四周全是一片沙沙聲響。
神丐符登領著高翔穿林而行,直達茂林深處,選了一塊鋪滿落葉的空地,和高翔面對面席地而坐。
高翔不明其所以,茫然四顧,只覺林中暗影幢幢,那沙沙之聲如位如訴,悠悠不絕,雖是夜晚,令人猶有置身鬧市的感覺。
他好奇地注視著神丐符登,卻見他含笑瞑目跌坐,恍如老僧人定,竟沒有任何言語或指示,就像是特地要他到林中來調息休歇似的。
他一時不便開口,只好也閉目端坐,運功調息,過了一會兒,胸中血氣漸趨正常,真氣凝行體內,耳中沙沙聲響也速然低沉了許多。
正當他將要進入天人交忘的境界時,耳際響起神丐符登輕如蚊納的語聲說道:「不必睜眼,不須開口,聽見我說的話,只要點一點頭。」
高翔大吃一驚,腦中飛付道:「難道伯伯要傳我的絕技,竟是佛門至高絕學傳音人密的功夫?」
他真想大聲喊出心中的驚喜,但終於極力忍住,微微點頭示意。
神丐符登細如蚊蝴的聲音又道:「你若以為這是佛門傳音人密的功夫,那就大錯而特錯了。時下一般武林朋友,動輒欲練傳音之術,以為佛門絕學,竟是這般輕易練得,這除了顯得他們幼稚無知之外,令人既可笑又可憐。」
高翔聽得又點點頭。
那細微的聲音繼續又道:「老要飯自從十五年前挫敗,遠走異域,苦練奇術,曾在天竺遇見一位瑜伽人,習得克姆巴克鎖喉之法,進而才能以潛意振蕩內腑,發而為聲,這也就是一般在人所謂腹語術。你不應目為怪邪,須知這也是練武之人極難達到的境界,現在,你仔細聽著閉氣訣要,隨我吩咐練習。」
聲音停了一會兒,然後緩緩又道:「鎖喉者,換氣之異途,深吸一口,緩行五臟,然後徐徐循毛孔吐出,氣之久暫,端賴練習之勤疏,習之既久,氣由鼻口五官皆可吸人,由全身毛孔出,循行不絕,緩如涓流,其人體冷血降,狀如死屍,可曆數日半月不飲不食,實則氣流循環,已無呼吸頓止起伏之礙,你試依如下口訣行之:氣之初人,深而不急,眼帘內視,停於雲中。目珠三轉,氣分二途,一循心絡而抵天池,一循肺經而凝於中府,徐徐沉之,冉冉降之,四肢百骸,不可漏之,胸中凝浮掩,腹中來雷鳴,當此之時,四野寂寂,已人空靈。」
神丐符登的輕語,在耳邊娓娓而述,高翔依言演練,不足半個時辰,果然腦中一片寧靜,四周竹葉碰撞的沙沙聲響,似乎也一齊停止了。
這時候,他恍惚覺得自己心跳漸漸緩慢,血行速降,一呼一吸,間隔竟達頓飯之久,肚中如飢如脹,氣息運轉之聲,清晰可聞,而體內神聰氣爽,並無窒息的感覺。
再過了半個時辰,鼻間氣息已微若遊絲,一縷微息由雙耳進入,由體膚吐出,循循不絕,歷久不斷。
高翔突然想起父親曾對他說過一句話:「凡招式皆有破綻,一招已完,次招未起之時,便是敵人可乘之機,爹爹要你放棄招式,專練眼明手快,其意正在此點。」
九天雲龍這番話,固然另有苦心,但其已深得武功三味,卻也是不可否認的事實。高翔心裡忽然激動地想道:「我若能把克姆巴克鎖喉之法溶於招式之中,使變招換式的時候,也像呼吸一般生生不息,武功豈非就沒有破綻了?」
這念頭在腦中一閃,驀地又記起在噶達素齊峰頂得到的天籟之音,武功如此,音韻又何獨不然。譬如箏弦震撼,發出音律,一音與次音之間,便是音韻中斷之處,所以精幹音律的人,都用截音指法來彌補這個中斷。
然而,天籟之音其韻若涓流細泉,生生不息,難怪使人聽來神馳意奔不能自已,現在,他才算是真正領略到奧妙的所在了。
心有靈犀一點通,高翔天縱之才,舉一反三,頓時領悟到武術的艱困真諦,心境豁然開朗,靈台空明,心神暢美難言。
神丐符登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一悟百悟,氣避五虛,猶若星月之游宇宙,你現在試行運勁震動腹膜,緩行三次,不可勉強。」
高翔逼氣聖絡三焦之間,輕輕鼓動了三次。
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奇事發生了,腹膜震動,耳邊也響起三聲蛙鳴般的輕微聲響。
坐在對面的神丐符登渾身一震,雙目暴睜,射出兩道的的逼人的光芒,瞬也不瞬注視著高翔的面龐。
這是奇迹,他清清楚楚記得,自己初得秘技,單單隻練習腹鳴之術,就耗去整整半年時間,但年紀輕輕的高翔,卻在短短的一個時辰中,一蹦而成。
他那污垢遍布的臉上,掠過一抹驚疑交集之色,雙掌一撐地面,身軀突然向後倒射十丈,運起腹語之法問道:「孩子,你還能聽得見老要飯的聲音嗎?」
哪知間話甫畢,卻見高翔閉目端坐如故,一縷細若蚊納的語聲,竟在耳邊響起:「怕伯,聽得見。」
神丐符登又驚又喜,忙又追問道:「你現在回答老要飯的聲音,也是震動腹膜發出來的?」
高翔的聲音答道:「侄兒也用潛意振蕩內腑,按照要說的話音高低頓挫,逼氣於聖絡三焦,緩緩施行,不知這辦法對不對?」
神丐符登眼中淚光瑩瑩,讚歎道:「孩子,太好了,太好了,老要飯苦練三載,你竟成就於頃刻之間,天縱奇才,真是曠世難逢的天縱奇才。」
高翔展顏一笑,情不自禁緩緩睜開眼來。
神丐符登突以腹語之法急聲說道:「快些收攝眼神,秘技初成,切忌不可中途輟斷。你必須照剛才的閉氣呼吸方法,繼續運氣半個時辰,然後使體內殘餘濁氣,分由渾身毛孔逼出體外,丹田未感覺涼意之前,萬萬不可半途廢止。否則岔氣回攻心絡,正如練功走火人魔,未得其利,反受其害,這是初練之人務須小心的,切記,切記。」
