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卿別量揮手示意至少是第六回上來為他們換過新茶的小廝退下,暗地早已翻了數不清多少次白眼。
要不是季卿兩家是自他們的爹的爹便開始合作的生意夥伴,他早親手將季景威由狗洞塞出卿家大門,而不是聽他言不及意且滔滔不絕地與他聒噪,同時糟蹋待客的上等龍井。
這傢伙喝了加起來至少四壺水,居然一點解手的意思也沒有,可見他是多麼充分地發散了他的口水。
嗟!
居於客座的季景威從洛陽城聞名天下的牡丹談起,評論了近四十種名花及究竟哪個花種最適合用於製作胭指;再收最著名的脂粉說及它們的製造者舒氏商行,接著數遍舒氏旗下經營的各類商號,尤其是其獲利最厚的珠寶及衣飾;然後由專制女衣的織錦坊「千姿」說到女人。
多麼健談!
而季景威說起的這名女子正是他卿別量唯一的嫡親妹子,艷名猶勝洛陽牡丹的天下絕色——卿婳兒。
季景威正用惋惜的語氣道:「聽聞世妹的妝奩俱已備妥,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五禮也皆完畢,但不知何日啟程?」
到底他什麼時候才會講到正題?
卿別量垮下肩膀,笑道:「家父已選好吉日,定於下月初九開船。」
而他的寶貝妹子,就要成為別人的妻。
季景威又羨又妒地道:「也不知這馮子健是幾世修來,可以娶到世妹這般天仙絕色。」
卿別量沒好氣道:「若非家父早年與人玩什麼指腹為婚,怎會如今要將舍妹嫁到金陵那麼遠。」
真是捶胸頓足啊,嗚——他乖巧的好妹妹。
話說回來,季景威或之前提起此事的那些男人們肉緊什麼?婳兒姿顏如何他們大多是從家中女眷或丫環口中聽來的吧,又早早地散布了已訂親的消息,痴心妄想的人該沒那麼多才是。
季景威嘆息。
通常洛陽城內名門閨秀每半月會輪流設花筵邀請閨伴,幾家德高望重的貴夫人甚而會邀遍全城閨秀。他與一幫意氣相投的好友想方設法,躲在花廳之後偷窺,籍此品遍群芳。一來可飽眼福,二來到長輩為自己提親時也知道哪家的小姐是娶不得的。
三年前他們見到了當時正好及笄,開始出席花筵的卿婳兒。
當他知道這令他驚艷不已的傾城秀色名花有主時心痛得差點哭出來,從此再不參加所謂「簾后品花」的活動,與他一齊退出的有十三人之多。
餘下的公子哥們則堅持不漏下任何一場有卿婳兒出席的花筵,而且每場都從頭看到尾。
這種事當然不能讓人家兄長發現。他振作精神,拋開對馮子健忍的情緒道:「聞得令妹有婢名容容,綉功冠絕,姿色僅遜乃主,卿兄可否容我一見。」
終於說到正題哩。
卿別量毫不掩飾地張大嘴打了個呵欠,懶洋洋地道:「舍妹把這丫頭當寶,寵得無法無天,誰的帳都不買,我也請不動她呢。」
他話中有話,既婉拒了季景威的要求,又暗示他容容在卿婳兒心目中的重要地位,令他打消直接向他索要這美婢的念頭。
季景威也是知話頭醒話尾的機靈人,聞言笑道:「卿世妹溫文知禮,調教出的丫環豈會不守上下尊卑,卿兄說笑了。若是卿兄有意藏花,小弟便不敢強求了。」
象徵性地推託一句便夠了吧?老叫他做這勾當,煩都煩死了。
於是卿別量啞然失笑道:「我要敢動這念頭,舍妹必不饒我。季兄定欲一見,小弟也只好從命了。來人,請容姑娘到前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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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盞茶后,季景威如願以償地見到卿容容。
她身著一襲淺藍長裙,原本過於素雅的顏色襯住雪膚朱唇,益顯清麗。寸許寬的腰帶勾勒出發育良好的飽滿胸脯,纖瘦的腰身不盈一握,娉娉婷婷行至兩人面前肅容行禮,靜候吩咐。
季景威眼前一亮,不由贊道:「有婢如此,其主可知。容容姑娘,季某有禮了。」
