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接下來的幾天,蘇煌一直有些心煩意亂,長時間躲在屋裡不想見人,尤其不想見自己的搭檔,萬不得已要跟他面對面說話時,視線也是東遊西盪,一副極為不自在的樣子。
當然,這種從未有過的情緒百分之百是因為搭檔那晚含意頗深的最後一句話,以及跟著這句話印過來的淡淡一吻,雖然那個吻最後還是跟往常一樣,是直接落在面頰上的,但仍然把蘇煌嚇得手足僵硬。
「他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愛?哪種愛?什麼愛?愛什麼?」蘇五少爺煩惱地抓著自己的頭髮,認真地思考著,「難道他真的對我……應該不會吧……不會……不要想太多啦,他是你的搭檔,當然是愛你的,這是戰友之情,沒有其他意思的!」
然而這樣勸說完自己后,轉念又一想:「萬一他真的有那個意思呢?不理他、裝沒聽見總歸是不太妥當的,要怎麼辦啊?拒絕他嗎?……到底是最好的朋友,會傷他的心的……要是不拒絕……那豈不是要跟他……」蘇煌頭皮一麻,趕緊禁止自己再想下去,抓住額頭狠狠搖了幾下。
「也許應該再仔細問問他,這麼說到底是不是那個意思?」片刻之後,這個念頭冒了出來,但隨即又被他自己給否決掉,「不行,當然不行,萬一他一點兒那個意思都沒有,我卻這麼鄭重其事地去核實,一定會被他笑掉大牙,一輩子在他面前抬不起頭來,哪個男人受得了這個啊!!」
左思右想無法決斷,到最後,蘇五少爺乾脆生起氣來。
長久以來,大家明明相處的這麼開心,彼此相信,彼此依賴,一起浴血奮戰,也一起打鬧玩笑,分明是好輕鬆自在的關係,他幹嘛要說這麼一句不清不楚的話,弄成現在這樣尷尷尬尬、別彆扭扭的感覺啊?
「小煌,我今天還要跟父親一起出去,走了啊!」
蘇煌獃獃地看著他輕捷靈敏的背影,恨恨地跺了跺腳。
什麼嘛,好象覺得尷尬彆扭的只有自己耶。
「忘了跟你說,不許去見南槿哦,道理可是跟你說明白了的。」搭檔折返過來,又補充著叮囑了一句。
「偏要去!」蘇煌賭著氣回嘴,穆峭笛根本當沒聽見就走了。
「偏要……」又嘀咕了一遍,蘇五少爺嘆著氣低下頭。其實心裡明白穆峭笛是對的,真的不能再跟南槿交往下去了,雖然這種單方面中止友誼的做法對那個感情豐富的少年是一種傷害,但身為南極星戰士,畢竟不能任性而為。
「五少爺,夫人請您去前廳一趟。」一個丫環在院門口高聲叫道。
「啊,知道了。」蘇煌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臉,調整完畢面部表情,快步走到前廳。
蘇夫人坐在一把紫木椅上,手裡拿著幾張淺黃色的紙,一見小兒子就皺了皺眉頭。
「小五,你自己過來看看,怎麼又有這種東西?娘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咱們不是豪富之家,揮霍也要有個限度。你每月零用錢不算少,在酒樓吃吃喝喝也夠你折騰了,為什麼還要欠帳呢?就算朋友多錢不夠用,暗中找娘要不就行了,這種帳單送到家裡來,萬一被你爹看到,豈不又要挨一頓打?」
「帳單?」蘇煌吃了一驚,快步上前接過來一看,居然真的是松月酒樓的帳單,不禁愣了一下。停職期明明還沒過啊,怎麼……
