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舞天月語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為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景之知道崇恩的消息已是三天之後的事兒了。清晨,青艾折了一束紅桃插在景之房中。雖已春暖,景之的房中依舊有些清冷。初陽穿過窗棱透下金色光痕,光柱中清晰可見房中浮動的灰塵。
這幾日,景之一直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可不知為何,今日倒醒了個絕早。
「青艾--」青艾一驚,轉過身見景之醒了,便笑逐顏開道:「早啊,今兒個太傅精神好得緊吶。」說著將景之扶起,伺候他著了衣。「太傅睡了這幾日,可把大伙兒給急壞了呢。御醫們說您是太過激動,需知怒傷脾,哀傷心。這心脈損了,最是傷身的。待會子日頭大起了,院子里會暖些,奴婢找幾個小廝將您抬到院子里賞賞花,晒晒太陽。」
見青艾如此高興,景之笑著點點頭,道;「許久未見日光了,真是有些想念呢。」
院內紅紫橙黃,翠竹碧草,空氣中隱隱有暗香浮動。陽光灑在身上,照得人暖暖地直想睡。
景之半卧於花叢藤椅上,椅上墊了厚厚的褥子,身上蓋了薄薄的春被,青艾拿了一個小几在旁坐著,手捧熱粥細心地喂著景之。
半閉著眼,景之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忽然覺面上陽光被人擋住,便睜開了雙眼。陽光被一個身影擋住,因為逆光,所以景之看不清來人的容貌和神情。
青艾張大了嘴,看看來人,看看景之,手捧著粥碗不知該如何是好。來人沖著青艾一示意,青艾低著頭,只裝作沒見到。
來人見了,只微微一笑,揮揮手,早有身後的侍衛將青艾架了出去。青艾驚得大叫:「十六殿下!十六殿下!您在哪兒呢,快來救人啊!」話音未落,就被侍衛封了啞穴,帶到了院外。
「呵呵……,你的侍女可真是忠心啊,我很喜歡她呢,不如先生就把她讓給我了罷。」來人轉身坐在青艾的位置上,對景之掩口一笑。
「請問……您是……」景之皺了皺眉頭。來人現在正迎著光,面目纖毫畢現,竟是一位艷麗少女。見她氣度雍容,身上衣飾華貴,顯然出身非官即貴。
麗人也不答話,只美目流轉,將景之從上到下,從左到右看了個仔仔細細。陽光下,景之的肌膚如玉般光潤,幾乎可以看見膚下青色脈動。細看五官,並無特別之處,但五官並在一起看,竟有令人心醉之美。
麗人連連點頭,口中喃喃自語,瞧得景之毛骨聳然。良久,麗人笑嘆道:「怪倒如此,杜先生果是妙人兒。容顏端麗卻不媚俗,氣質清雅而不嬌弱。雖說現下沉痾惱人,容顏清減了不少,但我見了仍心動不已,難怪殿下對你念念不忘,百事俱廢了。」
景之心中不豫,秀眉微蹙道:「恕景之愚昧,我似乎並未與小姐見過,不知小姐今日前來,驅走我的侍從,對景之容貌又多加評判究竟是所為何來?」
麗人笑靨如花,對景之說道:「先生想知妾身是何人么?」
景之頷首道:「如果小姐方便,請賜芳名。若不便,景之也斷不強求的。」
麗人笑道:「先生好禮數,如此溫文爾雅,越發讓人心喜了。」景之皺眉,心道此姝口無遮攔,竟不顧男女大妨了么。
麗人看著景之神秘一笑道:「且給先生一個提示罷,先生因何得病?」景之不答。麗人自道:「先生得的怕是心病吧!」景之又不答。麗人見景之不理,覺得無趣,便道:「先生只問自己,當世之中可有何人是抵死不肯見的?」
景之心中一驚,抬頭細細打良麗人的衣飾,身體猛然僵住,莫非是她?
見景之面色陰晴不定,許久不說話,麗人不覺心中焦急,「罷了,你怕也猜到了,妾身娘家姓周,夫家姓李。很巧呢,妾身夫婿恰是您的學生,論理,妾身也該叫您一聲先生才是。」
景之面色慘白,強壓住胸中起伏的心緒,撩被便要起身下拜,卻被周氏揮手攔祝「先生身體欠安,還是躺著罷。妾身自小被家人放縱慣的,最煩這些個甚麼禮數。」
「這如何使得,您是太子妃,於理於法,小民都該行禮才是!」
細看了看景之神色,太子妃笑道:「若拜這個禮,只怕先生又該痛得嘔血了罷。你也莫慌,我並非前來問罪,你和殿下的事我早聽人說過的,又不是今日方才知道。今日造訪,只是見不得你二人病苦,特和先生商議對策來了。」景之聞得,心中大駭,心想,自己與崇恩之事,外人只崇義、櫻妃和皇上知曉。因事關皇家體面及二人聲譽,這知情的三人是斷不會與人言的。青艾對自己忠心耿耿,又一直在身邊伺候,也不會亂說去,這太子妃又因何得知的呢?