卿容容還以主僕之禮,面不改色而芳心微怒。此人口齒輕薄,當面品頭論足又妄言小姐,十足無行之人。
季景威轉向卿別量道:「小弟僭越,欲與容容姑娘私下一談,望卿兄成全。」
卿別量未料他皮厚至此,無奈之下唯有應允。
廳中只剩兩人時季景威欣然望向卿容容道:「此刻並無旁人,容容姑娘請坐。」
卿容容低聲道:「小婢站著就是了,季公子有何吩咐?」
季景威不敢勉強,為博取她的好印象也只好陪站,道:「日前季某在內子手上見到一方綉帕,藍綢白線,所綉蝴蝶振翅欲飛,栩栩如生,精緻絕倫。內子言道此巾出自姑娘之手,季某方知『第一綉師』當之無愧,故而冒昧求見。」
他不是第一個拿這話題當開場白的公子哥。
卿容容無趣地覷他一眼。她在卿府是專屬卿婳兒的丫環,只負責侍候卿婳兒並為她裁製衣裳,常在閑時受託為富家小姐太太綉些綢帕,一如季夫人手上的那條帕子,費半個時辰,收黃金一兩,端得是一本萬利,且其門如市。陪小姐赴宴時她從頭到尾都在接訂單,尤其近半年來卿婳兒出閣在即,她們唯恐她陪嫁了去再買不到雖非「價廉」卻非常「物美」的綉品,更是拚命訂貨,甚至在她託辭為小姐綉嫁衣而無暇接生意時自動降低要求,例如原作雙雙蝶舞的圖樣而今兩隻蝶兒都只單翅對人了——季夫人那條就是。那樣偷工減料還有人搶著要——一開始就該那麼做。
她當然不會解釋什麼,例行公事地謙虛道:「季公子過獎了,奴婢怎擔得起。」
季景威發自內心地贊道:「容容姑娘太謙了,那樣的綉功天下稱冠絕不過分。不知姑娘師承何人?」
這是新問題。
卿容容眉蘊淺笑,恭謹地回道:「容容不曾從師,此綉法傳自家母。」
季景威訝道:「原來是家學淵源,請問令堂如今在何方?」
卿容容靜下玉容,淡淡道:「奴婢八歲進府,簽死契,與生身父母斷絕音信近十載,一無消息。」
傻瓜也知道問到不該問的了。
季景威暗暗叫糟,忙換個話題道:「姑娘是卿世妹的貼身侍婢吧?」
卿容容無奈地回應他的明知故問:「是。」
季景威柔聲道:「卿世妹婚期已定,遠行在即,卻不知容容姑娘此後何去何從?」
卿容容柳眉輕顰,輕輕道:「這個,似乎不與公子相干呢。」
這些男人怎麼了,閑得到處打聽女兒家行蹤這麼無聊,真是!
季景威碰了個軟釘子,乾咳一聲道:「在下失禮了,不過在下絕無惡意,只是關心姑娘的未來吧。」
信你才有鬼。
卿容容垂首,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翹起小嘴,暗忖姑娘哪輪到你多管閑事,同時應道:「是容容多心了,季公子請恕罪。小姐出閣,奴婢自然是陪嫁的了。」
季景威上前一步,欣賞著她精心結成的蝶翼辮,放低了音量道:「請恕在下冒昧,姑娘可知陪嫁的貼身女婢大抵會被收作『房裡人』?」
所謂「房裡人」,又稱作「通房丫頭」,即侍妾,地位僅比侍婢略高一線,大不如妾室,與元配夫人更是天淵之別。
卿容容霞燒玉頰,低眉看牢自個兒的裙腳道:「季公子只是要問這個嗎?」
季景威誠懇地道:「此去關山重重,迢迢千里,若姑娘對洛陽尚有留戀之意,季某願替姑娘向卿伯父說情,將姑娘留下。」
總算露出狐狸尾巴了。
卿容容愈發將螓首埋入衣襟,以細不可聞的聲音問道:「留在洛陽做什麼呢?」
季景威見她嬌羞不勝,更顯嫵媚清艷,溫柔地道:「姑娘若不嫌棄季某不才,吾當虛側位以待。」
卿容容飛快地抬首瞟他一眼,重又低下頭去,似是羞不可抑地問道:「請問季公子府上有幾位夫人?」
據她所知,除了暗地裡可能連季某人自己也搞不清楚的侍婢、侍妾,正式被其父母承認且以季×夫人身份出現的,除了「季老夫人」外,只有「季少夫人」一個。
季景威見她似有允意,大喜之下力持平靜的道:「某去歲奉母命與劉家二小姐成婚。內子性情溫順賢良,每勸某納一如夫人,絕非不肯容人之妒婦。」
卿容容將雙手負於背後,含羞答答的側頭斜覷,季景威像得到鼓勵般繼續道:「賤內至今未有所出,每言若新婦可令家母得償抱孫之願,願以姐妹之禮相待,不分尊卑大小。」
嘖,誘人的條件呵,當真是那季門劉氏開的嗎?