「小五,娘的話你聽進去沒有啊?」
「啊,」蘇煌回過神來,趕緊道,「都是我不好。其實這個月沒有超支的,不過有幾次忘了帶錢袋記了帳,一時又沒及時去結付,所以才有帳單,我馬上就去付清……」
「小五……」蘇夫人只來得及叫一聲,兒子已經飛奔了出去,看那個迫不及待的勁頭,哪裡象是去還欠帳,分明比會夢中情人還要急切幾分。
以最快速度趕到松月酒樓,直接就上了二樓的雅間,片刻之後,小況肩上搭著條毛巾,提著茶壺便走了過來。
「蘇五少爺好久沒來了,今兒要吃點兒什麼?」擦桌子,斟茶,頭湊了過來,嗓音壓得低低的,「有大的行動,你們兩個立即復職,今晚子時在天字院聽取詳細的行動安排。」
蘇煌微微點頭,高聲道:「最近有什麼時新的菜式,弄幾樣精緻的來。」
小況拉長了聲音應諾著,輕捷地跑下樓去。沒過多久,幾盤小菜流水般地送上來,蘇煌略略吃了些,便起身結帳離開,剛走出大門,迎面走來幾個並排而行的紫衣騎,最左邊的一人正是南槿。
一看見是他,蘇煌象是本能反應般地向後一退,隱身在門板后側。那幾個紫衣騎說說笑笑從酒樓前過,零零碎碎飄來幾句對話,似乎是其中一個人奉命出京公幹,其餘的人要為他餞行的意思,語聲越來越小,漸至於無,想來是走遠了。慢慢轉身出來的蘇煌遙遙看了看南槿單薄的背影,突然不禁覺得自己這麼緊張既沒必要又有點兒丟臉。搭檔只是說不許去找南槿嘛,又不是說要刻意躲避他,這種街上偶遇上前打個招呼有關係,難道穆峭笛敢啃他一口?
心裡嘀咕了一陣后,蘇煌還是振作了一下精神,晃著扇子慢悠悠地向自家府邸走去。
進了家門,蘇夫人大略問了一下欠帳的事情,便沒再管他,而穆峭笛居然一直到黃昏時才跟父親一起回府。用餐時蘇煌用一個小小的動作向穆峭笛表明有事相告,兩個人都吃的飛快。晚飯後,他們大略陪伴了父母一陣,便分別找借口回到自己的房間。
剛一進院門,蘇煌就壓低了聲音急匆匆地道:「小況才通知我,今晚子時……」
「這個事情我已經知道了。」穆峭笛笑呵呵說著,身子一斜,順勢將手臂朝蘇煌的肩頭上搭,「我就知道上頭不可能真讓咱們停職那麼久的。」
蘇煌有些不自在地閃了閃身子,躲開搭檔挽過來的手,低下頭說了聲:「那咱們就抓緊時間休息吧。」說完便飛快地跑進自己的房間,把門關嚴。
穆峭笛搭了個空的手臂在半空中停留了片刻,眉尖向上挑一挑,但什麼話也沒在多說,一轉身也回了房。
離子夜約摸還有半個時辰時,蘇煌起身穿好夜行衣靠,檢查了兵器,躍身出房。幾乎在同一時刻,隔壁的房門也被悄然推開,穆峭笛象朵黑雲般飄了出來,站到他身邊。
「走吧。」蘇煌向搭檔一揮手,壓低了聲音悄悄道。
穆峭笛點了點頭,但腳下寸步未挪,突然雙手一抬,捧住了他的臉。
蘇煌嚇了一跳,本能般地朝後急退,可是剛剛躲閃開去,他又立即意識到自己做了一個錯誤的反應。
南極星搭檔們每次出任務時,都會有屬於自己的帶有鼓勵和加油性質的動作,穆峭笛和蘇煌之間的動作,就是互相捧住對方的腦袋,狠狠地碰一下額頭。明明是好幾年的老習慣了,他竟然因為這一陣子的心亂如麻,一時沒反應過來。
「呃……剛才是……我好象聽見……外面有人來……」蘇煌結結巴巴地試圖解釋。
「哦?我沒聽見啊。」穆峭笛似笑非笑地道。
「仔細聽聽……又沒有了……」蘇煌覺得臉上有些發燙,只希望夜色掩蓋之下,對方看不清楚。