高翔聞言連忙緊閉雙目,屏息導氣,如言行功,不敢妄動。
神丐符登也兩眼一閉,擠落幾滴既興奮又安慰的淚珠,靜靜坐在十丈以外,垂目調息。
大約過了半盞熱茶光景,竹林中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正由林外緩步而人。
高翔和神丐符登都值內視空明之際,附近百丈內些微聲響,也瞞不過他們耳朵,突聞足音,高翔身軀一動,似欲輟功躍起,神丐符登忙以腹語術傳聲制止道:「不要理會,任何變故,都別影響你的導氣歸無,開始有我老要飯的擔當。」
那腳步聲好像不止一個人,緩緩行到十餘丈處,忽然頓止,只聽一個陰沉的口音說道:「這場火起得奇怪,靈堂被焚,不知那小子死了沒有?」
另一個清脆的聲音急急道:「人死了倒不要緊,我的東西若是燒掉,叫我怎麼去向娘交待?姆姆,你一定要替我想想辦法。」
陰沉的口音埋怨道:「你也實在大意,那麼重要的東西,怎好塞在枕頭下面?這一下好了,前功盡棄,你無大法也不必練了。」
清脆的聲音求道:「姆姆,您老人家一定要替我想想辦法,好歹把東西弄回來。」
陰沉語聲道:「事急拜菩薩,又有什麼用,如今除了守株待兔,別無良策。我想那小子除非還沒趕回來,否則,遲早會在附近現身,這一次捉住他,再不要脫褲子放屁,多費手腳了。」
兩人語聲傳人高翔耳中,赫然竟是那假冒獨眼鬼母駱天香婆媳的丑婆子和朱鳳娟。
他曾聽阿媛說過破廟脫險經過,當時半信半疑,想不到她們居然也躡蹤追到青城山莊來,她們口中的小子,自是指的是高翔,但他卻不解朱鳳娟要我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而且,朱鳳娟如果真是天魔教門下,丑婆子武功不弱,假如被她們發現自己正在林中,只怕難免一場惡鬥。
他正想將這些念頭用腹語術告訴神丐符登,卻聽朱鳳娟低聲叫道:「姆姆,有人來了。」
接著,一陣得得蹄聲,由遠而近。
丑婆子突然發出一串架架怪笑之聲,陰惻側道:「好啊,是那裝神扮鬼的小丫頭,鳳娟,截住她。」兩條人影涮地破空飛起,凌空直撲了出去。
高翔駭然一震,忙用腹語傳聲道:「伯伯,請您老人家快去看看,這兩個女人都是天魔教門下。」
神丐符登晤了一聲,傳音答道:「老要飯早就知道了,但你只宜專心導氣,不必把她們放在心上。」
高翔急聲問道:「但是,她們追截的人,可能是一位姓楊的姑娘。」
「是又如何?難道你也認識她?」
「她……她曾經救過我的命,伯伯,快些……」』話聲未落,林外已暴起一片呼叱,一陣急速的蹄聲,潑刺刺直向竹林沖了進來。
高翔霍地張目,見那受驚沖人竹林的,果是一匹健驢,鞍上卻已空無人影,而林外卻傳來陣陣金鐵交鳴聲響,顯然阿媛已被朱鳳娟截住了。
他一急之下,顧不得再導氣歸無,腰間一挺從地上一躍而起。
神丐符登大驚,脫口道:「傻小子,你想幹什麼?」凌空一指,飛點在高翔腹結穴上。
老叫花旋風般掠奔上前,左手一探,挾住高翔,右手運指如飛,迅疾閉住他左右兩處鳳尾穴,這才長噓了一口氣,道:「傻孩子,為何如此浮躁,真氣一岔,你這一生就算廢了。」
高翔體內一股即將散失的真氣,及時被阻於腹背之間,氣喘喘咐咐道:「伯伯,我不能受恩不報。」
神丐符登點點頭,仍將他置在地上,道:「林外之事,有老要飯替你承擔,但你此時正值緊要關頭,切不可妄動,無論外面發生什麼變化,都須道氣歸無之後,才能起身行動,你能答應嗎?」
高翔連忙頷首。
神丐符登從背後摘下酒葫蘆,舉掌拍開他的穴道,又叮囑道:「腹語之術雖是小技,但瑜伽鎖喉大法卻關係你將來十分重大,千萬記住,行功未完,切不可心涉旁騖。」
於是,又用捏穴手法,封閉了高翔耳後率谷穴,使他無法再傾聽林外聲音,才提著酒葫蘆穿林而去。
高翔心知神丐一片愛護之情,只得鎮攝心神,重行闔目運功。
自從率谷穴封閉之後,林外聲息已經絲毫不聞,但過了許久,卻未見老叫花和阿媛的迴轉。
在高翔心想,那丑婆子和朱鳳娟功力雖強,有神丐符登出手,阿媛定可無慮,他們之所以沒有回到林中來,必然是因為神丐怕他分心旁顧,無法全力導氣歸無,所以,也就未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等到半個時辰過去,突覺脊后嘶地一聲輕響,渾身汗出如漿,凝虛九轉,通體舒暢,丹田穴上,果然泛生起一股清涼感覺。
他緩緩睜開眼帘,長噓一聲,挺身站起,只覺目清似水,無論精神和體力,都較先前抖擻了許多,心裡欣喜,舉手自己解開了耳後穴道。
穴道一解,萬籟復甦,夜風搖動著林中萬竿修莫,沙沙之聲盈耳,他側耳聽了聽,林外已經沒有呼喝激斗的聲音。
曠野如眠,一片寧靜。
高翔舉手穿出竹林,一望之下,頓然呆了,原來林外空蕩蕩竟無半個人影。
心裡暗暗一怔,大聲叫道:「伯伯,伯伯!」
一連叫了幾遍,四野餘音回蕩,仍舊無人回應,寒風搖林,越發顯出周遭的陰森可怖。
驀地里,一團黑忽忽的東西,從林中而出,高翔霍地錯掌旋風,扭頭一望,卻是那匹空鞍健驢。
他暗舒一口氣,頃刻之間,腦中一連設想了幾種可能,假如神丐制服不了朱鳳娟,那妖婦絕難輕易離開,如果神丐已經將妖婦魔女驅走,他和阿媛又到哪裡去了呢?難道他怕入林驚擾我行功,另覓地方等侯去了?