景之正驚疑間,聞太子妃道:「先生可知殿下病重么?」景之頭暈目眩,幾乎把持不祝太子妃又道:「殿下已憶起前塵舊事,自覺愧對先生,憂鬱成疾,在床上躺了多日。先生竟不知么?」
景之心中百感交集,只搖搖頭,喉中哽咽,說不出話來。太子妃注視景之半晌,忽嘆了口氣道:「唉,殿下這次玩得太過,真是苦了先生了。」說罷,抬起頭對著院門喊道:「殿下,莫再玩了,見杜太傅被你害得命如遊絲,你當真還要玩下去么?」
「殿下?」景之抬起淚眼,難道是崇恩又來了么?心中正疑惑間,忽見一人笑嘻嘻地從門外走入,嘴裡直嚷嚷道:「你怎的這麼沉不住氣,我雖要結束可也沒讓你這麼快就泄底呀!況且你扮女裝如此好看,叫我怎生捨得!」
太子妃啐了一口道:「便是好看,也不是我的臉,若真得喜歡何不就娶那周氏為妃。」
「我想啊,只可惜周家姐姐心中早有所愛,若非如此,怎麼能既成全了她又成全了我那個呆哥哥?」
景之見二人你言我語,如墜雲里霧裡,便問:「十六殿下,怎麼是你?」
崇義眉開眼笑,湊到景之近前,「好太傅,你別惱我,我這是跟我四哥鬧著玩兒的,只是把你牽扯進來,心中著實過意不去。」景之見崇義模樣,那有絲毫過意不去之意。
崇義手指太子妃道:「太傅放寬心,此『太子妃』非『太子妃』也。」
太子妃一笑,聲音忽地一變,音雖清麗,然一聽即知為男音:「先生,得罪了。微臣受十六殿下所迫,不得已,瞞哄了太子殿下和您這些時日,心中實是不安。」
景之越發摸不著頭腦,只向崇義望去。崇義正洋洋自得道:「看吧,我裝得象是不象,竟把大伙兒都騙住了,如我此等人才,真是天下難尋呢。」
見崇義正自得間,「太子妃」苦笑一聲,向景之解釋道:「小子摩訶勒,乃十六殿下隨侍,受命假扮侍婢綠萼在先生身邊。」
景之大驚道:「那小侍婢……竟是男子所扮?」摩訶勒點頭又道:「在先生飲食中下『月舞青熒』的也是我。」
「不過是我指使的。」崇義滿面笑容,對景之怒容視而不見,「若非如此,你又怎知四哥對你的情深意重?」景之輕哼一聲。
摩訶勒道:「太子殿下失憶后,十六殿下開始為太子物色后妃人眩那周蝶若出身名門,容貌儀態皆是上上之眩」
「更難得的是她的心上人出身微寒,其父斷不答應她得遂心愿。」崇義笑得像只偷吃了十隻小母雞的狐狸。
「所以,你就讓摩訶勒扮了她的樣子去接近殿下!」景之恍然。
「對極對極,不愧是狀元太傅,果是聰明得緊,一點就透。」
「那……那他既是男子,但與太子殿下成了親,殿下竟不知么?」遲疑半天,景之說出心中疑問,臉上早紅潮遍布。
崇義嘿嘿笑了兩聲,目光瞟向摩訶勒道:「他自有辦法,太傅放心,四哥當然沒有與別人那個這個,對你可是忠貞得緊哩。」
景之聽了,羞得一頭想鑽入地下,又聽崇義道:「此刻既已真相大白,太傅的病要好了吧!」
「那殿下呢?」
半年後
「摩訶勒,你來陪我玩罷!」崇義恬著臉,對一身黑衣的摩訶勒說著。白色面具下,摩訶勒的表情被遮得嚴嚴實實。
「不行!」回絕得乾淨利落。
「為什麼嘛,現在都沒人理我了。父皇忙著邊疆戰事,母妃現在還怪我盜她私葯,九哥一天到晚神思恍惚,在宮裡不見人影,四哥根本閉門不許我入內,姐姐們又都嫁了……現在你還不肯陪我,我快無聊死了!」崇義嘟起小嘴,眼淚在靈動的雙眸內轉來轉去。「好摩訶勒,我知我以前迫你做這做那,
著實有些過分,你好歹念在我和你相交多年的份上,陪我出宮玩上一會罷!」
開玩笑,陪十六殿下出宮玩,哪天被他賣了自個兒都不知道,保不準還得幫他數錢呢。摩訶勒渾身打了個冷戰。只為一句好玩,就把太子殿下和杜景之整得那麼慘。若他哪日興起,將自己設計了送給長川秀一,豈不大事不妙?一思及此,摩訶勒立刻拔腳就想跑。
卻見崇義目光灼灼,慢慢地道:「我如此求你,你都不願,莫不是想惹得我惱了,好叫我去找某人來罷!」
摩訶勒忽覺身上很冷,身形一動,飄出三尺之外道:「殿下莫氣,只是微臣現已是承恩郡王貼身隨侍,若殿下想摩訶勒陪伴,請直接去找承恩群王罷。」
望著摩訶勒背影,崇義冷笑一聲:「你以為承恩郡王有四哥撐腰,我就動他不得了么?我想要的,任誰也別想攔。摩訶勒,你不想跟我,我自有法子叫他把你讓給我。呵呵……哈哈……」
「好舒服!」氤氳的浴池裡,景之長發披散,星眸半閉,吐氣如蘭,一隻大手,正沿著他的脊背上下摩娑。景之輕哼,轉身將身後之人摟住道:「別再摸了,若摸下去,只怕明日我又無法下床了。」
「那就不要下好了!」崇恩唇落如雨,手也越發不老實起來。景之也不真的推拒,只說:「我被你害得已好幾日未去向帝后請安,只怕宮裡又會有人閑話。」
「要說就說去。反正你現在已被父皇收為義子,封了郡王,有誰可動你。」
「你啊,除了你,誰還想動我!」景之輕笑出聲,揚手點了一下崇恩嘴唇,「若有一天,我老了,容色不再,你還會對我如此嗎?」
「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