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隱忍了幾天,舒曄終於決定要和舒意邗來作一番父子對談。
趁著行磊在房裡上網的時候,他把兒子叫到了後院的小溫室。
「你知道你媽媽這些天來為什麼一直悶悶不樂、心事重重嗎?」一向寡言嚴肅的舒曄開口問。
一抹不好的預感浮現在舒意邗的心頭。
「就是為了你和行磊,」父親語氣沉重地說:「她看到了不應該看到的事!在你受傷時,行磊對你……」
轟地一聲悶雷在意邗腦海中響起。
他講不出話來。
「你們兩人已經逾越了兄弟情誼的界線了!」舒曄嚴厲地說。
「爸……」臉色漲成通紅的意邗既羞又愧。
媽看到了行磊對他的「服務」?
對於兒子和少爺之間的錯誤,一絲不苟的舒曄心情是沉痛的,可是還不到絕望的地步。
因為,有些人在軍中服役時,缺乏異性的接觸,也常會發生假鳳虛凰,彼此互相慰藉的同性戀假象,一退伍后就自然船過水無痕。
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小男生,自成一個小圈圈,在旁人無法加入的情形之下,做出的一些異常舉動也是當不成真的!
舒曄決定在事態尚未擴大之前,阻斷兩人之間的相處。
「行磊是有些女孩子氣,個性又比平常人孤僻,」舒曄語氣有些激動:「他不喜歡接觸陌生人,所以青梅竹馬每天在一起的你,理所當然就成了他最親近的人了,如果以旁觀者的眼光來看,不就變成了你趁人之危,利用行磊對你的信任去傷害他嗎?」
「不是這樣的……」羞慚交加的舒意邗囁嚅道。
他該怎麼開口對父親說,他和行磊之間真的是情不自禁?
年齡、閱歷比他們多太多的舒曄,將利害關係分析得頭頭是道。
「你可以喜歡行磊,可以愛他,就像愛自己的手足、父母、子女一樣;可是,不能為了一時貪歡,把行磊帶到萬劫不復的不歸路,你了解嗎?」
「我……」舒意邗的心在動搖。
保守的台灣社會的確不容許同性戀光明正大地走出來。
「每個人都說你像我……」舒曄百感交集:「你也一直是我的驕傲……」
臉色疲倦的父親出現了蒼涼老態。
沒有嚴厲的責備使得他更加愧疚。
這段父子之間的man'stalk讓開朗活潑的舒意邗毫無招架能力,只能聽從父親的安排。
「而且,我相信,你們兩個不是真正的GAY,」舒嘩緩緩分析:「這只是青春期的一時迷惘,過一段時間就會恢復正常了!」
舒意邗默然。
「等你的手傷好了……」舒嘩嘆了一口氣:「就離開台灣吧。」
***
敏感的行磊突然發現,曄叔和容姨明顯地要區分意邗和他的主僕之分,堅持要意邗改口叫他少爺。
少爺?聽到意邗照本宣科這樣叫他時,他的雞皮疙瘩都浮起來了!
拜託!現在已經是二十一世紀的太空時代了,還有少爺?又不是在演古裝連續劇!
行磊提出抗議,得到的答覆是「禮不可廢」。
到底是怎麼回事?
齊行磊不解。
怪異的氣氛在期末考結束后,有了解答。
舒意邗在餐桌上宣布:「我要休學到大陸去習武。」
***
除了主僕、兄弟、朋友的關係之外,兩個人之間還能有什麼嗎?
他能要求意邗不要走嗎?又以什麼樣的資格提出要求?
只覺得全身浸在冰冷的寒意中,行磊的神情僵硬,漆黑的雙眸更加深沉陰鬱。
這是不成體統。
只有他走,才能讓行磊恢復正常、找到幸福……
坐在夜晚的班機上,遠眺萬家燈火和流金車陣,落寞與唏噓襲上了舒意邗心頭,過個十年、二十年後,擁有嬌妻乖兒的行磊,是否還會記得我們兩人年少荒唐的時光?
