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行駛在宜蘭的外環道路上，霍非凡瞄了下攤置在副駕駛座上的地圖。

嗯，先上橋，過橋后往右轉，轉進河堤道路後會看見左邊的高壓電塔，然後再……

順著小妹給的地圖走，霍非凡免去了找路的辛苦。

科技電子化的好處，就是什麼資訊都能找到，甚至連電子地圖也能描繪得相當完善。

所以，這一路上順暢無比，完全沒有初到異地的茫然。

只是，唉，他不懂自己為什麼會被強迫休假。

事情是這樣的，當他再度在公司奮戰到夜半歸家時，霍家妹妹終於受不了的發難了。

那日，才踏進家門，妹妹竟坐在他房裡等他，他很是詫異，而更驚訝的是，她隨手丟來的一份地圖及接下來的話——

「我看不下去了！哥，你這樣超時工作，身體怎麼受得了？我決定了，你給我休假去！」

「我不需要休假。」他想回拒，但妹妹的態度卻比他更堅硬。

「你必須！一則，我不想看你慢性自殺；二則，身為咱們家的家醫，我必須強迫你去！」

「我真的不需要……」他還想抗辯，但無效。

「哥，我知道你想用工作來麻痹自己，但那樣是沒有用的！你知道我看了有多難過嗎？你的意志是萬能，但你的身體不是啊！機器久了都要需要保養維修，更何況你只是人身肉體！拜託，聽我的話，放自己幾天假吧。」

「我……」還想說些什麼，但一向強勢的妹妹又比他更早發聲。

「別再你我他了，總之我這回是跟你卯上了！我已經幫你訂了明天的房，你只要照地圖上的路走就好。」話完，擺擺手就要離去，卻又在離去前回首叮囑：「記住，別辜負我的心意！」