房裡人高過侍婢,妾高過房裡人,如夫人高過妾,夫人高過如夫人。
她咋舌,連升三級呢。
在她的沉默中,以為她不無允意的季景威再走近一步,與她近得差點貼住她耳朵的低聲道:「若得姑娘相伴,季某從此不再納第三人。」
嗯,再加以閨房專寵的承諾。
對著季景威期待的目光,卿容容退後一步,緩緩漾開滿是羞澀的笑容,露出深深的梨渦,軟語:「公子可否容奴婢三思?」
季景威稍感失望,但又不敢施加壓力,唯有儘力表現體貼的一面:「適才聽姑娘說,與父母分離已近十載了?」
她輕輕抿唇:「正是。」
接收到她斜遞過來的柔柔眼波,季景威大暈其浪:「要是姑娘想念父母,不妨告訴在下尊親的名姓及舊址,在下定為姑娘尋回親人。」
重又低下頭的小丫頭再一次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翹起小嘴,嘴上則用充滿感激的語氣道:「怎好意思麻煩公子哩。嗯,奴婢出來了這麼久,小姐定在找人了,奴婢先行告退。」
不等季景威反應過來,就這麼退出客廳告辭了。
季景威想追上去,不料卿別量幾乎是立刻就出現在門口擋住道,問道:「季兄與容容聊了些什麼呢,竟說了這麼久,舍妹都來跟我討人了。」
季景威追之不及,眼睜睜看著俏佳人轉入花叢樹影后,扼腕道:「只是受內人所託,向貴婢請教一些刺繡上的問題吧。」
卿別量薄唇一哂,瞄見他因未得到卿容容確切答覆而惋惜不已,閑閑道:「明天舍妹的送嫁席上,尊夫人不就可親自詢問容容了嗎?」
季景威尷尬地陪笑,扮作恍然大悟道:「唉呀,我怎麼沒想到呢,明日叫內人再向容容姑娘討教吧。」
他迅速想到可令妻子向卿容容討取答案,並可向她作出可令這名動洛陽的巧手綉師安心允嫁的保證。
卿別量冷眼掃過正做白日夢的世交。要否知會季公子他至少是第卅位要將卿容容納入府內的大爺呢?