不,這情形有些不像,那麼,只怕他和阿媛都去追趕妖婦魔女了。
高翔心念電轉,一時難以確定,度量地勢,林子南邊是餘燼未滅的青城山莊,北邊便是青城後山,無論神丐符登和阿媛是覓地休息或者聯袂追敵,最可能的方向,只有向東北一條路可走。
於是,不再遲疑,飛身跨上健驢,一抖緩繩,急急迫了下去。
高翔自信眼力不弱,一面催驢疾馳,一面揚目四望,轉眼追了十餘里,卻無絲毫跡象可循,這時候,東方天際,已隱隱泛起一片魚肚色。
他不禁又是焦急,又是迷惘,孤零零縱騎狂奔,卯刻剛過,單人獨騎進入灌縣縣城,一日一夜未進飲食,空腹雷鳴,無可奈何,只得在一家店名為醉仙居的酒樓門前停了下來。
卯未辰初,酒樓也剛剛開市,樓上座椅還擱在桌子上,兩三名店伙正低頭洒掃,高翔自己尋了一張桌子,取了椅子坐下,吩咐道:「有什麼酒菜,替我隨意送些來,要快。」
夥計趕緊抹桌子安置杯筷,堆笑道:「公子,沒聽說么?早酒晚茶五更色,這幾件最傷身體,公子你一早空肚子喝酒容易醉,要不要先來些點心,墊墊飢……」
高翔臉色一沉,道:「那來許多廢話,叫你送酒,你就快去送來,羅嗦些什麼?」
那夥計碰了一鼻子灰,不敢再說,哈腰退了下去,背轉身伸伸舌頭,悄悄吐了口唾沫,喃喃道:「格老子,起來早了,遇到鬼啦,剛才打發了一個撞屍鬼,又來了一個過路煞。」
高翔本不是粗暴浮躁的人,這時心裡煩悶,言語難免暴躁些,話已出口,自己也覺過份,但一聽那夥計詛咒之言,心中一動,喝道:「回來。」
夥計心頭一跳,連忙陪笑道:「公子,您還要些什麼?小的這就去吩咐廚下快些準備。」
高翔搖搖頭道:「我只問你,剛才說些什麼?」
夥計臉上頓時變色,訥訥道:「沒有,小的沒有說什麼。」
高翔一探手,搭住他的手腕,笑道:「別怕,老老實實說出來,你說剛才送走一個撞屍鬼,難道在我來以前,已有人上過這棟酒樓?」
夥計連連搖頭道:「啊,不,沒有,沒有……」
高翔五指一緊,沉聲道:「你要是不想吃苦頭,趁早快說實話。」
那夥計骨痛欲裂,鰍牙呼嚎道:「公子請鬆手,我說,我說。」
高翔鬆開五指,喝道:「快說,那人什麼時候來的?什麼衣著?多大年紀?」
夥計一面揉著痛腕,一面道:「小的說出來,公子千萬別告訴人是小的,那位老人家不準小的多嘴。」
「一位老人家?」高翔暗自一喜,心想一定是神丐符登了。
夥計低了聲音又道:「那位老人家戴一頂竹笠,笠緣壓得好低,又用厚巾圍著半個臉,天沒亮就來敲門,向小店買了許多吃食的東西,拿一隻大籃子盛著。臨出店門,是小的認出他背影有些眼熟,冒叫了一聲,不想他一回身,緊緊扣住小的頸脖,差點兒沒把小的捏死,一再叮囑不準對人提起,否則,下次就要小的命。」
高翔道:「你既然認識他,知道他是誰么?」
那夥計訥訥半晌,才硬著頭皮道:「不瞞公子說,小的認得他就是青城山莊的管事高老爹。」
「是高升?」高翔駭然一震,急聲問道:「他買許多食物作何用途?」
夥計搖頭道:「這個,小的就不知道了,但他買的那些東西,一人足夠吃上十天半月,就是兩個人吃,也夠吃上七八天,小的要想問,卻沒敢開口。」
高翔原以為必是神丐符登或阿媛,及至問出竟是高升,心裡更加驚疑不已,暗忖道:「他無端假設靈堂空棺,謊稱爹爹去世,形跡可疑,後來突然離去,神丐雖說他必有不得已的苦衷,但那是什麼苦衷?他採購食物,顯見仍在附近,只不知為什麼要準備半月糧食?又為什麼不許夥計對人提及,難道他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心念電轉,忙又問道:「他說過什麼時候再來嗎?」
夥計道:「雖然沒有說,但他購買的食物,只夠十天半月,或許用完了以後,還會再來也不一定。」
高翔點點頭,從懷中取出一片金葉,塞到那夥計手中,沉聲道:「這事不許聲張,附近有什麼清靜客店,替我訂下一間靜室,等他再來的時候,務必偷偷來通知會我一聲。」
夥計接過金葉,喜得眉開跟笑,連連點頭道:「小的理會得,東大街鴻興客棧最清靜,小的就替公子去訂房間,路很近,轉過街角就到了。」
高翔揮手道:「去吧,切記口中謹慎,事成之後,另有重謝。」
那夥計諾諾連聲而退,不多久,酒菜次第送來,房間也已訂妥,高翔喝了一陣悶酒,酒人愁腸,越覺煩悶,起身自往鴻興客棧而去。
他才離開酒樓,帳房裡間已輕步轉出一個老人,肅容凝重地拍拍那夥計肩頭,道:「李二哥,難為你了。」
夥計聳肩笑道:「謝謝掌柜謬獎,要非他肩后那副革囊,險些竟沒認出來呢。」
那老人赫然就是高升。
東大街鴻興客棧的房間,實則並不理想,但灌縣縣城不大,像樣的客店,委實不多,高翔為了路近方便,也就安心住了下來。
白天,店中客商往來,分外嘈雜,高翔在店裡呆不住,漫步城中,不是到醉仙居飲酒,便是在街頭閑逛。
他貸屋暫住,有兩個目的,一是探查高升下落,追尋父親的生死之謎,另一個目的,則是藉此等候神丐符登。他總相信神丐不致落敗朱鳳娟手中,那一夜疾追未遇,也許是彼此途中錯開了,如此,灌縣乃西往青城第一大鎮,只要神丐離開青城山,八成經過此地來的。
一日復一日,不想事實卻令人失望,每天他滿懷希望從客棧中出來,漫盪一整天,總是無精打彩回到店裡。這時,旅客差不多安歇了,他還得靜坐行功,演練腹語術和克姆巴克鎖喉大法,幾乎夜夜遲至東方發白,才能朦隴入睡。
一轉眼,十天日子在沉悶中過去了。
這一天,辰時初過,高翔又一如往例,獨自來到了醉仙居。
才進店門,夥計李二已經迎了上來,高翔眉尖一挑,李二眉頭一聳,這意思是說:「還沒有。」
高翔長嘆一聲,拾級登樓,要了一壺酒,獨個兒悶悶喝著。
這些日子,喝酒幾乎成了他唯一嗜好,漫漫長日,枯候無聊,不喝酒,他又能做什麼?
一壺酒下肚,業已薄有醉意,招招手,又叫店伙送來一壺。
誰知就在第二壺酒送到桌上的時候,高翔眼光偶爾掠過街上,卻不期猛然一震,酒意頓時醒了大半。
「啊,竹笠藤籃,那不是高升嗎?」
街上行人正多,戴竹笠的雖也不少,但那人手裡挽著一隻巨大籃子,卻分外顯眼。
高翔不逞多想,隨手擲下一錠碎銀,推開店伙,疾步下樓。
這時候,正當午集,挑擔行旅,熙攘往來不絕於途,待高翔擠進人叢,一連查看了幾個戴竹笠的,其中竟無一個是挽著籃子的。
