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快正午了。
借著燦爛的陽光推測出大概的時間,布衣樸素的婦人掀開熱氣騰騰的鍋蓋,在熬好的湯中撒上少許鹽,用木勺盛入粗糙的海碗。
「你爹快回來了。」
尋常人家的溫馨家常話,從婦人口中吐出,找不到欣喜,只有驚懼。
破敗的木窗下,一個小女孩穿著一眼就可看出是由大人的舊衣改成的不合體的衫裙,手中的針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在劣質綢布上行走,對婦人的話語恍若未聞,只有微不可察的抽搐的嘴角顯示出她已將這話聽進去了。
並且明白娘親未出口的惶恐。
她悶不吭聲地將針飛舞成銀光,在大紅綢布上繪出色澤鮮艷奪目的比翼鳥。一旁,憔悴的婦人吃力地用左手將湯端上飯桌,看見她快要完工的帕子,憂慮輕語:「總綉這種東西,會……」
綉積絲而成,苟缺一絲,通幅即為之減色,均較他藝尤難,斷無急之法。
她顫唇,望住正反其道而行的女兒,眼中泛起濃濃憂色。成打地綉著這樣粗俗不堪的綢帕,只會毀了女兒原本驚人的刺繡天賦。
用力的推門聲截住她的話,一個身材粗壯的男子帶著酒氣撲進門來,趔趄的腳步踢倒破木椅,衝到飯桌旁:「綉完了嗎?老子不是告訴你回來就有人取貨了?你睡死了啊?」隨手抓起桌上的空碗,就要扔過去。
「別……」婦人怯怯的細聲被兇狠的眼光瞪回,女孩頭也不抬,稚嫩的童音夾著濃濃的疲憊:「碗要錢的。」只差兩片荷葉了,他提前了二刻鐘回來,想必又是輸光了。
男子頓住手,看著手中的粗陶碗,「砰」的一聲放下,惡狠狠的耳光扇上清瘦的臉頰,「你敢頂嘴?事情沒做完還敢跟你老子犟嘴,活膩了啊?今天不許吃飯,聽見了沒?真是越來越沒用了,繡得越來越慢。」薄扇般的大手順勢擰上沒幾兩肉的大腿,在青青紫紫的淤塊上再加一層紫黑,尚不解氣,又下了禁食令,瞪著駭白了臉的婦人怒喝:「飯煮好了嗎?想餓死我呀?」
一天十塊常人要不眠不休綉上三天的帕子的速度算慢嗎?
女孩麻木了知覺,靈巧的針修補著因他那一掌而刺偏地方的圖案,趁男人出完氣轉身坐上飯桌的那一瞬,綉架交到右手,左手中指迅速往衣擺一抹,拭去血珠,以免染髒了綉帕招來痛毆。他回過頭時,她仍是原先那副姿勢,手中的針似不曾停過。
手上的針孔,就像腿上的淤青一樣,又多一個了。
她腦中一片空白,飛針走線,熱辣辣的臉頰麻痹上左眼,她眨了眨,努力使視線清晰一些。
事實上,她昨天及前天及更久以前許多天的午飯和晚飯,都是這樣泡湯的。若不是娘親為她偷留的剩飯,她早餓死了。
男人扒進第一口飯,用筷子指著她,含糊不清的語氣滿是乖戾:「要是老子吃完飯你還沒綉好,我就打折你的腿。」
婦人微微畏縮,左手下意識地撫上無力的右手,這熟悉的話語,她聽過無數次,只是,當時的對象是她,威脅的「施暴目標「是手非腿,終於有一日,他實現了自己的承諾。
他打斷了她的手。
她常想,如果這男人曾對此事表示過後悔的話,他也只不過是後悔毀了一棵搖錢樹。而他的悔意,在發現女兒一樣可以綉出帕子賣錢,而且速度遠遠快過她時也早已蕩然無存了。
他怪她刺繡速度太慢,害他賣不了多少銀子,卻不知當她知道他將她精心綉成的《絡緯鳴秋》只賣了十兩銀子時的震驚與心碎。
那一刻起,她決意永遠不會告訴他,她被贊為「精巧疑鬼工」的綉作在京師價高一時,尺幅千金難求。她也不會告訴他,身為宮廷所設的文綉院的院主,只要她肯,她完全可以開宗立派,開班授徒,日進斗金。
不是怕他會藉此獲利,只為心死。
刺繡必當志專神定,心無物擾,閑靜從容,這一切,在她發現自己嫁的是怎樣一個男人的同時全都變成了奢求。
她再綉不出出色的作品,順了他的意,綉著他從歌坊瓦窯招攬來的生意,諸如鴛鴦鳥、並蒂蓮及至綉春香囊,如意荷包。那些不堪入目的春宮畫由她的手綉成風流扣時,她的心也漸漸麻木,再回不了當日紅粉芳顏、十指春風。
她認了命,只為出嫁從夫,是這樣的結果她也受了,卻在今日,聽到一樣殘酷的話語由他口中,對著她唯一的女兒說出。
她的骨血呵。
她望著小小少女空洞的眼,心中只剩悲哀,第一次質疑起自己選擇的命運。
當年,拋下如日中天的刺繡一業,遵從爹爹生前為她訂下的親事,孤身嫁至洛陽,做對了嗎?
隱姓埋名,是怕欲納她為妾的瑞宗王爺的追騎。開始時,不告訴他,是不想他擔心;而後,卻是傷透心后的心灰意冷。一切過往,皆作前塵,她的「盧綉」,自《絡緯鳴秋》后成為絕響。
信守舊盟,她不曾後悔過推卻王孫公子的追逐,為他洗盡脂粉,布衣荊釵,於市井鬧區,做村姑民婦。即使他粗鄙不文,好賭成性,一日嫁了他為妻,他便終身是她的夫,她毋庸置疑的天。
直到聽到她三年前已領教過的這句話。
而這次,他威嚇的對象是他們的女兒。
若只是隨口說說,他不會費事地將「手」改成「腿」,小小一個字,卻讓她明白了他的用心。
是怕再打斷一雙手,就斷了他的財路吧?而「腿」,就算打斷了,也並不妨礙到刺繡呢。
她合上眼,遮去眸中赤裸裸的慘痛,也關上愚蠢的仍余著一絲奢望的心門。
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
拉起最後一針,女孩低首咬斷綵線,卻無法鬆一口氣。她太了解桌前這個男人的習性了,只要她還能綉,他就不會捨得讓她閑太久,而這,也就意味著她必須不停地綉下去。
她抬起眼,越過旁若無人的狼吞虎咽的男人,不自覺的帶了疑問的眼,覷向娘親。
三年來,她一直一直地綉,日子就像線團一樣找不到盡頭。到什麼時候,她才可以真正地喘一口氣,歇上一回?
疲累的杏瞳對上一雙滿載悲哀的美眸,一大一小兩個女子眼波中交流著無奈與無助,再悄悄收回視線,將目光放在茫然虛空。
作娘親的無力地垂下眼帘,低語:「對不起——」
她的孩子呵,懦弱的她從未曾有辦法保護到她一點。
這樣的日子,還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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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世的《絲綉筆記》或《綉譜》,在說到刺繡名家時,都不約而同地寫著這樣的話:「盧眉娘,姑蘇綉女,以女紅行世,工巧無比。十指春風,迥不可及。至道元年,以二八稚齡入主文綉院,而無一異議者……」
至道十一年,盧眉娘得到綉界至高榮譽后第十二個年頭,曾經藝驚京都的女子以一條洗得發白的腰帶自縊於深夜,年僅二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