於是，噯，就算他不想來也不成，因為隔日爸媽跟妹妹便已幫他打包好了行李。

所以，盛情難卻之下，他也就只能出現在這了。

唉，再一聲長嘆，霍非凡吐出心中的萬般無奈。

其實，他根本不需要休息也不想休息。日子，還是忙一點的好，這樣他才不會沉緬於過往，任那舊往記憶吞噬他的心、他的情。

時間太過空白，生活太過空閑，這除了讓他有過多時間回憶過往外，還能有什麼助益？

但，在家人的百般懇求下，他最終只能妥協。

不過，即使他現在身處雅緻悠閑、風景怡人的好所在，他的心情真的就能隨之清閑下來嗎？

他想，未必吧！哦，不，是絕對的否然。

他只有在忙碌時，心才不會紛亂，一旦他空閑下來，就再也無法抑制思念、抑制埋怨。

迎視前方，看見了標示牌，方向盤跟著往左一打，進入了一處寬廣的停車用地。

算了，來都來了，就別再想了吧。

再者，想走也走不成，小妹已代他訂好房、付完費了，他怎能辜負小妹的一番用心及好意。

車才停穩，行李還未從車子里拿出，民宿店家已經迎了出來。

眯眼，霍非凡看了下對方，但由於他處於逆光方向，是故只能隱約看見淡白色身影，對方的臉孔則完全看不清晰。

雅築小館

民宿，其實是不好經營的。

假日或是旅遊旺季時，住房的人潮自然是不少，但反之……可就鮮少會有房客了。

所以，現下還能接到客人，姜立文是真的感到相當開心。

本著服務至上的精神，她臉上布著親切和善的溫暖笑意，一步步朝那貴客迎去。

兩人距離愈拉愈近，但，就在兩尺外，她頓住了步伐。而後，笑顏僵住，清亮眸底閃過錯愕及詫異。

她打量著他，相同地，他也在打量她。只是，他是有些納悶的，為那雙似曾相識的眼眸。

曾經，有個女孩也有著那樣漂亮且深邃的眼眸，但，她不會是她，因為她倆的身形差太多了。

他深愛的女孩有一雙美麗的大眼，還有著圓潤的臉龐、圓滿的體型，她很可愛也很美麗，他真的好喜歡那樣的她。

但，眼前這女子，小小的臉蛋、纖瘦的身形，教人感受到的只是她的弱不禁風。

不過，不能否認的是，這女子是美麗的，而且還相當有氣質。

他不禁開始懷疑，是否在這種鄉村小鎮里，每家民宿的服務人員都能有這等靈秀的氣質？

老天，他在想什麼？

發覺思緒太過飄遠，霍非凡不禁勾唇淺笑，他笑自己的失神及無聊的臆測。

「你是老闆娘？」詢問的語氣，是有些不確定的，因為女子看來年歲不大。

「呃？是的。」陡然收回遊離的心緒，姜立文連忙點頭應對。「請問，你有訂房嗎？」

思緒回穩，她壓制住險要脫軌的意志，告訴自己要和顏悅色的應對。她必須做個稱職的經營者，民宿的營生全賴她一人，所以她必須堅強。

「有的，是舍妹代為訂的房。有霍巧女的訂房記錄吧？」單手提抓著行李，霍非凡示意對方一同並肩而行。

「是的，有霍小姐的訂房記錄。」探手，她想取過他的行李。

「不必了，我自己提就好。你的身子，不適合搬重物吧？」這話，沒有任何含義，他只是習慣了對女人溫柔。

「哦。」果然，還是那個他。心下悄然一嘆，她也不再堅持了，反正也堅持不過他。

踩進大廳，穿過寬闊的玄關，她領著他來到小櫃檯。

姜立文隨即迅速繞到櫃檯後頭，兩人正面相對卻誰也沒看誰，因為男的忙著打量環境、女的則是翻著冊子。

「麻煩，身分證借我登記一下，謝謝。」這是必要的住房手續，一切都是照著規矩來。

「好的。」掏出皮夾，他交出自己的證件。

接過他的證件，她先記下身分證號碼，旋即再翻到背面抄戶籍地址，但眼睛卻不經意的往最邊邊那一欄瞄去……

他，仍單身！？

心，忽而欣喜，但隨即又轉成憂愁。

何必感到開心？配偶欄沒寫上人名，並不代表他沒有對象，她究竟還在奢想什麼？

甩去不該有的雜亂思緒，她努力撐起職業性笑容，將登記好的冊子平放在櫃檯上，她指著某處空白——

「請簽名，謝謝。」別再想了，現在的她，是沒資格有想望的。

「嗯。」垂眸，他看了下標題欄，隨即二話不說的簽下大名。

霍非凡，洋洋洒洒的三個大字，落在眼底卻是傷到心裡，可她還是只能裝作若無其事。

「我帶您到房間去，請這邊走。」收妥冊子，再繞出櫃檯，她領著他走上樓。

「您的房間在三樓，有獨立的陽台景觀，夜晚可以觀賞星象……」

跟著她的步伐，靜靜聽著她的介紹，霍非凡其實什麼也沒聽進去，唯一感受到的只有——她的音調很柔、很舒服，讓人有種想沉沉入睡的感覺。

而，詭異的是，那樣溫柔的聲調竟也讓他覺得似曾相識？輕擰了下眉，眉間刻劃出幾道淡淡痕紋，霍非凡不禁再次被迷惑住了。

他，見過她嗎？

不，不可能，他確定自己沒到過這兒！出國前沒有，回國后更不可能，那……

為何會有這莫名似曾相識之感？

盯望住那纖瘦的身影，霍非凡陷入了無邊際的困惑里。

等他進門后，姜立文旋即快步離開。一開始只是小跑步的走著，後來卻是不由自主的加速奔離。

心跳很急、呼吸很喘，所有思緒全然亂成一團，她只能倚在大門外牆上猛喘著氣。

怎麼會？

相隔近十二年，她從不以為自己還會遇見他，所以她沒想過該用什麼神情面對他，然而現在他竟出現在她眼前……該怎麼辦？

雖然，他已認不出她，甚至是忘了她，但——

她始終沒忘記他啊！

即使他不再是當年的青澀男孩、即使他已是氣宇軒昂的成熟男子，她還是認出了他，因為……