呵!想必到時候,他一定是個事業有成、飛黃騰達的紅頂商人吧?依他的聰明才智……想當然爾。
「要幸福喔……」瀟洒豁達的他喃喃祝福著。
家,已在五百哩外。
***
七年後。
深夜,桃園中正國際機場
一架架遠渡重洋的班機載來歸鄉的遊子、也載走遠行的旅人。
呵!終於回到家了。
穿著襯衫、牛仔褲,一件陳舊薄外套的舒意邗露出了輕快的微笑。
即使是不修邊幅,臉頰下巴冒出了一大片青色鬍渣,舒意邗還是一派瀟洒自在。
輕裝簡行的他,穿著運動鞋背著一個大背包,儼然像是從哪個深山峻岭中登峰歸來的獨行客。
他遵守了跟老爸的約定,現在終於可以放手去做自己渴望的事了。
行磊弟弟……我回來了!
同時間,在台北彼端!
這幢位於商業區的帷幕大廈,不同於白天車水馬龍的洶湧人潮,夜晚的商業區只剩巍峨、尊貴的知名企業招牌傲然發光,就像一位卸下珠寶首飾準備休憩的貴婦人,雖然孤寂仍高不可攀。
在最高層,光線幽暗的寬敞空間內,傳來「噠!噠!噠!」規律的敲打鍵盤聲。
佔了一整面牆的巨大落地帷幕玻璃窗外,是閃爍璀璨的美麗燈光和迤邐綿延的無盡車龍;暗示著這個奢靡華麗的夜世界,完全被隔絕摒棄在這間充滿商業氣息的冰冷空間外。
充滿了古典英國貴族式風味的書桌、書櫃、沙發,散發出沉穩、尊貴的品味,奶油色的長毛地毯讓人不敢輕易地踐踏其上,牆上掛的是馬諦斯的真跡畫作和繆夏的月光星辰版畫。
低溫、潔凈的空調設備總是二十四小時不停地運作,讓鮮有訪客的豪華室內更是乾淨冰涼得沒有一絲人氣。
唯一的男主人也像是屋內的裝飾一樣冰冷無言,俊美無儔的臉龐上找不出一絲情緒波動。
隔著大半個地球,以越洋視訊開完舊金山的早晨會報,一心二用地將澳洲的牧場經營和食品工廠的營運狀況大致瀏覽一遍,他將視察行程輸入備忘錄中,秘書與助理自然會幫他安排進行事曆中。
凌晨三點一到,他下了最後一個指令,離線、待機、盥洗、上床休息。
早上八點,起床沐浴、用餐看報、上班工作、午餐、工作、下班、晚餐、工作、睡眠……,夜以繼日,齊行磊的生活規律得足以和報時器媲美。
日復一日,時間對於冰心冷情的齊行磊來說,反而不再具有任何意義。
***
齊園。
已經七年了啊!
荷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凌晨五點半,一向睡眠極淺的她意興闌珊地起身為自己和老公準備早餐。
這幾年來,她越來越覺得自己的衰老與憔悴,兒子不在,少爺又搬出齊園,她頓失生活重心閑得發慌,這大概就是專家所謂的「空巢期」吧!
自從四年前,齊行磊獲得了所有遺產的全部支配權后,他就開始了離群索居的隱士生活。
身為十幾家知名股票上市公司最大股東的他,由原先的暗地操作改為正式入主,換掉了一些傀儡董事長,齊行磊擦亮了「齊氏投顧管理集團」的金字招牌,在一夕之間,「齊行磊」三個字成了眾媒體追逐的焦點。
包圍在「齊園」大門外的採訪及SNG車,擠得寬敞的四線車道水泄不通,讓齊行磊足足住了半個月飯店。
等到齊行磊留下集團分公司的「旭陽建設」,所興建完工的辦公大樓最頂層四層樓作為新公司與新居使用時,舒曄和荷蓉夫婦兩人才驚覺到,行磊拋棄了「齊園」的一切。
沒帶走半件衣物、半樣行李,齊行磊拒絕了任何人的接近,只透過了機要秘書博丹楓轉達:「齊園」所有員工依舊留任,全部加薪百分之十的口訊。
起初,舒氏夫婦仍抱著一絲期望,以為行磊只是因為公事繁忙才留宿在公司里,等到有空自然就會回家,可是一個月、兩個月過去了,行磊卻始終沒有再踏進「齊園」半步。
「齊園」成了沒有主人的城堡。
園丁、廚子、司機、保全……所有的仆佣都照領高薪,主人卻不在,心裡是有些不安的,廚子王伯首先發難,他向舒曄哭訴:「少爺不回家,我這個作廚子的,要煮飯給誰吃啊?」
「要嘛!就讓我跟去公司給少爺煮飯!不然,就把我給辭了吧!」王伯年紀大、脾氣也拗。
荷容無奈地透過秘書傅丹楓轉達王伯和大家想為小主人工作的心愿。
得到的答覆還是令人失望的——
傅丹楓面帶歉意地轉告齊行磊的回答:齊先生說:他很感謝過去眾人對「齊園」所付出的心力,希望大家能夠繼續為「齊園」服務,但是如果,各位員工有退休的念頭,他會從優發放退休金……」
一群老人家當場涕泗縱橫,他們無法相信從小看到大的小主人居然只是把他們當成員工看待?