他撇撇唇,決定善良地放他一馬,讓他多做一天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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燦爛的陽光慷慨地照在一望無際的草地上。幼嫩的草葉被光照出透明的翠綠,剔透可愛得像最美麗的翡翠。
草地上以六根雙人環抱那麼粗的樹桿支起一個亭子,頂蓋仍是由木板拼起的兩塊斜板交錯著釘在一起,勉強的為坐在亭中的男子遮去陽光,若是下起雨來則一點用也沒有。
此刻草地上正有兩個人在比劍過招。年紀輕點的那個長了一張俊秀的臉孔,唇角似乎習慣性的向上彎,顯得十分討喜。手中的長劍則有氣無力地亂刺一通,看起來毫無章法。年紀大的更不像話,一雙眼似閉非閉,眼看就要打起瞌睡了,看得坐在亭中觀戰的男子搖頭不已,若非他們腳下的草葉仍是自然地隨風搖曳,沒被他們大而且重的肥軀壓彎,他早下場扁人了。
「叮」的一聲,兩支劍在比劃了三刻鐘的啞謎后終於相撞,劍尖盪開后較年輕的男子飛快地跳開,耍賴般嚷道:「不打哩。」
年長者望著手中長劍,被驚醒過來般地笑罵道:「風小子你除了這必勝的一招外還有什麼新鮮的本事沒有?」
他口中的風小子笑嘻嘻地飛步衝上小亭,提起唯一的茶壺,大嘴對上壺嘴,毫不客氣地將茶飲得涓滴不剩,哂然道:「既然這已是必勝的一招,我又何須再創多而無用的新招來浪費我的寶貴時間?」
接著討好地望向英俊瀟洒的夠格成為所有少女的「深閨夢裡人」的男子,尋求支持道:「師父你說對嗎?」
外表看上去大不了他幾歲卻給他喊得至少要老他十幾二十歲的男子面對兩雙一樣討求「公道」的眼睛,失笑著攤開雙手,動作說不出的優雅好看:「莫離你究竟有否過肯認錯的時候?」
正在暗氣第一千零一次搶水喝搶輸風莫離的邵天賢佔到上風,大喜道:「說得好,風小子前一回認錯怕是他三歲尿褲子時的事呢。」
風莫離輕嗤道:「三歲大的娃兒會尿褲子是天經地義的事,何錯之有。原來天叔當年居然欺騙年幼無知又天真無邪的我為不需要的事情內疚。」不理因說不過他而瞪直眼吹起鬍子的邵天賢,好看的俊臉換上「幽怨」的表情對準狄荊巒:「師父啊,莫離不依呵,你又幫天叔不幫人家。」
被他的表情逗得笑得直喘氣的邵天賢學著他嗔道:「莫離啊,天叔不依呵,你又把人家那份水喝光了。」
他的「嬌嗔」不要說狄荊巒吃不消,連風莫離都嚇了一跳道:「最多下次全讓你喝吧,可否別再發出這麼可怕的聲音呢?」轉頭將袖子拉起向狄荊巒告狀道:「師父你看,所有的汗毛都倒立起來了。」
狄荊巒替他「驗傷」后同意道:「阿天的『嬌聲』的確比你的難以消受得多,哈!」說到最後,看到邵天賢不樂地揪起鬍子的模樣忍不住與徒弟相視而笑。
邵天賢氣得翹起鬍子,憤慨地跳出涼亭,邊往向陰處的石屋走去邊嚷道:「今天休息,不煮飯了。」
風莫離若無其事地道:「不煮便不煮吧,幾頓不吃又不會餓死人。」接著呼哨一聲,一個跟斗翻出涼亭,追上邵天賢求道:「不要這樣吧,你要我怎樣都行,快點煮飯吃,我早肚餓哩。」
邵天賢終於得到「最後的勝利」,得意洋洋的斜瞟他一眼道:「唱首小曲聽聽。」
風莫離無可無不可地道:「這有什麼難的。」清了清嗓子道:「你聽好了。」
「咿——」
「呀——」
「啊——」
「哦——」
邵天賢皺起眉頭奇道:「你唱的是什麼?」
風莫離自信的道:「我在吊嗓子。如何,我的音量宏厚吧?」
邵天賢搖出不敢恭維的撲克臉,輕哼了一聲道:「別吊了,唱吧。」