他的一切，甚至容顏，她全牢牢地刻劃在心底。

而，事實上，歲月也只為他增添了成熟及穩重的氣度，卻沒在他那張斯文俊秀的娃娃臉上做出太多的變化。

所以，她無法認不出他！

亂了，一切都亂了！

她懷疑自己是否能扮演好「老闆娘」這個職務，更懷疑這張「若無其事」的正經臉孔能維持多久。

她……能安然度過這些天嗎？

「媽，我們回來了。」

倏地，叫喚聲傳來，穿過她的耳膜，喚醒了她遊離的心神。

「回來啦？今天上課上得怎樣？」視線一調，紛亂思緒暫被擱置到一旁，姜立文慈愛的望著孩子們向她奔來。

「今天好好玩哦，我打出全壘打哦！」小男孩好興奮的叫著，姜立文寵愛的拍了拍兒子的頭。

「那妹妹呢？今天做了什麼？」看向跟小男孩神情相似的小女孩，姜立文柔聲細問著。

「老師說校慶快到了，要我去跳民俗舞蹈，所以我今天跳得好累哦……」小女孩撒嬌的偎進母親懷裡。

「哦？真的啊，妹妹要上台表演！那哥哥呢？」站起身，一手牽著一個，她帶著兒女一同走進屋裡。

「哥哥要打棒球喲！他好厲害的……」小女孩好開心的幫小男孩宣布，惹得小男孩不禁臉紅了起來。

「妹妹才厲害，她舞跳得很棒哦！」小男孩不好意思的搔搔頭，趕忙回贊小女孩。

「好了好了，媽咪知道你們倆都很棒，現在先去洗澡澡好不好？然後，休息一下下，媽咪就會把晚飯準備好了，可以嗎？」

「好！」兩人乖乖應聲，旋即往一樓後方直衝而去。

「用走的，不要吵到客人。」記起樓上的人，姜立文趕忙要小朋友安靜些。

「有客人？好，我們不吵，我們會很安靜的。」小男孩牽起小女孩的手，然後躡手躡腳的往裡頭走去。

看著兒女消失在自己眼前，姜立文的笑臉旋即便垂了下來。

如果，他忘了她，那麼……他也不會對孩子們另有他想吧？

噯，不管了，走一步算一步吧，再難過的日子她都熬過來了，還有什麼是她不能承受跟面對的？

再說，他也不見得記得她，那她又何必費心多想？

他不過是個客人，縱使以往他們有過什麼，也隨著他的遺忘而煙消雲散了。

失去的，很難再追回。她不想再記起從前，只想守著現有的平淡幸福，愛情……早已不再是她能追求跟奢求的了。

少了愛，她還是可以活下去。雖然難免寂寞、難免落寞，但生活仍要過下去。

她不會忘記自己曾經愛過、曾經瘋狂過，她也會讓他一輩子都住在心底，可，她已經沒有勇氣跟力氣再說愛了。

轉過身，她走進廚房，開始準備晚餐。

擱下行李，霍非凡走到陽台，兩手撐放在石雕圍欄上。

放眼望去，一片風光明媚，遠眺可見青山繚繞，俯望可見綠色平原之美。只是……真能靜下心休息嗎？他，仍是懷疑。

這裡，該是她會喜歡的地方吧？

記得她說過，不喜歡吵鬧的都市，只想居住在安安靜靜的郊區。她的性子一向恬淡，喜歡大自然更甚於熱鬧的遊樂區。

日落西山，薄暮漸褪，大地染上一層紅，接著被暈黃給取代，最後則是讓黑夜給吞沒，而他始終佇立在原地眺望著遠方。

視線投注在遠方，思緒卻開始抽離，飄回很久很久的以前……

「等我們老了之後，咱們搬去花東那一帶住，好不好？」坐在公園椅上，女孩突地扯了扯男孩的手。

「為什麼？」男孩側首看著女孩。

「那裡適合養老啊！空氣清新、風景幽美，處處都是好山好水，這樣的生活很清閑、很美好，你不覺得？」女孩笑得好甜，甜得幾乎要溶了男孩的心。

「哦？」男孩笑睨著女孩，耐心等候著她的下文。

「在那兒，四處是美景，我們可以牽著手一路逛，你不覺得這樣的生活很幸福嗎？」

女孩眸底閃著光采，在心底勾勒出一幅屬於未來的美景。

「哦，原來你這麼愛我，愛到想跟我「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男孩頓時笑開，心下其實是感動且狂喜的，但他仍忍不住想捉弄一下女孩。

「喂！你，你不正經啦！人家……」女孩羞紅了俏顏，不依的站起身就想跑。

一個探手，男孩抓住了女孩的手腕，僅是輕輕使力，女孩便跌向他懷中。兩人四目相對，眉目含羞，兩顆怦然的心急速躍動，男孩情難自已的吻上了女孩……

叩——叩叩——

突地，敲門聲傳進他耳際，過往記憶隨之消散無形，他再度回到了現實的世界，一個沒有她的真實世界。

「叩叩——叩叩叩——

走回房裡，他往房門走去。伸手開門，但門外的景象卻讓他皺起了眉。

沒人？

視線在空中游移，他始終沒看到人，直到有人扯住他的衣袖，他才調眼往下看。

然，這一看，他不免有些吃驚。

「叔叔，要開飯啰，媽媽要我們來請你下樓。」先開口的是小男孩。

看著小男孩，霍非凡是有些訝異的。

「媽媽煮的菜很好吃哦，叔叔一定會喜歡的。」小女孩也跟著開口了，她還附贈一朵甜美可愛的笑靨。

再看向小女孩，霍非凡更為驚詫。

「快點喲！我們在樓下等你。」小男孩也送上笑臉，然後講完話后就牽著妹妹的手離開了。

看著那兩道小身影，霍非凡覺得納悶也莫名。

明明是第一次見面，他們為什麼也讓他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一定是他多想了！

搖搖頭，一陣低聲嘆笑，他笑著自己的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