他心裡焦急,雙掌排開人群,直人街心,茫茫人海中已失去高升的影子。
要是在夜晚,他真想提氣踏人追尋,無奈光天化日之下,不便驚世駭俗,無可奈何,忙又急急擠到街邊,找了一家店鋪門前系馬樁,躍身而上,攏目張望。
居高臨下,目可及遠,果然望見那手挽籃子的戴笠老人,匆匆向南門去了。
高翔拔步便追,瞬息間,也出了南門,城外一片荒野,蝸江橫亘,江水如怒馬奔騰,那頭戴竹笠的老人,正沿著江邊低頭疾行,走得極快。
高翔提足一口真氣,正想飛身趕上去,但心中一動,忖道:「他獨自向荒野中趕行,必有緣故,何不暗綴其後,看看他到底在弄什麼玄虛?」
打定主意,索性站在城牆陰影下等了一會兒,直到那戴笠老人已到五十丈外,才遠遠綴在後面,不即不離向前跟去。
那戴笠老人腳下雖快,但行蹤卻十分謹慎,每行一段路,必要駐足前後張望一番,然後換一隻手挽著藤籃,繼續前行。
高翔望見,暗暗點頭,心道:「是了,他籃中必然滿是食物,唉,我真傻,竟沒想到他已在醉仙居被人識破,怎會再去?」
兩人一前一後,走走停停,所行之處,更荒涼,幾乎已看不到其他人影。
戴笠老人突然在一片高逾人肩的蘆葦塘邊停了下來,將籃子放在沙地上,舉手遮目,四下打量。
高翔心知已近目的地了,一側身,竄進江邊草叢裡,雙目的的注視著那人動靜,他心中已無猶疑,因為那人回頭之際,面目清晰可辨,正是高升。
果然,高升四望無人,突然一腑腰,提起籃子,飛快地縱身而起,兩次起落,已隱人蘆葦叢中。
過了片刻,葦尖搖擺也漸漸靜止了,高翔才提氣飛落塘邊。
這片水塘佔地頗廣,其間泥濘交錯,盡被高大的蘆葦草掩遮,果真是個隱蔽難覓的絕佳藏身之處。
高翔自習瑜伽鎖喉大法后,耳目較前更為敏銳,深深閉住一口真氣,體內血行遵然緩慢了許多,鼻口交用,呼吸可說已毫無聲息,這才輕輕移步,進入水塘。
旋行將約百丈,水塘中赫然出現一副竹排,排上有棟矮小的竹屋。
那竹屋半臨泥水,半在於地,高僅三尺,前面有一扇蘆草編成的矮門,這時門扉虛掩,裡面靜俏悄地不知有沒有人。
高翔躡足掩近屋前,一時卻心頭狂跳,有一種奇異的緊張窒息之感。
他想:「青城山莊的空棺,足見爹爹並未去世,他會不會被高升藏在這棟竹屋裡呢?」
從各種跡象看起來。似乎頗有可能,假如爹爹已死,高升又何必虛設靈堂,故置空棺,當然更不須鬼鬼祟祟購買食物,送到這荒涼的水塘中來了。
如果爹爹並沒有死,為什麼又要詐死瞞人耳目?這一點,使他猜測不透。
正因為猜測不透,所以他雖已到了竹排之前,卻久久不敢冒然闖進去。
側耳傾聽,屋中寂然無聲,生似不類有人居住。
高翔突然把心一橫,沉聲叫道:「高升。」
聲起處,蘆葦中撲撲撲一陣亂。向,十餘只棲息塘中的野鴨,展翅衝天飛起。
野塘空曠,方有水禽,這樣看來,是間空屋。
高翔心念微震,人隨意動,左手一掀草扉,身子一矮,鑽進了竹屋。
竹屋別無門窗,屋裡更深黑難辨五指,但高翔自幼練成夜中視物的本領,雙瞳散縮之迅速靈敏,遠異常人,此時雖然是從亮處進入暗處,在他來說,視力竟毫無阻滯。
他目光一掃,已看清竹屋中間無人影,除了靠近里壁有一張粗陋小几之外,整棟屋子,僅有一隻大籃子。
這分明正是高升挽在手墾的那隻巨大藤籃。
高翔不期然有些失望,空屋藤籃,那高升在弄什麼玄虛。
他跨前一步,伸手掀起籃蓋一看,頓時傻了。
原來那隻巨大藤籃中,並非吃食之物,卻是一個蜷卧的少女。
而且,少女更非別人,竟是在竹林外失蹤的楊慧媛阿媛。
高翔腦念電轉,如墜五里霧中,疾探雙臂,將阿媛從藤籃里抱出來,略一審視,知她僅被人點了睡穴,並未受傷。
他這才放了一半心,正欲舉掌拍開她的穴道,突見阿媛身上,飄落出一封緘口信函和一支玲瓏精緻,長僅數寸的珊瑚玉杖,那封信函面上赫然寫著:
「高翔賢侄親覽,觀后焚毀,勿落第二人眼目。」
高翔匆匆拆開信皮,運目細讀,只見信中寫道:
「林前卻敵,因故未返,懸念殊深,汝天賦奇才,悟力超人,鎖喉大法想已滲透秘奧,此可喜可賀之事也。此後天涯仗劍,克繼父咸,應在意中,唯江湖險詐,武林隱禍不遠,正道英雄淪戰幾盡,野心之徒展猶未足,而承先啟後,振奮武魄之責,已非汝少年之輩不能也,特以數事列后,汝共凜遵:
「一、汝功力差堪自保,然赤子丹心,不識江湖鬼蛾,楊女情純意堅,又懷黑道墨玉令符,予汝行道天涯,助益必多,宜敬之愛上,並肩江湖,砒碩相成。
「二、汝父實在人世,惜毒入膏盲,非旦夕可解,振奮無力,形同廢人,況敵暗我明,陰狡之輩環伺,稍泄蹤跡,大禍隨至。故空棺假靈之事,萬勿擅對人言,仍須以父亡為由,以掩耳目,慎之,慎之!
「三、噶峰慘案與汝父困危,皆出一人之手,此魔心機險詐,武功更屬絕世,汝當忍辱負重,發憤圖強,首須尋覓化解罌粟劇毒之葯,力所未逮之前,切不可輕舉妄動。汝懷中半瓶藥丸,得來不易,務必珍惜使用。
「四、八節珊瑚權杖,乃丐幫長老令符,今以賜汝,天下窮家幫門下,皆歸節制,倘遇危急之事,可與楊女墨玉牌並用,是則天下無處不可去矣。臨書迫切,言不盡意,觀后務即焚去,至盼。」
書未署名,正是神丐符登。
高翔看罷這封信,默默把弄那支八節珊瑚杖,目睹昏睡未醒的阿媛,一時之間,百感交織。
這封信出自神丐符登之手,自是純為善意,但是,為什麼信中對他父親竟隻字未提?而且,怎會經由高升轉交?高升既知他在灌縣城中,為什麼不肯跟他見面,行動卻如此詭秘?
要揭破這些謎底,唯一的方法,是問問阿媛。
於是,他揣妥八節珊瑚杖,燃火焚燒了信函,手起掌落,拍開了阿媛的穴道。
阿媛輕櫻一聲,嬌軀蠕動,緩緩睜開了秀目。
當她一見自己正躺在一間陰暗漆黑的房間里,身邊又俏立著一條人影,顯然吃驚不小,一挺纖腰,蹦跳而起,沉聲喝道:「你是誰?」
高翔應道:「是我,高翔。」
「啊,高公子……」
阿媛本能地摸摸衣衫,芳心怦然道:「這是什麼地方?你怎會也在這兒?」
高翔且不回答她的問話,自顧擎燃火繩,在小几上尋到半截油燭點亮,反問道:「楊姑娘,十日之前,在青城山麓,你是否曾被天魔教獨眼妖婦和魔女朱鳳娟攔截遇險,後來由一老年丐者所救?」
阿媛驚道:「是啊,你怎麼會知道的?」