「沒有想到,小少爺長大了會變得這麼無情……嗚!嗚!嗚!」梅姐也放聲大哭。
臉色發白的荷容則難以置信地捂著嘴。
「曄……行磊他不會回來了!」荷蓉痛哭道:「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我們……」
「荷蓉!」舒曄阻止了妻子未說完的話。
荷蓉畢竟沒有被悲傷沖昏了理智,她吞回了不該出口的禁忌言語,伏在丈夫的胸膛前哀哀痛哭。
她……,她做錯了嗎?
她只是做了一個母親會做的事情啊!
她只是希望她所愛的兩個孩子能走回正途,她只是希望年老時能含飴弄孫,她只是期盼:行磊少爺能結婚生子,讓齊氏血脈開枝散葉、綿延不絕。
結果逼走了兒子、也失去了行磊對他們的信任。
現在回想起來,行磊的改變早已有了徵兆!
當他們說出要把意邗送出國去學習武藝時,行磊居然一反往常任性的脾氣,既不吵也不鬧。
意邗走了以後,行磊變得沉默寡言,往往一整天待在房間里看書、聽音樂、上網、玩期貨、股票。
吃飯、睡覺,行磊的日常作息乍看之下似乎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只有在偶爾不經意的時候會流露出茫然空洞的眼神。
是漫長的等待,讓時間一寸寸地扼殺了行磊那孩子一向深藏而激烈的情感嗎?
讓行磊不再相信、依賴任何人,包括了口口聲聲願意為他犧牲性命的舒曄與荷容。
那是「哀莫大於心死」的悲傷啊!
如果早知如此……她還會堅持逼走兒子嗎?荷容在心底自問。
她……不知道!
輕輕地喟嘆了一聲,荷容走到大門口拿早報。
「咦?」
早報還不見人影,倒是雕花鐵門外怎麼躺了一個高頭大馬的流浪漢?
荷容不滿地雛眉嘀咕,只見那個流浪漢舒適地伸了個懶腰:「啊!」
「嗨!老媽早啊!」窩在門口打盹的舒意邗一躍而起,笑眯眯地說:「齊園的保全人員咧?怎麼沒有半個人巡夜啊?害我不敢按鈴,怕吵到你們這些老人家,只好窩在門外等天亮。這是怎麼回事啊?你可別告訴我說,大家全被行磊弟弟炒魷魚了喲!」
荷容張大了嘴巴,滿臉驚喜的神情。
「呵!」舒意邗打了個呵欠:「老媽,我肚子好餓,有沒有宵夜可以吃啊?」
他說的宵夜,指的是王伯每晚為齊行磊準備的各式美食,行磊的食量不大,剩下來的當然都是由舒意邗來解決——,愛惜食物咩!