「那就好,時間不早了,我們走吧。」穆峭笛好象真沒有發覺蘇五少爺的異樣,第二次伸出雙手。蘇煌吸了吸氣,上前一步,兩個搭檔照慣例碰了碰額頭,悄無聲息地潛出了蘇府。
天字院是南極星在京城活動中一個聚會場所的暗稱,實際上它是一戶外觀上非常普通的小裁縫鋪,除了同一個街坊的老住戶們,基本上不會有任何人有興趣注意到它。跟周圍大多數民居一樣,天字院也很狹小破舊,只有一個小小的天井,雜亂無章地搭著牽牛花架,上面或紫或白的喇叭型花朵,因為吸飽了露水或雨水而下墜著。斜插著的花架背後,零散堆放著住家的雜物,旁邊一口青石砌的水井,井欄的邊緣長著厚厚的苔蘚。
蘇煌的手握住了水井上方木製的轉軸,向上轉了四圈,再下放五圈,重又上轉三圈,最後下放到底。片刻之後,井下轉來輕輕的叩擊聲。兩個南極星搭檔同時向對方點了點頭,握住水井木桶的繩索,一躍而下,在距離水面還有四五尺左右時停住,左邊的井壁已經向內開了一個洞口,可供一個成年人爬行的大小。從洞口向內前進五十尺,便進入一個可容納數十人的房間。
松明火把是室內照明的光源,影影綽綽已有近二十人散坐在各處。
「瞧瞧,我們能幹到被停職的兩位大英雄來了啊。」屋子正中一個手上纏著布條的人笑著招呼道。
「齊大哥……」蘇煌漲紅了臉,不高興地叫了一聲。
「讓齊大哥說說有什麼關係?」穆峭笛卻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笑眯眯道,「誰讓咱們兩個沒學到齊大哥那麼好的本事呢。小煌啊,你記不記得那次在思州被紫衣騎咬住了尾巴,齊大哥掩護兄弟們脫身,大家都以為他死定了,可人家多能幹啊,在慶怡院的紅姑娘床上躲了整整一夜,愣沒讓那個叫周峰的副統領給捉住。不過這麼有趣的事情,咱們怎麼就忘了講給舒大小姐聽呢,要不等下次有機會見到她時……」
「好了好了,」齊奔走過來朝穆峭笛的頭上拍了一掌,「你給我收斂一點吧,小煌那麼老實的人都快被你帶壞了!你要是敢在舒儀面前多嘴,信不信我拔了你舌頭?」
穆峭笛哈哈笑了幾聲,便拉著蘇煌一頭扎進正在說笑的同伴堆里去了。
在蘇、穆二人之後,陸續有人進來,屋子裡漸漸擁擠起來。一眼望去,有相識好幾年的熟面孔,也有隻見過幾面的新人。然而每一次這種聚會,總有那麼幾張面容,是再不會出現在大家眼前。
「時間差不多了吧?」蘇煌環視四周,「少英和四平呢?」
小況長長吐了口氣:「他們不會來了……在甘南道上,兩個搭檔一起……真是的,少英的小女兒還沒滿月呢……」
蘇煌黯然垂下了頭,低聲道:「聽說四平的母親,也還病著……」
「而且不止他們兩個,加上其他組的,一共死了七個弟兄,三個被活捉,只有九人倖免。」
「誰幹的?」
「周峰。幸好厲煒沒去,要是這個魔頭在,說不定要全軍覆沒呢。」
穆峭笛撫了撫蘇煌輕顫的肩頭,緊鎖眉頭道:「自從紫衣騎成立以來,我們的境況愈發艱難。賓先生就沒有什麼打算嗎?」
「賓先生掌控著江北防線,恐怕一時也顧不過來啊。」
「江北情形不好嗎?不是說一連打了三個大勝仗么?」
「軍資匱乏,兵力不足,就算賓先生是天縱英才,可傷敵一萬,自損三千,沒有補給,光打勝仗有什麼用?」
蘇煌眉尖一豎,正要說話,齊奔拍了拍手,大聲道:「人已經到齊了,大家靜一靜。」
室內嗡嗡的說話聲立即平息下去,眾人紛紛調整坐姿,面向站在屋子正中的齊奔。