高翔凝容道:「你把經過說一說。」
阿媛方要訴說,忽然想起高翔這話問得冷冰冰有些無禮,竟似官衙審訊犯人一般,心中不悅,賭氣一揚螓首,道:「說什麼?」
「說你遇敵和被救的經過。」
「我忘了。」
「什麼?忘了?」
「本來沒有忘,後來被一個自以為了不起的傢伙,像問案似的一逼,給逼忘了。」
高翔初時不解,但他天賦聰明,略一回味,便恍然而悟,笑道:「楊姑娘,請你不要誤會,此事關係重大,在下情急失禮,多請原諒。」
諒阿媛也忍不住撲哧笑道:「見面時也沒有問問人家有沒受委屈?一開口就是把經過說一說。本來想說,氣得也說不出來了。」
高翔含笑領她移坐小几旁,道:「言語開罪姑娘,在下已經陪罪了,皆因那出林援助姑娘的,乃系在下一次父執,我無法分身,才求他老人家出手,豈知一別竟無再遇,所以……」
阿媛這才驚喜地道:「原來你也在竹林里?說起來,真是好險那天……那天我隨意逛逛,經過青城山麓,正奇怪庄中因何失火?朱鳳娟突然從林子里鑽出來,我一個人打不過她們兩個只好棄了坐騎,落荒而走。妖婦魔女緊迫不舍,大約追到數裡外,堪堪要被她們追上,後面忽然跟來一個老叫花,承他幫忙,才把妖婦魔女打敗。那老叫花正跟我說著話,又遇見一個頭戴竹笠的老人。」
高翔忙問道:「他們見面時說了些什麼?」
阿媛道:「他們好像本就認識,一見面,老叫花便跟他躲到一旁低聲交談,說些什麼,我也沒有聽見,後來老叫花回來,竟出其不意點了我的穴道。」
「呀!」高翔吃了一驚,脫口道:「他為什麼點你穴道?」
阿媛撅著小嘴道:「誰知道呢,當時我很氣,想要狠狠罵他一頓,老叫花卻對我說:『楊姑娘,暫時委屈你幾天,你爺爺冷麵閻羅谷元亮,跟老叫花是故交,你盡可放心。』說完,兩個人便把我帶到灌縣城中。」
高翔又驚問道:「你們在灌縣共有多少天?」
阿媛道:「大約已有十天了。」
高翔嘆道:「唉,奇怪,我也在城中整整十大,竟沒有遇見你們,你們住在哪一家客店?」
阿媛道:「他們根本未住客店,我被他們安置在一間空屋中,由一個中年婦人看住,每天除了吃飯,一步也不能亂走,好幾次,我想偷偷跑出來,想不到那婦人武功竟十分高強,幾次都被她識破,總不出脫那間空屋。」
高翔詫道:「他們可曾欺負你了?」
阿媛淺笑道:「沒有,倒是我還欺負了他們呢。」
她皺皺鼻尖,扮了個鬼臉,又道:「我故意嚷著要吃這樣,吃那樣,害那中年婦人每天忙得團團轉,等她千方百計弄來,我又一推筷子不想吃了。剛開始兩天,他們對我百依百順,想盡方法遷就我,後來被我磨得沒有辦法,那老叫花才想了個妙法,將我安撫住,你猜他怎麼著?」
「他怎麼樣?」
「他教了我一套閉氣的法兒,學會以後,不用開口,肚子里就會說話,嘿,你不知道,好玩得很哩。」
高翔笑道:「原來他老人家也傳了你腹語術,這樣看來,足見並無惡意。」
阿媛悻悻道:「他們雖不似惡意,但這幾天我剛將那妙功夫練成,竟將我點了睡穴,又偷偷送到這兒來,不知是存的什麼心?」
高翔沉吟了一下,問道:「這十天之內,他們一直都在空屋中陪著你么?」
阿媛搖頭道:「不,老叫花和那個名叫高升的老人只把我安頓在城中,便離城而去了,過了兩天,那老叫花獨自回來了一趟,傳我鎖喉大法后,又匆匆走了,直到昨天夜裡,才和高升一同回到城裡來。這些日子,都是那中年婦人跟我住在一起。」
高翔心中忽然一動,急急又問道:「你可知道他們兩次離城,是到什麼地方去嗎?」
阿媛道:「誰知道呢,只是昨夜他們回來的時候,神情都十分凝重,不住長噓短嘆,好像有什麼沉重的心事。」
高翔緊接著又問道:「你知不知道那看守你的中年婦人,叫何名稱?」
阿媛想了想,道:「他們都叫她趙大娘。」
「趙大娘?」
高翔渾身一震,猛然記起自己幼年之時,九天雲龍常向他提起一位嬰兒時看護他的乳娘,好像正是姓趙,不過,據他所知,那位趙大娘並不會武,而且早在他被送人後山石洞之前,便被父親辭退了。十八年隔別,他已經不復記憶乳娘形貌,當然也不敢斷言她不會練就一身武功。
無論是不是,至少這證明了一點,所謂九天雲龍在離開青城時,盡發家產,遣散庄中僕婦。這番舉動,高升必然沒有如命實行。
正想著,小几上油燭突然搖曳了一下,整棟竹屋,似乎微微擺動起來。
高翔舉掌一揮,扇熄了燈火,身如箭矢,驀地從矮門中穿射而出。
但他才跨出竹屋,卻忙不迭沉氣定樁,急急向後倒挫了一大步,原來那座竹排,不知何時已被人推下了泥灘,此時正隨波逐流,順水而下。
眠江灘險水急,竹排輕靈,一瀉千里,那座蘆葦掩遮的水塘,早巳遠遠落在後面。
高翔凝目回望,彷彿看見水塘邊正從並肩而立,其中一個頭戴竹笠,另一個背上背著一隻朱紅酒葫蘆,遙對竹排,揮手示意。
那兩人,正是高升和神丐符登。
一時間,百緒紛呈,湧向心頭,高翔悵惆痴立,說不出內心是什麼滋味。
阿媛跟著鑽出竹屋,不禁惶急叫道:「呀,這怎麼辦呢?」
高翔情不自禁,緊緊握著她的手,道:「從此以後,咱們將要踏遍天涯海角,干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你……怕不怕?
阿媛星眸斜睨,嬌羞笑道:「雖然不怕,但是,男女有別,豈不是不大方便。」
高翔靦腆一笑,道:「虧你記性好,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心中煩憂,無意中開罪了你,想不到竟被你記牢了。」
阿媛嗤地笑道:「我這人就是會記舊仇,以後你小心點兒就是了。」
接著,神色一怔,又道:「說真的,現在你準備上哪兒去呢?」
高翔凝視滾滾江水,慨然道:「身似水中萍,去來不自主。你問我,我也難以回答。」
阿媛蕪爾一笑道:「咱們總不能在竹排上住一輩子……」忽然想到住一輩子四字頗有語病,粉臉一紅,連忙住口。
高翔茫然未覺,沉吟道:「現在當務之急,自然是尋覓能解罌粟劇毒的藥物,只是天涯茫茫,這東西該到何處去呢?啊,咱們何不先到開封去?」
阿媛漫聲應道:「去開封幹什麼?」
高翔道:「那兒有我父親一位摯友,他來青城弔祭爹爹時,曾囑我務必要往開封一行呢。」
阿媛對於他何處去,似乎並無主見,只顧望著那狹窄而簡陋的竹屋,獃獃地出神。