風莫離「媚眼」一瞟,做出個也不知他從哪看來的姿勢,捏著蘭花指,扯起喉嚨拉長聲「唱」道:「這邊走,那邊走,只是尋花柳。那邊走,這邊走,莫厭金樽酒。」
聲音如同破鑼般難聽,偏又其大無比。邵天賢大掩其耳道:「夠了夠了,你要吃什麼我都煮給你吃,求求你從今以後千萬不要再唱歌了。」
風莫離先端起架子富貴不能淫地道:「我才不是這麼好收買的。」在邵天賢翻臉前堆起賊笑道:「是你說的,我要吃冰糖肘子、辣子雞丁、鹽酥鴨、紅燒獅子頭、清蒸鯰魚、糖醋排骨、醋溜白菜……就這樣吧,不夠再說。」
邵天賢不悅地道:「就這樣吧?你知不知道你這一頓吃下來我明天就要出谷重新採購菜蔬?」
風莫離理所當然地應道:「就是知道我才將就著吃這些呀。」
邵天賢沒好氣地正想請風大少減免些菜式時,狄荊巒出現在石門前淡淡道:「阿天你就全做出來,算是我給你和莫離餞行吧。」邵天賢毫不驚訝地答應了走進裡面的廚房后。風莫離卻望向丰神俊朗的師父驚道:「什麼?」確定了他不是開玩笑后變色道:「我不幹,好好的師父為什麼要攆我走?」接著換上謅媚的笑容道:「師父啊,你只是與莫離說笑的吧。」
狄荊巒目中射出深刻的感情,憐愛地看著自幼嬰起便被自己收養且一手帶大的好徒兒,柔聲道:「凡我『空山』門人,到一定時候都須下山入世修行,方能有所大成。只看你與阿天試招時那樣索然無味便知如今你的練功已到瓶頸,一直這樣下去武功不進反退,是該出去透透氣了。」
風莫離無法反駁他的話,近來他與邵天賢或師父過招確實都提不起勁來,強辯道:「那只是我偷懶吧。下山又有什麼用?難道拎著劍到處找人打架就可進步?」
狄荊巒耐心道:「誰教你四處與人挑釁鬧事了。廣聞博見,洞明世事,是謂『修心』,山水怡情,詞賦助興,是謂『修性』,濟危扶貧鋤惡除奸,是謂『修身』,這些事困在這個小谷里是沒法做到的,明白嗎?」
風莫離搔頭道:「不明白,如果在武道上要有進步好像就該去找架打,增加實戰經驗。可是師父不是說本門心法最重『修心』嗎?我只要一天到晚對牢天花板想著不就可以了?」
狄荊巒無奈道:「莫離鑽牛角尖了。且問你目前想出什麼驚天動地的武學大道理了?別忘了你每天都閑得除了吃飯睡覺就什麼事都不做。總之你少廢話,給我乖乖滾到江湖上去混個三年五載再說。」
風莫離沒想到耐性最好的師父今次這麼快便失去耐心,愕然道:「不要這麼狠心好嗎?讓我出去一年半載就回來吧。」
狄荊巒嘴角泄出一絲笑意,悠然道:「到時再說吧。」
風莫離大感不妥,抗議道:「不要應得這麼含糊。還有,你應否給我一些時間準備一下再趕我走呢?現在外面那麼熱,過了夏季再走吧。」
狄荊巒失聲道:「什麼,那你豈非要賴上兩三個月?!」見愛徒露出企盼的目光,心軟道:「讓你再呆三天吧,之後再沒商量餘地了。」
風莫離感到他心意的堅決,讓步道:「三天便三天。天叔留下照顧師父,我在外面哪裡都可弄到吃的。」
狄荊巒不信地道:「你知道怎麼買東西嗎?又或在山間時你懂得如何把帶著毛的飛禽走獸弄成曾經吃過的肉嗎?」
風莫離露出大受污辱的神情,同時以與乃師同等懷疑的語氣道:「師父沒有天叔可以活得下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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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炎炎正好眠。
