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墜露飛花

九 墜露飛花

「樓台高下冷玲瓏。斗芳樹,綠陰濃。芍藥孤棲香艷晚,見櫻桃萬顆初紅。巢喧乳燕,珠簾鏤曳,滿戶香風。罩紗幃象床屏枕,晝眠才似朦朧。

起來無語更兼慵。念分明事成空。被你厭厭牽繫我,怪纖腰綉帶寬鬆。春來早是,風飛雨處,長恨西東。玉如今扇移明月,簟鋪寒浪與誰同。」

「青艾,青艾--」景之招手喚一旁採花的侍女。聽到景之喚著自己,青艾忙丟下手中花草,奔到景之身邊道:「太傅,您怎麼又自個兒跑出來了呢?外面露冷風寒,您身子骨兒又虛,萬一又受了風寒,櫻妃娘娘和十六殿下問起,叫青艾可如何擔待得起。」

景之微微一笑道:「什麼太傅不太傅的。現如今我只不過是一介布衣,你且再莫如此叫了。」

青艾小嘴一噘:「太傅就是太傅,青艾叫了您這些年,早就慣了的,就算您現下辭了官,可在青艾心裡,您還是那個任誰也比不上的太傅。」

景之搖首道:「罷了,隨你喚去,只你為我這平頭小民從宮裡頭出來,實是委屈了你的。待我病好了些,你再回去了吧。」

青艾聽了,心下大急,眼淚差點流了出來道:「莫不是太傅嫌青艾粗手苯腳的伺候不周么,因何好端端的竟提著要奴婢離開呢?青艾如有不周到的地方,請太傅您儘管提出來,只是切莫攆奴婢走吧。」

景之連連搖手黯然道:「我萬萬沒有嫌你之意,你莫哭莫哭。我只是想著,一來你年歲漸長,總不能總待在我身邊,若回得宮去,或太子殿下可早日為你安排,二來我這病一年比一年重,總不見得可熬過幾日,若你回了去,等我去了,自可安心。」

青艾聽了淚如泉湧,跪泣道:「青艾自小服侍太子殿下,恪盡職守,從不敢有任何差錯,對殿下自是萬分敬重的。自遇太傅以來,感太傅情重寬德,早將太傅視如兄長親人一般。青艾在紫辰宮多年,對殿下與太傅之事亦有覺察,知太傅鬱結情傷,見太子殿下情薄如廝,不覺心中常恨。太傅且想開些,又何必為此種薄情寡幸之人勞心耗命呢。青艾無他,只望太傅身體康健,福壽綿長,青艾能隨侍終生便是青艾之幸了。」

景之聞言,心中百感交集,口中一甜,嘔出一口鮮血。

青艾大驚失色,哭道:「都是青艾的錯,口無遮攔的,竟激得太傅嘔血--」言未盡便自嚶嚶哭泣起來。

景之喘了幾口,將青艾扶起,溫言道:「你且起,我的身體我自知曉,並非是你的錯。不過是自個兒想不開,心中難過而已。」

青艾大哭道:「總是太子害您如此,奴婢是斷不能回宮去了。」

景之將手在青艾手背拍了兩拍道:「我並不怨他,若非當年他捨命救我,我怕早已活不到現在。如今他雖忘了我,總是活了下來,如今既已娶妻生子,你我皆該為殿下高興才是--」言未及畢,又一口血噴於青艾裙上,嚇得她驚叫一聲,喚來四周婢女小廝。

「快快快,快回宮報與娘娘和十六殿下,太傅又吐血了,趕緊宣宮中的太醫來看!」

景之一把扯住青艾:「不要緊,勿需驚動宮裡。」青艾急哭道:「太傅莫再逞強,只此一次便聽了奴婢了吧。今春天尚未暖,您已嘔了三回,若再不找太醫,只怕,只怕……」說著說著,竟泣不成聲。