高翔隨著她目光望去,矮屋中僅有那隻藤籃,不覺心弦微動,輕聲道:「人生真是奇妙,這隻藤籃,使我想到一首民謠。」
阿媛悄聲問道:「什麼民謠?」
高翔喃喃念道:「人山但見藤纏樹,出山又見樹纏藤,藤死樹生纏到死,樹死藤生……」
他還沒有念完,阿媛已滿面嬌紅,返身打他一拳,輕嗅道:「不許你生啊死的,討厭。」
笑聲,激流,載著竹排和一雙玉人,冉冉遠去。
開封府,古稱沛州,又名陳留。
這一天午後申時方過,南城外金家莊前大道上,潑刺刺奔來兩騎駿馬,馬上少年男女,男的劍眉朗目,背負箏囊;女的嬌艷如花,香肩上露出兩把刀柄。
兩騎馬馳到庄前柳林下,一齊放鬆了絲僵,蹄聲得得按鑾通過一道小巧木橋,雙雙扳鞍下馬。
那少年徒步走到庄門前,雙手一拱,含笑問道:「借問這兒就是玉筆神君金老前輩府宅嗎?」
一名庄丁微微向二人打量了一眼,道:「正是,二位欲見庄中何人?」
少年道:「在下高翔,方由青城專程前來,拜謁金老莊主。」
那庄丁哦了一聲,趕快疾步迎上,接過馬僵,堆笑道:「原來是高公於,且請稍待,容小的飛報。」
不待高翔開口,回頭一揮手;又道:「老張,快些回報少莊主,高少俠到了。」
庄丁去不多時領著一名錦衣大漢匆匆而回,那錦衣大漢一見高翔,含笑躬身施札,道:「高少俠還識得小人么?」
高翔凝目細看搖搖頭道:「請恕在下眼拙,好像沒有見過。」
錦衣大漢哈哈大笑道:「小人隨莊主赴青城弔祭,少俠真是貴人多忘。」
高翔這才恍然記起,原來這錦衣大漢正是隨金陽鍾去過青城山莊的從人,初見時,險些錯把他當作金家莊少莊主了。
不期俊臉一紅,靦腆道:「那時在下孝服在身,多有失禮。」
錦衣大漢側身讓路,道:「好說,好說,少俠請。」
高翔替阿媛接過馬僵,遞給庄丁,兩人並肩踏人庄門,放眼一看,只見這金家莊佔地之廣,竟不在青城山莊之下,由庄門走到正屋,須經過廣達百丈一片空場,四周庄牆高聳,牆上設有箭垛敵樓,庄丁往來追巡,直如一座小鎮。
庄中廣廈逾百,重樓疊閣,檐飛柿比,氣派猶在青城山莊之上。
阿媛緊跟在高翔身邊,不住游目四顧,但臉上卻滿布鄙夷之色,走了一段路,突然用腹語術輕輕說道:「這家人很有幾個臭錢是么?」
高翔駭然一驚,忙向她遞了個眼色,示意不可亂說,以免被後面錦衣大漢聽見,殊有不便。
誰知阿媛卻抿嘴一笑,仍用腹語術輕輕說道:「怕什麼,叫化伯伯曾經說過,我的腹語神功,聲音僅能達到五尺以內,輕一些說,他聽不見的。」
高翔無奈,只得也運腹語神功,輕輕責備道:「我們初來是客,不可失禮得罪了人家,快別再說了。」
阿媛卻不肯停止,依然運功傳音道:「是他們先失了禮,姓金的既與你爹爹是好朋友,聽說咱們遠道來了,至少也該叫那位少莊主出來接一接,幹嘛只差個下人出面,這不是故意搭架子嗎!」
才說到這裡,幸好已走到正屋門前,高翔低咳一聲,忽忽打斷了阿媛的話,那名錦衣大漢搶行幾步,躬身報道:「回少莊主,高少俠到。」
正屋門前分列兩行錦衣大漢,共有十六名之多,這是異口同聲,隨著傳呼道:「高少俠到。」
阿媛嘴角噙著冷笑,負手眺望遠處,心裡暗罵道:「喲,有幾個臭錢,真會擺譜兒,大呼小叫的,敢情還要咱們報門而進不成?」
這時候,屋中珠簾掀起,一個身著黃衣的英俊少年,已快步迎了出來那黃衣少年約有二十歲左右,劍眉斜飛人鬢,鼻若懸膽,唇似朱塗,腰懸一柄毫芒燦爛的長劍,步履矯健,點地無聲,顯然是位身負精湛武學的年輕高手。
他正好望見高翔,立即滿面含笑,拱手道:「高世兄遠道而來,小弟本當親迎,無奈尚有幾位前輩在座,不便告退,失禮之處,高世兄多多海涵。」
高翔連忙回禮道:「小弟來得魯莽,金世兄也請賜看。」
黃衣少年微微一怔,接著哈哈笑道:「高世兄誤會了,莊主乃小弟恩師,只因他老人家膝下僅有小弟一位師妹,所以下人們習稱小弟為少莊主,實則小弟姓史,草字雄飛,高世兄就直小弟的名字好了。」
高翔大感尷尬,連聲致謝不迭。
史雄飛眼角一掃阿媛,微詫問道:「這位姑娘是……」
高翔尚未開口,阿媛卻介面道:「敝人姓楊,草字慧媛,少莊主就叫我楊慧媛好了。」
史雄飛臉隱現不悅之色,道:「楊姑娘師門是……」
高翔連忙笑著解釋道:「這位楊姑娘尊翁,便是名震西南五省的金刀楊淦楊大俠,乃冷麵閻羅谷老爺子嫡傳。」
阿媛又搶著道:「咱們是黑道世家,自然比不上開封金府的有財有勢羅。」
高翔忙道:「楊姑娘最好玩笑,史世兄不要介意。」
阿媛介面又道:「介意也不要緊,咱們黑道出身的,臉厚心黑,並不在乎。」
高翔頻頻以目示意,阿媛佯作未見,一副傲慢不服的神態,不料史雄飛聽了冷麵閻羅四字,臉上不悅之色竟掃然盡去,哈哈笑道:「楊姑娘不愧系出名門,言談風趣,語鋒犀利,果非等閑,谷老前輩名震天下,家師素所傾慕,請還請不到,兩位快隨小弟入席去吧。」
高翔這才暗暗吐了一口氣,偷眼卻見阿媛也正向自己伸伸舌頭,做了個鬼臉。
正屋中金碧輝煌,氣派萬千,迎門一掛珠簾,綴滿晶瑩閃爍的寶石翡翠,穿過珠簾,是一條靜悄悄的走道,地上鋪著厚厚的毛毯,雕樑畫棟,收拾得窗明几淨,一塵不染,走道盡頭,放眼是一片精緻的庭園。
園中奇花異草,芬芳撲鼻,魚池假山,鬼斧神工,美不勝收,園側曲廊低回,伸向一座月牙門,兩廊檐下,懸著一列精巧鳥籠,雀鳴爭韻,十分悅耳。
高翔隨著史雄飛,緩步通過廊下,心裡暗想:「難怪神丐符登要對玉筆神君當面諷刺,金府氣派,極盡奢華,的確有些忽略武林人物簡樸篤實的美德。」
穿過迴廊,才是大廳,這時候,廳上早設下一席豐盛的酒筵,一對對華服婢女圍繞侍候,席上已坐著五位氣宇不凡的人物。
高翔眼快,遠遠一望之下,心頭已駭然震動,原來其中竟有陰陽劍客東方子瑜和西門銷在座。
隔棺碎石之恨,陡然湧上心頭,若非神丐符登一再聲言陰陽劍客本是正道中人,他險些忍不住要立即發作出來。
史雄飛含笑為二人引見,其餘三人,儘是當今武林中一方之雄。那雙臂特長的老者,是江東大豪乾坤手冉亦斌;另一位四旬壯漢,乃是大湖三十六寨總舵主,旋風掌盛世充;還有一位白面長髯老人,竟是正道武林中俠名卓著的黃山擎天神劍黃承師。