卿容容愜意地將雪白小巧的赤腳浸入清涼的溪水中,蜷卧於溪畔光滑的大石上,任身後巨石投落的陰影為她遮去烈日,決定在這片寶地耗去熾熱的下午。反正自家主子素來寬厚,她們做丫頭的自然樂得放牛吃草,各自尋歡去也。
她放軟身子,不一會便鼻息沉沉。
半睡半醒間,她隱隱覺得有些異樣,柳眉輕皺,眼皮卻被睡意緊緊黏住,意味不明地咕噥一聲,皺皺可愛的小鼻子,繼續向睡魔投降。
真的有點不對勁。暖暖的風掃過素頰,不是烈陽下讓人透不過氣來的熱風,也不是這峽谷中應有的涼風,呃,反而帶了一絲說不出的味道——她用盡全力,撐起眼皮,看見的不是預期的藍天白日,而是張在她眼前放大而辨不清容貌的面孔。
在做夢。她篤定地想,千斤重的眼瞼再次得償心愿,蓋住迷朦的睡眼。天大地大,睡覺皇帝大。
暖風鍥而不捨地呵上額頭,鼻子櫻唇,她煩不勝煩,忿然瞪大眼,困頓的感覺在望入一雙笑謔的黑眸時化為烏有。
這張臉——是真的,這是閃入原本被周公佔據大腦的第一個思緒。「它」是張男人的臉,第二個念頭;而堅持將臉保持著與她的僅有半寸間距的男子十分無禮——這是第三個想法。
「嗯——」她試著啟口,在櫻唇危危險險的保持住與登徒子毫釐之隔時放棄用言語示意他退開的打算。黑白分明的杏眼緊緊地睜大,生怕對方欺前一分,退無可退的她便清白不保。她甚至不能有什麼動作,一個搖頭都可能碰到對方的臉。
風莫離眼中多注入三分笑意,將自己當作不相干的旁觀者等待可愛的少女下一步反應。這丫頭大概不曉得她的睡態有多惹人發噱:風吹過來,皺皺鼻子,光線太刺眼,皺皺鼻子再眯緊眼,一隻蝴蝶在她面前飛了半盞茶的功夫,她則又皺鼻子又眯眼,最後忍無可忍地揮揮手。
這位小姑娘的娛樂性絕對贏過吊在他身後趕都趕不走的老人家。
他按兵不動,看著她俏麗的小臉如臨大敵地綳成鐵板。
她是個聰明的姑娘。當卿容容將縴手覆上粉面而後向一旁翻出逃出生天後得意地想道,並且將身子退到與風莫離有三尺遠的地方。
風莫離懶懶地在她躺過的地方盤膝而坐,舉起勾在手中的戰利品給她看。
那是雙淡綠色的紗布鞋,鞋面上以精緻的綉工紋上一對色澤淡雅的彩蝶,在他手上輕晃,渾似振翅欲飛。
一雙漂亮的夏鞋。
最重要的,鞋子是她的。
卿容容知趣地吞下衝到唇邊的嗔罵,忍辱負重地道:「公子可否將繡鞋帶我?」
登徒子!
風莫離長臂一伸,在她險些撈到鞋子時又縮了回去,溜溜一轉,打量起鞋面上的花案,奇道:「這雙鞋子上沒綉名字呀,姑娘如何證明它是你的?」
無賴!
做鞋子很麻煩。
卿容容怨忿地瞅向不知自保而落入敵手的愛鞋,意圖與他講理:「有誰會閑到在鞋上綉名字?」
不講理的壞人心平氣和地接招:「故而。它可能是別家小姐之物。」
小人!
這雙鞋子是端午節時上腳的,她才穿第二回。
卿容容怒目相對,冷冷道:「公子身上這套衣裳哪來的?昨日我才見我家少爺穿過呢!」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聰明的小丫頭。風莫離饒有興味地搖著手上的「人質」,頷首:「嗯,我昨天穿的正是這身,難為你記得住。」
惡棍!
山不來就我,我來就山。
卿容容跳起身,小巧的蓮足妄想跺出振聾發聵的巨響,可惜除了小腳跺得生疼外一無效果,更慘的是由於用力不均,一腳踏上青苔后失去平衡,向前滑倒。
在猶豫著是摔進溪里或石上換一身濕淋淋加青紫淤塊與「砸」到狂徒身上既避免受傷又可壓得了哀哀叫之際,她當機立斷,嬌軀挾地心引力引起的加速度而產生的附加重量一起畫出拋物線落入風莫離準備好的臂彎中,當下叫這無賴軟玉溫香滿懷。
失策!