景之嘆道:「痴兒,身已至此,縱是太醫來看,有又何用?只虛耗氣力,徒增傷懷而已。」

青艾忿然道:「難道便讓奴婢眼睜睜見您一心求死不成么?」言畢,喚兩個大力小廝,將景之抬了送入房中。

景之也不掙扎,只長嘆一聲,隨了他們去。

沉沉睡了兩日,方自醒轉,卻見別館鬧得炸開了鍋。卻原來,自景之嘔血昏迷,十六殿下崇義便搬至別館,說是要陪著太傅,堅持不肯回宮。

而鮮少出現在眾人眼前的櫻妃娘娘竟也到了別館陪了景之兩日。

武帝朝旭更遣了特使不時前來探望。

見景之得帝后恩寵若此,又見景之雖辭高官,然不歸故里,反居於崇義別館之中,加上聯想起三年前,景之以弱冠之齡擢提正二品太子太傅,一時間,京城之內沸沸揚揚,眾人紛紛猜測杜景之的身份背景,傳言四起,不一而足。於是乎,朝內百官蜂擁而至,借探病之由,行拉攏獻媚之實。也有賢者,感嘆景之年輕才高,卻名乖壽短。中有二人哀嘆之餘心中又暗暗慶幸,卻是那左右宰輔,見景之命懸一線,不覺大感景之當年拒婚之恩,竟免了自己女兒年青守寡了。

眼見門庭若市,終日鴰噪難安,崇義索性閉了館門,謝絕一切訪客讓景之安心靜養。一日,內侍來報,言及太子崇恩受皇上及櫻妃之託前來探玻

崇義雖不情願,但曉得必是父皇母妃見景之氣弱,特地安排崇恩見他最後一面,只得讓崇恩進了門。

弟兄二人見了面,崇義自是少不了冷言冷語一番。崇恩雖心下惱怒,但慮及皇命只得忍了。

進得門來,只見景之懨懨卧於榻上,雙目深陷,形銷骨立,竟不復當日之風采,不覺惻然。景之見得崇恩來了,也不說話,只定定地望著他,似要將他容貌刻於肺腑。二人相對莫然。

良久,景之忽爾綻顏一笑,崇恩見了,如逢雷殛一般,心中亂跳,雖景之已病容枯槁,然笑入崇恩眼中竟自有嬌嫵萬端之意。

景之未及開口,崇恩已衝口喊出:「桂、桂元……」。景之面色大變,胸中如萬穿心,目中驚疑悲喜,顫聲道:「殿下、殿下喚我作甚?!」

崇恩心中惶惑,問道:「杜先生竟是叫桂元的么?」

景之聽了,不覺大失所望,目闔身軟,竟不答話。崇恩又問:「敢問先生,崇恩與你之間可是有何糾葛的?」

景之舉目望向崇恩,見他神情切切,不覺心灰意冷,心中長嘆一聲「罷了」,搖了搖頭。

見景之否認,崇恩又道:「既是並無糾葛,因何先生見我總是愁眉不展,崇義見我總是怒目相向,就是父皇及櫻妃娘娘見了我也總是語帶玄機,其意所指均是先生呢?」

景之心中郁苦,又如何同崇恩說去,只搖頭道:「殿下莫問,只怕是您多慮了。」

崇恩連連搖頭道:「斷不是我多思多想,實是崇恩心中對先生似有別樣感覺。就說剛剛,先生對我一笑,我竟有恍如隔世之感,我應是見過先生笑容的,只是思來想去,竟是一片空白。崇恩常聞身邊內侍講,先生自殿試折桂后便在我身邊任太子太傅,我二人感情極為親厚,算來應有三年,可我只有后兩年記憶,而且我二人亦只君臣、師生而已,並無特別之處。緣何頭一年與先生之事竟都忘卻了呢?若說是失憶,可偏偏與先生無關之事俱記得清清楚楚呢?」

景之聽了,心中悵惘,不覺早已淚流滿面,當下哽聲道:「殿下毋須多慮,前塵之事既想不起又何需多想。景之早將往事忘了,殿下也只當是醒夢一場也就事了。」

崇恩見景之落淚,心中萬分不舍,待要上前摟住撫慰,又想起二人身份,怕景之著惱,只得立於原地暗自憂慮。

景之喘息數下,抬手將面上淚痕拭凈,對崇恩言道:「景之多謝殿下拔冗前來探望,得見殿下一面,景之平生之願足矣,縱是離去,也無憾恨了。請殿下回去替景之拜謝君上,景之感念帝后美意,謝今上寬厚,不究景之失德之罪,景之今生怕是無以為報,但求來世結草銜環以報萬一罷。」