高翔和阿媛一一執以晚輩之禮,當引見到陰陽雙劍的時候,高翔欺近一步,抱拳躬身道:「先父之喪,辱承二位老前輩親臨弔唁,晚輩謹優先父謹致謝忱。」同時,目光的的,凝視二人神情變化。
哪知雙劍竟毫無異狀,陰劍東方子瑜並且黯然嘆息道:「令尊望重武林,不幸竟遭夭喪,咱們兄弟適巧路過川中,理當前往一拜。唉,想不到一代大俠,天不假年,武林從此失去一根擎天巨柱,殊堪惋惜。」
高翔見他悲戚之情,溢於言表,不像是矯情做作,正感驚疑不定,太湖三十六寨總舵主旋風掌盛世充已經介面問道:「久聞高大俠晚年續弦,次公子已於十八年前夭折,那麼,高世兄是……」
高翔冷冷接道:「十八年前夭折之人,正是晚輩,那時家父正困於仇家陰謀陷害危境,不得不偽稱晚輩已死,以避那些詭詐虛偽小人的耳目。」
「啊,有這種事?」
在座諸人,個個聳然動容,乾坤手冉亦斌驚駭問道:「我等正不解令尊何速爾去世,這麼說來,竟是失手於仇家暗算?賢契定知道那仇家是誰了?」
高翔眼角掃了陰陽雙劍一眼,肅容道:「晚輩年幼識淺,不悉江湖詭橘,先父棄世的時候,晚輩適因趕往星宿海處理桑、柳二位師伯慘死之事,後來僅知他老人家負傷返庄,未留片語隻字,便告仙逝,晚輩無奈含淚成服。那日承金伯父和東方前輩等蒞臨致吊之後,庄中突遭回祿,連靈樞都盡葬在火窟中了。」
座中眾人聽了這話,一齊大驚失色,盛世充脫口道:「怎麼?青城三老竟然全遭了毒手?」
高翔含淚道:「先父和兩位師伯,遠隔千里,但卻差不多在同一時候遭人暗害的。」
盛世充猛然一掌擊在桌上,憤然道:「這還得了。青城三老何殊武林磐石砒柱,一旦同遭毒手,今後江湖中儘是旭翹橫行,咱們還坐在這兒等死幹什麼?」他一掌擊在桌上,滿桌杯筷絲毫未動,桌面上卻留下一隻清晰掌印,激憤之下,這份功力足令人膛目咋舌。
乾坤手冉亦斌長嘆一聲,道:「話雖如此,但高賢契只宜節哀,盛老弟也不可衝動,此事非僅關係高大俠三義折損,實亦武林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且等金兄回府,咱們務必要冷靜籌商善策,把這樁疑案查個水落石出。」
盛世充乃是血性之人,憤然道:「還籌商什麼,我姓盛的粗鄙無能,但太湖三十六寨弟兄,卻不乏重義輕生之輩,少不得咱們跟那些匹夫拼了。」
「有理,但請問盛當家的,要跟誰去拚命呢?」
眾人循聲回顧,這話竟是那極少開口的擎天神劍黃承師所說。
黃承師這句話,不但問得盛世充啞口無言,更深深打動高翔心底的憂煩所在。正如神丐符登的話,敵暗我明,找誰去拚命呢?
驚天神劍黃承師拈鬚一嘆,緩緩又道:「各位別以為老夫故意危言聳聽,那些人處心積慮,其意豈在青城三老而已。當今要務,惟忍辱負重,事關武林命脈,要是人人都像盛老弟那樣急躁,正中那人詭計,不出半載,武林終難逃沉淪的命運。」
這番話,只說得旋風掌盛世充垂首無語,滿面愧作。
高翔心中一動,忙說道:「依黃老前輩的意思,要怎樣才能查悉那些暗中作祟的傢伙呢?」
驚天神劍搖搖頭,道:「時機未屆,徒事臆測,於事何補?」
高翔又問道:「然則如何方謂時機已屆?」
驚天神劍舉首望天,神情蒼涼,緩緩說道:「天下已陷入水火之中,人人皆遭切膚之痛。」
短短十六個字,在座諸人,盡都聽得寒意陡生,陰陽劍客東方子瑜和西門銷,不期然一齊深垂下頭去。
高翔凄然長嘆道:「老前輩語重心長,發人深省,但晚輩雖然力薄,寧舍此命,也不願見天下真有那麼一天。」
阿媛輕輕握著他的手,顫聲道:「翔哥哥,我也一樣。」其聲雖細微,但卻無比堅定。
史雄飛舉起酒杯,強顏笑道:「各位務必盡向悲慘的地方去想,金家莊也不會袖手。來,大家請幹了這一杯。」
眾人心裡都像壓著千斤巨石,誰也沒有推辭,各擎酒杯,一飲而盡。其中只有盛世充舉杯沾唇,並未喝下酒去。
高翔回目四顧,忍不住問道:「怎的不見金伯父?」
史雄飛道:「家師恰巧有事離庄,大約明天就可以回來了,高世兄且緩飲數杯,小弟已囑下人傳報家師妹,等一會兒她還要當面致謝高兄呢。」
高翔忙道:「不敢,小弟理應去拜見師妹。」
阿媛介面道:「我也跟你去,好不好?
史雄飛笑道:「彼此至交,少不得都要見一見的,只是家師妹長處深閨,極少出門,難免有忽失禮數之處,二位千萬要海量包涵。」
阿媛道:「那樣最好,我就怕那些年紀不大,只知道酸文褥禮,冒充大人的傢伙,一見就叫人噁心。」
史雄飛俊臉忽然一陣紅,笑道:「楊姑娘不脫江湖兒女豪爽之風,這樣就好相處了。」
正說著,一名綠衣侍女穿堂而人,遠遠襝襖稟道:「小姐請高公子側廳相見。」
高翔連忙起向眾人告了罪,隨著史雄飛走出廳門。
他故意放慢步子,暗中卻以腹語術對阿媛叮嚀道:「等一會兒見了金姑娘,你別再口沒遮攔,頂撞了人家。」
阿媛大眼睛一翻,暇著嘴唇應道:「知道啦,你是怕我野,替你丟了臉,是不是?」
高翔瞪了她一眼,輕責道:「還要胡說。」
傳音未畢,廳外忽然傳來一陣呼叱聲,史雄飛霍地停步,只見迴廊上一條人影踉蹌直奔了過來,後面緊迫著兩名錦衣大漢。
那人五短身材,才奔到迴廊轉彎處,突然一個踉蹌,滾倒地上,渾身發抖,滿臉流著鼻涕淚水,舉起顫抖的手,不住虛空亂抓,口裡叫道:「少莊主,少莊主,求求你,救我一救……」
史雄飛臉色一沉,叱道:「這是誰?竟讓他跑到廳上來,你們都想死了嗎?」
兩名錦衣大漢疾步上前,俯身架起那人,方欲退去。
高翔突然低叫道:「且慢。」說著,舉步向那人走去。
史雄飛笑道:「一個莫名其妙的閑漢,高世兄何必在意,家師妹正在側廳恭候呢。」
高翔搖搖頭道:「不,我看這人有些面善,尤其他眉間一顆黑窒,十分眼熟。」
那人一見高翔,神色頓時慘變,掙扎著叫道:「我不認識你,不要碰我,我不認識你……」
高翔移步上前,嘶地扯開那人肋下衣襟,觸目五道疤痕,不覺脫口驚道:「果然是你。」
史雄飛和阿媛聽了這話,一齊欺身而上,分扣住那人雙手異口同聲間道:「他是誰?」
高翔怒目切齒道:「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傢伙姓陳,曾在噶達素齊峰頂,蒙面挖掘桑、柳兩位師伯墳墓,被我抓傷肋下,負創而逃,想不到竟在這兒遇見了。」