「對了!行磊弟弟還在睡嗎?」
他說了一大串,只見荷容仍處在震驚狀態。
「哈羅?老媽你還在嗎?」舒意邗伸出右手在她面前晃動了幾下,「老媽,回魂喔!」
「意邗……」荷容揉揉眼仍不敢相信。
「就是我咩!」舒意邗笑嘻嘻地說。
***
「我聽博秘書說,曄叔你們想見我,有事嗎?」齊行磊沒多客套地直接問道。
氣派的辦公室里,有著最氣派的裝潼、最高級的辦公傢具和最先進的電腦設備。
看到了三、四年未見面的小主人,舒曄和荷容難掩心中激動。
「行磊……。荷容一陣鼻酸。
這孩子,渾身上下找不出一絲情緒波動,俊美瘦削的臉龐彷佛就像是冷酷的面具。
「我們……只是想……看看少爺你,」舒曄輕咳了一聲,「順便……告訴少爺,我們夫婦兩人準備退休了。」
那種像是迷途小孩的茫然與脆弱在齊行磊的雙眸中,一閃而過,荷容的心為之糾結。
「少爺……」
不過數秒,他又恢復成冷然淡漠的表情。
「也好,」齊行磊語氣輕柔:「我會吩咐傅秘書將退休金匯人您的帳戶裡頭,感謝你們多年來為『齊園』付出的心力。」
他把視線調回電腦液晶螢幕,不再多說。
走了!都走了!
原本就不是屬於他的家人,時候到了自然也該離開。
在被遺棄之前,他先選擇了疏離。
***
「哇!」一走出電梯,荷容終於忍不住決堤淚水。
「那孩子過得不好!」她說:「我感覺得到,他過得不好!」
沒有喜怒哀樂、沒有半點朝氣與光彩,齊行磊就像一個死氣沉沉的美麗人偶,冷冰冰地沒有一絲人氣。
坐擁名利財富、金山銀海,可是那孩子卻是顯得那麼孤單寂寞。
她實在不敢想像:這些年來,行磊一個人是怎麼過日子的?
「別哭了!」舒曄只能輕拍妻子的肩膀,「別哭了……」
事情演變成這種地步,是他們夫妻兩人始料未及的。
「我們已經決定該放手了,剩下的就交給他們兩人自己來面對吧!」舒曄似乎終於想通而溫柔地說著。
「嗯……」荷容掏出手帕,胡亂抹著臉上不止的淚痕。
「兒孫自有兒孫福……」舒曄長嘆了一聲:「就算我們命中注定沒有孫兒、孫女可以承歡膝下吧!」
萬般皆是命呵!
***
日正當中。
舒意邗坐在一株小得可憐的行道樹綠蔭底下,嘴裡忍不住直犯嘀咕:「行磊弟弟的個性越來越古怪了,要見他一面比見總統還難哩!」
沒關係!山不轉路轉。
找不到老闆,找助理總可以了吧?
「嘖!開會?」舒意邗拿著手機不可思議地喊:「不會吧?拾瘋子……呃,我是說,江拾風學長有那麼忙嗎?他不是只是老闆的助理嗎?為什麼要開會?」
電話那頭甜美有禮的答覆,讓他不得不保持禮貌。
「還要主持會議?欽,美麗的小姐,咱們打個商量好嗎?我已經和你『聊了好幾天』了,身家、背景、學歷也都交代得一清二楚,我保證我絕對不是啥暗殺部隊或綁架集團……欽!欽!欽!你別笑啊!總而言之呢,我只是以學弟的身分拜訪一下學長,當然啦!如果能順利要到一份工作,那是最好……」
「……你說我很坦白?喔!謝謝,很多人都這樣說,不止你一個……」舒意邗充分發揮「哈啦」功力。
剛剛開完一場要人命的馬拉松會議,職稱「總裁特別行政助理」的江拾風走回辦公室,正好看到資深秘書王珍妮手執話筒,笑得花枝亂顫的模樣。
他為之揚眉。
「對不起,請您梢候。」一見到上司,她即刻恢復成秘書本色,畢恭畢敬地說:「江特助,線上有一通您的電話,他說他是您的高中學弟……」
「喔!真是夠了!」汪拾風顯得心煩不耐,「我實在受夠了這一大群國中、高中、大學、幼稚園……一大串肉粽似的學弟、學妹、學長、學姊……」
他不顧形象地扯了扯領帶,「不是要來募款、就是要來找工作……」
「呃!他說,他叫舒意邗……」
「……當我這裡是便利商店嗎?」江拾風忿忿不平。
等等!舒意邗?
「什麼?」江拾風跳了起來。
「他叫舒意邗……」被嚇一跳的王秘書囁嚅重複。
「那個死王八羔子人在哪裡?」江拾風低吼。
「呃,在……電話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