聽得景之如此說,崇恩心中大慟,也不知如何安慰,不覺淚如雨下。

景之見崇恩落淚,知他傷懷,不由微微一笑道:「景之死前能得殿下之淚,何其幸哉!」言畢,輕言低吟道:「日色慾盡花含煙,月明如素愁不眠。趙瑟初停鳳凰柱,蜀琴欲奏鴛鴦弦。此曲有意無人傳,原隨春風寄燕然。憶君迢迢隔青天,昔時橫波目,今作流淚泉。不信人腸斷,歸來看取明鏡前。」(李白《長相思》)

崇恩如痴如醉,心中似有所悟,正待開口,卻見景之一口熱血噴於床前,面如金紙,倒在枕上。

房門被人一腳蹬開,崇義沖了進來,見景之如此,不由放聲大哭,邊將崇恩推出門外道:「人已被你害成這樣,偏偏還來招惹。他若真去了,我斷斷饒你不得。」

崇恩神思恍惚,立於門外,只聽得崇義在內啼哭道:「太傅、太傅,都是崇義不好,見你與四哥相互愛慕,偏又礙於世俗之間,總不肯認,願只為成全你二人,偏偏有想戲弄四哥,所以不聽人言,非要給你下『月舞青熒』,誰知事竟到了這般田地,四哥前情盡忘,你又傷病如此。若你死了,叫我如何有面目再活於世。太傅醒來,太傅醒來!」崇恩聽得,只跌跌撞撞奔回宮去。

不表別館內眾人慌作一團去救那杜景之,單說這太子崇恩。崇恩心中似明非明,昏沉沉似醒非醒,一路愣獃獃迴轉皇宮大內,也不去雪櫻閣覆命,直奔了紫辰宮而去。

入了紫辰內殿,見小瑞子迎出,一把抓住,問道:「小瑞子,你可瞧見我的桂元兒了么?」小瑞子不明所以,迷迷登登問道:「殿下要找什麼桂圓?要吃么?奴才這就吩咐御膳房準備。」

崇恩瞪眼道:「哪個要吃什麼桂圓,我要找的是那個桂元兒!」小瑞子如墜雲里霧裡,胡猜了許久,放悟道:「敢情殿下要找的是那杜景之杜太傅么?」

崇恩喜道:「正是正是,他現在何處?因何見我回來了不出來接我?」小瑞子哭笑不得道:「殿下難道忘了么?杜太傅因氣衰體弱,早就在年後辭官出宮了啊,殿下不是方去探視才迴轉的么!」

崇恩驚道:「哪有此事?我分明叫他等我,只等我傷好了……等等,我傷好了么,何時可以走的?」

「傷?殿下指的是胸口的刀傷么?殿下早在兩年前就好了呀!」小瑞子不解地望著主子。崇恩大惑道:「兩年?不是昨晚方刺的嗎?」

小瑞子小心翼翼地舉手摸了摸崇恩的額頭,吐舌道:「殿下莫不是發熱了,怎麼竟說些胡話,若不信,太子可看看您胸前的傷痕,看奴才有沒有騙您。」崇恩聽了,連忙褪下外袍,解開上衣,見胸前光滑平整,只心口處有一道三分長的小疤痕,色澤已淡,幾不可見。

崇恩猛抬頭,直視小瑞子道:「兩年,你說兩年,那這兩年我都做了些什麼?」耳畔忽響嬌聲,崇恩轉身,見一華服麗人,拜伏於地,形容端麗,舉止嫻然。崇恩指她,問道:「此姝為誰?」麗人起身,訝然道:「殿下難道不識臣妾了么?妾身周氏,是殿下的結髮妻呀!」「結髮……妻?我何時有了妻室?」

小瑞子急道:「殿下難道都忘了么?您新婚剛滿三月,是您自個兒向擇的太子妃,年後結的親,已詔告天下,普天同慶了啊!」崇恩如五雷轟頂,往事歷歷,盡皆浮於眼前。「詔告天下……詔告天下……他必不諒我,必不諒我!」仰天噴出一口鮮血,崇恩向後直挺挺地倒下。

小瑞子和新妃周氏齊聲驚呼,一時間,愁雲慘霧,將紫辰宮繞了個密密匝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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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桂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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