她被風莫離環在懷中,動彈不得,一邊拿小腳踩住他的大腳,一邊試圖掙開他有力的雙臂,同時還心分三用地儘力不讓他碰到自己,不過統統無效。
累了徒勞無功的掙扎后,她靜下來,狠狠盯住風莫離的胸膛道:「公子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你再不放手,奴家除了嫁給公子外別無他路了,或者你想我去尋死嗎?」
本朝禮法最嚴,不要說像她現在被一名陌生男子又摟又抱地碰過了,就算被男子看到不該外裸的肌膚——比方說不小心拉起袖子讓外人看到手臂——都是失貞,唯一的解決方法就是嫁給他。
忘了一點,那就是她的小腳和她為方便泡水而挽起褲腳以致露出的一截光潔的小腿也被這男人看光了。
如果現在被輕薄的是小姐,因為已訂親,既不能嫁給這流氓,又不能以失貞之身嫁入夫家,便只有死路一條。
她這小丫頭情況自又不同。
自小她便沒人管教,雙親除了盼著她多綉幾條帕子多賣些錢外,什麼都不理她,賣到卿家做丫頭后才有小姐教導她識字斷文,也曉得男女之防,但一不是自小起便耳提面命的禁忌,二來卿家並非世代書香,小姐須守禮法,丫環便沒那麼多規矩。否則少爺也不會推了幾次推煩了就叫她當面去應付那些求婚者。
故而她說這話只是想嚇嚇這登徒子。看他雖是布衣樸素,又與她戲謔逗笑,目光仍純正,想是生性愛玩的好人家的讀書郎,而她表明過丫環身份,諒他不會在不明底細的情況下斗膽想娶作妻室。
不過他如此縱性胡為,對女兒家而言,也太過分了,撞著個死心眼的,不是鬧出人命就是他這野馬從此只好上韁。
風莫離吃驚道:「沒有這麼嚴重吧?」低頭髮現小佳人冷凜著俏臉毫無說笑之意時頹然道:「為何從未有人告訴我女孩子是碰不得的?好啦,看你這麼有趣的份上,我娶了。」語氣一轉,重又精神起來,心想這樣好玩的丫頭對一輩子也不會膩。
卿容容嚇住,眼獃獃了一陣子奮力逃開,成功地搭救出「肉票」,躲得遠遠地啐道:「誰要嫁給你?算你好運遭遇上我,換個人你就完了。」
風莫離不平地道:「我有什麼不好,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一表人材,玉樹臨風,知書達禮、學富五車、滿腹經綸……」
卿容容終於給他逗笑,不賞臉地捧腹道:「有誰的眼睛是鼻子,鼻子是眼睛不成?你若知書達禮,該知『男女授受不親』,方才你對我做的又算什麼?」
風莫離不服道:「不要笑,那只是一種比喻,表示我五定端正。我不是答應娶你了嗎?夫妻該無禮法之防吧?」大步一邁,站到正在穿失而復得的寶貝鞋的卿容容面前,強迫她對著自己的臉,然後問道:「請問姑娘芳名?」
卿容容被他難得正經的問話唬住,一時不察地答道:「卿容容。」而後警覺的道:「你問這個做什麼?別想胡來。」
風莫離眸中光芒一閃,細問:「『雲想衣裳花想容,洛陽女兒色傾國』的那個卿家?」
這兩句詩讚的不是洛陽牡丹,是卿家長女卿婳兒,二九年華,麗色無儔。
不用進洛陽城,他已經知道那位卿家小姐名聲有多大。老百姓可能不知道洛陽城的城守大人姓甚名誰,何方人氏。但只要問洛陽城哪個姑娘最美,連穿開襠褲的娃兒都會拖著著鼻涕——告訴你卿家小姐的閨名,芳齡,住址,甚至她的未來夫婿的有關情況。特別是卿婳兒出閣在即,酒樓茶館里時不時便見一些男子痛心疾首地言及此事,神情悲切得如喪考妣。
他也想開開眼界。
卿容容穿妥鞋子,敷衍了事地點頭道:「沒錯。」
也不知是哪個無聊的公子少爺胡謅的歪詩,偏生被人當綸音聖旨傳來傳去,聽說還有人認為首句不單指小姐的國色天香,且一語雙關提到了為艷冠群芳的「花」魁裁剪「衣裳」的卿「容容」。
牽強附會。
她正想溜之大吉時風莫離的大頭湊了過來,怔然中秀頰已被輕薄了去,手中旋即被塞進一顆帶著暖意的石頭,偷香成功的風莫離大樂道:「明天正午到這裡來,不然我就到卿府去索要逃妻。」