「我先簡單地說一下此次行動的原由。大家應該都知道,不久前,胡族可汗派了三名使者入京,出使的對象不是當今朝廷,而是魚慶恩,經過一些時日的調查,我們已經知道了胡使與老魚賊的交易內容。胡族一方獻給老魚賊兩件人間至寶——火鳳凰和麒麟珠,另有可汗加印親簽的盟約一份,約定只要得到江南五十州,便不再南下,分立而治。如果老魚賊接受條件,就必須向胡族秘密開放寶瓶渡口,允許胡軍經此渡口過江,從而……」
「南北夾擊江北義軍!」小況忍不住驚呼一聲,「太狠毒了,這樣一來,我江北軍豈不是絕無存理?」
「江北防線一潰,胡族便可長驅而入,到時怎麼肯只取五十州就止步?」穆峭笛憤憤地接著道。
齊奔冷笑了一聲,道:「江北義軍本就是老魚賊的眼中釘,若能讓這顆眼中釘與胡軍死拼,他才不會心疼。割地求和也是他一貫的策略,再說還有兩件他夢寐以求的人間至寶可以到手呢!」
「齊大哥,你的意思是說,魚慶恩已經答應胡使了嗎?」蘇煌吃驚地抬起眼睛。
齊奔陰沉著臉點點頭。「所以這次行動的主要目的,就是在胡使出京後進行截殺,毀掉老魚賊與胡族的盟約。」他用松明捻子在地上畫了一張簡單的示意圖,「胡使一共有三人,四天後出城,預計護送他們的紫衣騎士約有三十人,兵士三百左右,由周峰帶隊。我們唯一有機會得手的地方,就是這裡。」
被用一個小黑圈指出來的地點,是京西的伏牛山隘。
「為什麼選這裡?」
「出了伏牛山口,便有老賊轄下的柳城軍來接應,加上原有護衛,兵力增加到三千以上,之後立即分三路向北,而我們人手不足,根本無法象他們一樣分成三組進行襲擊,到時只要有一個胡使順利回國,盟約就算達成了。」
「所以我們必須在他們還沒有跟柳城軍會合前完成截殺?」
「沒錯。」齊奔神色凝重的看了看四周的同伴,「這是必殺之戰,要不惜一切代價殺掉那三名胡人。參加行動的有雨組、風組、菊組、鶴組,還有我們鵬組。所有身上沒有傷的戰士全部出動,銀星和諜星負責留守。……有沒有別的問題?」
室內沉寂了片刻后,一個新加入的戰士舉了舉手:「五個組加起來,人數也只有兩百而已,可對方的戰力差距太大,為什麼不多派一些人呢?」
「不能,只有這麼多人了。」齊奔簡潔地回答,「還想問什麼?」
那個戰士看了看四周的前輩們,垂下眼睛搖了搖頭,蘇煌伸出一隻手,在他肩上重重拍了兩下,低聲道:「伏牛山隘地勢狹窄,人數上的懸殊固然不利,但還不是致命的。」
年輕人紅了紅臉,喃喃道:「我並不是害怕,只是不希望……行動失敗……」
蘇煌朝他笑了笑,小況在旁邊介面道:「不會有人以為你害怕啊,用不著臉紅。我跟你說吧,以前有一個北方長大的新人,第一次參加行動,也是他第一次看見長江,還以為跟自己家鄉的死水灣子一樣呢,就對上面制定的正面強攻的計劃很不理解,問自己的組長,為什麼不從旁邊繞過去,惹得每個人笑破肚皮,就這樣,他也厚著臉皮沒有臉紅呢。」
「真的?」年輕人嘴向兩邊一裂,「是誰啊?」
穆峭笛嚴厲地咳了一聲,「喂!你們兩個,會議期間不許說悄悄話!」
蘇煌忍了笑把臉扭向一邊,年輕戰士緊張地把嘴一捂,怯生生地瞟了站在正中的齊奔一眼。
鵬組組長瞪了這幾個人一眼,清了清嗓子道:「如果大家都沒有問題,我現在就講一下具體的行動計劃。」
一張絹制的地圖在地上鋪開,每一個人的目光都集中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