史雄飛變色道:「有這種事,那可千萬不能放過他,追查疑兇,就在他身上……」
但他話聲速然中止,急急探手一試那人鼻息,駭然道:「呀,這傢伙已經斷了氣。」
高翔大驚,連忙手拂那人胸口,果然,僅只頃刻之間,那人已莫名其妙的氣絕身死了。
史雄飛撥開他口腔,從那人口中取出一枚殘破的膠殼,嗅了嗅,恍然道:「高世兄太性急,這人口中早藏有毒藥,一旦被你識破身份,立即咬破毒囊,自盡而死,唉,咱們都忘了事先制住他咽喉穴道了。」
高翔恨恨道:「不料這匹夫竟會如此狡詐。」
史雄飛臉色一沉,回頭向兩名錦衣大漢叱問道:「這人是從什麼地方來的?怎會被他衝進庄門?快說。」
一名錦衣大漢垂手道:「回少莊主,小的們並不認識這人,剛才他獨自在門外追巡,庄丁上前盤問,一時未防,被他趁機闖了進來。」
史雄飛面泛殺機,叱道:「你們十幾個人會攔不住他一人?我倒有些不信。近日江湖鬼蛾之徒,窺伺本庄,我一再叮囑你們小心謹慎,想不到你們還是這樣疏忽,老莊主回來,定不輕饒。」
轉面又對高翔稱謝道:「這都是金家莊樹大招風,常有武林朋友慕名前來,其中難保沒有心懷叵測的江湖敗類,今日若非高世兄識出這人破綻,庄中一旦有閃失,小弟當真愧對家師了。」
高翔安慰他道:「江湖宵小,詭詐百出,這傢伙潛入庄來,居心不善,總算尚未被他得了手去,世兄也別難過了。」
阿媛道:「可惜沒有留下活口,否則,倒正可問出那幕後指使的人來。」
史雄飛喝令手下移去屍體,向高翔連聲致謝,三人這才離開迴廊,轉入側首一間敞廳。
這敞廳又分兩進,靠近走廊這一邊,是一列摟花長窗,潔白的窗紙,顯得一派素凈高雅,這時候,窗下垂手分立著四名黃衣侍女,敞廳中卻是靜悄悄的。
高翔等魚貫進入敞廳,見廳上設著錦凳,但卻未見有人。
史雄飛轉目問道:「小姐呢?」
那綠衣女婢含笑答道:「請高公子略坐,小姐即刻就到。」
史雄飛正色道:「鳳師妹也太失禮了,高世兄遠來是客,怎可反叫人坐候。」
高翔忙道:「不要緊,小弟就等候一會兒吧。」坦然坐了下來。
阿媛人雖坐下,心裡卻大起反感,小嘴啄得高高的,暗忖道:「真是有錢有勢的大小姐,向人致謝,也忘不了搭架子。」
正想著,廳側門帘掀處,兩名綠衣婢女疾步而出,襝社道:「小姐拜謝高公子懋功援手之德。」
眾人眼中一亮,只見婢女身後,迅若素蝶般飄出一個白衣少女,柳腰輕折,已盈盈拜了下去。
高翔一時手足無措,慌忙站起身來,拱手側立道:「金姑娘,金姑娘,快別這樣……」
旁邊綠衣婢女說道:「小姐對高公子仗義援手之德,終日惦念難忘,立意要當面拜謝,公子不必客氣,理當但受一禮。」
高翔忙道:「這……這如何使得……」但他自己是個男人,又無法伸手去扶她,口雖說著,白衣少女早已拜了兩拜。
史雄飛哈哈笑道:「高世兄,你不知道,鳳儀師妹自從懋功進香回來,對世兄英風豪氣,一直惦記難忘,許為平生所見第一位少年英雄,鳳儀師妹眼界素高,這一禮十分難得。」
高翔面紅耳赤,惶恐道:「小弟粗鄙,怎敢當此謬譽?」
史雄飛笑道:「好,你們談談吧,前廳還有幾位老人家,小弟暫時失陪了。」
說著,向阿媛和高翔含笑一抱拳,告退而去。
史雄飛一走,高翔越發心慌,偷偷用眼角去望金鳳儀,卻見她肅容端莊,一言不發,由貼身綠衣婢女春蘭吩咐道:「替高公子和楊姑娘重新設座。」
阿媛心頭一跳,驚忖道:「咦,初次見面,她怎麼知道我姓楊……」
侍女們重按賓主排設座位,卻把阿媛的位子,緊挨著金鳳儀,與高翔相距足有一丈以上,阿媛眨眨眼睛,又不便詢問,只得彼此敘禮歸坐。
女侍獻上香茗,金鳳儀這才含笑舉杯,吐字如珠,緩緩說道:「世兄豪義如山,援手厚恩,沒齒難忘,本該奉酒三杯借表薄意,無奈小妹體弱不勝酒力,權且用茶代酒,尚希世兄勿以見慢見責。」
高翔連忙謙謝道:「怕父與先父交稱莫逆,彼此誼屬故交,前在懋功時,在下尚不知就是世妹,當此謬讚,實感汗顏。」
金鳳儀輕嘆一聲,道:「正因如此,足見世兄謙沖豪邁,小妹幼承庭訓,母親又去世太早,久處深閨,自小絕未涉及江湖是非仇怨,此次為了替亡母還願,不想竟惹來一場飛禍,思忖至今,猶不明何以招人怨尤。」
高翔心中一動,暗想:「我正要問她,原來她也不知道由來,這就更奇怪了。」
於是笑道:「想是因伯父名聲太大,平日仗劍江湖,誅妄除邪,難免無意間樹下仇敵呢。」
金鳳儀搖頭道:「不,家父雖是武林中人,但行事一向極寬大仁慈,自從亡母過世,更已灰心江湖,從來沒有傷過一條人命,怎會結下如此深仇呢?」
說著,語意一變,竟無限哀怨地道:「不過,金家名望過大,也許庄中下人,暗地做了什麼仗勢凌人的事也很難說。懋功返來以後,小妹已經不止一次勸過父親,總該收斂豪門氣焰,多行善事,不要讓人對咱們金家懷著仇視嫉妒的心才好。」
高翔應道:「世妹卓見,實在太難得了。」
金鳳儀又親切對阿媛道:「楊姑娘的令尊令祖,威名普天下,家父也常常提及,聽說令師祖已有多年未履江湖,他老人家還好嗎?」
阿媛早已憋了一肚子疑團,此時竟忍不住反問道:「姐姐,你怎麼知道我姓楊?又怎麼知道我的身世來歷呢?」
金鳳儀微微一怔,似不知如何回答起,那名綠衣婢女春蘭卻笑著介面道:「楊姑娘何必奇怪,咱們小姐不但早知道楊姑娘家世,而且知道你跟高公子……」
這話尚未說完,金鳳儀頰上突然泛起兩朵紅雲,剎時連耳根都變得嬌紅一片,低聲嬌喝道:「春蘭,不許胡鬧。」喝聲中,臻首卻深垂了下去。
高翔和阿媛都瞧得大惑不解,彼此交換了一瞥詫異而迷惘的眼色卻又不敢再問,恰好這時史雄飛命人相請往前廳用膳,高翔便起身告退。
金鳳儀猶有些訕仙地低聲道:「二位遠來,倘無急事,務必在敝庄盤桓幾日,也讓小妹略盡地主之誼。」
高翔嘆道:「為了先父和桑、柳兩位師伯罹禍因由,此來正是要煩擾金伯父指點尋覓仇蹤之法,大約總得等明日拜見過伯父之後,才能告辭。」
金鳳儀點點頭道:「如此,明日晨餐,小妹再囑春蘭相請,為二位接風洗塵。」
高翔連稱不敢當,和阿媛走出側廳,金鳳儀親自送到迴廊轉角,方才依依停步,又叫春蘭代送,直到前廳方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